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春
(漳州市東山一中,福建漳州,363400)
22年前,我剛走上講臺,兼任班主任。跟大多數新教師一樣,工作上除了熱情外,一點經驗也沒有。加上個性使然,我又不善于向老班主任請教,遇事單憑感覺蠻干,像個大孩子。好在那時的高中生十分質樸、聽話,并不難管理。只是無法想象,當時的他們,面對笨手笨腳的我,不知有何感想。
高一第一學期期中考試后,學校舉辦運動會。我是新班主任,管理的班級又屬于年段的“慢”班,這種活動于我就顯得格外重要,是展現自己能力的好機會。
可是,我實在太笨,不懂得分配運動會的各種事務給班干部們去負責,相反,我把班干部撂在一邊,事事親為。我在班會上,對著名單,胡亂指派某幾個同學負責這個,某幾個同學負責那個,剩下的同學,都當后勤或啦啦隊。
還好,中學時代的我也是讀“慢”班,了解“慢”班學生的特點:不僅學習差,參加集體活動也不會熱心,特別是男生,能躲則躲,可不來就不來。于是,我最后鄭重“宣布”:必須全員參加運動會,一個也不能少,誰不來,要事先向我請假,否則怎么怎么。
下課后,學生Z跑來向我告假,說家里有事,運動會不能來。Z平時無聲無息的,成績一般,但表現并不差。我追問什么事,他紅著臉,惴惴然說姐姐要出嫁。我一聽立刻冒火了:姐姐出嫁也請假?高中時我姐姐出嫁我就沒請假!如果明天不是運動會,而是上課,你還會請假嗎?被我這樣一頂,Z似乎也傻了,不敢再吭聲。“來不來是你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丟下一句重話就不理他了。心想,這小子找借口要開溜,太沒集體觀念了。
第二天運動會開幕式上,我清點了班級人頭,有四五個人缺席,都是平時愛缺課的學生,而Z竟在其中。雖然我昨天表示讓他“自己看著辦”,他居然真的不來了。我暗暗記下這一筆賬。
開幕式后,我在操場上四處走走,觀看本班學生的賽事。突然,在人群中,我發(fā)現了一個瘦瘦的身影——哦,是Z。此時,他獨自在沙坑旁走著,并沒有跟班級后勤部隊在一起。我趕緊迎上去,大聲喊住他。不等他反應過來,我憤怒道:“Z,你不是說家里有事嗎,為什么上午還有空來這里瞎逛?現在被我發(fā)現了,你怎么說?”
他明顯被我震住了,嘴巴動著,卻說不出話。
“你可以繼續(xù)玩。”我無心等待他回答,掉頭就走。沙坑周圍的人逐漸散去了。走出一段距離,我突然記起他手里似乎還抱著不只一件外衣,也許,莫非……。我漸漸感到不是滋味。但我沒勇氣回頭。我只想像著,此時的他一定還呆立在沙坑旁,一動不動。
當天下午,第二天,第三天,我不再遇到Z。也許他沒來,也許他來了,只是躲著我。
從此,教室里的他更無聲無息了。但他從來不犯錯,連“慢”班學生最常見的遲到早退都不曾發(fā)生過。
那時我年輕,很健忘,對什么都不放心上。操場里發(fā)生的這一幕,很快被其他事情覆蓋了,只剩凸起的一個模糊輪廓。輪廓的上面,浮動著一張惴惴的、欲言又止的臉。
第二年,文理科編班,他去了理科,而我教的是文科。要不是后來碰巧發(fā)生的一件事,Z可能從此消失在我的記憶里,畢竟,我只教過他短短一年,況且,他這樣無聲無息。
兩年后,這一屆學生高中畢業(yè)了。我也從高三回到高一,接手新的一屆??墒?,開學不久,高三理科班一位語文老師重病,期中考試剛一結束,我就被學校調到高三替代這位老師授課。
第1節(jié)課,我就發(fā)現坐在最后一排的Z??磥?,他沒考上,補習了。雖然兩年沒見面,雖然有過不愉快的記憶,我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能遇上昔日的學生,還是忍不住涌起“遇故知”的親切感。可我不曾表露什么,接著幾天也沒刻意讓他回答問題,甚至眼神到了他的附近就自動拐彎了。Z的出現,讓我記起高一時的那件事。兩年多過去了,我更看清楚了自己的過失。
有一天,課堂上我提到今年的高考語文試卷,同時表示自己還沒拿到這試卷,否則會用其中的幾道題目來復習。我當時只是信口說說而已,并不當一回事。
第二天上課前,Z出現在我面前,呈上我要的高考試卷。那時還沒流行復印機,不知他是如何得到這份試卷的。此時我才發(fā)現,他比兩年前長高了不少。這節(jié)課,我當著全班同學,表揚了Z,說他很“積極”,主動給老師帶來試卷。然后我在一種異樣的心境下,講解了試卷中的幾道題目。
之后,我的心情莫名其妙變得輕松。高三總復習節(jié)奏快,課堂上師生互動極少,但我仍抽時間幾次提問他。
轉眼間,高三結束了。Z也消失了。直到十多年后,才聽一位老學生說,Z在一所農村初中教書,業(yè)余兼做生意。這位老學生最后還問我一句:“王老師,Z和我一樣,都是當年你高一的學生,第一屆學生,你應該還記得嗎?”我笑而不答,心想,我怎會忘記他呢?
兩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我應朋友之約,去一家茶館喝茶。第一次進這家茶館,不辨東西南北,正要詢問大廳柜臺后的人,不料,那人猛然站起:“王老師!你好!”燈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臉,是Z。近20年不見,這張臉泛著淡淡的滄桑。并且,多了一副眼鏡,像我一樣。
“王老師,你是來找朋友的嗎?”他問。我說是的。一邊對他此時坐在這里,有點不解。
“哦,王老師,我忘了介紹,這是我妻子開的小茶館。”他或許看出我的困惑,坦然地說。瞬間,我記起,那位老學生還曾告訴過我,Z的妻子是開茶館的。
“你怎么在這里?”本來,我想問這一句話的?,F在,無需問了。
上禮拜,翻閱一份語文高考模擬試卷,發(fā)現一段有趣的文字:
美國知名主持人林克萊特有一天現場提問一個小朋友:“如果有一天,你的飛機飛到太平洋上空,所有的引擎都熄滅了,你會怎么辦?”小朋友想了想:“我會先告訴坐在飛機上的人綁好安全帶,然后我掛上我的降落傘跳出去?!碑敩F場的觀眾笑得東倒西歪時,林克萊特繼續(xù)注視著這孩子,想看他是不是個自作聰明的家伙,沒想到接著孩子的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于是林克萊特問他:“為什么你要這么做?”小孩回答:“我要去拿燃料,我還要回來!”
這是一道給學生的材料作文題。但何嘗不是給我出的“作文題”呢?它提醒我,生活中,尤其學校里,有時候,“多問一句”是必要的。也許某個時刻,簡簡單單的一問,還會像一把鑰匙,啟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