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湘春
小說二題
■曲湘春
初秋的夜晚,半輪月亮時隱時現(xiàn)地浮在云頭。若明若暗的月光朦朦朧朧地照著門口的芭蕉樹,像一位披著長發(fā)的少女亭亭玉立。如果在以前,我會觸景生情寫下一首優(yōu)美的詩,今天我心情就像云里的月亮蒙上一層陰影……
前不久,妻子來信提出離婚,這本是意料之中的,可是我心里卻涌上一種復雜的情緒。盡管她在信上沒要求我去接她,幾經猶豫,出于一種讓我說不出的感情,我還是決定到車站去接她。
我快要走到車站的時候,天空忽然涌來一大片烏云,亮起一道道閃電,噼噼啪啪下起雨。我就近找個避雨的地方,一看手表,她乘坐的火車快要進站了,如果在以前,我會不顧一切地沖出去,按時去接她?,F(xiàn)在我不想讓自己澆個落湯雞的樣子,狼狽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一陣急雨很快就過去了,變成淅淅瀝瀝的細雨。我剛想要走,身后響起一個甜甜的聲音:“曲老師……”我驚訝地回過頭,見一位穿著連衣裙的姑娘,站在我身后。
“不認識我了,我是柳云啊?!?/p>
“是你?”我釋然地一笑,原來是一位愛寫詩的姑娘。當年文化館舉辦文學創(chuàng)作講習班,請我給學員講授詩歌,那時柳云還是一個剛上高中的學生,她每天上課都坐在前面,聽課時,她習慣用手托著下巴,一對油黑的大眼睛,認真而專注。有一天下課,她聽完我講解北島的詩歌《一切》,坦誠地對我說:北島的《一切》太冷漠了,她說生活不可能那樣。那年她十七歲,是充滿幻想的年齡。
“曲老師您去……”
“我去車站。”她微笑著打開自動傘:“我也去車站,我們一路。”
她和我并肩而行,“還寫詩嗎?”我問。
“寫啊,不過寫得不如以前了。您還記得那首經您評點的《童年的夢》嗎?”
“記得,那是你在省報發(fā)表的處女作,怎能不記得呢?當年曾被省廣播電臺配上樂曲,滾動播出,引起很大的反響……”
“多虧您的悉心指教,才使我一舉成名?!?/p>
“你那首詩歌讓我至今難忘:當秋風吹落最后一片樹葉,我童年的帆船開始起航……”
她聽了我的背誦,臉微微一紅,興奮地告訴我:“當年我寫詩的熱情很高,在您的指導下,我一發(fā)不可收,發(fā)表了數(shù)十首詩歌,后來……”她低下頭,眼里出現(xiàn)一片憂郁。
“你現(xiàn)在還堅持寫詩嗎?”
她向我點了點頭。一晃我有好長時間沒和她聯(lián)系了,得知她還在寫詩,我心里怦然一動。當今的文學正處于邊緣化,搞寫作的人大減,有的作家棄文經商,詩人的處境就更難了。我佩服她能把寫作堅持到今天,不由地對這位小有名氣的詩壇新秀刮目相看。
一路上,我們談的都是詩,她告訴我,最近正準備出版一本詩集……
“我很想和您取得聯(lián)系,可是打您的手機,先是關機,后又停機……”
我解釋:“我手機被小偷偷去了,更換的手機是……”
“那我得記下來,到時我找您,請您給我作序?!?/p>
我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來到火車站。這時車站的廣播,播送一條列車晚點的消息:“各位旅客,從省城開來的2616次列車,大約晚點一個小時……”
“我們隨便走走吧……”柳云提議。
我跟著她沿著站前廣場,向前邊的一條馬路信步走去。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清新的晚風吹拂我的面頰,格外爽心。我們走得很慢,她問我:”您是接?”
“接我愛人?!?/p>
她捂著嘴突然笑起來。我愣住了,禁不住問:“你笑什么?”
“我以為您是一位獨身主義者呢……”
聽了她的一番話,我自嘲地笑了:“……她是回來和我辦離婚手續(xù)的。”說完我很后悔,不該把這些告訴她。
她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我,眼里布滿了驚愕,同時也帶著一種同情。不知她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向她說聲“對不起……”
我一時語塞,陷入沉默……
前面是一座大橋,我和她走上橋頭,靜靜地站在那望著對岸的閃閃燈光。夜很靜,偶爾一輛汽車從橋的一端飛馳而過,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幕。
“您難過嗎?”她望著遠處的燈光,關切地問,聲音帶著一種溫柔。
“不,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和我已經分居三年了,三年前她調回省城,最近打電話告訴我,說要移居海外出國經商……”我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我長嘆一聲,近乎哀嘆地說:“我覺得這樣也好,這種生活對我來說,過得太累了?!?/p>
柳云喃喃地重復一句:“是啊,太累了……”我不知她為何重復我的嘆息。她問我:“您猜,我接的是誰?”
我搖了搖頭。
“我接的是未婚夫?!?/p>
由于天黑,我未能看清她的表情,從她的異樣聲音里,我猜測她一定是很激動的。接著她告訴我:“他是一個小老板,很闊氣……”從她的言談中,我看不出有高興的表情,她平靜地告訴我:“我要結婚了。”
“祝賀您……”這句話并非發(fā)自內心,我已是要離婚的人了,我心情不好,言不由衷地擠出一句不冷不熱的祝賀。
她對我勉強地笑了笑,我不知她為什么陡然陷入了不置可否的神態(tài)。她說:“不瞞您,以前我想找一個像您這樣的詩人,他不會寫詩,連信也寫不好,來信寫的盡是錯別字。他平素動輒就給我打電話,話里帶著酒氣。我父母夸他,說他很能干,我看他除了會賺錢,什么也不懂……”說完,她把頭一轉,擦起眼睛……
我茫然地站在她身邊,欲言又止。我看一下手表,“我們走吧,火車要進站了。”
她低著頭什么也沒說,和我并肩走下大橋,橋頭的路燈閃著一縷縷微弱的光芒,很快被我們拋在腦后。柳云離我很近,秀發(fā)里散發(f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使我不由得想起當初和愛人漫步在馬路,我們傾訴衷腸,談得那樣投機……
當我們來到車站,從省城開來的列車已經開過去了,空空的站臺上布滿空空蕩蕩的月光,顯得很冷清。
“我這是怎么了?把事情耽誤了……”我懊悔地說。
“我看誤就誤了,我接的那位,大概早就打車走了?!彼嶙h回去時,讓我陪她走一程。
“您看,那是什么?”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見一片片云團靜靜地從月亮旁邊輕柔地飄動,猶如大海泛起的無聲波濤。
“那月亮就是一條船啊……”我聽見柳云富有詩意地說了一句……
一
河岸。一個女人,默默佇立在那,神情呆滯,眼色憂傷。她眼望著夕陽下的河水,似潑了一層血,仿佛聞到一股血腥……
不遠處的河洲,傳來一聲哀鳴的鶴唳,使她心里不由得一抖。這女人欲哭無淚,咬破了嘴唇,臉上凝聚著滿腔仇恨——一天晚上,嗜賭成性的丈夫,把她押給一個賭棍兒……她忍受著無法承受的恥辱,逃出了家門,順著河堤跑到天亮,來到一片不知名的河洲,眼望著嗚咽的河水,悲痛欲絕。此刻她絕望得只有一個念頭:到河中去尋找解脫——她認為河水是清白的,她也是清白的,就讓清白的河水洗滌靈魂吧……
河水奔騰著,翻卷一朵朵猙獰的浪花,像張開一張兇狠的大口要把她吞噬。瑰麗的夕陽很快被河水吞沒了,一片迷茫的暮靄,逐漸染黑了河岸上綠茵茵的水草紅艷艷的小花。遠處的一葉小舟踏著薄薄的夜幕,徐徐向女人這邊駛來。她顧不得什么了,于是一尊優(yōu)美的弧線投入河中……
悠悠的河水,嗚嗚咽咽地向人們講述一幕悲劇……誰能拯救這個陷入苦難的女人呢?
一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屋,掛著一盞放射暈黃燈光的馬燈。屋外升起一輪半邊月亮,把四周照得若明若暗。
女人被河邊襲來的陣陣水草氣息所撩醒,她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死,躺在一張舊木床上,試探著要坐起。她目光順著小窗向外望去,一個男人坐在窗外,借著一縷暗淡的燈光,補著魚網。微弱的燈光,使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從他那寬寬的肩膀和結實的身板看去他是高大的。這大概就是救她的男人吧?女人這樣想著,驀地心底涌出一股羞辱——她的衣褲全換了,她用手伸向自己腹部,她發(fā)現(xiàn)渾身上下從里到外都換上了男人的衣裳。于是一個令人難以啟齒的場面跳在她眼前:那男人抱著渾身濕漉漉的她,從河邊走上岸,然后把她抱進小屋,褪去濕漉漉的襯衣內褲,向她神秘地一笑……
想到這里,她心中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我這不是剛跳出苦海,又落入火坑嗎?她心里委屈極了,兩行眼淚奪眶而出。開始她小聲哭泣,后來越哭越傷心,變成嚎啕大哭,一個悲憤欲絕的女人,只有用眼淚發(fā)泄苦悶了……
發(fā)現(xiàn)她哭了,他立刻丟下漁網,奔進廚房,掀開鍋蓋,把一碗冒著熱氣,用生姜熬的魚湯送到她前面。一只粗大的手窘迫地搓著豎起的頭發(fā),樣子很窘。女人怒視著他,眼里充滿敵意,“你……”她抬手打翻了魚湯,露出豁出去的神情。
男人怯怯地后退一步,臉上露出一絲惋惜。他向她和善地擺了一下手,要向她解釋什么,可是他嘴里哇哇的只是一陣亂叫,她這才知道,這個男人是一個啞巴——一個中年的鰥夫啞。
二
桃紅柳綠,百花盛開,在一個仲春的飄著白云的上午,和煦的春風似一雙女人的手,輕輕撩撥著河上的細浪。鰥夫啞帶著她到河上打魚,女人覺得心里很暢快。她現(xiàn)在已經忘掉心酸和痛苦,決心跟著鰥夫啞這樣的心地善良的男人,開始新的生活。
臨上船前,鰥夫啞給女人采了好多野花。女人挑選一朵帶著露珠的野玫瑰插在頭上。她用手比劃著,問她好不好看。鰥夫啞笑著,豎起大拇指,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此桥d高采烈的樣子,女人心里涌上一股慰藉。
他一撐篙,輕捷如燕地跳上船。小船順流而下,悠悠自得地在河上漂游。
當他們駕著滿艙的漁船,開始返航的時候,天上的云絮越積越厚,不大一會涌來無數(shù)片烏云,遮住了太陽。接著黑壓壓的烏云連天而涌,一陣疾風挾著暴雨劈頭蓋臉地向他們砸來。兩人冒雨趕緊系好船,就近跑進一個山洞。山洞里居然鋪著一層稻草,摸上去,仿佛殘存著人的余溫和汗味兒。他們撩起衣襟擦了幾下被雨水打濕的臉,兩人互相依偎著身子,疲憊地坐在用稻草鋪成的簡易床上,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洞外雨聲越來越大,對面的山崖,被雨點子抽打得發(fā)出鞭子一樣的脆響,同時可以聽見河里傳來的一陣陣沉悶的濤聲……
一個霹雷打來,“咔嚓”一聲,打在山崖上的一棵孤樹,削斷半截樹干,女人“啊”地驚叫一聲,撲在鰥夫啞寬大的懷里。一雙男人粗糙的手掌觸摸著女人的鬢發(fā),一股濃烈的男人氣息直撞女人的心懷……她閉上眼睛依偎著他,等著男人重重的一吻……
鰥夫啞輕輕撫摸她一下,似觸電一般把手縮了回去。他臉上露出一股焦急,同時伴有一絲痛苦。他愣愣地望著線條優(yōu)美,胸脯飽滿,露出乳峰輪廓的她,他臉上誠惶誠恐,呈現(xiàn)出極其復雜的表情。她示意他過來,他站在那沒動,忽然他嗥嗥地叫了兩聲,一頭沖出洞外,任憑大雨淋漓。這時淚水和雨水混合在他臉上,仿佛昭示他:已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女人跪在柔軟的稻草上,偷偷哭泣……她第一次向搭救她的男人坦露她的身和心,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結局。
不一會兒,風停了,雨住了,河面上漂浮一層被雨點打落的花瓣兒。雨后,那曾圍著花叢翩躚起舞的各種紅的、白的、黃的蝴蝶都相繼飛走了,現(xiàn)在只剩下不遠的河洲上,一只失群的孤鶴,煢煢孑立地站在水邊,如秋水伊人一般。
一天下午,寧靜的漁家小院里,女人挽著袖子,給打魚歸來的鰥夫啞洗衣服,鰥夫啞在小院里悠閑地攤晾魚網。女人的丈夫如一股突然襲來的旋風,打破了小院的寧靜。他指著女人,幸災樂禍地罵道:“你這婊子,原來藏在這里,讓我好找。你沒死就好,沒死還是我的女人,跟我老老實實地回去!”
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欺辱的女人了,她擼起被水泡紅的胳膊,握緊拳頭說:“我沒有你這樣的男人,讓我回去,等下輩子吧!今天我活著不是你的人,死了不是你的鬼……”她心里說:“鰥夫啞才是我的男人……”
女人的丈夫蠻橫地拽住她,對她動起拳腳。她毫無畏懼地進行反抗,要與他拼個死活。這時在一旁愣神的鰥夫啞,終于明白了,他毅然地沖過來,像一尊保護神用他那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女人。他揮著拳頭,哇哇怪叫,向女人的丈夫射出兩道兇光。兩個男人撕打在一起……
女人的丈夫操起大槳,鰥夫啞擎起漁叉,一場你死我活的械斗,如沙漠里刮起狂風一般進行著……最后女人丈夫頂挨了一漁叉,頓時腦漿崩裂,結束他窮兇極惡的一生。鰥夫啞頭上、身上挨了數(shù)槳,他倒在地上重重地喘著粗氣。女人急忙抱起勇敢的鰥夫啞,像妻子一般捧起他那血肉模糊的臉,心疼得淚流如雨……
鰥夫啞凄然地向她一笑,用手疼愛地理一下她那蓬亂的頭發(fā),眼含深情地望著這位淚流滿面的女人。仿佛這女人已經屬于他了,他成了這位女人的保護人。此刻女人的心,蕩起了一般狂潮,她就像在激浪中蕩起的小舟一樣無法遏止感情的波濤。她決心給鰥夫啞最后一點溫存,借以表達她對他的一片真誠。于是她毫不猶豫地把她那鮮潤的朱唇往救命恩人的兩片帶血的嘴唇送去……
鰥夫啞欣慰地笑了,他笑得那么甜,像河里蕩起的輕柔碧波流入她心中……
三
又是一年春天,河洲上草青青,花艷艷,各種彩蝶圍著百花盛開的河洲,輕輕地舞弄著燦爛的陽光……
漁訊一如既然往地來臨了,但是小船和魚網,卻像一匹無人問津的老馬,一動不動地臥在岸邊。一個靠近河邊的漁家小院空蕩蕩的,在這座小院里,再也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了,她毅然地離開這片賴以生存的河洲,到外面去尋找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