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莉
《紅樓夢(mèng)》里的人物服飾絕非泛泛之筆,除了點(diǎn)明人物身份外,更是渲染烘托了人物的性格,對(duì)人物塑造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都t樓夢(mèng)》是清代小說,凡是能顯示出清代特征的地方,都有意往假里寫。比如北靜王的服飾,便借鑒了戲曲的元素,用銀翅王帽、蟒袍玉帶取代了頂戴花翎、朝珠袍褂。元妃省親,賈母、王夫人也只是以“按品大妝”帶過,賈赦、賈珍等人則寫“換了朝服”,不詳細(xì)寫。但具體到重要人物,服飾描寫是不可以一筆帶過的。像賈寶玉這種豪門公子,既不可寫成八旗貴公子的樣子,也不能完全按照明代王孫的裝束來寫,因此賈寶玉的穿戴便充滿了各種服飾元素。
先看第三回賈寶玉首次出場(chǎng)的裝束:“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zhǎng)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奔涫琴Z寶玉經(jīng)常穿的服裝,除了這里出現(xiàn)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還有“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第八回)、“白蟒箭袖”(第十五回)、“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第十九回)。箭袖就是俗稱的“馬蹄袖”,袖身狹窄,袖端頭為斜面,袖口面較長(zhǎng),呈弧形,可覆住手背,既不影響騎射還可以保暖。箭袖在明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還不算常服,主要用于騎馬射獵諸事。清王朝從馬上得天下,早期的統(tǒng)治者力主不廢騎射,八旗子弟大都弓馬嫻熟,因此將箭袖用于禮服,成為清代男裝的典型樣式。
當(dāng)時(shí)不論織錦、刺繡、刻絲,用金銀線的極多,金線均真金所制,將金搗成比紙還薄的金箔,然后用極細(xì)的絲線加一點(diǎn)粘合劑,把金箔搓在絲線上,便成了真金線。寶玉這里穿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就是指用二色金線繡的百蝶穿花圖案。金線繡花,可以用金線像一般彩線那樣扎花。另外就是把金線一圈圈地盤成花紋,用絲線把金線釘在衣料上,要用黃、紅、白絲線來釘,顏色視金線之深淺,甚至有白色的銀線,這就是“盤金”。史湘云穿的“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
小袖掩衿銀鼠短襖”用的就是這種制作方法。而成品的顏色有深淺,即“二色金”,也就是既有金線也有銀線。同樣,薛寶釵在第八回穿的“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亦是用金銀線在紫玫瑰花色的衣料上繡以紋飾。賈寶玉這件衣服上的百蝶穿花圖案在乾隆年間頗為流行,王熙鳳在第三回穿的“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用的也是百蝶穿花的圖案。這里的“縷金”是一條條圖案用金線繡出,或者在彩線周圍加金線邊。另外,提到金線的還有第四十五回賈寶玉穿的“掐金滿繡的棉紗襪子”以及第四十九回林黛玉穿的“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這里的“掐金”是用彩色碎綢緞剪成花朵,貼在料子上,挖去的地方上襯以金箔,再用絲線釘牢,而全用金箔金線貼在料子上釘牢的叫做“平金”。黛玉的羊皮小靴偏紅色,用金線繡成云朵圖案,再飾以金箔,色彩明艷,非常好看。
一袍一褂是典型的滿人裝束,賈寶玉罩在箭袖外的“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緞排穗褂”是用福建漳州、泉州等地仿日本所作的緞子制作的褂子,故稱“倭緞”。倭緞在當(dāng)時(shí)只被貴族使用,與平民無緣。據(jù)《大清會(huì)典》記載,江寧織造局每年織倭緞六百匹,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璽、祖父曹寅和父輩的曹頫均擔(dān)任過江寧織造一職,其對(duì)倭緞自然熟知。在清代,衣面上的顏色除了黃色外,以石青色最為貴重。喜愛排場(chǎng)的王熙鳳有很多服飾都是石青色,初次出場(chǎng)就穿了一件“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劉姥姥一進(jìn)榮國(guó)府時(shí)穿著一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后來還送了襲人一件“石青刻絲八團(tuán)天馬皮褂子”。賈寶玉冬日去襲人家,穿了一件“石青貂裘排穗褂”,即石青色的貂裘褂子。所謂八團(tuán),是在衣面上緙絲或繡成的八個(gè)彩團(tuán),據(jù)清末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記載,八團(tuán)的位置是:“前后胸各一,左右角各一,前后襟各二?!逼鸹ň褪沁@“八團(tuán)”凸出衣面;排穗,衣服下緣排綴的穗子。這繡有“八團(tuán)”圖案的排穗褂是清代貴族的典型禮服。
《紅樓夢(mèng)》第十九回寫賈寶玉瞞著眾人去襲人家,襲人見他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鼠排穗褂”,這是清代標(biāo)準(zhǔn)官服一袍一褂的瘦袖袍和貂褂,只不過貂褂未反穿,而箭袖上繡了大紅金蟒而已。事實(shí)上,這里的“大紅金蟒”也是戲裝,日常生活中是不能亂穿蟒衣的。一般而言,清代貴族穿袍、褂的正裝官服多用于上朝、入衙、接見僚屬和拜會(huì)上級(jí)。而穿蟒衣則要更大的喜事,在清代,太后、皇帝過生日要穿七天蟒衣,大官僚家族辦喜慶事,如娶親、慶老壽等也要穿。蟒衣三品以上九蟒四爪、四品以下八蟒、七品以下五蟒,用彩繡、平金、緙絲,下擺是麗水(又名立水)圖案。因此,像賈寶玉那樣動(dòng)輒就是“大紅金蟒狐腋箭袖”、“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這在現(xiàn)實(shí)中是不可能的。
從賈寶玉的衣著,我們不難看出《紅樓夢(mèng)》對(duì)人物服裝的描寫夾雜了明清兩代的特點(diǎn),曹雪芹有意模糊人物的時(shí)代屬性,在服飾上可謂是大費(fèi)苦心。雖然賈寶玉的服裝打扮比較多元,真假相間。但《紅樓夢(mèng)》里的女裝則相對(duì)真實(shí),因?yàn)槊髑鍍纱哪醒b雖然迥異,清初的女裝則跟前代差別不大。清初規(guī)定,男子一律改裝,女子則不必,因此清代初期和中期時(shí),漢人女子可以不著旗裝,旗人女子也可以穿漢裝。女子的裝扮沿襲了明代的傳統(tǒng),雖然各個(gè)時(shí)期流行的款型樣式有異,但不像男裝那樣截然不同。
以王熙鳳出場(chǎng)時(shí)穿的正裝為例:“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這段文字耀人眼目,直把一個(gè)“恍若神仙妃子”的鳳辣子寫得滴水不漏。王熙鳳的服裝主要有襖、褂和裙,這也是明清女子裝束的主要樣式。褂是套在襖外的,原則上講,穿外褂時(shí)看不到里面的襖。曹雪芹寫女子裝束則總是褂、襖并提,這是因?yàn)橥夤涌梢噪S時(shí)脫去,只穿襖也不算失禮?!翱|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wù)y襖”的縷金技術(shù)和百蝶穿花圖案在前文已介紹過,這里的“褃”就是腰身的部分,窄褃就是小腰身,裁剪時(shí)要挖進(jìn)弧度,這樣在穿著的時(shí)候就能顯出女性的腰肢體態(tài)。第四十九回寫史湘云穿的是“靠色三鑲領(lǐng)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裉小袖掩衿銀鼠短襖”,她的襖也是窄褃,但又加了“小袖”、“掩衿”、“短”三個(gè)特征。王熙鳳的襖當(dāng)屬普通的大襟樣式,胸前中縫右面一塊由領(lǐng)、肩斜下來,直到腋下扣鈕絆?!把隈啤保ㄒ嘧鳌把诮蟆保﹦t不然,由肩以下直線下來,正面可以看到鈕絆,這是一種女孩子穿的俏皮樣式,符合史湘云的性格。另外,湘云的襖加了個(gè)“短”字說明她的襖長(zhǎng)度在胯骨上。王熙鳳的襖則是一般長(zhǎng)度,衣擺在胯骨下,腰上系裙,襖的下擺便很服帖自然地蓋在裙上。史湘云的短襖就沒有這個(gè)便利,因此書中寫她:“腰里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jié)子長(zhǎng)穗五色宮絳,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卑?,這也是戲曲化的刀馬旦裝束,干凈利落,頗有俠氣,因此眾人笑她“打扮成個(gè)小子的樣兒”。王熙鳳穿的“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是石青彩色刻絲衣面、銀鼠皮衣里的外衣。刻絲即緙絲,是一種比較古老的絲織工藝,始于隋唐,盛于宋??椃ㄊ怯冒胧斓男Q絲作經(jīng)線,彩色熟絲作緯線織成各種花紋,正反如一。書中提到的刻絲類衣服較多,如襲人的“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這“百子”的圖案就是石榴,取其多籽(“子”)之意,符合襲人的身份和性格。關(guān)于褂子,書中還提到了另一種樣式,第八回寫賈寶玉去探望薛寶釵,從寶玉眼中看薛寶釵穿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薛寶釵的服飾既不像王熙鳳那樣花紋繁復(fù)、富麗堂皇,也不像史湘云那樣干凈利落,更不像襲人那樣偏于世俗,而是素凈淡雅,符合“冷美人”端莊的性格。這里的“比肩褂”比清代的馬褂略長(zhǎng),類似半袖衫,銀鼠比肩褂是元代的一種皮衣,俗稱“襻子答忽(搭護(hù))”,《元史·輿服志》記載:“服銀鼠,則冠銀鼠暖帽,其上并加銀鼠比肩?!?/p>
王熙鳳曾不無自豪地介紹自己家的顯赫背景:“我爺爺單管各國(guó)進(jìn)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guó)人來,都是我們家養(yǎng)活?;?、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由于王家的這種身份,王熙鳳比其他人更多地接觸到了外國(guó)的物品,比如她給大觀園姐妹們送的暹羅進(jìn)貢的茶。而作者在她服飾上也突出了一個(gè)“洋”字,“洋緞?wù)y襖”、“翡翠撒花洋縐裙”等,這“洋縐裙”的“縐”是用拈絲作經(jīng),兩種不同拈向的拈絲作緯,以平紋組織織成的絲織物。質(zhì)地較薄,表面呈縐縮狀。“洋縐”便是舶來的縐制品。撒花圖案亦是乾隆年間的流行花紋。賈寶玉家居穿的“銀紅撒花半舊大襖”和王熙鳳另一件“桃紅撒花襖”都是這種紋飾?!都t樓夢(mèng)》寫裙子極多,種類各異。除了這里提到的洋縐裙外,還有皮裙(王熙鳳穿的“大紅洋縐銀鼠皮裙”)、棉裙(薛寶釵的“蔥黃綾棉裙”、“蔥綠盤金彩繡棉裙”),以及普通的單裙(襲人的“水綠裙子”和香菱的“石榴裙”)等。這其中,香菱的石榴裙是自唐代起便盛行的一種裙子,這種裙子色如石榴之紅,不染其它顏色,因此,寶玉看見香菱的石榴裙拖在泥里后才驚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經(jīng)染?!碧迫巳f楚在《五月觀妓》中說:“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