陳永杰
空城,恐怕是農歷新年期間中國沿海大中城市的一大特色。跨越南北,中國最有空城味道的城市,北方當屬北京,南方則首選深圳。北京常住人口逾兩千萬,節(jié)前離京人數近千萬,這相當于整個匈牙利。撤走一個匈牙利的北京,尤其在午夜和凌晨里,倒是有了點寒冬中京城那本色的蕭殺感;到那些殘存的四合院里拍清末民初劇,這幾天看來也不用清場了。深圳常住人口超過1300萬,雖然有三百萬是戶籍人口,但當中絕大多數并非寶安人,甚至不是粵籍。春節(jié)這幾天,除了幾個港深口岸之外,如果走在大街上,整個城市很有各式災難片結尾處的感覺:陽光明媚,幾個主角在無人的街道里肆意游走,留下的只是一串長長的寂寞身影。
有人慨嘆,空城太冷清了;有人抱怨,空城之下,服務業(yè)要么停市要么收費暴漲,日子不好過。然而,也有人認為,空城期間,這些城市才回歸其本來面目——難得幾天不塞車不喧囂,可以很純粹地過點本地人家的生活??粘菤q月,是當代中國獨特的社會生態(tài),完全沒有國際經驗可以參考,于是即便是學究們也不得不思考:究竟平日的城市和空城時期的城市,哪一個才是正常的?
空城的本質,叩問的其實是外來人口融入本地社會的問題,這與經濟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都有一定關系,但核心是文化認同。外來人口要完全融入本地社會,一般要經歷三個過程,首先是經濟融入,例如與本地人同工同酬;然后是社會融入,這里說的融入取決于是否能獲得與本地人一樣的社會權利,在當代中國這指的就是戶籍附帶的使用各種公共服務的權利;最后是文化與心理上的認同,也就是外來人口接受并認同移入地的本地文化,包括價值觀念、思維方法乃至語言風俗。
如果這融入三步曲適用于現(xiàn)實的話,過年回老家這個群體的心理現(xiàn)狀,其實相當值得社會憂慮。就經濟融入而言,尤其在服務行業(yè),總體而言外來人口與本地人口在工資上并無明顯差別。事實上,除非不簽勞動合同,否則無論是北京還是深圳,都受到本地最低工資的限制,勞動力市場可能會有供過于求,但倒不敢“內外歧視”。很多學者和媒體關注的是社會融入,經常被批評的是戶籍制度,尤其是基于戶籍的公立中小學學額。這當然是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但是大家不妨環(huán)顧左右,那些拿到北京和深圳戶籍并且讓小孩上了本地小學的同事和朋友,過年時候是否就留在北京了呢?這種情況在完全的移民城市深圳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過年期間一起開車上高速公路或者坐上高鐵的群體里,有大量還沒拿到深圳戶口的農民工,但也有一堆已經入戶深圳多年的“鵬城人”。
如果說作為移民城市的深圳,談不上什么本土認同,那么奇怪的就是全國人民都趨之若鶩的北京了。北京的本地文化被寫進教科書向全國推廣:語言成了全國通用語言、戲曲成了高于各地同行的“國粹”、一堆地標還被要求背誦因為那代表了民族自豪感。如果說到了廣東不肯學粵語聽粵劇走騎樓,在北京應該沒有這些問題了吧,但為何到了過年這幾天,還是千萬人出走?能夠總結的是,如果已經同工同酬,也拿到戶口了,仍然不能也不愿意留在這里過年,顯然是因為外來人口“移而不入”,文化上沒有完全接受本地文化,心理上仍不視自己為本地人,所以不覺得這里是“家”。這顯然不是戶口簿可以解決的問題,因為那條界線不在戳在簿上的那個紅章上,而在大家的心中。
如果非得說空城冷清,那么冷的恐怕就是這個時代的這份“移而不入”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