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洪
(江蘇師范大學(xué)教務(wù)處,江蘇徐州 221116)
譬論的定型
——以《說苑》為例
陳 洪
(江蘇師范大學(xué)教務(wù)處,江蘇徐州 221116)
早期小說;譬論;《說苑》;故事論議
中國早期小說最重要的特征是“譬論”,即譬喻故事加論議。“譬論”約形成于戰(zhàn)國中晚期,以《晏子春秋》、《韓非子》、《呂氏春秋》等為代表;中經(jīng)《韓詩外傳》以故事說詩,“譬論”定型于漢代,以《說苑》為代表。《說苑》之“譬論”大致有四種形態(tài):(1)一個譬喻故事+論議;(2)一個譬喻故事論議;(3)一段帶有情境的對話+間接論議(篇首論、章論);(4)一個譬喻故事+間接論議(篇首論、章論)。其中,前兩種是其基本形態(tài),后兩種是其變化形態(tài)。
中國早期小說又稱古小說,其最重要的特征是桓譚所謂的“譬論”,即譬喻故事加論議[1]。關(guān)于“譬論”的形成,筆者已有另文討論。本文擬以《說苑》為標(biāo)本,再剖析其中“譬論”的具體形態(tài),以便清晰地了解古小說的生成。
屈守元概括《說苑》之特點最為精當(dāng)?!八莿⑾蛐鴷r根據(jù)皇家所藏和民間流行的書冊資料加以選擇、整理的具有故事性、多為對話體的雜著的類編”;雖入《漢志》子部儒家類,但其內(nèi)容卻近乎“雜家和小說家”;體例上廣搜博采,“以類相從”,像是“類書”;形式上大多“具有一定的故事性”[2]。這里主要討論故事性與論議性相關(guān)的問題。
劉向《序奏》稱《說苑》有20篇784章,今本存20篇734章[3],有所散佚。其故事形式大致有三類。一類是比較普遍的對話體,又可細(xì)分為帶情境的對話、純對話和含有情節(jié)的對話三種。其一,帶有情境的對話:
師經(jīng)鼓琴,魏文侯起舞,賦曰:“使我言而無見違?!睅熃?jīng)援琴而撞文侯,不中,中旒,潰之。文侯顧謂左右曰:“為人臣而撞其君,其罪如何?”左右曰:“罪當(dāng)烹?!碧釒熃?jīng)下堂一等,師經(jīng)曰:“臣可一言而死乎?”文侯曰:“可。”師經(jīng)曰:“昔堯、舜之為君也,唯恐言而人不違;桀、紂之為君也,唯恐言而人違之;臣撞桀、紂,非撞吾君也。”文侯曰:“釋之!是寡人之過也。懸琴于城門,以為寡人符,不補(bǔ)旒,以為寡人戒?!保ā毒馈罚?]
該故事本事又見《韓非子·難一》、《淮南子·齊俗》,均作晉平公、師曠事,《御覽》卷574引《史記》:“師經(jīng)撫琴,魏文侯耽之起舞,經(jīng)怒,以琴撞文侯,文侯大怒,經(jīng)曰:“‘臣撞桀紂之主,不撞堯舜之君?!暮類?,掛琴于室為戒。”又《御覽》卷579引《十二國史》略同《史記》[5]。今本《史記》無此文,蓋為佚文,但與《說苑》文本較為接近。比較而言,師經(jīng)或師曠以琴撞國君的理由都不如《說苑》所謂賢君“唯恐言而人不違”。其二,純對話:
陳成子謂鴟夷子皮曰:“何與常也?”對曰:“君死吾不死,君亡吾不亡?!标惓勺釉唬骸叭?。子何以與常?”對曰:“未死去死,未亡去
亡,其有何死亡矣!”(《臣術(shù)》)[6]
陳成子,即田成子、田常,齊國權(quán)臣,曾為亂,子皮是其死黨?!痘茨献印镎撚?xùn)》曰:“故使陳成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難?!薄俄n非子·說林上》也載二人事跡。該條向宗魯謂“未詳所出”,趙善詒《說苑疏證》也無注。檢阜陽漢簡有“陳成子謂鴟夷子皮曰……謂鴟夷子皮”兩行殘文[7],當(dāng)為該條所本。其三,含有情節(jié)的對話:
晉平公問于師曠曰:“吾年七十,欲學(xué),恐已暮矣?!睅煏缭唬骸昂尾槐T乎?”平公曰:“安有為人臣而戲其君乎?”師曠曰:“盲臣安敢戲其君乎?臣聞之,少而好學(xué),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xué),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xué),如炳燭之明。炳燭之明,孰與昧行乎?”平公曰:“善哉!”(《建本》)[8]
向宗魯謂此本漢初伏生《尚書大傳》(見《類聚》卷八十引),又見南朝《金樓子·立言》。
上引三條分別代表了三種情況:其一是以鼓琴、起舞、撞君、提押等為對話的情境,富有故事性;其二屬純粹的對話,如不知二人的身份、關(guān)系,則不知所云;其三則因日出、日中、炳燭之喻,以及戲君之責(zé)問等而形成有情節(jié)(情趣)的對話。從生成的角度說,對話體的最初級形式是單純的語錄,例如《建本》篇云:“子思曰:‘學(xué)所以益才也,礪所以致刃也。吾嘗幽處而深思,不若學(xué)之速;吾嘗跂而望,不若登高之博見。故順風(fēng)而呼,聲不加疾而聞?wù)弑?;登丘而招,臂不加長,而見者遠(yuǎn)。故魚乘于水,鳥乘于風(fēng),草木乘于時?!保?]向注謂此是《子思子》佚文,又廣泛見于《大戴禮記·勸學(xué)》、《孔叢子·雜訓(xùn)》、《荀子·勸學(xué)》、《韓詩外傳》卷五、《呂氏春秋·順說》等。顯然,從子思子之語到《荀子》之《勸學(xué)》是“語”發(fā)展到“論議”的必由路徑。沿此路徑,則有各式對話體的論議和故事之必然生成。
第二類是各種譬喻性的故事,主要有歷史故事、人物軼事、寓言故事、民間故事等。首先看歷史故事?!顿F德》云:
鄭伐宋。宋人將與戰(zhàn),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焉。及戰(zhàn),曰:“疇昔之羊羹,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與華元馳入鄭師,宋人敗績。[10]
該條本事見于《左傳》宣公二年、《呂氏春秋·察微》、《史記·鄭世家》,文本也近似,如《左傳》云:“鄭公子歸生受命于楚,伐宋。……將戰(zhàn),華元殺羊食士,其御羊斟不與。及戰(zhàn),曰:‘疇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與入鄭師,故敗?!保?1]這個故事采入故事書,《呂氏春秋》以外,又見于阜陽漢簡《春秋事語》,殘文雖僅“安軾沖入鄭師華元”數(shù)字[12],也可確證其由來已久。
又《復(fù)恩》篇有云:
秦繆公嘗出而亡其駿馬,自往求之,見人已殺其馬,方共食其肉,繆公謂曰:“是吾駿馬也?!敝T人皆懼而起??姽唬骸拔崧勈瞅E馬肉不飲酒者殺人?!奔匆源物嬛?。殺馬者皆慚而去。居三年,晉攻秦繆公,圍之,往時食馬肉者相謂曰:“可以出死報食馬得酒之恩矣?!彼鞚?,繆公卒得以解難勝晉,獲惠公以歸。此德出而福反也。[13]
向注謂該條故事又見于《呂氏春秋·愛士》、《韓詩外傳》卷十、《淮南子·氾論》、《史記·秦本紀(jì)》,而文字各異。其本事見于《左傳》僖公十五年,但無野人食馬肉細(xì)事,蓋《呂氏春秋》、《韓詩外傳》等所記傳聞異事在先,《史記》掇入史書在后。由此也可見歷史故事衍變之一路。
其次看人物軼事故事。《貴德》有云:
景公探爵鷇,鷇弱,故反之。晏子聞之,不待請而入見。景公汗出惕然。晏子曰:“君胡為者也?”景公曰:“我采爵鷇,鷇弱,故反之。”晏子逡巡北面再拜而賀曰:“吾君有圣王之道矣?!本肮唬骸肮讶巳胩骄酊d,鷇弱,故反之,其當(dāng)圣王之道者何也?”晏子對曰:“君探爵鷇,鷇弱故反之,是長幼也。吾君仁愛,禽獸之加焉,而況于人乎?此圣王之道也?!保?4]
該條當(dāng)抄自《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上》,文字也基本相同,唯“爵”作“雀”、無三個“故”字等細(xì)微差別。《能改齋漫錄》卷十四說:“此與《孟子》所載齊宣王以羊易牛之事同。蓋孟子以宣王是心足以王者矣,其說本于《晏子》也。”[15]揭示該故事題旨尤為卓識。果如此說,則對《晏子》的儒家化從孟子就開始了,而不待于《說苑》。又《雜言》記載:
孔子之宋,匡簡子將殺陽虎,孔子似之,甲士以圍孔子之舍。子路怒,奮戟將下斗。孔子止之曰:“何仁義之不免俗也!夫《詩》、《書》之不習(xí),《禮》、《樂》之不修也,是丘之過也。若似陽虎,則非丘之罪也。命也夫!由歌,予和汝?!弊勇犯?,孔子和之,三終而甲罷。[16]
該故事又見于《韓詩外傳》卷六、《孔子家語·困誓》、《莊子·秋水》、《史記·孔子世家》,也見于八角廊漢簡《儒家者言》、阜陽漢墓一號木牘《春秋事語》章題。其中開頭,《外傳》作“孔子行,簡子將殺陽虎”,《莊子》作“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dāng)?shù)匝”,《家語》作“孔子之宋,匡人簡子以甲士圍之”,《史記》作“(孔子)將適陳,過匡……匡人聞之,以為魯之陽虎”,各家文本均有不同,但阜陽木牘章題作“孔子之匡”,八角廊漢簡殘文作“之匡間(簡)子欲殺陽虎”。有論者認(rèn)為“之匡”應(yīng)為故事的原貌,《說苑》的“之宋”很可能是依據(jù)“之”前有脫漏的文本而誤抄的,《家語》又據(jù)《說苑》而誤改[17]。
再次說寓言故事。《談叢》云:
梟逢鳩,鳩曰:“子將安之?”梟曰:“我將東徙?!兵F曰:“何故?”梟曰:“鄉(xiāng)人皆惡我鳴,以故東徙?!兵F曰:“子能更鳴可矣;不能更鳴,東徙,猶惡子之聲。”[18]
該條故事不詳出處,向注以為曹植《令禽惡論》本此文。又《反質(zhì)》篇云:
衛(wèi)有五丈夫,俱負(fù)缶而入井,灌韭,終日一區(qū)。鄧析過,下車為教之曰:“為機(jī),重其后,輕其前,命曰橋。終日灌韭百區(qū),不倦。”五丈夫曰:“吾師言曰:‘有機(jī)知之巧,必有機(jī)知之?dāng)?。’我非不知也,不欲為也。子其往矣,我一心溉之,不知改已?!编囄鋈?,行?shù)十里,顏色不悅懌,自病。弟子曰:“是何人也?而恨我君,請為君殺之。”鄧析曰:“釋之。是所謂真人者也,可令守國。”[19]
《能改齋漫錄》卷十四、向注以為此似《莊子·天地篇》漢陰丈人事,似可從。唯人物作子貢、孔子等,與此異,《說苑》似另有所本。
最后看民間故事?!顿F德》記載:
東海有孝婦,無子,少寡,養(yǎng)其姑甚謹(jǐn),其姑欲嫁之,終不肯。其姑告鄰之人曰:“孝婦養(yǎng)我甚謹(jǐn),我哀其無子,守寡日久,我老,久累丁壯奈何?”其后,母自經(jīng)死。母女告吏曰:“孝婦殺我母?!崩舨缎D,孝婦辭不殺姑,吏欲毒治,孝婦自誣服,具獄以上府。于公以為養(yǎng)姑十年之孝聞,此不殺姑也。太守不聽。數(shù)爭不能得,于是于公辭疾去吏。太守竟殺孝婦。郡中枯旱三年。后太守至,卜求其故,于公曰:“孝婦不當(dāng)死,前太守強(qiáng)殺之,咎當(dāng)在此?!庇谑菤⑴<佬D冢,太守以下自至焉,天立大雨,歲豐熟。郡中以此益敬重于公。[20]
此事后又載入《漢書·于定國傳》、《搜神記》卷十一,情節(jié)基本一致,但《搜神記》結(jié)尾又多出一段:“長老傳云:‘孝婦名周青。青將死,車載十丈竹竿,以懸五幡。立誓于眾曰:“青若有罪,愿殺,血當(dāng)順下;青若枉死,血當(dāng)逆流?!奔刃行桃眩溲帱S,緣幡竹而上極標(biāo),又緣幡而下云爾。’”[21]這一記載表明該故事民間久久流傳,而又不斷衍化,為后來的《竇娥冤》戲劇作了張本。
這個故事發(fā)生于西漢中后期。據(jù)《漢書》本傳,于定國約卒于西漢永光四年(前40),年七十余,與劉向曾同朝;其父于公做獄吏當(dāng)在漢武帝末年或昭帝時期。故東海孝婦故事應(yīng)發(fā)生在劉向出仕的稍前時代,他很可能是該故事的第一個記錄者。顧頡剛、李傳江等認(rèn)為這個傳說的原型可以追溯到齊景公時代(前547-前490)的“庶女叫天”故事[22],似乎是個誤解。下注錄所謂原型故事以便讀者比較。
由于《說苑》具有編撰性質(zhì),其中編排了很多先秦古籍的資料,所以有許多論者往往用統(tǒng)計的辦法來探究其材料來源、編寫意圖和思想。徐復(fù)觀曾詳細(xì)統(tǒng)計了《說苑》和《新序》引用《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韓詩外傳》、《淮南子》、《論語》、《春秋》等材料情況,得出了許多富有啟發(fā)性的見解,例如:
《韓傳》幾全為兩書所吸收。由此可以斷言《新序》、《說苑》之作,蓋承《韓傳》之統(tǒng)敘而有所發(fā)展;
《說苑》出“春秋”之名凡二十四?!瓌⑾蛉齻鞑⒂茫瑹o專經(jīng)師法之說;
《說苑》引《孟子》者八,引《荀子》者四。這與《韓詩傳》引《荀子》者五十四,成一明顯的對照。[23]
徐建委則列表統(tǒng)計了《說苑》“事語類”故事的地域和時代分布情況,也得出了一些頗有學(xué)術(shù)意味的看法,比如:
孔子及其弟子的故事、齊故事、三晉故事、楚故事是《說苑》中收錄最多,也是戰(zhàn)國秦漢間流傳最多的人物故事?!瓘牡乩砩峡矗罢f”類故事中春秋以后各諸侯國的故事,主要是齊、晉、楚、魯四地故事;
春秋故事是這類故事的主體,尤其春秋末戰(zhàn)國初的故事為多?!@些故事的主要人物往往是晏嬰、叔向、趙簡子、智伯等卿大夫,最先的記錄者很可能就是這些卿大夫的家史(或侍史)。[24]
姚娟的統(tǒng)計更細(xì)致,將互見文獻(xiàn)分為本事互見和文本互見兩類,認(rèn)為“本事互見就是文獻(xiàn)的主題、故事類型甚至情節(jié)同時出現(xiàn)于兩書或兩書以上,文本互見是指二文文字相同(除流傳中出現(xiàn)的訛誤),屬于同一文本系統(tǒng)的文獻(xiàn)”[25]。她據(jù)此法統(tǒng)計的情況是:《說苑》與《左傳》、《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等史書互見文獻(xiàn)者分別是38章、20章、17章、54章,但其中文本互見者卻分別是8章、13章、25章(含《談叢》的6章》)[26]。這意味著《說苑》中涉及到史書有記載的歷史故事約120章,但真正引用史書文字的卻不多,對《戰(zhàn)國策》幾乎沒有引用,對《史記》的引用較多。這應(yīng)當(dāng)與《說苑》的敘事方式與《國語》、《史記》比較接近,而與《左傳》、《戰(zhàn)國策》的敘事方式有較大差別。《說苑》故事具有情節(jié)完整、情節(jié)集中、多有評語而賦予故事意義等特點,而《國語》以外的史書多無此特點。
《說苑》里與子書相關(guān)的故事很多。據(jù)姚娟統(tǒng)計,其與《韓詩外傳》、《晏子春秋》、《呂氏春秋》、《韓非子》、《淮南子》文本互見者,分別為44章、40章、23章、9章、7章;另外,與《孔子家語》、八角廊漢簡《儒家者言》、阜陽一與二號木牘、漢簡《說類雜事》等文本互見者分別是103條、16章、33章、30條[27]。這表明,《韓詩外傳》、《晏子春秋》、《呂氏春秋》、《孔子家語》四書與《說苑》以及《新序》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多有傳承關(guān)系;也就是說,《說苑》與這四部子書互見的文獻(xiàn)在文字上極為相近,存在著因承關(guān)系。特別是《韓詩外傳》、《晏子春秋》,其中的主要故事都被《說苑》或《新序》吸納進(jìn)去了;《說苑》中涉及孔子的故事絕大部分被《孔子家語》采用了。在《說苑》人物軼事故事中,孔子及其門徒的故事、晏子的故事占有絕對大的分量,蓋與儒家學(xué)派的文化傳播有關(guān),出土文獻(xiàn)《儒家者言》、《說類雜事》等已經(jīng)清楚地顯示出這種傳播的軌跡。
以上三位論者的統(tǒng)計情況可以說明,《說苑》里的歷史故事數(shù)量應(yīng)當(dāng)最多,除史書120條以外,子書中的故事多是被改造了的歷史故事,推算起來至少有200條,故其總數(shù)不下于300條。其次數(shù)量多的是人物軼事故事,與前者互有交叉。
至于《說苑》的寓言故事,陳蒲清統(tǒng)計有423則。這個統(tǒng)計標(biāo)準(zhǔn)可能比較寬,這從其對寓言的定義可以看出[28]。比如陳蒲清列入《說苑》故事總目的“子石子不學(xué)詩”條曰:“子貢問子石:‘子不學(xué)《詩》乎?’子石曰:‘吾暇乎哉?父母求吾孝,兄弟求吾悌,朋友求吾信。吾暇乎哉?’子貢曰:‘請投吾《詩》,以學(xué)于子?!保?9]沒有所謂故事情節(jié)、更沒有形象比喻以及寄托,故不太像寓言。其實嚴(yán)格地來說,《說苑》中的寓言故事至多300條,陳氏所列中許多對話性的故事多可以刪除。
《說苑》中的民間故事可能不少,只是不太容易從500多則故事里區(qū)分出來。一來是因為先秦的民間故事經(jīng)過多種古籍的記載,減弱了其民間固有的色澤;二來《說苑》所錄16條漢代事情,除上引東海孝婦故事,多無民間傳說。故尋找民間故事,還需從《說苑》所錄先秦舊典中去尋找。例如《理政》云:
古之魯俗,涂里之閭,羅門之羅,收門之魚[30],獨得于禮,是以孔子善之。夫涂里之閭,富家為貧者出;羅門之羅,有親者取多,無親者取少;收門之漁,有親者取巨,無親者取小。
此條不詳所出。向校證引《荀子·儒效》:“(孔子)居于闕黨,闕黨之子弟罔不分(‘罔不’即‘網(wǎng)罘’),有親者取多,孝弟以化之也?!保?1]此蓋為該風(fēng)俗傳說之張本?!缎滦颉るs事》一、五記載亦同,“罔不”分別作“畋漁”、“罔罟”,解作打獵、捕魚,故“羅”也當(dāng)解作羅網(wǎng)。又《正諫》曰:
吳王欲從民飲酒,伍子胥諫曰:“不可。昔白龍下清泠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龍上訴天帝。天帝曰:‘當(dāng)是之時,若安置而形?’白龍對曰:‘我下清泠之淵,化為魚?!斓墼唬骸~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夫白龍,天帝貴畜也,豫且,宋國賤臣也,白龍不化,豫且不射。今棄萬乘之位,而從布衣之士飲酒,臣恐其有豫且之患矣?!蓖跄酥?。[32]
向校證頗詳,指出此故事出自《莊子·外物》:“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發(fā)窺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泊之所,漁者余且得予?!X,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唬骸钣嗲視?。’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wǎng)得白龜焉,其圓五尺?!保?3]《史記·龜策傳》所載略同,作“豫且”。又《楚辭·天問》“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濱”句,王逸注:“傳曰:河伯化為白龍,游于水旁,羿見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訴天帝,曰:為我殺羿。天帝曰:爾何故得見射?河伯曰:我時化為白龍出游。天帝曰:使汝深守神靈,羿何從得犯汝?今為蟲獸,當(dāng)為人所射,固其宜也。羿何罪歟?”[34]又張衡《東京賦》云“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也詠此事?!秴窃酱呵铩穭t又作吳王夫差便服出宮,欲觀孔子,被人所傷,欲發(fā)兵殺人,伍子胥用此白龍化作鯉魚而被豫且射中的故事勸阻。看來這個故事流傳已久,由神話而仙話,再由仙話而民間傳說,故情節(jié)、人物多有衍變也不難理解。
其他如“魯人善織屨”(《反質(zhì)》)、“使狗國從狗門入”(《奉使》)、“土偶與木?!保ā墩G》)等,蓋也如此,此不詳論。
《說苑》之故事大抵如上,那么,其論議之情況又如何?從內(nèi)容上說,劉向是把《說苑》、《新序》和《列女傳》等著述當(dāng)作諫書來編撰的,正如《漢書》本傳所說:
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wèi)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nèi)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采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
凡五十篇奏之。數(shù)上疏言得失,陳法戒。[35]
出于這種編撰目的和他個人的政治遭遇,其《說苑》將關(guān)注的目光聚焦在現(xiàn)實和理想政治上、“以士為中心的各種問題”上[36],是所必然。
大致說來,《說苑》之論議有三種基本形式。其一是“篇首論”,即在每篇第一章總論某一論題(唯第一篇例外),以解釋篇題并統(tǒng)領(lǐng)以下各章的故事及論議。例如卷三《建本》第1章云:
孔子曰:“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狈虮静徽吣┍匾校疾皇⒄呓K必衰?!对姟吩疲骸霸艏绕?,泉流既清?!北玖⒍郎??!洞呵铩分x,有正春者無亂秋,有正君者無危國?!兑住吩唬骸敖ㄆ浔径f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笔枪示淤F建本而重立始。[37]
此首立“貴建本而重立始”之大義,以下第2章“言國君必慎始也”,第3章“行身有六本,本立焉,然后為君子”,第4章“君以臣為本,臣以君為本,父以子為本,子以父為本,棄其本,榮華槁矣”等論議,即分別闡發(fā)‘立始’、‘建本’之義。第7章、第8章則以故事譬論孝之本:
曾子蕓瓜而誤斬其根。曾皙怒,援大杖擊之。曾子仆地,有頃,乃蘇,蹶然而起,進(jìn)曰:“曩者,參得罪于大人,大人用力教參,得無疾乎?”退屏鼓琴而歌,欲令曾皙聽其歌聲,令知其平也?!鬃釉唬骸叭瓴宦勵庞凶用凰??舜之事父也,索而使之,未嘗不在側(cè),求而殺之,未嘗可得,小箠則待,大箠則走,以逃暴怒也。今子委身以待暴怒,立體而不去,殺身以陷父不義,不孝孰是大乎?汝非天子之民邪?殺天子之民罪奚如?”
伯俞有過,其母笞之,泣。其母曰:“他日笞子,未嘗見泣,今泣,何也?”對曰:“他日俞得罪,笞嘗痛,今母之力衰不能使痛,是以泣。”[38]
前者又見《韓詩外傳》卷八、《家語·六本》、八角廊漢簡《儒家者言》。五代丘光庭《兼明書》卷三引《孟子》曰:“曾子之事父也,訓(xùn)之以小杖則受,諭之以大杖則走者,恐虧其體,非孝之道。常鋤瓜,誤傷蔓,乃以大杖毆之。”今本《孟子》無,或是佚文[39]?!冻鯇W(xué)記》卷九《帝王世紀(jì)》引舜受小杖、逃大杖事。后者向校證謂唐李瀚《蒙求》卷中《舊注》引《韓詩外傳》佚文,屈守元《韓詩外傳佚文》第一條[40]?!吨榱帧?、《類聚》、《御覽》等“伯俞”作“韓伯瑜”或“伯瑜”[41]。兩則故事分別譬喻了如何盡孝,亦成為后世流傳不已的著名孝子故事。
這種論議在文體上,上承《韓非子》內(nèi)外儲說的經(jīng)文部分,但沒有下文故事的提示,與《呂氏春秋》十二紀(jì)、八覽、六論下的分篇之篇首論議相同;下啟《論衡》各篇篇論。奇怪的是,今本《新序》、《孔子家語》卻沒有采用這種篇首論的結(jié)構(gòu)。從來源上看,這些論議多為作者依據(jù)儒家眾典寫成,而非直接采錄舊典文獻(xiàn)。因此它們最能體現(xiàn)劉向的撰述意圖和思想。
其二是“章論”,即每篇中插入若干獨立的章來闡發(fā)篇題主旨,與第一種篇首論直接相關(guān),多為補(bǔ)充、輔助性的論議。例如《貴德》篇篇首論以外,第2章又曰:
仁人之德教也,誠惻隱于中,悃愊于內(nèi),不能已于其心。故其治天下也,如救溺人。見天下強(qiáng)陵弱,眾暴寡,幼孤羸露,死傷係虜,不忍其然。是以孔子歷七十二君,冀道之一行,而得施其德,使民生于全育,烝庶安土,萬物熙熙,各樂其終。卒不遇,故睹麟而泣,哀道不行,德澤不洽,于是退作《春秋》,明素王之道,以示后人,恩施其惠,未嘗輟忘?!?2]
這段論議采錄自《淮南子·人間訓(xùn)》,文字幾乎未改。舊本或連上為一章,向校證本、趙疏證本分開。又同篇第25章曰:“凡人之性,莫不欲善其德,然而不能為善德者,利敗之也。故君子羞言利名。言利名尚羞之,況居而求利者也?”[43]此蓋本《董子·玉英篇》,文字基本相同。其他如《理政》篇之第3章、《尊賢》篇之第2章、第5章,但不是每篇都有章論,如《復(fù)恩》篇。
從來源上考察,與篇首論不同,這些章論或直接采錄舊典、或拼合舊典而成,劉向自己撰寫的很少,但這些章論都能很好地體現(xiàn)作者的編撰意向。
其三是“譬論”,即在大部分譬喻故事結(jié)尾處就事生發(fā)論議。這種論議往往能深化篇旨。對于那些沒有附加論議的故事來說,由于有了篇首或章論,它們實際上也間接地獲得了評論。例如《談叢》篇首論曰:
王者知所以臨下而治眾,則群臣畏服矣;知所以聽言受事,則不蔽欺矣;知所以安利萬民,則海內(nèi)必定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則臣子之行備矣。凡所以劫殺者,不知道術(shù)以御其臣下也。[44]
此論未見出處,蓋為劉向所撰。以下集錄歷代善言嘉語、格言、警句等二百多條,大多沒有附加評論,但它們都聚焦于為君王之道和為臣之道。比如:
必貴以賤為本,必高以下為基。天將與之,必先苦之;天將毀之,必先累之。(第40條)[45]
好稱人惡,人亦道其惡。好憎人者,亦為人所憎。(第90條)[46]
為人上者患在不明,為人下者患在不忠。(第133條)[47]
官尊者憂深,祿多者責(zé)大。積德無細(xì),積怨無大,多少必報,固其勢也。(第160、161條)[48]
當(dāng)然,最值得重視的還是“譬論”。其形式通常有二:一種是在故事的結(jié)尾外加評論:
1.齊簡公有臣曰諸御鞅,諫簡公曰:“田常與宰予,此二人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相攻雖叛而危之,不可,愿君去一人?!焙喒唬骸胺羌?xì)人之所敢議也?!本訜o幾何,田常果攻宰予于庭,賊簡公于朝,簡公喟焉太息曰:“余不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惫手页贾裕豢刹徊煲?。(《正諫》)[49]
2.吳王闔廬為伍子胥興師,復(fù)讎于楚。子胥諫曰:“諸侯不為匹夫興師。且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復(fù)父之讎,臣不為也?!庇谑侵?。其后因事而后復(fù)其父讎也。如子胥可謂不以公事趨私矣。(《至公》)[50]
3.齊桓公將伐山戎孤竹,使人請助于魯。魯君進(jìn)群臣而謀。皆曰:“師行數(shù)千里,入蠻夷之地,必不反矣?!庇谑囚斣S助之而不行。齊已伐山戎孤竹,而欲移兵于魯。管仲曰:“不可!諸侯未親,今又伐遠(yuǎn)而還誅近鄰,鄰國不親,非霸王之道。君之所得山戎之寶器者,中國之所鮮也,不可不進(jìn)周公之廟乎?”桓公乃分山戎之寶,獻(xiàn)之周公之廟。明年,起兵伐莒,魯下令丁男悉發(fā),五尺童子皆至??鬃釉唬骸笆ト宿D(zhuǎn)禍為福,報怨以德?!贝酥^也。(《權(quán)謀》)[51]
4.趙襄子見圍于晉陽,罷圍,賞有功之臣五人,高赫無功而受上賞,五人皆怒。張孟談謂襄子曰:“晉陽之中,赫無大功,今與之上賞,何也?”襄子曰:“吾在拘厄之中,不失臣主之禮,唯赫也。子雖有功,皆驕寡人,與赫上賞,不亦可乎?”仲尼聞之曰:“趙襄子可謂善賞士乎!賞一人而天下之人臣,莫敢失君臣之禮矣?!保ā稄?fù)恩》)[52]
例一,向校證說,此與《韓非子》之《難言篇》、《內(nèi)儲說下》、《呂氏春秋·慎勢篇》、《史記·田完世家》文略同。比較而言,與《慎勢篇》最接近,其評論曰:“失其數(shù),無其勢,雖悔無聽鞅也與無悔同,是不知恃可恃而恃不恃也?!保?3]談君王不可失勢,劉向之論則變?yōu)榫醪豢刹宦犞抑G。例二,向校證引《公羊傳》與《穀梁傳》定公四年,謂事又見《越絕書》之《平王內(nèi)傳》、《吳王內(nèi)傳》,《新序·善謀篇》,結(jié)尾均無評論,該條結(jié)尾論議顯然為劉向所加。例三,未見相似古籍,《御覽》卷四百五十引《戰(zhàn)國策》伐山戎孤竹事,與此文幾乎完全相同,不知是《戰(zhàn)國策》的佚文,還是誤錄。由于齊桓公與孔子不同時代,故孔子云云顯然是后加的論議。其他章用“君子曰”之類引出的論議(共三例)也可作此類看。例四,向校證謂該故事與《呂氏春秋·義賞篇》、《韓非子·難一篇》、《淮南子》之《氾論》、《人間》二篇,文并略同。又引舊注云:“王厚齋云:‘趙襄子事在孔子后,孔鮒已辨其妄?!笨柞V語見《孔叢子·答問篇》。如此,則孔子云云也是后加的論議。然而用孔子語作論議,《呂氏》、《韓子》已如此,并非始于《說苑》。又,其他篇章中,凡結(jié)尾用“某某聞之曰”的(約八例),也大多是論議。
另一種形式是直接利用故事中人物自己的語言對事件進(jìn)行評論,并非另外附加。例如:
1.孫叔敖為楚令尹,一國吏民皆來賀;有一老父,衣粗衣,冠白冠,后來吊。孫叔敖正衣冠而出見之,謂老父曰:“楚王不知臣不肖,使臣受吏民之垢,人盡來賀,子獨后來吊,豈有說乎?”父曰:“有說,身已貴而驕人者,民去之;位已高而擅權(quán)者,君惡之;祿已厚而不知足者,患處之?!睂O叔敖再拜曰:“敬受命,愿聞余教?!备冈唬骸拔灰迅叨庖嫦?,官益大而心益小,祿已厚而慎不敢取。君謹(jǐn)守此三者,足以治楚矣?!保ā毒瓷鳌罚?4]
2.孔子見羅(雀)者,其所得者,皆黃口也,孔子曰:“黃口盡得,大爵獨不得,何也?”羅者對曰:“黃口從大爵者,不得;大爵從黃口者,可得?!笨鬃宇欀^弟子曰:“君子慎所從,不得其人,則有羅網(wǎng)之患?!保ā毒瓷鳌罚?5]
3.王孫厲謂楚文王曰:“徐偃王好行仁義之道,漢東諸侯三十二國盡服矣。王若不伐,楚必事徐?!蓖踉唬骸叭粜庞械?,不可伐也。”對曰:“大之伐小,強(qiáng)之伐弱,猶大魚之吞小魚也,若虎之食豚也。惡有其不得理!”文王遂興師伐徐,殘之。徐偃王將死,曰:“吾賴于文德,而不明武備;好行仁義之道,而不知詐人之心:以至于此?!狈蚬胖跽撸溆袀浜酰。ā吨肝洹罚?6]
例一,向校證謂與《荀子·堯問》、《列子·說符》、《韓詩外傳》七、《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等文互有詳略;父曰以下語,《荀子》、《列子》、《外傳》皆以為孫叔敖語。據(jù)此判斷,該條結(jié)尾很可能是劉向根據(jù)需要更改的。因上文已有“身已貴”云云,所以它實際上起到了評論的作用。例二,《孔子家語》卷四《六本》篇本此,但結(jié)尾評論稍長:“善驚以遠(yuǎn)害,利食而忘患,自其心矣,而以所從為禍福。故君子慎其所從。以長者之慮,則有全身之階;隨小者之戇,而有危亡之?dāng)∫??!保?7]不如《說苑》本簡明??鬃釉圃疲@然是就小雀“盡得”、大雀“獨不得”的現(xiàn)象生發(fā)的帶有抽象意味的論議。例三,向校證謂本《淮南子·人間篇》,《韓非子·五蠹篇》亦載此事,文稍異。《淮南子》述事結(jié)尾云:“乃舉兵而伐徐,遂滅之。知仁義而不知世變者也?!保?8]《韓非子》最后云:“舉兵伐徐,遂滅之。故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是仁義用于古不用于今也?!眲潤M線的文字都是評議。由此可知,《說苑》故事當(dāng)至“殘之”結(jié)束,“將死曰”以下當(dāng)是論議。用徐偃王自己的話來加以教訓(xùn),較呂氏、韓子之論更為驚心?!胺蚬胖跽?,其有備乎”數(shù)字,也是疊加的論議。(因其數(shù)量少,不另外再設(shè)一種論議。)
比較起來,前一種外加論議比較普遍,是先秦諸子常用手法;后一種論議很少見于先秦諸子,應(yīng)當(dāng)是對前者的發(fā)展。這種論議能與故事打成一片,敘述視角沒有轉(zhuǎn)換,顯得譬與論結(jié)合得更緊密,不像《左傳》外加的“君子曰”或上引“孔子曰”之類,轉(zhuǎn)換了敘述視角,有貼標(biāo)簽之嫌。這可以看作是從“譬”+“論”生成“譬論”的自然過程。
上述《說苑》的四種內(nèi)容故事和三種論議共同構(gòu)成了若干譬論式的“說”,再由若干的“說”共同構(gòu)成了20個主題的論,即《君道》、《臣術(shù)》、《建本》、《立節(jié)》等等,從而構(gòu)成作者關(guān)于政治、士節(jié)等問題的思想。此即徐復(fù)觀等論者認(rèn)為《說苑》是“著”而非“編”的主要理由。從本文的立場看,《說苑》的這種結(jié)構(gòu)便形成了“譬論”或“小說”的四種形態(tài):
1.一個譬喻故事+論議,如上引“吳王闔廬為伍子胥興師”章;
2.一個譬喻故事論議,如上引“孔子見羅者”章;
3.一段帶有情境的對話+間接論議(篇首論、章論),如上引“陳成子謂鴟夷子皮曰”章;
4.一個譬喻故事+間接論議(篇首論、章論),如上引“梟逢鳩”章。
這里之所以強(qiáng)調(diào)一個故事、一段對話,是因為在《說苑》的每一章中,極少出現(xiàn)兩個故事和兩段對話的情況,前論《說林》之樂羊與秦西巴條也見于《說苑·貴德篇》,但此章的確是個例外。兩個故事本來也是分別流行的(見前論),《韓非子》為了強(qiáng)調(diào)有功見疑和有罪獲益兩種情況將之合到一起了,《說苑》也不過是沿襲其舊。
“小說”四種形態(tài)中,第1種是先秦以來的基本樣式,上論《說林》中之非原始資料十余條都屬于此類。這顯示出自韓非子時代,甚至自《晏子春秋》時代,這種形態(tài)的“小說”已經(jīng)形成,至《說苑》時代而定型。第2種形態(tài)相對更成熟些,在先秦極為少見,似乎是《說苑》時代的產(chǎn)物。第3、4種形態(tài)是第1種形態(tài)的演變形式,是由于論議方式的變化而產(chǎn)生的。這只要將《新序》與《說苑》稍微對讀一下即可明了,《新序》里沒有“篇首論”,個別的“章論”也不能統(tǒng)攝全篇,故沒有第3、4種形態(tài)而都是第1、2種形態(tài)的“小說”。這也是本文之所以選擇《說苑》而非《新序》作為討論樣本的重要原因。
[1]陳洪:《古小說史三考》,文載《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第二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
[2]向宗魯:《說苑校證·序言》(屈守元作),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4頁。
[3]梅軍:《〈說苑〉研究》據(jù)《說苑校證》本統(tǒng)計,不包含佚文。武漢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4年,第10頁。
[4][5][6][8][9][10][13][14][16][18][19][20][29][31][32][37][38][41][42][43][44][45][46][47][48][49][50][51][52][53][54][55][56]向宗魯:《說苑校證》,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7-28、28、50、69、67、107-108、125、101、424、401、513 -514、109、529、172、237-238、56、61-62、62、95、110、383、388-389、394、398、401、232、261-362、117-118、117-118、252、261-262、366-367頁。
[7][12]韓自強(qiáng):《阜陽漢簡〈周易〉研究》附錄二《春秋事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91、192頁。
[11]《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866頁。
[15]吳曾:《能改齋漫錄》,《叢書集成初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27頁。
[17]參見寧鎮(zhèn)疆《八角廊漢簡〈儒家者言〉與〈孔子家語〉相關(guān)章次疏證》,《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04年第5期;向宗魯認(rèn)為“此文本《韓詩外傳》卷六”,《說苑校正》,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24頁。
[21]干寶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記》,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9頁;標(biāo)點參照汪紹楹校注《搜神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9頁。
[22]顧頡剛:《〈六月雪〉故事的演變》,《民間文化論壇》,1983年第1期;李傳江:《東海孝婦故事主題功能的演變》,《名作欣賞》,2012年第7期。《淮南子》:“庶女叫天,雷電下?lián)?,景公臺隕,支體傷折,海水大出?!备哒T注:“庶賤之女,齊之寡婦。無子,不嫁,事姑謹(jǐn)敬。姑無男有女,女利母財,令母嫁婦。婦益不肯,女殺母以誣寡婦。婦不能自明,冤結(jié)叫天,天為作雷電下?lián)艟肮_。隕,壞也。毀景公之支體,海水為之大溢出也?!眲⑽牡洌骸痘茨哮櫫壹狻?,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91頁。
[23][36]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三冊,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47-55、57-70頁。
[24]徐建委:《〈說苑〉研究——以戰(zhàn)國秦漢之間的文獻(xiàn)累積與學(xué)術(shù)史為中心》,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261-262頁。
[25][26][27]姚娟:《〈新序〉〈說苑〉文獻(xiàn)研究》,華中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9年,第56頁、緒論及各相關(guān)章節(jié)、緒論及各相關(guān)章節(jié)。
[28]陳蒲清:《中國古代寓言史》附《〈說苑〉故事總目》,湖南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101-108頁。陳蒲清認(rèn)為,中國古代寓言“必須具備兩個基本條件:第一是有故事情節(jié);第二是有比喻寄托”(同前,第2頁)。公木認(rèn)為:先秦寓言是諸子百家在講學(xué)論道、陳情說理時“自覺引述或編制出的一種有故事情節(jié),有性格形象的比喻”(《先秦寓言概論》,齊魯書社,1984年版,第22頁)。
[30]趙善詒:《說苑疏證》,“收”,當(dāng)作“[魚又]”。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第204頁。
[33]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933-934頁。
[34]洪興祖:《楚辭補(bǔ)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9頁。
[35]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957-1958頁。
[39]參見《說苑校證》第61頁。向之引文稍誤,此據(jù)明抄本《兼明書》。
[40]屈守元:《韓詩外傳箋疏》,巴蜀書社,2012年版,第465頁。
[53]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學(xué)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0頁。
[57]楊朝明、宋立林:《孔子家語通解》,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178頁。
[58]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20頁。
On The Finalization of thePatterns of Metaphorical Argument——A Case Study of Shuo Yuan
CHEN Hong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early novels;metaphorical argument;Shuo Yuan;stories;argument
The most distinctive feature of the early Chinese novels is Metaphorical Comment,meaning metaphoricalstories plus comment.Metaphorical Comment probably took its form during middle and late Warring States Period,represented by YanZi Chun Qiu,Han FeiZi,Lu Si Chun Qiu and so on.Later on in Han Shi WaiZhuan,stories were taken up to explain Shi Jing.The patterns of Metaphorical Comment were finalized in Han Dynasty with Shuo Yuan as its model,in which there are four different forms of Metaphorical Comment:the first is a metaphorical story plus comment;the second is Comment with a metaphorical story;the third is a contextual conversation plus indirect comment(the opening comment or chapter comment);the fourth one is a metaphorical story plus indirect comment(the opening comment or chapter comment).Among these four forms the first two are the basic patterns while the latter two are the changed forms.
I207.4
A
2095-5170(2014)04-0028-08
[責(zé)任編輯:邵迎武]
2014-05-08
本文為作者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08BZW025)、江蘇高校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項目編號:2010JDXM044)階段性成果之一。
陳洪,男,江蘇連云港人,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江蘇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