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雙貴

摘要：在《紅樓夢》的整個人物畫廊中，晴雯算是最有“亮點”的一位女性。她心靈手巧，純潔無邪；她性情爽利，一身鋒芒。盡管“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對卑恭屈膝者，她不屑一顧；對強權豪族者，她嫉惡如仇。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她敢恨敢罵，然而她的恨和罵卻是分清界線的。對襲人，她罵個痛快，對寶玉，她喜怒參半。在守住人格家園的抗爭中，她從容自如，不亢不卑。她以自己短暫的生命，印證了一句話：“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

關鍵詞：追尋；抗爭；人格

中圖分類號：G63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992-7711（2014）03-0106

在大觀園的女奴中，晴雯是最引人矚目的一個了。

她心靈手巧，純潔無邪；她性情爽利，一身鋒芒。在意識中，她從來不懷疑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價值；雖然“身為下賤”，卻“心比天高”。她不能忍受欺凌和侮辱，不甘做牛做馬，她追求人的地位，要別人把她當人待，要享有人的地位和尊嚴。

她的出身是悲苦的?！班l(xiāng)籍姓氏，湮淪莫能考”，是哪兒的人，姓什么，都無人知道。她很早就失去了爹娘，作為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十歲時，就被賣給賴大。她常跟賴大的母親進賈府，因為生得“十分伶俐標致，賈母見了喜歡”，就被賴大的母親當作“小玩意”孝敬了賈母。后來，賈母發(fā)現(xiàn)“滿屋子里”的丫頭的“言談針線都不如她”，出于讓寶玉將來使喚的考慮，就把她“給了寶玉”。

在封建社會里，女奴的地位是極其低下的。她們終年被鎖在深宅大院里，侍候著主子的衣食住行。她們沒有人身自由，一切都操在主子的手里，或打或賣，或奸或殺，全憑主子一時的喜怒。這種不堪忍受的非人生活，必然會引起女奴的反抗。同時，由于封建思想的奴化、腐蝕，女奴中也必然有被主子收買過去的敗類。在怡紅院里，晴雯和襲人就是兩個這樣對立的形象。在封建思想的奴化與腐蝕下，出身悲苦又與人為奴的襲人已把丑惡的封建等級制度視為天經(jīng)地義。她甘心情愿作奴才，所以，處處低眉順眼，逆來順愛。她的理想是爬上半主子半奴才的“姨娘”的位置。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不惜出賣了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她與寶玉云雨偷試后自我吃了定心丸：“素知賈母己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也不為越禮?！睆拇?，“她待寶玉也越發(fā)盡職了”。

晴雯的視聽言動與襲人截然相反：“襲人之事寶玉也用柔，而晴雯則用剛；襲人之事寶玉也以順，而晴雯則以逆，襲人之事寶玉也于純于濃，而晴雯則全于淡；襲人之事寶玉也或箴或勸，終日無不用心，而晴雯則一喜一怒，我身似不介意?！蔽覀冎?，晴雯也是賈母“與了寶玉的”，她與襲人都有成為“寶二姨娘”的希望。但是，她并不贊賞這種所謂美妙的奴隸生活，更沒有對主人的“青眼”感激不盡，反而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地位的可悲。自己為什么被充當被主子使喚的工具呢？是誰剝奪了自己的人身自由呢？晴雯不禁深思，最后理解了——是主子，全是主子！無情的現(xiàn)實，喚起了晴雯平民意識的覺醒。在她看來，主子是人，自己也是人，自己與主子處于同等地位。因此，她根本不屑于博取主子的歡心與賞識，也不肯稍稍改變自己嫉惡如仇的品性。她追求人身自由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平等。在她看來，一個奴才，地位下賤，并不是很可恥的事，人窮志不窮，保持高尚的人格和美麗的情操，才是一個奴婢的尊嚴和驕傲。她自己是這樣做的，她也希望同伴們這樣做，不論是誰，只要她的視聽言動與這種精神相悖時，晴雯就會毫不客氣地向她發(fā)起攻擊。襲人增加月錢，晴雯使之羞怯，含沙射影的言辭里含著憤懣。她以“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來形容襲人的奴相，流露出她對襲人卑屈的鄙薄。她帶著“怒其不爭”的心性懲罰墜兒——因為墜兒“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不爭氣，玷污了奴婢的尊嚴和人格。晴雯這位“眼睛里揉不下半點砂子”的“暴炭”，對于把墜兒趕出怡紅院，是又痛心又憤恨的。

她從樸素的直感出發(fā)，反對“命運”把人分成主子和奴才，也反對主子把被壓迫的奴隸分為三六九等。當秋紋把王夫人賞的兩件衣裳視為恩典，感激不盡，繪聲繪色地向人炫耀時，她又氣又好笑，毫不客氣地潑了一盆冷水：

“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給你，你呀還充臉呀！”“要是我，我就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要！”“一樣這屋子里的人，誰道誰又比誰高貴些！”

這是睛雯的義憤！話，雖然是針對秋紋說的，但是，鋒芒也指向了王夫人。這，表現(xiàn)了被壓迫者對等級觀念的抗議和對平等思想的追求，——這正是晴雯抗爭的源泉之所在！

如果說，那彎彎曲曲攀著柱子往上爬的紫藤象襲人的話，那么，那紅如火焰的野氣未脫的山茶花就是晴雯了。

她不會奴顏脾膝地對待主子，也不希望主子要她這樣做，一旦主子有半點傷害她的自尊、使她委屈的言行，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抗爭，以維護自己的尊嚴。有一次。寶玉曾半欣賞半不滿地說：

“滿屋里就只是她磨牙”，話語未落，就唿地一聲簾響，晴雯進來責問：“我怎么磨牙了？”

她不象別的丫頭，既沒有忍氣吞聲的沉默，也沒委婉的陳訴，有的卻是硬梆梆的對寶玉的批評，是針鋒相對的剖白與抗爭。這種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挠⑿蹥飧?，這種不同凡響的勇士行為，正是她追求人人平等的證明。

晴雯的遭遇是不同于林黛玉的另一種性格悲劇，她的坦率、熱情和勇敢都恰與林黛玉相反。因繡春囊引起的抄檢大觀園事件，是統(tǒng)治者對奴婢的一次血腥的鎮(zhèn)壓。面對著這場無情的暴風雨，她臨危不懼，保持著進攻姿態(tài)，勇敢地迎上去了：

她挽著頭闖進來，豁郎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把所有之物盡都倒了出來。

她是剛強的。她的不滿不象紫鵑那樣包含在冷冷的笑語中，而是脫口而出的、聲色俱厲的，直接給迫害她的人以難堪。她指著為虎作悵的王善保家的鼻子罵道：

“你說你是太太打發(fā)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fā)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見過，就只沒有看見你這個有頭臉的大管事奶奶?！?/p>

尖酸潑辣，給這個統(tǒng)治者的爪牙以痛擊，同時，又一次把斗爭的鋒芒指向了王夫人。

應該說，她這樣做時并不考慮后果如何，但是她既然知道已經(jīng)“有人暗算”，也自然會預料到這次查抄會拿她開刀。她原想以“素日不敢露面”的辦法來躲過統(tǒng)治者的刀鋒，希望在怡紅院內保持自己所能得到的一點平等生活。現(xiàn)在，當這個微弱的希望面臨破滅，統(tǒng)治者的鷹犬惡狠狠地向她撲來的時候，她毫不退縮，以自己所能采取的方式抗爭。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即使抗爭的結果是毀滅，她也不怕。

她處于非人的地位，卻有獨立的人格意識，還有猛士般的抗爭與追求——這種性格的出現(xiàn)是一個不尋常的現(xiàn)象，人的意識的覺醒標志著封建社會日薄西山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了。

她是機智的。

她了解寶玉這個叛逆者的朋友，象林黛玉一樣，她不但從來沒有勸寶玉去讀書應舉，走“仕途經(jīng)濟”的道路，而且也把賈政逼寶玉讀書當成災難。有一次，得知賈政第二天要盤問功課，寶玉“勞一夜神思，晴雯體貼他，擔心“明日也未必妥當”，于是獻計讓寶玉裝病逃脫了這場災難。真是寶玉想到的她想到了，寶玉沒想到的，她也想到了。

在寶玉的婚姻問題上，晴雯同紫鵑一樣，對寶黛在追求個性解放和婚姻自由的思想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愛情是同情和理解的。她早就敏銳地看透寶釵的虛偽和圓滑，她討厭寶釵。一次，還不算很晚，寶釵跑到怡紅院玩，晴雯沒好氣地抱怨道：

“有事沒事，跑了來坐，叫我們半夜三更不得好睡覺?！?/p>

可見，她是所謂的“金玉良緣”的否定者。寶玉也真切感到，晴雯是站在他和黛玉一邊的。在寶玉受笞后，他要向黛玉表白“就是死了，也是情愿的”的心跡，先支走了襲人，然后再派晴雯出使瀟湘館——這就幫助寶黛在叛逆的路上走出了關鍵的一步，但是，我們又不能夠說，她是寶玉的“紅娘”。紅娘乖覺靈巧，見義勇為，在張生和崔鶯鶯的戀愛上充當十分重要的角色，但她的存在和她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成就小姐的美滿姻緣，她的意識并未擺脫封建的人身依附的桎梏。晴雯卻不同，她的意識是獨立的，她同情和理解寶黛的愛情，首先是因為自己也具有和寶黛一樣的反封建的追求自由的思想，她與寶黛的關系是并列的盟友關系，而不是從屬的主奴關系。她的存在和一切活動都是從自身的理解出發(fā)?？梢哉f，她幫助寶黛，同時也幫助了她自己。

在與封建勢力抗爭的日子里，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晴雯與寶黛互相同情互相支持，形成了一股沖擊力量，這力量對統(tǒng)治者構成了強大的威脅，統(tǒng)治者們害怕了。

我們還來談一談抄撿大觀園事件。

這次事件，可以說是寶玉、王夫人娘兒倆圍繞著寶玉人生道路展開的激烈沖突。七十回以后，賈府家道日蹙，勢弱則匱。而作為重振祖業(yè)，支撐那個即將倒塌的貴族大廈的理想人物寶玉年事漸長，但仍無改弦易轍的希望。無情的現(xiàn)實逼得統(tǒng)治者必須采取更殘酷的措施，迫使寶玉就范。于是，借抄撿之機，王夫人惡狠狠地到怡紅院去向晴雯等人舉起了屠刀。

因為，她看到了寶黛、晴雯的反封建力量已經(jīng)危及賈府的存亡。她知道，再讓這股反抗的力量發(fā)展下去，那“不但大觀園要翻了底兒”，連賈府也勢必“遭害非淺”?；谶@一點，她把魔掌伸向晴雯——她要剪除寶玉叛逆的羽翼，她要鏟掉這塊滋育反苗的土壤。

她成功了。晴雯被逐出了大觀園。

晴雯的一生，就是抗爭的一生，是追求的一生。她追求平等，渴望自由，但是她一無所得，最后悲壯地死了，死在追求與抗爭的路上。

晴雯的死迫使寶玉正視了無情的現(xiàn)實與險惡的環(huán)境，對于那些掩蓋在“慈善人”的面紗下的猙獰面目，他看清了，他憤怒了：“毀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那篇用血淚凝成的《芙蓉女兒誄》，便是他對晴雯的贊頌與哀掉，對封建正統(tǒng)勢力的控訴和聲討，——在和晴雯走過的那條路上繼續(xù)前進，這，就是寶玉的結論！

晴雯死了，但在寶玉的心中，她依然活著。

（作者單位：廣西南寧市馬山縣馬山中學 530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