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竺可楨與浙大的“求是”精神

■傅國涌

大學作為社會的精神文化中心，傳播人類先進文明和道義理想是它的使命所在。自19世紀威廉·洪堡創(chuàng)立柏林大學，奠定學術(shù)自由、教學自由、學習自由的原則以來，它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大學的基本價值和基本準則。民國時期，著名科學家、教育家竺可楨在擔任浙江大學校長期間，其身上所體現(xiàn)的浙大“求是”精神值得后輩們景仰。

與蔡元培、蔣夢麟的淵源與特質(zhì)

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大學在中國的出現(xiàn)不過短短百余年，但它產(chǎn)生不久就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讓后人幾乎只能仰望，這是與我們這個民族曾經(jīng)擁有過蔡元培、蔣夢麟、竺可楨這樣的大學校長分不開的。之所以同時提起這3位大學校長，首先是因為這3位深刻影響了中國高等教育史的人物都出生在寧紹平原，他們的家鄉(xiāng)相去不過方圓百十里。蔡元培是浙江紹興人，竺可楨是紹興東關(guān)人（現(xiàn)屬上虞），蔣夢麟雖是寧波余姚人，也靠近紹興，少時曾在紹興中西學堂求學兩年。他們都在這片土地上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在20世紀前半葉，這片土地上涌現(xiàn)的人物真可謂群星璀璨，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其次，蔡元培和蔣夢麟、竺可楨這兩個同鄉(xiāng)后輩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蔣夢麟在紹興中西學堂求學時，蔡元培是學校的監(jiān)督，還是他的老師?！拔逅摹边\動爆發(fā)，蔡元培南下，推薦年輕的蔣夢麟第一次代理北大校長，那時他留美歸來不久，盡管獲得過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學博士學位，畢竟沒有實際經(jīng)驗，蔡元培卻一眼看中了這位早年的學生。而他果然也不辱使命，在動蕩的亂世中，始終穩(wěn)穩(wěn)地把著北大的舵。蔡元培名義上做了十年半北大校長，“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痹谒诼毝辉谛Ｆ陂g，就由蔣夢麟代理校長，即使蔡元培在校，蔣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們密切的關(guān)系，從蔣夢麟的《蔡先生不朽》《試為蔡先生寫一篇簡照》等充滿深情的回憶文章中可以看出，從他近似回憶錄性質(zhì)的《西潮》中也可以看出。

3個人中以蔡元培年齡最大，影響也最大，他出生于1868年，受過完整的舊式教育，中過進士，點過翰林，辦過學校，又長期在歐洲學習、研究，真正算得上學貫中西。蔣夢麟生于1886年，從小基本上受的是西化的教育，少時進的都是教會學校，留美近十年，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和教育學博士，還是哲學家、教育家杜威的學生。他們兩位都是以教育為志業(yè)的，都做過北大校長、教育部長。

生于1890年的竺可楨從小接受的基本上也是新式教育，先后在復(fù)旦公學、唐山路礦學堂學習，留美8年，獲得了哈佛大學氣象學博士學位。有所不同的是，他主要是一位自然科學家，從1936年出任浙大校長，直到1946年他還兼任了十年的氣象所所長。所以，他的一生主要是從事科學研究，辦大學不是他的專長，但正是他把一所地方性的大學辦成了具有全國性影響的著名大學，培養(yǎng)了無數(shù)不世出的英才。這是值得后人深思的。

筆者認為，竺可楨先生是一位具有很深人文修養(yǎng)的人士，是真正把追求真理當作人生最大樂趣的知識分子，一位“求是”人曾說：“這種傳薪播火、蓽路藍縷的學術(shù)使命感和文化責任感，遠非職業(yè)精神、敬業(yè)精神所能涵括。它使我們體悟了竺可楨校長關(guān)于大學是‘社會之燈塔’之謂?！?/p>

正是這些深受近代文明熏陶，熱情追求真理，具有崇高人格的教育家，全面提升了中國大學的品質(zhì)，使這些大學迅速和世界接軌，融入了人類主流文明。承啟蔡元培、蔣夢麟身上所體現(xiàn)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北大精神，我們再看竺可楨身上體現(xiàn)的浙大“求是”精神，可以說，無論在今天還是在明天這些精神都不會過時，也只有這些精神才可能把我們帶入一個新的時代。

臨危受命任校長

浙江本是文物之邦、人杰地靈，南宋以來“尤成為衣冠人文薈萃之邦，學風盛極一時”（竺可楨語）。浙江大學源遠流長，其前身求是書院創(chuàng)辦于1897年，是中國最早實行近代科學教育的四所高等學府之一，以培養(yǎng)講求“實學”（即“新學”、“西學”）的人才為宗旨，后改為浙江大學堂、浙江高等學堂，1828年改名為浙江大學。陳獨秀早年曾在求是書院求學，邵飄萍、陳布雷、邵力子等都畢業(yè)于浙江高等學堂。

浙大學生對民主、科學的追求深深植根在“求是”學風之中，“五四”以來的歷次學生運動中，他們始終走在時代的前列。1935年，浙大學生最早響應(yīng)“一二·九”運動，12月11日就聯(lián)合全杭州學生冒雪上街游行示威，并準備赴南京請愿。校長郭任遠勾結(jié)軍警入校逮捕了12個學生自治會代表，因此爆發(fā)了驅(qū)逐郭任遠的罷課斗爭。罷課持續(xù)了一個月，蔣介石親臨浙大平息學潮。為了緩和人心，他接受陳布雷的建議，任命竺可楨為浙大校長，從而揭開了浙大歷史的新一頁。

1936年4月，聲望卓著的科學家竺可楨就是在前任浙大校長郭任遠被學生趕走的背景下，在爭得校長獨立用人權(quán)、當局不得干預(yù)的許諾后，走馬上任的。這是浙大學生“一二·九”運動中取得的一個重大勝利果實。

提出以“求是”作為校訓

竺可楨1910年赴美留學，1915年參加了趙元任、楊杏佛等發(fā)起的中國科學社，在《科學》雜志發(fā)表過不少文章。1918年獲哈佛大學氣象學博士后回國，先后在武昌、南京執(zhí)教，在東南大學創(chuàng)建了中國大學中的第一個地學系，1928年起擔任氣象研究所所長，是中國現(xiàn)代氣象學和地理學的奠基人。

1936年4月25日，竺可楨上任伊始就發(fā)表了《大學教育之主要方針》的演講，要求學生“致力學問”“以身許國”，提出“教授是大學的靈魂”，強調(diào)“運用自己思想的重要”，“大學所施的教育，本來不是供給傳授現(xiàn)成的知識，而重在開辟基本的途徑，提示獲得知識的方法，并且培養(yǎng)學生研究批判和反省的精神”。他廢止軍事化的管理制度，學習西方先進的教育經(jīng)驗，繼承并發(fā)揚蔡元培在北大實行的自由民主的辦校方針，主張學術(shù)自由、思想自由、教授治校。同時，他十分贊賞浙大所特有的自求是書院以來一脈相承的樸實嚴謹?shù)膫鹘y(tǒng)學風，并把它概括為“誠”、“勤”兩個字，稱浙大“學生不浮夸，做事很勤懇，在社會上聲譽亦很好”。

1938年11月，浙大西遷廣西宜山時，竺可楨通過校務(wù)會提出以“求是”作為浙大校訓，他說，一方面是要將求是書院以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另一方面“求是”的英文是Faith of Truth，與哈佛大學的校訓（拉丁文Veritas）“不約而同”。

1939年2月4日，他對一年級新生作了《求是精神與犧牲精神》講話，深刻、精辟地闡述了“求是”的涵義?！八^求是，不僅限為埋頭讀書或是實驗室做實驗?！倍小皻⑸沓扇省薄吧嵘×x”的精神，要有刻苦耐勞，富于犧牲的精神，“憑自己之良心，甘冒不韙”，以使“真理卒以大明”?！扒笫恰本褪亲非笳胬?、堅持真理，不惜為真理而獻身，鮮明地提出要“排萬難冒百死以求真知”。他列舉布魯諾為了真理被燒死在十字架上；伽利略年近古稀還要被迫認罪；達爾文、赫胥黎等為舉世唾罵?！暗撬麄冇心遣磺粨系那笫蔷瘢淠苋〉米詈髣倮?。”

他講話后的第二天，日軍18架飛機在浙大的臨時校舍投下118枚炸彈。就是在如此艱險、嚴酷的條件下，竺可楨先生概括并提出了“求是”校訓。

把浙大辦成“東方劍橋”

在竺可楨民主、自由的辦學方向吸引下，在他的崇高人格感召下，浙大匯集了不少崇尚科學民主、追求真理、有真才實學、有社會責任感的好教授，在他們身上同樣體現(xiàn)出浙大的“求是”精神。

正是有了竺可楨這樣的校長，有了費鞏、王淦昌、蔡邦華這樣的教授，作為“流亡大學”，浙大才能在五易校址、歷經(jīng)五省、跋涉五千里這樣顛沛流離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奇跡般地從抗戰(zhàn)前只有文理、農(nóng)、工3個學院16個系的地方性大學，一躍而成為有文、理、農(nóng)、工、法、醫(yī)、師范7個學院27個系的綜合性大學。不少專業(yè)在全國享有盛名，如物理、化工、農(nóng)業(yè)、數(shù)學等，并創(chuàng)建了數(shù)學、生物、化學、農(nóng)經(jīng)、史地5個研究所，教授、副教授由70名增至201名，學生也由512名增至2171名，被英國著名學者李約瑟譽為“東方劍橋”，在20世紀中國教育史上占有了重要的一頁。

做“求是”精神的踐行者

竺可楨所確立的“求是”校訓，不僅是治學準則，也是做人的準則。他自己就是“求是”精神的身體力行者。竺可楨曾尖銳地批評，“一般知識分子往往只顧利害，不顧是非，這完全與陽明先生的‘致知’和本校校訓‘求是’的精神相背謬的。”

竺可楨當了13年浙大校長，他一貫支持校園民主，1940年，他大膽起用無黨無派、敢于仗義執(zhí)言的政治學教授費鞏出任訓導長。在費鞏支持下創(chuàng)辦的《生活壁報》是浙大學生的一個民主論壇，推動了校園民主的蓬勃發(fā)展（1948年改名為《費鞏壁報》）。每當危急關(guān)頭，竺可楨總是義不容辭地站出來，承擔責任。對浙大每次發(fā)生的學生被捕事件，他都非常關(guān)心，積極主動地營救，態(tài)度極為誠懇。就這一點而言，他對學生的真誠愛護，在上個世紀的大學校長中恐怕無人出其右。

1942年1月發(fā)生“倒孔”運動時，竺可楨親自走在游行隊伍前面，以保護學生；他一再拒絕國民黨政府要他下令開除學生的威脅，竺可楨斬釘截鐵地說：“吾人總須愛惜青年，不能以其喜批評政府而開除之。”

1947年11月2日，即于子三被殺害的第四天，浙大學生自治會舉行普選。這一天的竺可楨日記中寫道：“此次為第一次普選制”，當選者中“左派幾占十之七八……故料想反政府之行為必層出不窮也?！钡珢圩o學生是他作為校長的天職，不管遭遇多大的困難，這一點始終沒有改變過。整個于子三運動中，他的言行感人肺腑，正是他不畏強暴、不顧個人安危、全心全意愛護學校和學生，成為學生最有力的精神支柱。

當?shù)弥谧尤烙嵹s到監(jiān)獄探視尸體時，竺可楨即嚴詞拒絕在“于子三自殺身死”的證明上簽字，并在南京對《申報》記者說：于子三“作為一個學生是一個好學生，此事將成為千古奇冤”，正是他仗義執(zhí)言，率先沖破新聞封鎖，擊破了“于子三自殺身亡”的謊言，消息見報后震驚全國。蔣介石下令他“更正”，他斷然拒絕：“報載是事實，無法更正”。并公開表示：“一本過去理智態(tài)度、求是精神，決不畏難而退，不能以利害得失而放棄追求真理?！彼€對浙大全體師生鄭重宣告：“真理在我們這一邊，勝利一定屬于我們?！边@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將永遠留在不滅的史冊中。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最可貴的品質(zhì)，半個多世紀后依然讓我們肅然起敬、激動不已！

竺可楨的人格力量，他所倡導并身體力行的“求是”精神對塑造老浙大莘莘學子的人格所起的作用是后人很難想象的。浙大在1949年前被譽為“東方劍橋”“民主堡壘”絕不是偶然的，是和這位好校長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