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民族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成都 610041)
肯·克西的《飛越瘋?cè)嗽骸返挠⑽拿麨镺neFlewOvertheCuckoo’sNest,可以直譯為《飛越杜鵑巢》,是1962年全美最暢銷小說,與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和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一道,被并稱為美國“垮掉的一代”的文學(xué)“圣經(jīng)”。小說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敘述者布隆登,在小說中也稱作酋長,是一名患有精神病的印第安人。情節(jié)圍繞一名叫麥克默菲的行為障礙者被送進精神病院后所發(fā)生的一連串事件展開,在貌似“零散”的場景、表面缺乏邏輯聯(lián)系的情節(jié)以及性格乖張的人物背后,是作者對當時精神病院治療方式、甚至對美國社會現(xiàn)狀的抨擊和控訴。在小說的結(jié)尾,酋長布隆登成功地逃離了瘋?cè)嗽?,擺脫了體制的枷鎖對其內(nèi)心的禁錮,開始了全新的生活。故事結(jié)局與小說標題呼應(yīng),并使作品主題得到升華。
《飛越瘋?cè)嗽骸方o讀者留下的最大懸疑在于小說敘述者酋長布隆登在小說中描述的各種“幻覺”。在他切身感受到的“幻覺”當中,周邊一切事物皆變作電子或機器元件,他覺得人身體內(nèi)部塞滿了類似“齒輪”和“線圈”的機器零件,他甚至能夠嗅到人身上“汽油的味道”。這種“幻覺”與服用當時一種治療精神錯亂的藥物LSD所產(chǎn)生的幻覺非常相似,因此布隆登在小說中的各種幻覺體驗也被認為是作者肯·克西自身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①。但這種觀點顯然無法解釋為何布隆登的“幻覺”與小說人物性格特征之間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并且為何這種“幻覺”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會產(chǎn)生變化。換言之,為什么各種具體存在的機器的屬性會對應(yīng)小說中各種不同的抽象概念?實際上,這種在機器實體和抽象概念之間建立的映射關(guān)系(mapping)構(gòu)成了認知語言學(xué)中典型的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本體隱喻不是一種傳統(tǒng)的修辭手段,而是萊考夫(Lakoff)所提出概念隱喻(conceptual metaphor)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萊考夫認為概念隱喻是一種認知方式,是理想認知模式(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 ICM)的重要構(gòu)成部分[1]68;人們賴以思維和行動的概念體系本質(zhì)上是隱喻性的[2]3。《飛躍瘋?cè)嗽骸愤@部小說在細節(jié)設(shè)計上的一大特點就是充溢著表面形式各異而內(nèi)部高度統(tǒng)一的概念隱喻,因此如何破解小說主題的關(guān)鍵就在于如何解構(gòu)這些隱含的概念隱喻。本文擬從認知角度對小說中技藝高超的概念隱喻進行分析和探討,以期從一個新的視角對小說進行解讀。
對隱喻(metaphor)的理解有廣義和狹義之分。亞里士多德認為隱喻是一種修辭手段(rhetorical device),是不同事物之間的類比(analogy)。以萊考夫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xué)派則對此持一種完全不同的觀點,萊考夫和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和《體驗哲學(xué)》中從理論和認知實踐層面證實了人類思維的隱喻性本質(zhì)[2]3[3]497,即人們在思考和行動時會基于一個概念系統(tǒng),而這個概念系統(tǒng)在本質(zhì)上則是隱喻性的,在這樣一個隱喻性概念系統(tǒng)中,人們通過一個概念來理解和構(gòu)建另一個概念,從而以表述一個概念的詞語來指代另一個概念,這就形成了概念隱喻?!氨挥糜陔[喻性地建構(gòu)其它概念的概念是由人類通過身體體驗(embodiment)而來的”[4]5。
認知語言學(xué)角度的概念隱喻包括以下幾個要素:源域(source domain)、目的域(target domain)、體驗基礎(chǔ)(experience basis)、映射(mapping)、隱喻蘊含(entailments)、概念整合(conceptual blending)等[5]117。萊考夫認為概念隱喻就是以一個認知域的體驗來理解另一個認知域的體驗,源域的部分特征被映射到目的域上,后者因此而獲得前者的部分特征從而能被更好地理解。因此隱喻的實質(zhì)就是用一類事物體驗和理解另一類事物。概念隱喻可以進一步劃分為結(jié)構(gòu)隱喻(structural metaphor)、方位隱喻(oriental metaphor)和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讹w躍瘋?cè)嗽骸分械母拍铍[喻主要集中表現(xiàn)為本體隱喻,即用具體存在的實體概念來映射和理解另一抽象概念。
束定芳在《隱喻學(xué)研究》中論述了文學(xué)和藝術(shù)中常見的五種隱喻:牢獄(prison)、荒原(wasteland)、魔鬼(monster)、醫(yī)院(hospital)和機器(machine),其典型代表包括艾略特的史詩巨作《荒原》,卡夫卡的《變形記》等。束定芳認為:“他們共同反映了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們的種種不幸、無奈、瘋狂和機械等。同時,這些隱喻概念也對人們認知、揭示和批判現(xiàn)代社會扼殺人們精神生活的現(xiàn)象起到了組構(gòu)、選擇、推理、評價、滲透和延伸的作用?!盵6]143-144《飛躍瘋?cè)嗽骸房梢员豢醋魇茄芯课膶W(xué)隱喻的絕好范本,除了標題中的“杜鵑(cuckoo)”隱喻“瘋狂怪誕的人”外,更為核心的是貫穿小說始終的“機器”概念隱喻,以一個精神病人“異?!钡母兄澜绲囊暯墙衣读诵≌f的主題意義,使小說成為在當時“反主流文化”運動這一歷史社會背景下的文學(xué)經(jīng)典。
英語中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與“機器”相關(guān)的傳統(tǒng)概念隱喻,諸如MINDS/INSTITUTIONS/PEOPLE ARE MACHINES②等。這些隱喻通過在“機器”這一源域和“思想”等抽象概念所構(gòu)成的目標域之間建立映射關(guān)系,將非物質(zhì)的概念看做一個實體(entity)來理解思想、情感等抽象的概念[2]27[7]132。這種“機器”隱喻就是上文所提到的典型的本體隱喻。在英語中大量存在這樣的機器隱喻,例如:
(1)We’ve been working on this problem all day and now we’rerunningoutofsteam.
(2)We’re still trying togrindoutthe solution to this equation. My mind just isn’toperatingtoday.
(3)Awell-oiledmechanismof cooperation between its editorial enables ITAR-TASS to provide quick and full coverage of all kinds of events shaping Russia and the world.
小說敘述者布隆登的語言中也包含了大量類似的實體形式的機器概念隱喻,可以看做傳統(tǒng)隱喻的創(chuàng)造性延伸,并作為這部小說最重要的邏輯主線之一貫穿始終。這些隱喻的源域直接指向各種電子和機械物件,包括收音機、機器人、卡車、散熱器、引擎、電鋸、鬧鐘等等,滲透于布隆登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布隆登看來,醫(yī)院的護工都擁有一種“特別敏感的儀器”(special sensitive equipment),可以用來洞察他恐懼的情緒;護工的眼睛仿佛是“電子管”(radio tubes);護工們竊竊私語的談話也仿佛是“黑色機器發(fā)出的嘈雜之聲”(hum of black machinery);大護士拉奇德的手指和嘴唇就如同“烙鐵的尖角”(tip of a soldering iron);而醫(yī)院就像“聯(lián)合收割機”一樣的“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combine”在英文里又有“聯(lián)合收割機”之意,在布隆登眼里,醫(yī)院就是一個“聯(lián)合收割機”,一個任意宰割他的龐大機器,一個迫使他服從的社會組織架構(gòu)。
在布隆登看似支離破碎的敘述中,我們可以找到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源頭和動因:布隆登本人在大學(xué)期間學(xué)習(xí)了一年的電子專業(yè),并在二戰(zhàn)期間入伍成為了一名電氣工程師助理。因此,一方面,他對電子及機械產(chǎn)品非常熟悉;而另一方面,他對機器懷有一種恐懼的心理,因為他總是將機器和戰(zhàn)爭,尤其是戰(zhàn)爭期間德軍的空襲聯(lián)系在一起,這也是最終導(dǎo)致他精神崩潰的直接起因。以下筆者將從三個側(cè)面深入分析和探討小說中關(guān)于機器隱喻的具體使用,探究作者如何通過大量相關(guān)隱喻的使用來刻畫人物性格及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小說的核心人物之一“大護士”拉齊德是精神病院的實際管理者。她的名字“Ratched”在英文中和“wretched(邪惡)”諧音,一語雙關(guān),暗示了作者對其形象和情感的定位。她在精神病院實施的機械化管理對病人造成了極大的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最后甚至導(dǎo)致小說主人公之一的麥克墨菲被實施了前腦葉切除術(shù),成為了植物人。以下是小說中對大護士第一次登場的描述:
(4)She’s carrying her woven wicker bag…a bag shape of a tool box with a hemp handle…she’s got that bag full of thousand parts she aims to use in her duties today - wheels and gears, cogs polished to a hard glitter, tiny pills that gleam like porcelain, needles, forceps, watchmakers’ pliers, rolls of copper wire …③(p.4)
(4)中展現(xiàn)的“大護士”拉齊德是這樣一種顛覆傳統(tǒng)的形象:手里拿著工具箱形狀的藤編手袋,里面仿佛塞滿了上千種當天工作需要的零部件——車輪和齒輪、擦得錚亮的鈍齒、發(fā)出瓷器般光澤的小藥片、針頭、鑷子、鐘表匠的鉗子、銅線圈……小說作者肯·克西在小說伊始給我們呈現(xiàn)出的護士形象完全顛覆了我們傳統(tǒng)印象中“護士”這個概念的意象圖示(image schema),與其說她是個充滿人性的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不如說她更像一部零件完整、功能齊全的機器。小說從第一節(jié)開始,就建立了一個清晰地指向大護士拉齊德的機器概念隱喻,為整部小說后續(xù)情節(jié)的推進奠定了基調(diào),這在小說后續(xù)的內(nèi)容中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參見以下例子:
(5)And she’d put all the Acutes in a trance by sitting there in silence for twenty minutes after the question, quiet as anelectricalarmabout to go off…(p.38)
(6)Her lips are parted, and her smile’s going out before her like aradiatorgrill. I can smell thehotoilandmagnetosparkwhen she goes past…(p.75)
(7)Her skill, her fantasticmechanicalpowerflooded back into her,analyzing the situation and reporting to her that all she had to do was keep quiet.(p.243)
(8)Practice has steadied and strengthened her until now she wields a surepowerthat extends in all directions onhairlikewirestoo small for anybody’s eye but mine; I see her sit in the center of thiswebofwireslike a watchfulrobot, tend hernetworkwithmechanicalinsectskill, know every second whichwireruns where and just whatcurrentto send up to get the results she wants. (p.22)
以上引文中出現(xiàn)了多個形式各異的語言表達法,作者通過布隆登的視角傳達了在整部小說中貫穿始終的一個核心概念隱喻——大護士是機器(THE BIG NURSE IS A MACHINE)。(5)中的大護士是“隨時可能引爆的電子警報器”;(6)中大護士的微笑就如同“散熱器”上熱氣一般轉(zhuǎn)瞬即逝,布隆登仿佛能嗅到她身上“火燙的汽油”的味道,能看到“發(fā)電機閃出的火花”;(7)對大護士的刻畫非常直接,就是一部擁有“超強機械功率”的設(shè)備;(8)中的大護士搖身一變,成為了布滿了“線圈”,接通了“電流”的“機器人”。
布隆登作為精神病人的癡人夢魘般的語言描寫表面看似缺乏邏輯,詭異乖張,實則有其深層結(jié)構(gòu)上的一致性。作者通過層層深入地建立“大護士是機器”這樣一個具體形象的本體隱喻,將源域“機器”的屬性特征映射到目標域“大護士”身上,鮮明地刻畫出拉齊德機械、冷漠、刻板的人物形象,也為我們更深入地挖掘小說寓意留下了空間。
弗洛伊德的自我心理防御機制認為,精神病人就是通過特異的行為來逃避痛苦的回憶,從而保護內(nèi)心深處自我的統(tǒng)一性。那我們不禁要拷問,作為專業(yè)醫(yī)護人員的拉齊德為什么不斷強迫這些病患暴露和沉浸在過去痛苦的回憶當中呢[8]?作者通過建立機器隱喻完滿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大護士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是一部冰冷的“機器”,因此她冷漠、無情,無法站在人性的角度來考量病人的痛苦。她是一個機械的制度制定者和管理者,在她看來,法則和條例就像機器預(yù)先設(shè)置的程序一樣,只能被遵守,不能被蔑視和違背。透過酋長布隆登看似瘋癲的視角來審視大護士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更能達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布隆登的妄想癥迫使他只能用具體存在的實體形式來理解抽象的事物,而這種看似不可靠的視角背后隱藏的概念隱喻,相反會讓整個敘事過程更加真實、更加準確、更加有質(zhì)感。
在肯·克西的筆下,拉齊德被描繪成那個時代精神病院“制度”的象征和實施者,擁有絕對的權(quán)利,她所代表的醫(yī)護人員帶著所謂“正常人”的優(yōu)越感,如同“機器”一般的冷漠和無情,用種種極端的“治療”手段踐踏著病人卑微的人格,冷眼旁觀精神病人所遭受的痛苦,不惜以犧牲病人生命為代價來維持精神病院這個嗜血的體制。這樣一個人群在小說描述者布隆登的頭腦中形成了表面看似幻覺,實則真實精準的機器隱喻。這當中最具代表性的除了大護士拉齊德之外,還有三個忠實執(zhí)行她指令的黑人護工,他們也構(gòu)成了機器隱喻的一個重要部分,在小說中也有詳細的描述:
(9)I creep along the wall quiet as dust in my canvas shoes, but they gotspecialsensitiveequipmentdetects my fear and they all look up, all three at once, eyes glittering out of the black faces like the hard glitter ofradiotubesout of the back of an oldradio. (p.4)
(10)They laugh and then I hear them mumbling behind me, heads close together.Humofblackmachinery, humming hate and death and other hospital secrets. (p.4)
(11)Years of training, and all three black boystuneincloser and closer with theBigNurse’sfrequency. One by one they are able to disconnect thedirectwiresand operate onbeams. (p.24)
(12)They are in contact on ahigh-voltagewavelength of hate, and the black boys are out there performing her bidding before she even thinks it. (p.24)
以上這些癡人說夢、囈語連篇的表達法可以被解讀為機器隱喻的另一個印證——護工是機器(THE ORDERLIES ARE MACHINES)。仔細分析以上四個例子,我們不難看出,盡管在文字里充溢著無線電波、收音機、頻率、波束等看似凌亂的術(shù)語,但其內(nèi)部卻存在高度的一致性,共同指向布隆登對護工行為模式的解讀。布隆登認為,這三個黑人護工就是類似電子元件形式的接收器,隨時調(diào)整波段和頻率來接收大護士拉齊德的指令,輔助大護士完成對精神病院所有病人的控制。而各種電子元件名稱的高頻出現(xiàn),與上文交待的布隆登的個人經(jīng)歷高度吻合——布隆登曾在大學(xué)里完成一年的電子專業(yè)的學(xué)習(xí),因此這些機器隱喻背后不是布隆登的幻覺,而是他個人感受真實直觀的文字體現(xiàn)。小說作者肯·克西希望通過自己在精神病院兼職時的個人經(jīng)歷,向讀者傳達這樣的信息:精神病人對世界的感受并不是我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是扭曲和異常的,而是和我們正常人一樣有血有肉。
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我們經(jīng)常震撼于以大護士為代表的醫(yī)護人員在對待病人時的冷漠和無情。在小說敘述者布隆登看來,拉齊德堅持一切都按她的個人意志行事,將醫(yī)院變成了一個“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一種布隆登自己虛構(gòu)的、類似機器的、迫使他人服從的社會組織架構(gòu)。在布隆登的感知中,人和機器界限模糊、融為一體,人如同機器般滴答作響,按照設(shè)定的程序持續(xù)運轉(zhuǎn),因此他隨時能感覺到醫(yī)院作為一個“聯(lián)合機構(gòu)”像機器般按部就班地運轉(zhuǎn)。
(13)Working alongside others like her who I call the “Combine”, which is a huge organization that aims toadjustthe Outside as well as she has the Inside, has made her a real veteran atadjustingthings. (p.22)
(13)中的“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是小說作者故意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隱晦的術(shù)語。這個在常人眼中虛擬的社會組織在布隆登眼中確實真實存在,它的作用就是“調(diào)整”(adjust)外部世界的運行,而大護士的作用則是“調(diào)整”精神病院內(nèi)部事務(wù)?!罢{(diào)整”(adjust)這個單詞暗示通過更換零部件方式使機器更高效的運行。按照邏輯推理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醫(yī)院是由大護士掌控的機器,而醫(yī)院之外的世界則是由“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掌控的機器集合體。布隆登在小說中對機器相關(guān)術(shù)語的過度使用(over-lexicalization)在“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這一表達法的使用上達到了極致:
(14)I still had my own notions—how McMurphy was a giant come out of the sky to save us from theCombinethat wasnetworkingthe land withcopperwireandcrystal… (p.206)
(15)I just feel the pressures of the differentbeamsand frequencies coming from all directions, working to push and bend you one way or another, feel theCombineat work. (p.185)
(16)The ward is afactoryfortheCombine…Whenacompletedproductgoes back out into society, allfixedupgood as new, better than new sometimes, it brings joy to the Big Nurse’s heart; something that came in all twisted different is nowafunctioning,adjustedcomponent, a credit to the whole outfit and a marvel to behold.(p.31 )
這三個例子都是圍繞“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這個概念展開,映入眼簾的也都是銅線(copper wire)、波束(beam)、頻率(frequency)這些在上文已反復(fù)出現(xiàn)的詞匯。盡管布隆登的語言表面看似支離破碎,但將相關(guān)關(guān)鍵詞串聯(lián)起來就能完整地展現(xiàn)布隆登對世界的感知:聯(lián)合機構(gòu)這種組織構(gòu)架就是將人類構(gòu)成的機器通過聯(lián)網(wǎng)(network)的方式進行管理和控制,其工作原理和大護士支配精神病院的方式是一致的。精神病院就是一個為聯(lián)合機構(gòu)生產(chǎn)產(chǎn)品的工廠(factory),大護士內(nèi)心最大的喜悅就在于將修葺一新(fix up good as new)的成品(a completed product)送回到聯(lián)合機構(gòu)這個社會當中,精神病院治愈的病人都只不過是經(jīng)過調(diào)整、能正常運轉(zhuǎn)的機器元件(a functioning, adjusted component)。一言以概之,布隆登對社會的認知方式可以總結(jié)成這部小說另外一個核心機器隱喻——社會是機器構(gòu)成的“聯(lián)合機構(gòu)”(THE SOCIETY IS A COMBINE OF MACHINES)。
肯·克西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很多和“聯(lián)合機構(gòu)”這一虛構(gòu)概念相互照應(yīng)的情節(jié)。比如布隆登從小說的第一章開始,就反復(fù)提到精神病院中彌漫著的濃密的煙霧,而煙霧的濃度也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發(fā)生著變化。在麥克墨菲來到精神病院前,布隆登感覺到的煙霧是異常濃重的,仿佛伸手不見五指,讓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麥克墨菲到來之后,濃霧逐漸消散,周邊事物的輪廓也逐漸清晰;在麥克墨菲帶領(lǐng)精神病院的病人反抗大護士的壓制,成功地爭取到收看棒球比賽的機會后,布隆登突然發(fā)現(xiàn)煙霧徹底消散,他對周邊世界的意識開始清醒。根據(jù)上文對“聯(lián)合結(jié)構(gòu)”這一概念的分析,結(jié)合小說中煙霧情節(jié)的設(shè)置,可以明顯看出,煙霧并不是真實存在的,他是布隆登意識中“聯(lián)合機構(gòu)”對病人精神和人格的控制??稀た宋魍ㄟ^類似情節(jié)的設(shè)置,為“飛越”這一主題提供了物化的外在形式[9]。
肯·克西曾在精神病院里工作過一段時間,由于見證了那個時期的精神病醫(yī)院是如何治療病人的,因此對瘋?cè)嗽旱倪@種治療方法頗有微詞。那時的精神病院除了大劑量地使用抑制病人思維和行為能力的鎮(zhèn)靜類藥物、電擊、甚至手術(shù)切除病人的腦白質(zhì)等極端手段之外,還會使用在心理上強迫病人直面自己的隱私和痛苦的經(jīng)歷,徹底扼殺和摧毀病人僅存的自尊和尊嚴。小說的主人公之一麥克墨菲就因為抵制和反抗大護士拉齊德這種非人道的管理病人的方式,被強制進行了腦白質(zhì)切除手術(shù),從一個社會行為紊亂者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白癡”。作為麥克的朋友,酋長布隆登不忍看到他失去人格尊嚴茍且地生存下去,最終選擇用枕頭悶死了麥克墨菲,逃離了精神病院。小說通過布隆登的心智變化過程控訴了充斥著“機器”的瘋狂世界對人性的禁錮和摧殘,凸顯了小說的主題。這一主題是通過一明一暗兩條邏輯主線鋪陳開來的:明線是小說情節(jié)的推進過程;暗線就是上文提到的布隆登在小說敘述事件過程中感知世界的變化過程[10]13-24。
肯·克西在這部小說中取得的巨大成就之一就在于他在小說中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images)的雙重解讀方式——敘述者布隆登理解的是字面上的本意;而讀者理解的則是概念建構(gòu)的隱喻意義。小說中諸如“聯(lián)合機構(gòu)”(Combine)等概念的使用表面上體現(xiàn)了布隆登對世界扭曲的感知,實則是映射被機器支配的缺乏人性的世界,這正是小說力圖暴露并批判的主題所在[10]13-24。本文中討論的三種機器隱喻貫穿小說始終,這種概念隱喻的建立能更好地闡釋布隆登對自己缺乏思想和行為掌控能力的無助感,他隨時感到自己被“無形的力量”所操控。而在機器概念隱喻的源域中出現(xiàn)的大量實體物質(zhì),如調(diào)頻收音機、電子報警器、散熱器等,能使那些“無形的力量”更加具體,更加“真實”,從而為布隆登的精神障礙提供人類認知規(guī)律的合理解釋??稀た宋髡窍Mㄟ^此類概念隱喻的建立表達一種現(xiàn)實批判意義。上文對以機器為源域的概念隱喻模式一致性的分析可以用來解釋以布隆登為代表的神經(jīng)病人異常的心智模式(mind style),也為小說中大量機器隱喻的運用提供了認知理據(jù)。小說中充溢著大量形式各異的機器隱喻的語言實現(xiàn)形式,讓讀者能夠切實地體驗(embody)到小說敘述者布隆登在理解和描述周邊世界時所使用的時而怪誕、時而扭曲的敘事方式。當我們重新回顧和審視《飛越瘋?cè)嗽骸诽厥獾臅r代背景時能更清晰地看出,小說通過機器隱喻模式使用方式和頻率的變化可以清楚地傳達出布隆登心智的改變軌跡:布隆登從瘋癲向清醒,從禁錮向自由的獨特心里歷程,是對其所處社會對人性束縛的控訴和抗爭,也是小說中“飛越”這一過程的價值體現(xiàn),這與小說的標題《飛越瘋?cè)嗽骸沸纬闪苏諔?yīng),成功完成了對主題的升華。
20世紀60年代美國國內(nèi)“反主流文化”運動風起云涌,當時精神病院對待病人的非人道“治療”手段飽受社會各界的詬病,并且成為西方反體制精英們集體宣泄社會不滿情緒的重要目標。作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肯·克西以自己在精神病院工作時的親身經(jīng)歷為依據(jù),對當時精神病臨床醫(yī)學(xué)體制及其背后同構(gòu)化的美國社會現(xiàn)狀進行了猛烈的抨擊。與同時期的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致力于精神病學(xué)理論探討的角度不同,肯·克西選擇了從文學(xué)視角來審視精神病治療體制背后瘋癲狂躁的社會現(xiàn)狀。因此,雖然小說是基于肯·克西的親身經(jīng)歷,但小說中發(fā)生在瘋?cè)嗽豪锔鞣N怪誕離奇的故事卻是作者虛構(gòu)的,《飛越瘋?cè)嗽骸凡⒎钦鎸嵃l(fā)生的紀實性小說,而更像是充溢著各色概念隱喻的政治寓言。
小說在展開敘事結(jié)構(gòu)框架的過程中,一方面設(shè)定精神病院為背景,為讀者提供認知體驗的社會語境;另一方面通過對機器進行隱喻化處理,形成貫穿小說始終的機器概念隱喻;并在語篇組織中完整體現(xiàn)源域和目的域之間的映射,實現(xiàn)了整部小說語篇的連貫性。
注釋:
①60年代初期,作者肯·克西在斯坦福大學(xué)攻讀學(xué)位時,曾參與了由政府主持的LSD藥理學(xué)實驗,親身嘗試過LSD藥物,進而發(fā)展成為“癮君子”,并曾因濫用毒品在加利福尼亞州監(jiān)獄里度過了四個月的刑期,其精神類藥物成癮幾乎伴隨肯·克西一生,直至晚年罹患肝病和糖尿病后才得以戒除。
②英語中對概念隱喻表達式統(tǒng)一使用大寫形式,下文將沿襲此慣例。
③為了保留原著的語言特色,確保語料分析的真實可靠性,文中標有頁碼的引文皆出自小說第一版英語原文。Ken Kesey.OneFlewOvertheCuckoo’sNest.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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