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滿倉
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字有四個基本功能:交流、記事、傳遞信息、抒發(fā)情感。誠然,記事、傳遞信息、抒發(fā)情感本質(zhì)上也是交流,記事是與非當事人交流,傳遞信息是與信息接收者交流,抒發(fā)情感是與自己內(nèi)心以及知己者交流。這里與其他三項功能并列的交流,是指直接的互動的交流。承擔(dān)這種文字交流的載體就是書信。書信,古代多稱為“書”或“書翰”、“書札”、“書疏”、“尺牘”。書信作為一種人際交流方式,到魏晉南北朝時較先秦秦漢更為成熟,隨之而來的是書信禮儀越來越系統(tǒng)化。探討秦漢魏晉南北朝書信的類別及其構(gòu)成的變化,是了解書信禮儀系統(tǒng)化重要的歷史背景,是認識書信禮儀為什么會形成一套體系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
《文心雕龍》說:“書者,舒也。舒布其言,陳之簡牘,取象于夬,貴在明決而已。”①這種任氣懌懷、酬答心聲的文體,從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角度可做不同的分類。
秦漢以前,不論是臣答君的回信,抑或臣子之間的通信,都一律稱書。如戰(zhàn)國時,燕惠王中齊國反間計,導(dǎo)致大將樂毅去燕歸趙。后來惠王悔悟,派使者給樂毅送信,一方面責(zé)備他辜負先王,一方面表示悔意。樂毅便回復(fù)了“遺燕惠王書”②。如果說樂毅致書時已與燕國脫離關(guān)系,以下致上曰書尚不典型,那么魏國范座致魏安厘王書則是純粹的臣子致君王。趙國以送給魏國百里之地為誘餌,要求魏安厘王殺死魏相范座。范座知道后,獻書魏王曰:“臣聞趙王以百里之地,請殺座之身。夫殺無罪范座,座薄故也;而得百里之地,大利也。臣竊為大王美之。雖然,而有一焉,百里之地不可得,而死者不可復(fù)生也,則主必為天下笑矣!臣竊以為與其以死人市,不若以生人市使也。”③春秋時,晉國范宣子主政,身為霸主,對各國收取貢品過重,公孫夏陪鄭伯出使晉國,子產(chǎn)便“寓書于子西以告宣子”④,即托公孫夏給范宣子帶去一封信,曉以過重收取貢品的害處。鄭國鑄刑鼎,晉國大夫叔向給鄭國子產(chǎn)寫信,說這樣做會使“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征于書”,是鄭國將敗亡的征兆。子產(chǎn)回信說:“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⑤此為異國之間君臣的通信。春秋末期,吳越爭霸,越王滅吳,稱霸中原。在回國途中,陪同他的范蠡給文種寫信,告訴他越王為人,“可與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可與履危,不可與安”⑥;用鳥散弓藏、兔盡狗烹的道理,勸文種功成身退。上述諸例,有同國君臣的書信往復(fù),有異國君臣的通信交流,也有同國臣下之間的信件往來,無論何種一律稱“書”。
這種情況至秦漢時發(fā)生變化?;实劢o臣下的書稱“詔書”、“賜書”,臣下給皇帝的書稱“上書”、“上奏”?!皶薄ⅰ白唷奔印吧稀?,強調(diào)了以卑達尊之意⑦?!段男牡颀垺穼⑦@種情況概括為“戰(zhàn)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⑧,是十分準確的?!氨怼焙汀白唷倍际侵赋枷聦醯纳蠒?。李善對“表”的解釋說:
表者,明也,標也。如物之標表,言標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曉主上,得盡其忠曰表。三王已前謂之敷奏,故《尚書》云:敷奏以言,是也。至秦并天下,改為表,總有四品:一曰章,謝恩曰章。二曰表,陳事曰表。三曰奏,劾驗政事曰奏。四曰駁,推覆平論有異事進之曰駁。六國及秦漢兼謂之上書,行此五事。至漢魏已來,都曰表,進之天子稱表,進諸侯稱上疏。魏已前,天子亦得上疏。⑨
對李善的這個解釋有一點還需要指出,三國以后,進天子稱上疏仍沒有絕跡。東晉初,劉隗用事,頗疏間王氏,王導(dǎo)等甚不平之。王敦上疏說王導(dǎo)“性慎密,尤能忍事,善于斟酌,有文章才義,動靜顧問,起予圣懷,外無過寵,公私得所”,如果疏遠他,“則遐邇失望,天下荒弊,人心易動;物聽一移,將致疑惑”⑩。劉宋元嘉中,王玄謨領(lǐng)汝陰太守,北魏軍攻陷滑臺,俘虜守將朱修之,王玄謨上疏陳述選良將固根本之策。蕭齊有王僧虔上疏請禁上湯殺囚;南朝梁徐勉上疏請求禁止將死者火速入殮;南朝陳傅縡獄中上疏后主“恭事上帝,子愛下民,省嗜欲,遠諂佞”。在北朝,北魏孝明帝時,宗室元暉上疏論三條為政之要。北齊武定年間,文襄普令內(nèi)外極言得失,崔昂上書言屯田、刑獄二事。北周保定三年,春夏大旱,黎景熙上疏武帝,請求息民省役,以避天譴。可見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上疏與上表之稱共存。
與表奏同時期出現(xiàn)的文字交流載體還有“箋”。東漢和帝時,竇太后臨朝,外戚竇憲“出內(nèi)詔命”。崔骃寫信告誡竇憲要戒驕傲、慎言行、勿懈怠,勿荒政,如此才能“百福是荷,慶流無窮”。這篇文字,《后漢書》稱為“獻書”,而崔骃告誡竇憲的另外兩篇文字,《太平御覽》則稱為“箋”。崔骃當時是竇憲的幕僚,其給竇憲寫信稱“獻書”,已與前述范座獻書魏王大不相同。這里的“獻書”與“箋”是同等意思,即臣下對君主之外以下達上的關(guān)系。
魏晉南北朝時期,“箋”這種文字交流的載體連結(jié)著各種各樣的上下關(guān)系。
給太子的書信。濟陰人吳質(zhì),以才學(xué)通博,被曹丕及曹氏眾兄弟所禮愛,吳質(zhì)“亦善處其兄弟之間,若前世樓君卿之游五侯矣”。曹丕還在太子位期間,曾多次給吳質(zhì)寫信,吳質(zhì)所答書信有:《答魏太子箋》、《在元城與魏太子箋》等。
給皇室諸王的書信。楊修深為曹操的兒子曹植所喜愛,“是時臨菑侯植以才捷愛幸,來意投修,數(shù)與修書”,楊修也多次作答?!段倪x》載有楊修《答臨淄侯箋》。
百官給后妃的賀信。南朝梁武帝的兒子蕭統(tǒng)定太子位,有司奏:“宮閹施敬宜同吏禮,詣神虎門奉箋致謁;年節(jié)稱慶,亦同如此。婦人無閫外之事,賀及問訊箋什,所由官報聞而已?!?/p>
朝廷官員給丞相的信。蜀漢車騎將軍劉琰,與前軍師魏延不和,言語虛誕,受到丞相諸葛亮的責(zé)備。劉琰與諸葛亮箋說:“琰稟性空虛,本薄操行,間者迷醉,言有違錯,慈恩含忍,不致之于理,使得全完,保育性命。雖必克己責(zé)躬,改過投死,以誓神靈;無所用命,則靡寄顏?!?/p>
幕僚給府主的信。謝朓任隨王蕭子隆府文學(xué),后武帝改任謝朓為新安王中軍記室參軍。謝朓“箋辭子隆”,有“去德滋永,思德滋深。唯待青江可望,候歸艎于春渚;朱邸方開,効蓬心于秋實。如其簪履或存,衽席無改,雖復(fù)身填溝壑,猶望妻子知歸。攬?zhí)楦孓o,悲來橫集”之語。
下屬給長官的信。南朝蕭齊末,蕭衍任大司馬,都督軍事。當初蕭衍與任昉在齊竟陵王蕭子良西邸共事,閑聊時蕭衍對任昉說:“我登三府,當以卿為記室?!币虼耍捬軆冬F(xiàn)當初的諾言,以任昉為記室參軍。任昉奉箋,有“府朝初建,俊賢驤首,惟此魚目,唐突玙璠。顧己循涯,寔知塵忝,千載一逢,再造難答”之語。
布衣給刺史的信。南陽人劉廙的哥哥劉望之任荊州刺史劉表的從事,后因正諫不合劉表之意辭職告歸,不久被害。劉廙懼禍,逃奔揚州,在途中為箋謝劉表說:“兄望之見禮在昔,既無堂構(gòu)昭前之績,中規(guī)不密,用墜禍辟”,“考匊之愛已衰,望之之責(zé)猶存,必傷天慈既往之分,門戶殪滅,取笑明哲。是用迸竄,永涉川路,即日到廬江尋陽。”
向?qū)Ψ奖硎窘捣男?。北魏慕容白曜率軍南征劉宋,軍達升城,劉宋青州刺史沈文秀遣其寧朔將軍張元孫奉箋歸款,請軍接援。韋彧任東豫州刺史,善于安撫境內(nèi)的蠻族,蠻人首領(lǐng)田益宗的兩個兒子田魯生、田魯賢“先叛父南入,數(shù)為寇掠。自彧至州,魯生等咸箋啟修敬,不復(fù)為害”。
詔、箋、疏、表、奏、章的區(qū)別,是隨著秦漢中央集權(quán)的出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其特點就是突出尊卑上下的區(qū)別,而這種區(qū)別是書信禮儀產(chǎn)生的基礎(chǔ)。
從先秦的“書”到秦漢以后書、奏、章、表、箋的嚴格分類,書信的類別劃分得越來越細。從書信構(gòu)成看,各種類別的書信又可分為公文和私信兩大類。奏、章、表、箋為公文或具有公文性質(zhì),而私人往來的信件大多稱為“書”。
公文和私信兩大類的構(gòu)成,從先秦秦漢到魏晉南北朝也經(jīng)歷了顯著的變化過程。魏晉南北朝以前,人們往來書信中,私人書信占比重不大。所謂私人書信,或交流于關(guān)系密切的個人之間,或溝通私人情感處理私人事情。按照這個標準,先秦時期許多名為“書”者都不是私人信件。如春秋晉獻公時國家內(nèi)亂,公子重耳、夷吾逃亡他國。晉獻公死后,里克掌握朝政,派人迎請在梁國的公子夷吾回國,夷吾接受謀士的建議,一方面以土地賄賂秦國,取得其支持;一方面給里克寫信說:“誠得立,請遂封子于汾陽之邑?!崩锟伺c夷吾為政治利益關(guān)系,這封信的內(nèi)容所談為國家大事,顯然不屬于私人書信。戰(zhàn)國時候,鬼谷先生給蘇秦、張儀的信說:
若二君豈不見河邊之樹乎?仆御折其權(quán),波浪蕩其根,上無徑尺之陰,身被數(shù)千之痕,此木豈與天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不見嵩、岱之松柏,華、霍之檀桐乎?上枝干于青云,下根通于三泉,千秋萬歲,不受斧斤之患,此木豈與天地有骨肉哉?蓋所居然也。
鬼谷先生是蘇秦、張儀的老師,師生關(guān)系不可謂不密切,信中內(nèi)容講的是做人的道理,因此,應(yīng)當屬于私人信件。查記載先秦史實的《左傳》、《戰(zhàn)國策》、《吳越春秋》、《史記》、《韓非子》、《古列女傳》、《新序》、《說苑》、《藝文類聚》、《太平御覽》文獻典籍所記載的書信中,像鬼谷先生這樣的信可以說是鳳毛麟角。
兩漢時情況有所變化,私人信件開始增多,最著名者,莫過于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任少卿是司馬遷的朋友,因罪下獄被判死刑。他寫信給時任中書令的司馬遷,希望能夠得到他的幫助。然而此時的中書令表面上是皇帝的近臣,實際地位與宦官相近。所以司馬遷感到很為難,在任少卿臨近行刑之際才寫了這封回信。信中向朋友訴說了因李陵之禍所受的奇恥大辱,傾吐了內(nèi)心郁積已久的痛苦與憤懣。信中感情真摯,字字泣血,聲聲催淚,其感染力一般公文信件絕不能望其項背。
還有一類信件所談事情純粹是個人家常,如漢元帝賜婕妤書:
問飛燕趙婕妤,夫上有誠,必應(yīng)以實,憤懣充中,必形于色。詩云:“鼓鐘于宮,聲聞于外?!豹q此言之,真?zhèn)沃щy以欺矣。夫君子貴素,文足通殷勤而已,亦何必華辭哉!自以親婕妤異于他人,故不能無言,亦不以深相過望。前數(shù)以顏色不平,應(yīng)對舒遲不譴,卒不能自改。婕妤方見親幸之時,老母在堂,兩弟皆簪金貂,并侍于側(cè),同列比舍,豈不謂婕妤妹弟尊幸哉?今遇蒙譴,獨謂老親兩弟何?
后來有人將此信與漢成帝賜班婕妤書相比,班婕妤寫信給子侄說:“記言屬見元帝所賜趙婕妤書以相比。元帝被病無悰,但鍛煉后宮貴人書也。類多華辭,至如成帝則推誠寫實,若家人夫婦相與書矣,何可比矣?故略陳其長短,今汝曹自評之?!边@樣的信雖然發(fā)生在皇親貴戚之間,但所談之事卻為夫婦情感,親戚家常,屬于私人通信。
孔臧給兒子孔琳的信也具有典型的私信特征:
告琳,頃來聞汝與諸友,滋滋晝夜,衎衎不怠。善矣,人之進道,惟問其志,取必以漸,勤則得多。山溜至柔,石為之穿;蝎蟲至弱,木為之弊。夫溜非石之鑿,蝎非木之鉆,然而能以微脆之形,陷堅剛之體,豈非積漸之致乎!訓(xùn)曰:徒學(xué)知之未可多,履而行之乃足佳。故學(xué)者所以飾百行也。侍中子國,明達淵博,雅學(xué)絕倫,言不及利,行不欺名,動遵禮法,少小長操。故雖與群臣并參侍,見待崇禮不供褻事,獨得掌御唾壺,朝廷之士,莫不榮之。此汝親所見?!对姟凡辉坪酰骸拔隳顮栕?,聿修厥德?!庇衷唬骸安俑タ?,其則不遠?!边h則尼父,近則子國,于以立身,其庶矣乎。
上述三封都屬于私人交流的私信,類似這樣的書信,還有很多,如西漢武帝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鄒長倩給公孫弘的信、繒它與楊王孫之間的通信、張敞答朱登送蟹醬信、谷永戒段會宗書、東漢馬融與竇章書、延篤答張奐書、張奐與陰氏書、馮衍與婦弟任武達書、與宣孟書、桓儼遺陳業(yè)書、朱穆與劉伯宗絕交書、李固遺黃瓊書等,從以上不完全統(tǒng)計中,已見私人書信的比重有所增加。
私人書信的比重猛增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個時期私人書信數(shù)量之多,不可能一一列出,只就文獻典籍中有關(guān)三國時期的私人書信列舉如下:
曹丕答繁欽書、曹丕九日與鐘繇書、曹丕賀鐘繇鑄五熟釜鼎成書、曹丕與鐘繇贊玉玦書、鐘繇復(fù)書、鐘繇與曹丕報孫權(quán)稱臣書、曹丕回書、曹丕借取廓落帶嘲劉禎書、劉禎復(fù)書、曹丕與吳質(zhì)書憶南皮之游、曹丕再與吳質(zhì)書、曹丕即王位又與吳質(zhì)書、曹丕感癘疫大起致王朗書、曹丕與王朗書論誅殺宋忠之子、曹植迎請楊修書、桓范請見管寧書、管寧復(fù)桓范書、張就請父舍子進兵書、毋丘儉與弟書、王修誡子書、王弼答荀融難《大衍義》書、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嵇康與呂長悌絕交書、嵇康家誡、諸葛亮答關(guān)羽書、諸葛亮答李恢書、諸葛亮與劉巴書、諸葛亮與劉巴論張飛書、諸葛亮答李嚴書、諸葛亮又與李嚴書、諸葛亮與張裔書、諸葛亮與張裔蔣琬三書、諸葛亮與蔣琬董允書、諸葛亮與孟達論李嚴書、諸葛亮與孟達書、諸葛亮與步騭書、諸葛亮與陸遜書、諸葛亮與兄諸葛瑾書九封、諸葛亮誡子書二封、諸葛亮誡外甥書、秦宓答王商邀見州尊書、秦宓與王商書、馬良與諸葛亮?xí)ⅠR謖臨終與諸葛亮?xí)?、孟達在魏與劉封書、孟達叛魏與諸葛亮?xí)?、彭羕獄中與諸葛亮?xí)⒗顕琅c孟達書、向朗遺言戒子、張裔與所親書、張嶷戒費祎書、張嶷與諸葛瞻書、姜維報母書、孫登與步騭書、張承與呂岱書、諸葛恪與陸遜書、諸葛恪與弟諸葛融書、謝承與步騭書二封、虞翻與客書、虞翻與丁固同僚書、虞翻與徐陵書、虞翻與所親書、虞翻與某書、虞翻與弟書二封、陸瑁與暨艷書、陸景與兄書、羊衜與太常滕胤書、聶友與滕胤書、聶友與諸葛恪書、諸葛恪報聶友書、閔鴻與劉子雅書。三國是魏晉南北朝歷史時期的開端,其歷時只占這個時期的十分之一,在這樣短的時間內(nèi),卻涌現(xiàn)出比以往任何時期都多的私人通信,整個魏晉南北朝時期私人通信的增量可想而知。
魏晉南北朝時期私人通信比重猛增,既有當時物質(zhì)條件原因,也有具體的社會原因。
眾所周知,紙的發(fā)明是在東漢,在此以前,人際間文字交流的物質(zhì)載體是簡牘和帛。杜預(yù)說:“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辈邽榇笾?,簡為小竹,牘為木板,策長二尺到二尺四寸,簡更短些,牘是方木板,比簡寬?!捌溆行∈?,文辭或多,如呂相絕秦,聲子說楚,字過數(shù)百,非一牘一簡所能容者,則于眾簡牘以次存錄也?!币环庋笱鬄⑹娌计溲缘臅挪恢枚嗌賶K簡牘,且傳遞起來亦十分困難。絹帛倒是很輕便,但價格昂貴,也不適宜廣泛用于書信材料。這種情況必然限制了私人信件往來的數(shù)量。西漢時期,社會生產(chǎn)得到迅速發(fā)展,紡織業(yè)的發(fā)展為絹帛在書信中的使用提供了條件。漢哀帝時,司隸解光上書揭發(fā)趙昭儀與掖庭獄丞籍武合謀害死成帝與曹宮所生子,趙昭儀曾給籍武“赫蹄書”。對“赫蹄書”的解釋,孟康說:“蹄猶地也,染紙素令赤而書之,若今黃紙也。”鄧展說:“赫音兄弟鬩墻之鬩。”應(yīng)劭說:“赫蹄,薄小紙也?!睍x灼曰:“今謂薄小物為鬩蹄。鄧音應(yīng)說是也?!鳖亷煿耪f:“孟說非也。今書本赫字或作擊?!笨梢娢鳚h末期薄而小的紙已作為書信載體。東漢馬融與竇伯向書說:“孟陵奴來賜書,見手跡,歡喜何量,次于面也。書雖兩紙,紙八行,行七字,七八五十六字,百十二言耳?!蔽鳚h“赫蹄書”寫十六個字,東漢時寫信用的紙能寫五十六個字,可見比赫蹄書用紙大多了。然而,仍不能過高估計兩漢時期紙張在私人通信中的應(yīng)用。馬融的學(xué)生延篤“欲寫《左氏傳》,無紙,唐溪典以廢箋記與之。篤以箋記紙不可寫《傳》,乃借本諷之,糧盡辭歸”。紙張的數(shù)量滿足不了抄寫經(jīng)書的需要,更遑論私人通信的需要了。
魏晉南北朝時期紙張生產(chǎn)規(guī)模也比兩漢大。南朝梁袁峻,“早孤,篤志好學(xué),家貧無書,每從人假借,必皆抄寫,自課日五十紙,紙數(shù)不登,則不休息?!妒酚洝贰ⅰ稘h書》各為二十卷”。相比東漢用廢箋記抄書,袁峻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必抄50張紙,不達規(guī)定便不罷手,可見紙張供應(yīng)之充足。這也導(dǎo)致了紙張的普遍應(yīng)用。皇帝詔書用紙、州郡公文用紙、安撫信用紙、求情信用紙、寫遺書用紙、記事用紙、著書用紙、私人之間的通信也幾乎全都用紙。趙至與嵇康兄子嵇蕃友善,即將遠適,乃與嵇蕃書敘離,信末尾有“臨紙意結(jié),知復(fù)何云”之語。南朝劉宋桂陽王劉休范給袁粲等人的信中末尾有“臨紙荒哽,言不詮第”之語。袁昂丁內(nèi)憂,服未除而從兄袁彖卒。袁昂幼孤,為袁彖所養(yǎng),乃為之制期服。人有怪而問之者,昂致書以喻之,信中有“臨紙?zhí)栠?,言不識次”之語,可見這些書信都是寫在紙上。以紙作為書信載體,極大方便了書信的傳遞。殷羨任豫章郡守離任時都下人因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擲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一個人可帶一百多封信,這在用竹木材料時是難以想象的。
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是導(dǎo)致私人通信大發(fā)展的又一因素。兩漢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也是限制私人通信發(fā)展的因素。秦代建立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不但緊緊地控制百姓,也牢牢地控制著百官。這套制度被兩漢所承襲。在簡牘不便紙張稀缺的秦漢時期,社會上層官僚士大夫應(yīng)該是享有私人通信物質(zhì)特權(quán)的主體。但是由于中央朝廷對百官的控制,使得百官們不敢輕易私下交通。如東漢李咸,“建寧三年,自大鴻臚拜太尉。自在相位,約身率下,常食脫粟飯、醬菜而已。不與州郡交通。刺史、二千石箋記,非公事不發(fā)省?!标惲糸L垣人吳佑,任齊相、大將軍長史,與同僚之間“無私書之問,上司無箋檄之敬。在膠東書不入京師”。靈帝時,太尉陳球下獄致死,罪名就是“交通書疏,謀議不軌”。蜀郡太守通過上計吏給在京師的曹騰帶去一封問候信,在過函谷關(guān)時被搜出。益州刺史種暠邊上奏朝廷,彈劾曹騰“內(nèi)臣外交,所不當為,請免官治罪”。在這種嚴密的控制之下,私人之間的通信發(fā)展自然受到限制。
魏晉南北朝近四百年的歷史,只有西晉不到四十年的短暫統(tǒng)一,余下時間都處于分裂狀態(tài)。不同政權(quán)之間的戰(zhàn)爭、不同民族之間的戰(zhàn)爭、同一政權(quán)中統(tǒng)治者的傾軋戰(zhàn)爭、被統(tǒng)治者反對統(tǒng)治者的戰(zhàn)爭不斷發(fā)生。戰(zhàn)亂加天災(zāi),使社會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浪潮,把人們拋到不同的政權(quán)、不同的地域內(nèi)。分散在不同政權(quán)不同地域的朋友、親人之間,需要往還信件來聯(lián)絡(luò)友情親情。三國時期王朗與許靖之間的通信就是友情聯(lián)絡(luò)的典型。王朗與許靖在東漢末期就是好朋友,后來王朗任會稽太守,許靖也到了江東。孫策開拓江東,王朗被孫策打敗,被迫投降。后來歷時一年,輾轉(zhuǎn)到了許昌,投到曹操帳下。而許靖則南下交州,后來又輾轉(zhuǎn)至益州,投奔劉璋。劉備進入益州,許靖又在蜀漢政權(quán)中任職。王朗多次給許靖寫信,友情洋溢,躍然紙上。通信以敘親情,則以北周宇文護與其母閻氏的書信為典型。北魏分裂,先為東魏西魏,后為北齊北周。北周宇文護的母親閻氏及皇第四姑流落在北齊,宇文護多次派人尋求,莫知音息。后來宇文護位居宰相,齊主以宇文護當權(quán)位重,便放皇姑至北周,并帶回閻氏給宇文護的信,信中說:“天地隔塞,子母異所,三十余年,存亡斷絕,肝腸之痛,不能自勝?!庇钗淖o答書說:“不期今日,得通家問,伏紙嗚咽,言不宣心。蒙寄薩保別時所留錦袍表,年歲雖久,宛然猶識,抱此悲泣。至于拜見,事歸忍死,知復(fù)何心!”僅此所摘只言片語,足見宇文護母子情深。
魏晉南北朝又是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時期,在這個時期,思想解放,個性張揚,兩漢獨尊儒術(shù)的局面被打破,各種學(xué)說學(xué)派紛紛出現(xiàn),被學(xué)者稱為繼戰(zhàn)國之后的又一次百家爭鳴。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書信擔(dān)當起申述觀點、闡明立場、標榜技藝、宣揚思想、交流學(xué)術(shù)等功能,因而被人們廣泛使用。
①⑧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卷五《書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18、933頁。
②《史記》卷八○《樂毅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30~2431頁。
③《史記》卷四四《魏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856頁,《戰(zhàn)國策》卷二一《趙策·虞卿請趙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49頁。
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襄公二十四年》,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89頁。
⑤楊伯峻:《春秋左傳注·昭公六年》,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274~1277頁。
⑥《吳越春秋》卷一○《勾踐伐吳外傳》,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頁。
⑦《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裴骃《集解》引蔡邕曰:“陛,階也。所由升堂也。天子必有近臣立于陛側(cè),以戒不虞。謂之‘陛下’者,群臣與天子言,不敢指斥,故呼在陛下者與之言,因卑達尊之意也。上書亦如之?!敝腥A書局1959年版,第237頁。
⑨《文選》卷三七《表》上李善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67頁。
⑩《晉書》卷九八《王敦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5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