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儀
清末文人西方書寫策略及其地域特征
——以袁祖志與潘飛聲的海外行旅書寫為中心
郭文儀
本文通過梳理袁祖志與潘飛聲的海外經(jīng)歷,發(fā)掘兩人在遭遇西方文明的沖擊時所采取的特殊的書寫應對策略。這一策略不同于其時的官方書寫,反映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在被邊緣化的焦慮下所采取的不同應對方式及復雜心態(tài),并著重探討在現(xiàn)代性意義上的海外行旅書寫開始之初,兩地文壇的代表作者采取不同書寫策略的原因與意義。
袁祖志 潘飛聲 海外行旅書寫 書寫策略 現(xiàn)代性 地域文化
1883年,時任輪船招商局總辦的唐廷樞率員赴歐考察,當時在上海文壇頗有影響的袁祖志也在隨行之列。赴歐期間,袁祖志不時有詩文通過電報即時發(fā)表于《申報》,引起廣泛的唱和。歸國后,《談瀛錄》便結集出版,暢銷一時,以至數(shù)次再版。《談瀛錄》的成功直接促進了類似海外行旅書寫的出版。這些作品以獵奇、異化的書寫策略迎合并引導了上海讀者的文化品位及對異域的集體想象,又促進了更多類似的海外行旅書寫的出現(xiàn)。
而在稍后的廣州,潘飛聲接受德國當局的邀請,前往柏林教授漢語。潘飛聲逗留柏林期間作品《海山詞》等亦在歸國后相繼刊刻出版。與袁祖志等人的行旅書寫相比,潘飛聲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截然不同的“刻意尋常”的風貌,其作品傳播范圍與影響也與袁祖志大不相同。而通過這兩種面對西方文化的不同書寫策略的對比觀照,或可對這一時期文人面對西方的復雜態(tài)度以及其時滬、廣兩地文化性格的地域性特征有所了解。
1877年1月,受馬嘉禮教案影響,清政府第一個駐外使館在倫敦創(chuàng)設,郭嵩燾出任公使,此后因中西交流日益頻繁,“現(xiàn)代性”意義上的海外行旅書寫也開始出現(xiàn)。
這里所謂的現(xiàn)代性,是指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所謂的包括社會制度和精神氣質(體驗結構)層面的結構轉變的“總體轉變”。在這一定義下,心態(tài)的轉變是現(xiàn)代性總體轉變過程中最深層和最根本的部分。從行旅書寫的角度說,當人們初步地具有多元跨國經(jīng)驗時,心態(tài)發(fā)生轉變,中心/邊緣、凝視/被凝視的雙重矛盾體驗和心態(tài)構成了現(xiàn)代化總體轉變的一個部分。因而所謂現(xiàn)代性意義上的海外行旅書寫,就是指能夠直接參與到行旅者心態(tài)在中心/邊緣、凝視/被凝視[1]“凝視”代表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埃勒克·博埃默在《殖民與后殖民文學》一書中對“凝視”的定義是:“在殖民主義敘事文學中充當結構性隱喻或曰概念隱喻的,也許是個最具確定性的因素,那就是文本中歐洲人所采取的統(tǒng)攝俯視的觀察角度,它也被稱作‘殖民者的凝視’。隨著一個國家殖民滲透的深入,這一類的凝目注視在一系列的調查、檢查、審查、窺探、細察等活動中顯化了……在很大程度上露出一副窺淫癖的嘴臉。”本文的“凝視”著重于說明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此時中國雖在實際上不處于“凝視”的位置,但仍通過“文化中心”的自我肯定試圖維持“凝視”的態(tài)度。的狀態(tài)下的變化或反映出這種心態(tài)變化所帶來的矛盾的行旅書寫。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中的行旅書寫主要指能反映此類心態(tài)的海外游記文學,不包括政府官員的報告和信札。事實上,清末赴歐官員的報告大多有較為嚴格的內(nèi)容與價值取向,也確實不能像私人層面的書寫那樣更清晰地顯示撰寫者的心態(tài)。
正如近代中國行旅寫作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1912年以前的海外游記文學盡管能夠體現(xiàn)在凝視/被凝視、中心/邊緣下士人心態(tài)的不同程度的改變,但總體而言,仍始終暗藏著“中國中心”為主的普遍性文化想象。盡管在現(xiàn)實中,地理上的中國中心觀已被否定,而國力的衰弱也顯而易見,但文化意義上的中心意識卻依然存在(無論是真心認同或是在被邊緣化的焦慮下出于維護自信的需要)。尤其在政治中心的北京,對西學的態(tài)度時有變化,彼時朝中對于西方的輕視與畏懼,也自然影響了其后使西官員的言論取舍。因此,對西方“異化”、俯視的傾向也或多或少有官方態(tài)度的影子,通過影響當時士人的言論、游記,又反過來構成了其時人們對于西方的集體想象。而在現(xiàn)代性行旅書寫剛剛出現(xiàn)的19世紀80年代,政治尚稱“中興”,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更是明顯,出版于這一時期并首次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談瀛錄》,體現(xiàn)出的正是一種文化正統(tǒng)上的自我維護與肯定?!墩勫洝返某晒?,也說明了其時人們對這一文化中心主義的普遍認同或需求。然而,稍后的潘飛聲在海外書寫中體現(xiàn)出的相對客觀的態(tài)度,則顯示了部分士人對西方文明的清醒認識,及在這種焦慮下采取的另一種書寫策略。
由于袁祖志與潘飛聲周圍的文人群體恰恰各以上??诎段娜伺c廣東(包括香港及受到粵東文化輻射的)文人為主,因此兩人作品體現(xiàn)出的對西方的書寫策略及作品在周邊產(chǎn)生的影響亦正可說明這一時期兩地文人或讀者面對西方文明的不同應對策略;亦可一窺具備“現(xiàn)代性”意義的海外行旅書寫在產(chǎn)生之初因空間不同而表現(xiàn)出的不同特征。
上海自開埠以來,因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吸引了大量中下層文人涌入,從而形成了新的文人群體——口岸文人。庚子以前,這些文人大多出身不高,與主流文壇較為隔閡,對西方態(tài)度則較為開放,是除了廣州文人外對西方接觸最多的文人群體,在相當?shù)臅r間內(nèi)成為中西交流的主流群體[2]1870年之前,“擔當著晚近中國交流主體的,并非當時占據(jù)社會主流,擁有至高話語權的精英文人——士大夫階級,而是那些處于知識界邊緣的落魄失意的民間文人。”段懷清:《傳教士與晚清口岸文人》,廣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而《談瀛錄》的作者袁祖志正是一位介于主流文壇與口岸新文人之間的人物。袁祖志為袁枚之孫,致仕后任《新報》主筆,為人慷慨多金,在當時上海的報界文人中,算得上鶴立雞群。1883年4月18日,袁祖志隨唐廷樞考察西歐各國。這種半公家的身份,使得當時大多沉淪下僚的報界文人頗為自豪,從確認袁祖志為考察團成員開始,上海的報人團體便廣為宣傳。4月21日,《申報》就刊出了孫世瀛的送行詩作,將此次游歐比為張騫鑿通西域之壯舉。此后《申報》不斷有送別詩作刊登。如管斯駿送別詩:“幾萬里程囊健筆,一天星外泛靈槎。中朝柔遠和鄰國,大令征奇訪物華……”[3]《袁翔甫大令應聘出洋,登程忽促,余得信稍遲,未獲恭送,詩壇領袖,蘧赴長征,回首當時,益增離索,衷懷睠睠,不能無詩》,后被袁祖志收入《海外吟》,見《談瀛錄》,〔上海〕同文書局1884年版,第1頁。不難看出,彼時上海文人群體仍是以“一統(tǒng)山河揚帝德”、“車書一統(tǒng),萬國來朝”的上國心態(tài)和期許面對西方的。
10月17日,《申報》登載了袁祖志在巴黎的兩首七絕,引發(fā)了新一輪的詩歌唱和[1]如12月26日《申報》刊登的楊伯潤《袁翔甫大令海外寄懷依韻奉答》等。。此后,袁祖志不時通過電報在《申報》刊登詩文。1884年1月19日,袁祖志歸國,《申報》隨即登出《抵家作》二詩,又引起新一輪唱和。這些唱和的范圍,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上,都大大超過了傳統(tǒng)文人的唱和范圍,吸引了大量下層文人的積極參與,文人樂于以之餌名,《申報》亦以之吸引讀者,造成極大影響。因此袁祖志歸國不久,便將海外著作編成《談瀛錄》,由同文書局印行出版,暢銷一時[2]關于《談瀛錄》成功原因的探討,已有學者專文論述,大抵由于作者的名人效應、媒體的成功造勢、寫作策略的恰當以及文筆通俗優(yōu)美等等,詳見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臺灣〕《中外文學》第34卷第9期,2006年2月。。
《談瀛錄》共六卷,卷一《瀛海採問》類似于官方報告,從政令、民俗、疆土等方面記錄了旅行見聞;卷二《涉洋管見》則多為政論文章;而最受歡迎的是卷三《西俗雜志》、卷四《出洋須知》以及《海外吟》。如果說《海外吟》通過收入袁祖志作于海外的詩作及上海文人的唱和作品,從而滿足了下層文人追求作品刊錄帶來的聲名和身份認同的需求,獲得了洋場文人的廣泛贊譽[3]如1884年3月19日《字林滬報》即有趙宏《喜讀袁翔甫海外吟》詩二首,其后《申報》亦刊登多首題贈,可見此時《海外吟》已集結成冊并獲肯定。,那么卷三、卷四則著力于描述尋常民生的獨特細節(jié)來吸引廣大的市民,如《西俗雜志》中對巴黎、倫敦的公共馬車、火車、城市污水處理等等的不厭瑣屑的細致描述,甚至大小便之所亦津津樂道,絕不自矜身份,其趣味之趨俗[4]〔清〕袁祖志:《西俗雜志》,《談瀛錄》卷三,〔上海〕同文書局1884年版。頗滿足了其時上海市民的口味,無怪乎大獲成功。
《談瀛錄》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獵奇?;蚴浅鲇诎牍俜降纳矸葑院栏?,或是出于報紙吸引讀者的需求,或是出于挾洋自重的需要[5]袁祖志《海外吟》卷下為《海外懷人詩》,均創(chuàng)作于海外,并先后通過《申報》發(fā)表,所贈對象多為著名文人與政商名流,如錢昕伯、何桂笙、鄒弢、張叔和、孫世瀛等。另《海外吟》中有贈王韜詩:“海上當年一識荊,又從海外耳鴻名?!彪m是贊譽王韜,卻也可看作袁祖志挾洋自重的自期。,《談瀛錄》中時有對西方獵奇、異化的描述。如對婦女的衣著行為大為驚訝:“婦女入王宮皆以肉袒為敬,尋常見尊長必以口承尊長者之左右,吻唧有聲,極為駭異?!盵6]〔清〕袁祖志:《西俗雜志》,《談瀛錄》卷三,〔上?!惩臅?884年版。袁祖志還濃墨重彩地描寫了法國的紅燈區(qū)的種種“駭觀”。因此種種,袁祖志對西方雖不乏客觀描述和肯定,卻仍然同時有著根深蒂固的天朝上國“夷狄不知有禮”的態(tài)度:
最可駭者,中土父慈子孝,誼篤天倫。泰西則父不恤其子,子不養(yǎng)其父,既冠而往,視同路人。中土女慕貞潔,婦重節(jié)操。泰西則奸淫無禁,帷薄不修,人盡可夫,種皆雜亂。噫嘻,風俗之相反至于如此,其極亦烏足以立于人世也耶?[7]〔清〕袁祖志:《涉洋管見》,《談瀛錄》卷二,〔上?!惩臅?884年版。
也或許正因為袁祖志善于捕捉西俗中“駭異”的部分,將之置于中土文明的對立面加以貶低,頗滿足了其時上海文人與市民在面對十里洋場的繁華時所急需的文化自信。加上良好的人脈,有力的促銷方式,《談瀛錄》自刊刻起便大受歡迎,以至于又再版多次[8]《申報》多次刊登了《談瀛錄》再版的廣告,而1887年管斯駿看中此書的商業(yè)價值,由自家“管可壽齋”重印《談瀛錄》,可見此書十分流行。。無論袁祖志的這種態(tài)度是出于本人的觀感還是出于報界文人獵奇的追求,《談瀛錄》以其強大的影響力直接促進了類似海外行旅書寫的出版,王韜的《漫游隨錄》便是隨后出版的。
《漫游隨錄》1887年起以圖文連載形式刊登于《點石齋畫報》直至1889年2月,可見頗受歡迎。雖晚于《談瀛錄》出版,但王韜早在1867年便出游英法,時隔二十年重新整理當年的游記,確實要比袁祖志客觀平和許多。然而早年間王韜有著嚴重的身份危機,1859年王韜在墨海書局工作,寫給親友的信中屢屢為自己處境而羞愧:“學問無所成,事業(yè)無所就,徒跼天蹐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思之可為一大哭!”[1]〔清〕王韜:《詜園尺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0頁。事實上,王韜并非主動出游歐洲,而是由于因通信太平天國而被朝廷緝拿,不得不遠走。而在《漫游隨錄》出版的1889年,上海文人的思想已經(jīng)大不相同,王韜也早已因游歐經(jīng)歷搖身一變成為一方耆舊,即袁祖志所謂“又從海外耳鴻名”,對早年經(jīng)歷的觀感自然大不相同,反倒是早年書信頗能見出早期口岸文人心態(tài)中對西方文化的排斥和無法自我認同的一面。在了解了王韜的心態(tài)變化與報人經(jīng)歷后,再看《漫游隨錄》的內(nèi)容取舍,便頗可見出其受《談瀛錄》的影響,或者更確切地說,此類作品對其時讀者需求的把握。如《漫游隨錄》詳細描述了倫敦火輪車,與袁祖志《涉洋管見》(火輪車記)內(nèi)容幾乎不謀而合,而下段著重描述了倫敦地鐵內(nèi)的隧道市集,亦見于《瀛海採問》。此外,對郵電、報業(yè)、下水道、婦女婚嫁、教育制度等的描述也多重合。考慮到《談瀛錄》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及《漫游隨錄》采取的連載方式,這些重合就不能單以巧合來解釋了??梢娫嬷?、王韜二人對滬上讀者品味的把握相當一致;亦可窺見當時上海讀者對西方文化想象之一斑。
在上海的海外行旅書寫大行其道時,廣州十三行之一同文行的后人潘飛聲,亦開始了其泰西之旅。潘飛聲早年就學于學海堂與菊坡精舍,此時在廣州已小有名氣,駐粵領事熙樸爾便代表德國政府延其講學德國。潘飛聲一方面出于生計的考慮,一方面可能希望擺脫喪妻失子之痛[2]潘飛聲與其妻梁靄(1862-1887)于1879年完婚,婚后育有二子。次子祖超或因誤診,死于疹疾。梁靄傷心欲絕,于1887年4月27日辭世。參見潘飛聲:《悼亡百韻》《,說劍堂集》,光緒戊戌三月(1898年)仙藥洲刻本,卷4。,接受了德方的邀請,于是年八月啟程赴港乘坐德輪“巴仁號”赴德,10月8日抵達柏林。
潘飛聲之所以受到邀請,除“才名為域外所慕”外,恐與其出身關系更大。五口通商之前,十三行在相當?shù)某潭壬铣袚送饨恢薪榈娜蝿?,在西方有極大的影響。潘飛聲尚未赴德,便有親屬寫信向德國貴族打聽柏林生活情況[3]根據(jù)洪再新在柏林普魯士檔案館所見“桂林-潘飛聲”檔(第十至十三號),謂某德國人在廣州遇到潘飛聲親屬(署名為Honggua)并要求其轉遞給潘飛聲一封英文信,時為1888年1月28日。檔案中透露,Honggua于1887年8月22日曾寫信給德國黑森州的一位貴族,希望向柏林普魯士皇室了解潘飛聲在德國的生活情況,此時潘飛聲尚未啟程。轉引自洪再新《藝術鑒賞、收藏與近代中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繪潘飛聲〈獨立山人圖〉為例》,〔北京〕故宮博物館院刊,2010年第2期。??梢韵胍姡羌易迮c西方的這種聯(lián)系,使得潘飛聲進入了德國使節(jié)的視線。潘飛聲講學于東方語言學院,待遇相當優(yōu)暇[4]潘飛聲主要教授南音(廣東話),與另一位北音(北京話)教師桂林約有學生20人,月薪各350馬克(根據(jù)其時帝國統(tǒng)計局所作的生活預算,1894-1902年間,一個五口的工人家庭維持最低生活水準的費用為每周24馬克40分尼。該數(shù)據(jù)來自維納·洛赫:《德國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9年版,第538頁。)。此外,二人除圣誕休假兩周外,春、秋各有兩個月假期(〔清〕張德彝《稿本匯編航海述奇》第六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117頁。)。。三年約滿后,因表現(xiàn)出色,德方曾許加薪續(xù)約,但被潘飛聲謝絕,于8月26日啟程回國。在德國的三年中,潘飛聲以文字遣懷,除政論文與少量日記外,最能反映其心境的,就是《海山詞》(63首)了,這也是近代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創(chuàng)作于歐洲的詞集。金井雄題《海山詞》六絕頗可作其導讀,其四曰:“歌舞歐西眼易青。冶游休說似浮萍。洋琴試按衷情曲,簾外蠻花解笑聽。”[5]本文所引潘飛聲詩詞如未指出,均引自潘飛聲《說劍堂集》,光緒戊戌三月仙藥洲刻本,卷4-6。點出了《海山詞》的兩大主題:思鄉(xiāng)懷歸與交游、戀情。
與滬上西方書寫不同,《海山詞》的基調是思鄉(xiāng)懷歸。潘飛聲以“浮梗飄萍”等意象來表達自己漂泊不定、遠離家鄉(xiāng)的困境。如《海山詞》第一闋為潘飛聲西行的賦別詞,即有“早萍梗看身世”、“歸夢知何際”的感喟。而在柏林婉拒“女郎有字鶯麗姒者,屢訂五湖之約”時,更直言:“傷心事,我正風塵羈旅。萍蹤漂泊無據(jù)。柏陵花月非儂宅,??晌搴w去?!薄鞍亓昊ㄔ路莾z宅”一句正可代表潘飛聲及其時常駐歐洲的文人對西方生活“江山信美,終非吾土”的態(tài)度。潘飛聲與柏林友人唱和詞作中也屢屢出現(xiàn)“搖落歐洲,不如歸也”(《齊天樂·題竹君江戶瑣談后》),“奈年年、漂泊滯歐洲,青衫客”(金井雄《滿江紅·贈蘭史先生》)等思歸之嘆。
《海山詞》的另一主題是交游與戀情。從潘飛聲的作品來看,在德期間,除平常的交游旅行之外,他還結交了幾位“紅顏知己”,也有過幾段露水情緣。然而最讓潘飛聲戀戀不忘者,是與琴師媚雅的一段舊情。歸國后潘飛聲著《在山泉詩話》,有幾則專門記述媚雅,自言“自維平生戀別,未有如媚雅者”[1]〔清〕潘飛聲:《在山泉詩話》,《古今文藝叢書本》卷三,〔揚州〕廣陵出版社1995年版,第28頁。,多年后的留戀之意,見諸紙間。《海山詞》中,亦有7首涉及媚雅,“香肩幾度容偷傍。脈脈通霞想”云云,可見二人關系較為親密。邱葦萲在《五百石洞天揮麈》曾詳記此事?!逗I皆~》中為數(shù)不多的對西方生活的浪漫描寫,亦多出現(xiàn)在這一類詞作中,如《洞仙歌》(序曰:“同媚雅、芬英、高璧、玲字四女史夜過冬園觀劇。歌停,日本舞妓阿摩鬌出扇索書,贈以此詞。”)上闋曰:
電燈妒月,蕩瓊臺香霧。笑逐嫦娥聽歌舞。正珠簾乍卷,寶扇初開?;ㄓ皝y、忘了倭鬟眉嫵?!碍偱_香霧”指西洋的舞臺效果,“電燈”、“倭髻”亦富異域色彩,頗為新奇。又如記冶游的《臨江仙·記情》:
第二紅樓聽雨夜,琴邊偷問年華。畫房剛掩綠窗紗。停弦春意懶,儂代脫蓮靴。也許胡床同靠坐,低教蠻語些些。起來親酌架菲茶。卻防憨婢笑,呼去看唐花。
“架菲茶”為coffee的音譯,描寫了在女方家聽鋼琴、學德語、喝咖啡的生活情態(tài)。有時在詞作中因文體限制無法將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便在詞序中寫出:“中土蓮花栽于歐洲者惟極南之意大利有之。柏林則盛夏猶寒,最難培植。此園所得數(shù)莖,為玻璃圓屋以護風露,又疑銅管注熱水其中,使溫煖如中土地氣?;〞r播之日報,傾城來觀?!?/p>
此類直接描寫西方日常生活、器物的作品數(shù)量不多,與袁祖志夸張、瑣屑的風格相比,潘飛聲筆下的西方器物與景致較為客觀、寫實。潘飛聲亦有夸耀艷遇性質的作品,與袁祖志似有相似之處,如《一剪梅·斯布列河春泛》:
日煖河干殘雪消。新綠悠悠。浸滿闌橋。有人橋下駐蘭橈。照影驚鴻,個個纖腰。絕代蠻娘花外招。一曲洋歌,水遠云飄。待儂低和按紅簫。吹出羈愁,蕩入春潮。
類似如《高陽臺·戊子元夜酒座中贈洋妓安那》、《傷情怨》(序曰:“德意志柏林城泉甘土沃,花事極盛……游覽所及,寫以小詞。又以見羈人幽緒,隨感而傷也”)等詞,均極寫風景之幽美,佳人之冶艷。然而這類作品下片卻往往轉入描寫羈愁之苦,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這也是《海山詞》中的一大特色:將情愛交游與思鄉(xiāng)懷歸相結合,風景越幽美,游伴越冶艷,思鄉(xiāng)之情就越發(fā)強烈。
潘飛聲在詩詞創(chuàng)作的處理上,雖然并沒有完全回避新的詞語、事物的使用,也大多記敘在柏林的交游,但幾乎看不出他對自己作為除了林鍼、戈鯤化之外最早赴西方講學的這一身份的認同或者不滿。但這并不代表潘飛聲沒有意識到歐洲的不同,在政論文和翻譯中,潘飛聲對歐洲各國的先進之處有著很清醒的認識。而從《柏林竹枝詞》來看,潘飛聲也比較關注德國女性的婚姻和教育,并有對人體素描和妓院的描寫,與袁祖志態(tài)度亦絕不相同。如寫人體素描“寫真別具丹青筆,羞仿華清共浴圖”,并自注“《兩美出浴圖》,風神絕有”,從藝術鑒賞的角度對人體素描做出肯定。
綜上所述,潘飛聲作品的基調仍在于思鄉(xiāng)懷歸,且未表現(xiàn)出上海文人海外書寫時所體現(xiàn)出的或多或少的獵奇、異化或夸大。在詩詞中,除必要的地名、物名以及事物交代外包含異國元素的作品皆與宴游、戀情有關,其中的西洋元素又大多是音譯的地名,內(nèi)容也多是思鄉(xiāng)之情,態(tài)度也較為寫實,很少夸張,更不用說以“駭異的”來形容事物;同時也沒有顯現(xiàn)出“被凝視”的局促。這種“處異境而以為?!钡膽B(tài)度,與袁祖志等人的海外游記相比,未免顯得有些“刻意尋常”了。那么,這種過于“尋?!钡臓顟B(tài)是否是刻意為之呢?也就是說,是否也是一種遭遇另一種文化的應對方式呢?
首先要考慮的,是潘飛聲行商的家庭背景是否影響了潘飛聲對海外事物的態(tài)度。潘氏家族對西人的生活并不陌生,如潘飛聲曾祖輩的潘有度有《西洋雜詠》二十首??梢韵胍姡孙w聲對于一些常見的西洋事物和制度并不陌生,不會像袁祖志那樣對各種奇巧的機關津津樂道,更不會有像王韜那樣排斥不安的態(tài)度,這大概正是潘飛聲能夠淡然處之的原因之一。
然而,無法否認的是,其時潘氏家族早已棄商從儒,這種整個家族對官商身份的舍棄,從第一代家長潘振承時代就開始了。潘飛聲在十三行退出歷史舞臺40年后,以一個不懂德語的有志于科舉的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踏上制度截然不同的陌生國土[1]據(jù)洪再新《藝術鑒賞、收藏與近代中外交流史——以居廉、伍德彝繪潘飛聲〈獨立山人圖〉為例》,潘飛聲與熙樸爾見面時,均有翻譯萊斯德(Reinsdorf)在旁。,并且這一國土普遍存在著對華人的微妙態(tài)度,而對此毫無反應,恐怕就不能以見多識廣來解釋了。而且,在潘飛聲歸國之后的私人作品中,除懷人及最初的請人題序外,極少提及這段海外的經(jīng)歷。潘飛聲去世后,這段歷史更湮沒不聞[2]潘飛聲歸國后的重要著作《在山泉詩話》中,僅提及歐西之行15處,俱為背景交代及懷人。而1980年《走向世界叢書》,搜集頗廣,卻未錄潘飛聲作品,可見其經(jīng)歷之不傳。。最意味深長的是他與陳三立為他的《江湖載酒圖》題詞所進行的唱和。陳三立詩前二句極言潘飛聲壯歲西渡之事,復言讀百國書歸來有意匡扶世事,卻事與愿違,最后言其晚年歸隱之志,用典妥帖,不愧大家。耐人尋味的是,潘飛聲的次韻幾乎直接跳過了壯歲西渡的故事,僅以“江海”二字承“瀛海”之喻,事實上淡化了陳詩中“壯齡狎瀛海”的寓意,把詞意重新拉回了一般意義上的“江湖”游歷。次韻贈答詩雖不必步其意,但自然以能承其意者為佳,以二人的水平而言,步意并無難度。因此,潘飛聲略過“西渡瀛海”這種本值得大書特書的一段就很可以看出他的刻意的態(tài)度了。
綜上,潘飛聲的西方書寫策略體現(xiàn)出兩個突出特征,一是能夠相對平等地觀照西方文化并在作品中以寫實的態(tài)度記錄下來,一是在西方書寫時有著“刻意尋?!钡膬A向。從《海山詞》中屢屢出現(xiàn)的“浮梗飄萍”等意象的選擇與使用可以看出,在潘飛聲看來,西方再好也終非自己的故土,“柏陵花月非儂宅,剩可五湖歸去”,因此或是出于對故國的感情,或是出于對國事的焦慮,他選擇將自己從“柏陵花月”中抽離出來,以保留心中的故土。當然,盡管拒絕將感情投入到與故國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中去,潘飛聲并沒有拒絕在具體的待人接物中投入感情,事實上,潘飛聲似乎給自己營造了一種環(huán)境與故國并無不同的假象,在這種假象中宴游思鄉(xiāng)懷人,因此造成了其詞給人“刻意尋常”的印象。
與潘飛聲對海外經(jīng)歷微妙態(tài)度相應的,是與滬上海外行旅書寫的熱鬧相比,潘飛聲的游記與詞集并沒有激起大范圍的反響;且同時的廣州文人對潘飛聲作品的贊譽中并不包括講學柏林的境遇之奇。在《海山詞》諸序中,潘飛聲周圍的文人所贊揚的乃是詞作本身的文學價值或是潘飛聲的戀情,唱和題詞中多感懷招歸之作,頗以潘飛聲遭際為苦。
這些反應一方面是出于潘飛聲出行性質的不同,以及對《海山詞》懷鄉(xiāng)作品的回應;另一方面也恐怕與廣州作為最先與西方相遇的城市的地域特征不無關系。與其時上海洋場文人對西方文明的新奇、歆羨和依賴不同,廣州經(jīng)歷過作為唯一通商口岸的十三行時期,也最先經(jīng)歷了與西方文明的對抗與交流及其后因上海、香港等地的崛起而產(chǎn)生的相對衰落??梢酝茰y,對于和洋商打了近百年交道、并不乏廣泛的中西交流經(jīng)驗的廣州文人[3]例如潘氏曾在瑞典投資設立了海外貿(mào)易公司,潘振承本人也據(jù)言曾涉足歐洲。早期林則徐等人主持翻譯局所需的翻譯,亦均來自于廣州商人群體。來說,袁祖志和王韜的泰西之行或許并不是那么新奇,亦不會成為日常炫耀的談資,引起他們津津樂道的興趣。而在長期與西方文明的交流與沖突中,潘飛聲及其周圍的廣州文人對西方文明已有了相當?shù)牧私馀c接觸,因此當面對西方文化的沖擊時,才能較為客觀地寫入筆端,并在認識到西方的先進之處的焦慮下,以尋常的態(tài)度刻意淡化,使之與平日生活無異。
19世紀80年代后,中西交流日趨頻繁。當傳統(tǒng)文人在海外旅行中進入到“他者”的文化與地理空間時,必然要與截然不同的西方文明發(fā)生接觸或碰撞,這種經(jīng)歷往往帶有強烈的時間交錯和空間位移的特征。在陌生體驗的沖擊和面對前所未有的強勢文明的焦慮下,士人的心理狀態(tài)必然會發(fā)生改變,并將這種改變與應對策略投射到對“西方”的描述中。這種經(jīng)過再加工的“西方”形象又引起了受眾的共鳴、好奇與想象,對所敘述的不能親見的空間與文明進行個人的幻想:這就是對“西方形象”的集體想象的構建過程?!拔鞣叫蜗蟆钡臉嫿ㄓ谑墙?jīng)過了三重創(chuàng)造,即行旅者的觀看、文字的表述和讀者的理解,并在一定的時間和范圍內(nèi)反過來制約了后來者對“西方形象”的構建。
十九世紀末中國士人對西方文化形象的構建過程正是這樣經(jīng)由海外行旅書寫完成的,而構建出的西方形象的復雜程度又超出了西方經(jīng)典行旅書寫研究的普遍認識。
以Mary Louise Pratt[1]Mary Louise Pratt,代表作如Imperial Eyes:Studies in Travel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Postcolonialism and the Past等,均為當代西方行旅書寫與后殖民主義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為代表的西方學界,對于行旅書寫的認識往往彌漫著一種后殖民主義的“迷思”:行旅書寫往往是用一種凝視的態(tài)度,建立于東方主義的情結之上。換言之,歐美人的跨文化行旅書寫往往喚起學者們對于探險、擴張、殖民、掠奪、拯救、征服等概念的追憶與討論,與殖民主義、東方主義甚至女性主義相關?;蚴氰b于此,近年來歐美的行旅書寫研究熱點又開始轉向殖民地作者的行旅書寫研究(當然這種發(fā)展脈絡也與后殖民主義的思路一脈相承)。而19世紀后半葉中國學者的行旅書寫無疑是不同于這兩者的。當兩個同樣強勢的文明相遇時,當旅行者感受到文明的強弱對比與轉化時,行旅寫作遂呈現(xiàn)出復雜而難以概括的狀態(tài):
以袁祖志的《談瀛錄》為代表的滬上行旅書寫,率先以異化、獵奇的書寫策略凝視西方,并在相當?shù)臅r間內(nèi)為滬上讀者構建了普遍的西方文化形象。可以看出,這些游記帶有某種凝視的態(tài)度,但有時又隱隱透露出某種被凝視的焦慮。并且由于報紙等現(xiàn)代媒介的發(fā)達,讀者的偏好成功地影響了作者對西方形象的描述,讀者與作者共同構建了西方的形象。
而同時的廣東文人,則因與西方文明有了更深一步的接觸,并沒有那種滬上文人與讀者面對急劇變化的外在世界所產(chǎn)生的沖擊感,因而采取了一種淡化沖突的策略,體現(xiàn)在潘飛聲及其周圍文人的身上,便是在海外書寫中“刻意尋?!钡娘L貌及對海外行旅書寫中異域色彩的漠視,也體現(xiàn)出廣東士人對西方的相對客觀態(tài)度。然而潘飛聲等人的態(tài)度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遠不如袁祖志浮光掠影式地描述與夸炫受歡迎,這也反映了其時大多數(shù)人或某個地域內(nèi)的多數(shù)讀者對于西方形象的集體想象。
近代中西方交流的復雜性正在于此:不同人在不同地理空間對自己處于凝視/被凝視、中心/邊緣的定位均不相同,所采取的應對策略也各不相同。此外,海外行旅書寫對時代亦極為敏感,甲午戰(zhàn)敗后,人們更明顯地感受到被凝視、被邊緣化的焦慮,對變革的渴望也愈加迫切,整個社會的精神氣質幾乎為之一變,此時面對西方文明所采取的策略也截然不同。因此本文所探討的,只是在現(xiàn)代性意義上的海外行旅書寫開始之初,上海文壇與廣東文壇的代表作者所采取的有一定代表性的不同書寫策略的原因與意義,以期對其時的士人面對西方的復雜心態(tài)抱有同情的理解,并對中國近代心態(tài)史及現(xiàn)代性轉向過程的研究有所裨益。
〔責任編輯:平嘯〕
郭文儀,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210023
本文系2012-2013年度國家高水平公派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期間的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