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濤
李元慶:不忍一生被這樣抹去
張振濤
由于楊蔭瀏在學術上的崇高地位,沒有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工作過的人大多會犯個小錯誤,把楊蔭瀏視為這個單位的“掌門人”。其實,楊蔭瀏只是學術掌門人,主持機構運轉的行政領導人是李元慶。他被楊蔭瀏的大名遮蔽,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楊蔭瀏與李元慶,讓外界充滿好奇,無數(shù)人圍繞他們做過文章,但好像一直沒有把兩個人的地位說清楚。在機構運轉的當量上,兩人應該相提并論。為了不再把類似“錯誤”延續(xù),中國音樂研究所的人都有個心愿,為李元慶編輯一本漂漂亮亮的紀念文集“以正視聽”。遲遲未能如愿的原因自然是因為經(jīng)費。
《李元慶紀念文集》書影
2004年夏,定居香港回北京辦事的中國音樂研究所老前輩孔德墉先生,邀我與劉東升一聚。席間不知不覺間扯到這個話題上,我就把愿望說了出來。剛說完,立馬后悔提起這件事,真是“一言出口,駟不及舌”。因為孔先生興奮莫名,立刻開始探討如何具體操作??椎萝蛣|升,都是中國音樂研究所的老人,一直有為老所長做點什么的愿望,這把火一點就著。老人們聚會時也一致認為,編輯《李元慶紀念文集》是實現(xiàn)心愿的最佳途徑。2007年,孔德墉慷慨答應全部經(jīng)費由他承擔,并希望于年底就編輯完成。有了出版經(jīng)費,才算有了把心愿付諸施行的條件。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笨紫壬鲥X,我們出力。與劉東升談妥,他負責約稿,我負責出版。好在老同志一聽此事都積極響應,紀念文章沒多久就匯聚起來了。本來只想把紀念文章匯集一起,編輯過程中,我又有了新定位:何不趁此把李元慶的所有文論匯集一編?不利用這次出版,以后還有沒有機會就難說了。原來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過一本李元慶論文集《民族音樂問題的探索》(1983年),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與他的地位很不相稱。
方案立刻得到劉東升的贊同。2007年12月17日,孔德墉、劉東升、范慧勤、周昌璧、夏明珠、李煞和我,會聚一堂,重新確立《李元慶紀念文集》體例:第一部分照片,第二部分李元慶的全部文章和作品,第三部分紀念文章。
當時正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就讀碩士研究生的徐明哲,向我征求學位論文選題意見。我靈光一現(xiàn):寫李元慶。前有戴鵬海編的《李元慶年譜》,中有李元慶論文集《民族音樂問題的探索》,現(xiàn)有老同志的紀念文章,只需把李元慶剩下的著述和作品匯集起來就能呈現(xiàn)整體輪廓。這么好的課題和前期準備誰不答應呀?徐明哲欣然接受,并立刻著手收集資料。查找復印,登記著錄,不負所望,她幾乎找到了李元慶所有的文章和創(chuàng)作歌曲。2009年4月2日,文化藝術出版社責編王紅拿來了《李元慶紀念文集》的校稿??粗钤獞c全部資料匯為一編的那份舒坦,大大超越了僅有紀念文章的喜悅。
1954年,楊蔭瀏(右)與李元慶合影
李元慶的生平大家寫了許多,我不多啰嗦,只想談談他轉向民族音樂研究這一點。年輕時代學習大提琴的人似乎應該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改變他的是1941年到達延安并進入“魯藝”的機遇。他是參加過《黃河大合唱》(1940年)、《白毛女》(1945年)初演等一系列現(xiàn)代音樂史上重大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是坐在那個“不成編制”的樂隊中的樂手之一。李元慶、張貞黼拉大提琴,身邊有拉小提琴的時樂濛、李季達,吹笛子的李煥之等。這些不成編制的樂手卻讓新中國大樂隊組建成了正規(guī)編制?!棒斔嚒睂钤獞c產生了非同凡響的影響,人生從此重新定位。1942年他參加編輯《民族音樂》,開始腳踏實地接觸民間音樂。后來到張家口“華北聯(lián)大”任音樂系教員,認識了河北的民間藝人。李元慶一生最著名的學術論文《管子研究》就在這個時候奠定了基礎。雖然以后再沒時間讓他繼續(xù)從事學術研究,但這篇被音樂學界評價為近代“樂器學經(jīng)典”的范文,已經(jīng)可見其功力。借用梁啟超評價譚嗣同的話說:“使假以年,則其學將不能測其所至。僅留此區(qū)區(qū)一卷,吐萬丈光芒,一瞥而逝,而掃蕩廓清之力莫與京焉,吾故比諸彗星?!?/p>
1949年9月,李元慶被委派到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組建“研究部”,新事業(yè)揚帆起航。此后,他一直主持中國音樂研究所的工作,直至生命結束。他確立的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路線圖,內在理路異常清晰且固定不變,即建立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資料中心和研究中心。資料中心與學術機構交叉重合,彰顯了掌舵人的學術眼光和政治視野,并因此而在整個音樂界播名。新中國的學術機構譜系中,中國音樂研究所是獨具特色的一個。從此,中國音樂學成為了一項事業(yè)、一門科學。
李元慶一生成就了兩件大功。第一是創(chuàng)立與建設中國音樂研究所,第二是樂器改革。第一件事,音樂圖書館、樂器博物館、音響資料館的三大建設,確立了這個單位在整個學術界的核心地位。第二件事,如果把20世紀樂壇上的“樂器改革”視為學科史上的一首壯歌并讓整個音樂界受惠是并不過分的話,那么不管正負面影響如何,都應該稱為是順應歷史潮流的重大舉措。具有遠見卓識又深愛傳統(tǒng)音樂的領導者,為兩大奇功投入了畢生心力?!按似淙酥趧?,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人之人情所欲居也?!?/p>
一個人活了一生,做了許多事,難免得罪人,幾乎每個人都有負面評價,唯有李元慶沒有,眾口一詞,一致贊譽。這聽起來像神話,難以置信,但事實卻是如此。談到中國音樂研究所,大家必然會提到他的名字以及那句評價:“他是一位正直的人?!蹦挲g越大對同輩越少敬意的楊蔭瀏,卻自始至終對李元慶表露出少有的敬意。紀念文章中,楊蔭瀏使用了一系列修辭學上的正襯法,使人感到李元慶在他心中的地位。列舉一事,以見楊蔭瀏記憶中與李元慶開始共事時的細節(jié):
1950年我們就開始進行采訪工作,我們在天津首先想到的是就近采訪北方的說唱音樂。我們古樂組的同志有曹安和、儲師竹和我三個人,每周去天津的勸業(yè)場聽幾次說唱,有單弦牌子曲、梅花大鼓、京韻大鼓等等。元慶很支持我們的工作,考慮得很細,他囑咐我們凡是為工作外出,一切開支都可以報銷,以免在試行低工資階段加重我們個人的生活負擔。
這番話講述的不僅僅是一位單位負責人對專家工作的認同,更是從實際層面體察同事難處、全力呵護的細微之處。假如“業(yè)務同伴”沒有能力領會“行政搭檔”的貼心和細心,那么,“行政搭檔”用來向“業(yè)務同伴”展示默契的用心和慧心,也就難以銘記于心,而這點點滴滴,都能引起兩人之“會心”。于是,兩人“更相引重,始終無間”。李元慶與楊蔭瀏仿佛就是內在思想的中國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研究所仿佛就是外在現(xiàn)實的李元慶與楊蔭瀏。
朱熹說,學人轉化風氣,一方面通過寫作傳播學養(yǎng),一方面做出風范讓別人習模。李元慶以身作則,以文章傳播學養(yǎng),以行為樹立風范。作為領導者,他干預了那個時代的風氣,讓許多當時社會上流行的歪風邪氣沒有進入這個單位。他是有人格魅力和特殊稟賦的人,待人寬厚,和藹可親,目光炯炯,在中國音樂研究所里就是個發(fā)出巨量熱源的磁場。一個偉大人物能夠給整支隊伍帶來共感,不是靠權威,而是靠信任,靠通過自身言行立刻能夠讓人領悟的信心。那是每個人都可以正面接受的信息。顏回論孔子:“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边@話用在李元慶身上同樣恰如其分。人們常說,一個單位到底能不能搞好全在“一把手”,特別是“政治運動”一茬接一茬的歲月。“得一善人,部內蘇息;遇一不善,合州勞弊”。李元慶掌控大局,“民仰以安”,使得機構沒有像許多單位那樣攪成醬缸,陷入無休止的內訌。中國音樂研究所遇到李元慶是一大幸事!中國音樂研究所的人遇到李元慶也是一大幸事!
話轉回來,2008年6月18日,我與孔德墉、劉東升、周昌璧,又聚在一起商量《李元慶紀念文集》的“序”。大家認為,請周巍峙先生寫序最合適,不光是因為他的身份壓得住陣腳,還因為他是最了解李元慶的人。但考慮到周老90多歲的高齡,實在不好意思張口。19日上午,我和孔德墉、李煞一起拜訪周巍峙,談到《李元慶紀念文集》的編輯進度,周巍峙立刻興奮地回憶起與李元慶一起的故事。我得寸進尺:“您可不可以寫點東西?”沒想到,周先生竟然一口答應。
周巍峙的序言,是我做了數(shù)十年編輯最難忘的文字。它給人的不是震撼而是心酸,不長的文字遠遠超出應該說的。尤其談到李元慶受委屈的那件事。“男兒有淚不輕彈”,誰想到這位在眾人面前清爽樂觀、半輩子致力于傳統(tǒng)音樂資料收集的領導者,竟然在被指責為“犯了方向性錯誤”時,找到老朋友大哭一場。這則真實的故事恍如鞭笞一段被詛咒的時光。周巍峙序言中那些好像是對幾十年前的老朋友訴衷腸的話,仍然像是對今人發(fā)問。個體與集體之間沒有對視權利的歲月,一旦某人“以組織名義”對另一些人發(fā)號施令,就會產生令人窒息的可怕后果。李元慶之死歸根究底是死于某些人的病態(tài)話語與不寒而栗的驚悸。一句話砸在頭上,堵到心口,竟然到了置人窮途、奪人健康的程度。然而,歷史總是在使一些人功成名就的同時讓另一些人名譽掃地,如同讓岳飛名揚千古的同時讓秦檜遺臭萬年一樣。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歷史已讓明槍暗鉞的譏諷閉嘴了。這本紀念文集就是歷史評價,就是后人心中的那桿秤!
文集中作者們的認真,使我深感此書的分量,它凝聚了一個特殊歷史時期聚集于一個單位中的一群人的磨難和思考。如雪白發(fā)覆蓋著一群老人沉重的頭顱,其中積沉著許多沉重記憶。作者們如數(shù)家珍地追述著與李元慶一起走過的道路,也梳理著自己生命史中的一段溫暖與純真。無須說,這是本書呈現(xiàn)的第一共同主題。
《李元慶紀念文集》出版時,照例開了個會。2010 年3月27日,老人們又一次聚在一起。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長田青主持會議,副院長劉茜、文化藝術出版社社長張子康前來致賀,中國音樂研究所的孔德墉、劉東升、李凌子(李元慶女兒)、夏銘珠(兒媳)、文彥、何蕓、范慧勤、周沉、周昌璧、張淑貞、簡其華、王秋萍、李文如、喬建中、伍國棟、居其宏、馮繼軒、蔡良玉、萬昭、秦序、王子初、金經(jīng)言、項陽、李巖、李玫、吳凡、齊琨、林晨、陳燕婷、王英瑞、孫晨惠、李洪峰、張春香、吉盈穎、都本玲、張婷等出席了會議。外單位的客人有:陳自明、王震亞、汪毓和、毛繼增、俞宜姿、金湘、于慶新等。責任編輯王紅和兩位編輯徐明哲、李煞也在場。
北京和中國音樂研究所是上述人員工作過的地方,現(xiàn)在大部分人也還住在城市周圍,雖然不能像以前那樣見面了,但只要聚在一起,就有歡聲笑語。
一個人不可能被所有人記住,但同處一個單位而相互聯(lián)系的一群人卻會永遠記住曾經(jīng)處于集體歸屬感中心的核心人物。李元慶被中國音樂研究所的人同心欣仰,但對于包括如我在內的下一代人來說卻知之甚少。所以,我們應該從前人的記憶中拼接起一位在艱難時局中摸不清方向只好以憑著一顆良心和負責心把握住了正確方向而且開天辟地、英姿勃發(fā)的領導者形象。在中國音樂研究所辦公室的鋼琴上,我一直擺放著楊蔭瀏、李元慶、繆天瑞、黃翔鵬的“標準照”。歲月風霜會在他們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但他們都定格在最令人敬仰的那一刻。李元慶看上去永遠是眉清目秀,風神瀟灑,這個太過英俊的“美男子”形象常常令人想到那個誕生了諸多偉人而且個個偉岸的時代,真的是英雄輩出而且人人得天惠風。我們對使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之所以能有今天這般學術地位的人永懷感恩,因為,他用自己的雙肩荷載了那個時代的沉重卻讓同事們輕松。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