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日本三條公爵家藏古抄本《五臣注文選》是現(xiàn)存比較少見的五臣單注本之一。此抄本或者其抄寫依據(jù)之底本應(yīng)該是唐抄本[1]149。此本雖為殘卷,僅存卷二十,但因為是唐抄本,且為五臣單注本,所以不僅對考察后來的五臣注本以及合并本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對考察刊本時代的《文選》版本演化有依據(jù)意義,而且對《文選》抄本時代的合并本考察亦具有同樣的參考價值。本文即以三條家本《文選》為主要參照,考察同為抄本的《文選集注》之編纂方法、編纂過程中的變化,進而對三條家本《文選》以及集注本《文選》之價值作出較為客觀的評估①。
作為較早的五臣注本,因為存于東邦且較少流傳,三條家本《文選》的版本價值,即在《文選》流傳過程中的地位與作用,并沒有得到較好的探討。本節(jié)通過三條家本與其他五臣單注本的比勘,意欲考察三條家本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反映五臣注早期的狀貌。這不但能夠展示三條家本《文選》殘卷本身之價值,而且也是本文必須的步驟。假如三條家本只是隨意刪增抄錄的一個本子,本身并不具備代表五臣注早期狀貌的資格,那本文以之為依據(jù)考察《文選集注》的編纂情況,不僅毫無意義,甚至還會得出錯誤結(jié)論。
在五臣單注本刊本系統(tǒng)中,平昌孟氏本是較早的刻本,雖然平昌孟氏本現(xiàn)已不存,但傳承至今的朝鮮正德本依據(jù)之底本即平昌孟氏本。因此,通過三條家本與正德本的對校,可以窺見三條家本的五臣注樣貌,進而探討其價值所在②。
三條家本《文選》,殘存鄒陽《獄中上書自明一首》,司馬長卿《上書諫獵一首》,枚叔《上書諫吳王一首》、《上書重諫吳王一首》,江文通《詣建平王上書一首》,任彥升《奏彈曹景宗一首》、《奏彈劉整一首》,沈休文《奏彈王源一首》,楊德祖《答臨淄侯箋一首》,繁休伯《與魏文帝箋一首》,陳孔璋《答東阿王箋一首》,吳季重《答魏太子箋一首》、《在元城與魏太子箋一首》,阮嗣宗《為鄭沖勸晉王箋一首》,共14篇,然此14篇中僅《上書諫獵》、《上書諫吳王》、《重諫吳王》、《答臨淄侯箋》、《與魏文帝箋》、《答東阿王箋》、《答魏太子箋》、《在元城與魏太子箋》8篇為完篇,他篇皆有殘缺。
通過與正德本中相同篇目的全面比勘,可以看出兩個本子存在差異,但差異不是很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三條家本是抄本,因此手寫體、俗體字用得較多;正德本是刊本,字體比較規(guī)范,這是二本在書寫方面的差異,此差異對本文之意圖無關(guān)緊要。
在音注方式上,三條家本用“××反”或“音×”格式,正德本則將注音的標志性詞語“反”及“音”去掉,直接用“××”或“×”表示。這主要是預(yù)設(shè)的編纂體例不同所致。參考其它版本,如奎章閣本等,可以發(fā)現(xiàn),三條家本之音注方式可能是五臣注較早的樣貌。
三條家本與正德本皆對文中的某些字進行夾注注音,但比勘之后發(fā)現(xiàn),三條家本有夾音而正德本沒有的凡15條,三條家本無注音而正德本有者一條,但非夾音,而是在正文下面的注釋中,即《與魏文帝箋一首》“繁休伯”后的注釋:“……其文甚麗。繁,步何反。”[2]卷二十,43這明顯是正德本誤,注文中出現(xiàn)音注不是五臣注的體例。三條家本音注多于正德本有兩種可能:一是五臣注在后來的流傳中發(fā)生了變化,尤其是與李善注之間的互為闌入;二是三條家本即為五臣注早期形態(tài),因為五臣注本身的注釋意圖及預(yù)設(shè)對象即一般知識階層,所以筆者比較傾向于第二種可能。
1.正文脫文。明顯因為抄寫原因偶脫的個別字不論,三條家本與正德本比較,句子或句子片段脫落共有兩處:一是《獄中上書自明》“而不留富貴之樂”[3]121;二是《上書重諫吳王》“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3]135。反之,三條家本有而正德本闕略的亦有一處,即《答東阿王箋》中的“琳死罪死罪”[3]168五字??梢钥隙?,三條家本之脫文是由于抄寫疏誤所致,有明顯的考察痕跡。如《上書重諫吳王》中的“今漢親誅其三公以謝前過”[3]135脫落,卻存在對此句的注釋,緊接上一句正文,顯然為抄寫疏誤。
2.注釋脫文。個別詞語的闕略不舉,僅以其注釋闕略嚴重者為例。三條家本脫文嚴重處凡8條,分別如下:
(1)《獄中上書自明一首》中“以奉丹之事”下的注釋:
向曰:樊於期為秦將,得罪于秦,而逃于燕。荊軻見于斯曰:“今聞秦購將軍之首以獻于秦,秦王必喜見臣……”[3]108
向曰:于期為秦將,得罪于秦,而逃于燕。荊軻見于期曰:“今聞秦購將軍之首,金千斤,邑萬家,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何如?”于期曰:“為之奈何?”軻曰:“愿得將軍之首,以獻于秦王,王必喜見臣……”[2]卷二十,10
三條家本之所以脫文,很有可能是抄寫時看錯句子起訖所致。此條注釋本應(yīng)有兩處“將軍之首”,三條家本僅有一個“將軍之首”,明顯是抄寫到前“將軍之首”四字后,繼之以為后“將軍之首”,繼續(xù)抄寫,且文意仍暢通。
(2)《獄中上書自明》中“樹功而不望”下的注釋:
向曰:德重也。[3]118
向曰:德重者,人不以為德故也。[2]卷二十,14
此條類上條,句子兩端同,脫落中間數(shù)字。
(3)《答臨淄侯箋》“蔚矣其文”后注釋:
翰曰:嘉命謂植書也。蔚,盛。[3]155
翰曰:蔚,盛也。嘉命,植書也。辱,污也。[2]卷二十,40
此種情況難以定奪二本誰更接近五臣原貌,然正德本之注釋排列不似五臣注。
(4)《答臨淄侯箋》“不復過此”后注釋:
《詩》有大雅、商頌、魯頌也。[3]155
《詩》有大雅、小雅、商頌、魯頌。[2]卷二十,40
此條可能為抄寫造成。此僅舉例列舉,非全面羅列,正德本并不一定準確。
(5)《答臨淄侯箋》“使刊定”后注釋:
云:后誰復相知……[3]158
向曰:植書云:后誰復相知……[2]卷二十,42
此條為抄寫所誤,三條家本脫注者及引文出處。
(6)《與魏文帝箋》“繁休伯”后注釋:
……其文甚麗之也。[3]161
……其文甚麗。繁,步何反。[2]卷二十,43
正德本之增加音注,不符合五臣注音注之體例,非。
(7)《與魏文帝箋》“未之聞也”后注釋:
詭,奇也。[3]165
翰曰:詭,奇也。[2]卷二十,44
此條三條家本脫注者,或為抄寫所致,而《文選集注》則為:“呂向曰:詭,奇也?!币嗖荒艽_定正德本一定正確。
(8)《在元城與魏太子箋》“乃高帝之所忌也”后注釋:
……高祖欲宿,心動,問縣名為何。曰:柏人者,迫于人也。去不宿。故云所忌。[3]175
……高祖欲宿,心動,問縣名。曰:柏人。祖曰:柏人者,迫于人也。去不宿,故云所忌。[2]卷二十,48
此條脫落原因同第一條。
總之,三條家本脫文的主要原因,多為抄寫時不夠細致所致。8條中,明顯因錯行而抄誤者有二條(1、8),與此類似者即有可能因為抄寫句中有相同的字詞而出現(xiàn)脫誤者有二條(2、4),脫漏注者有兩條(5、7),另外兩條,一條不能確定誰更能代表五臣注早期形態(tài)(3),一條明顯是正德本錯誤(6)。
文中有兩個同樣的詞語,抄寫到第一個詞語后,直接將第二個詞語續(xù)接的內(nèi)容抄寫在第一個詞語之后,而忽略了第一個詞語至第二個詞語之間的部分,這就出現(xiàn)了缺略現(xiàn)象。如果是在第二個詞語之后,再將第一個詞語之后的內(nèi)容重寫一遍,便出現(xiàn)了衍文。此種情況在三條家本中存有一例。此外,與正德本比較,三條家本增衍嚴重處尚有8條。分別如下。
(1)《獄中上書自明》中“歸以王天下”下的注釋:
銑曰:荊軻既至秦,持千金之資以遺秦寵臣中庶子蒙,使為先言于秦王曰:燕愿舉國為內(nèi)臣,貢職如郡縣。謹斬樊於期之首及燕督亢之地圖。[2]卷二十,14
銑曰:荊軻既至秦,持千金之資以遺秦寵臣中庶子蒙,使為先言于秦王曰:燕愿舉國為內(nèi)臣,中庶子蒙使為先言于秦王曰:燕愿舉國為內(nèi)臣,如郡縣,謹斬樊於期首及燕督亢地圖。[3]120
此條三條家本明顯有誤。原因也比較清楚,是因為抄寫時錯行所致。即文中有相同的語詞,抄寫到第二處時,又從第一個語詞處抄寫。
(2)《奏彈曹景宗》“獲獸何勤”下注釋:
向曰:漢高祖曰:獵者,追蹤殺獸者狗也,而發(fā)蹤指示人也。言景宗指蹤非擬蕭何,獲獸勤勞不同諸將。[2]卷二十,31
向曰:漢高祖曰:獵者,追殺獸者狗也,而發(fā)蹤指示人也。今諸將徒能得獸,狗功也;如蕭何發(fā)指示,人也。言景宗指蹤非擬蕭何,獲獸勤勞不同諸將。[3]141
三條家本與正德本相比增衍之處,為漢高祖之語,見《史記·蕭相國世家》:“高帝曰:‘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fā)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fā)蹤指示,功人也?!盵4]卷五十三,2015三條家本稍有刪減。正德本或有脫落。
(3)《奏彈王源》“宋子河魴同穴于輿臺之鬼”后注釋:
銑曰:《詩》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豈其娶妻,必宋之子。姜,姓也。[2]卷二十,40
銑曰:《詩》云: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豈其食魚,必河之鯉?河之鯉豈其娶妻,其宋之子。姜、子,齊、宋姓也。[3]152
此條三條家本雖有抄寫錯誤,即多抄一“河之鯉”,但引用《詩經(jīng)》原文相對完整,且在對姜、子的解釋上,更加具體明確,此條三條家本優(yōu)。
(4)《奏彈王源》“參纓冕”后注釋:
參謂入仕也。[2]卷二十,39
參纓冕謂入仕也。[3]151
此條三條家本優(yōu)。參,參入、列入。纓冕,仕宦的代稱。兩詞聯(lián)合起來方有“入仕”之義。
(5)《答臨淄侯箋》“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后注釋:
濟曰:植書云:今往仆少小所著詞賦一通,相與更經(jīng)也。修言今植之賦頌,乃與古詩相類,雖不經(jīng)孔子刪定,與《詩》之風雅無異焉。[2]卷二十,42
濟曰:植書今往仆少小所著詞賦一通,相與更相經(jīng)也。修言今植之賦頌,乃與古詩相類,不經(jīng)孔子刪定,與《詩》之風雅無異焉。更,經(jīng)也。[3]159
此條與下第7條類似,在闡釋之后,忽然列入幾處詞語解釋。這不類五臣注的樣式,很可能是講學記錄之本。
(6)《答臨淄侯箋》“未之思也”后注釋:
向曰:鄙宗。過言謂壯夫不為也。[2]卷二十,42
向曰:鄙宗,謙詞。過言謂壯夫不為者。[3]160
此條正德本僅列詞條,并未解釋,或為脫文。三條家本有。
(7)《答東阿王箋》“焱絕煥炳”后注釋:
向曰:焱絕煥炳言文詞光明也。[2]卷二十,45
向曰:焱絕煥炳言文詞光明也。焱,火光。煥、炳,皆明也。[3]167
(8)《在元城與魏太子箋》題目后注釋:
向曰:質(zhì)遷為元城令之官,遷鄴辭太子。[2]卷二十,47
向曰:質(zhì)遷為元城令之官,過鄴辭太子,到縣而與太子箋也。[3]174
此條三條家本對書寫緣起的介紹更加具體,更符合五臣注的注釋特征,正德本或有脫落。
(9)《在元城與魏太子箋》“不亦異乎”后注釋:
銑曰:漢嚴助為中大夫,得侍從從容。上問所欲,對曰:愿為會稽太守。數(shù)年賜詔曰:君厭承明之盧,出為郡吏,久不聞問。助恐,上書謝:愿奉三年計最。詔許,因留拜侍中也。故云皆克復舊任。[2]卷二十,49
銑曰:漢嚴助為中大夫,侍從從容。上問所欲,對曰:愿為會稽太守。數(shù)年賜詔曰:君厭承明之盧,出為郡吏,久不聞問。助恐,上書謝:愿奉三年計最。詔許,因留拜侍中。虞兵壽王自侍中為東郡都尉,復征入□□□大夫侍中也,故云皆克復舊任。[3]178
在上述九條中,只有第一條為三條家本抄寫錯誤,其余諸條三條家本均優(yōu)于正德本,三條家本基本上保存了《文選》五臣注的早期樣貌。這也說明后來的五臣單注本亦有變化,可能吸收了《文選集注》、《文選》李善注等其他注家的內(nèi)容。
三條家本中語氣詞運用較多,將其中運用較多的句末語氣詞與正德本相比,發(fā)現(xiàn)兩個本子存在著一定的差異。
三條家本與正德本中,“也”是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句末語氣詞,其次是“矣”。但是,比勘后發(fā)現(xiàn),三條家本與正德本在句末語氣詞的使用數(shù)量上存在一定差異。兩個本子皆有者排除在外,從差異性來看,三條家本沒有、正德本有的:“也”字21個,“矣”字0個;正德本沒有、三條家本有的:“也”字76個,“矣”字3個③。從這一數(shù)量差異可以看出,三條家本《文選》使用句末語氣詞的頻率要大大高于正德本。那么,三條家本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句末語氣詞存在呢?這要涉及到句末語氣詞的作用及不同語體的特點。
語氣詞在句末經(jīng)常用于表達各種語氣,在書面語體與口頭語體中均會出現(xiàn)。“書面語體是用文字記錄語言而形成的語體,書面語以口頭語為基礎(chǔ),但是與口語又有明顯差別。書面語沒有口語那種因為聲音作媒介而具有的伴隨因素,沒有那些豐富多彩的語氣、語調(diào)”[5]168-169。一般來說,書面語言語句雅重、結(jié)構(gòu)謹嚴,口頭用語則是簡短明快、通俗自然,這種不同表現(xiàn)在口頭用語中語氣詞較多,而書面語則要精心選擇詞語及結(jié)構(gòu)。對應(yīng)這樣的語體區(qū)分,三條家本《文選》與口頭用語的聯(lián)系就多了一點。三條家本是抄本,抄本必定會有抄寫依據(jù)的底本,這個底本很可能就是一個課堂講學記錄的本子?!段倪x》在唐代影響較大,士子文人競相學習,學堂先生講授《文選》,學生在記錄的過程中,自覺不自覺地將先生講授時的語氣詞也記錄于其中了。
再進一步研究,三條家本中還存在著較為特殊的句末語氣詞,如“之也”、“之矣”等,之所以說它們特殊,一是因為在古代漢語語法中很少有這樣的用法,二是在其他版本中亦未見這些語氣詞。之所以說它們是句末語氣詞,是因為從文義來看,它們所起的作用就是表示陳述語氣。三條家本中的句末語氣詞“之也”共20條,不同比例地分布于殘存的14篇中,如《獄中上書自明》“以奉丹之事”注釋有云:“丹即燕太子之也?!盵3]108《答東阿王箋》標題后有注釋云:“東阿王,曹植之也?!盵3]166此兩例皆為對文中出現(xiàn)人物的說明,很明顯,“之”字在此出現(xiàn)是不對的,不符合語法規(guī)范,正德本無“之”字,一條用“也”字,一條不用語氣詞表示。其他18條亦與此類同。句末語氣詞“之矣”,出現(xiàn)1次,見于《獄中上書自明》,“未象管蔡是矣”后注云:
向曰:丹朱,堯子而不肖也。象,舜弟,欲殺舜。管叔、蔡叔,皆周公弟也。流惡言以疑周公,周公誅之。言朱、象、管、蔡,于堯、舜、周公則為骨肉,而不率父兄之德,故為仇敵之矣。[3]113
“之矣”,正德本作“也”?!肮蕿槌饠持印保坝袆釉~“為”字,“之”字不當用,若無“為”字,“故仇敵之矣”亦可通。
三條家本出現(xiàn)了習用的句末語氣詞“也”、“矣”,也出現(xiàn)了不當用而用的句末語氣詞“之也”、“之乎”,如此一來,可以進一步印證上面的觀點,即三條家本依據(jù)的底本或為課堂講學本,以上與它本不同的句末語氣詞,當為學堂先生講學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口頭語。
通過以上四個方面的比勘,可以對三條家本《文選》的性質(zhì)與價值作如下判斷:三條家本《文選》是比較早且比較全面地保存了五臣注原貌的抄本,它在很多方面甚至優(yōu)于看上去錯誤較少的刊本,它的底本應(yīng)該是一個比較接近講學記錄的本子。雖然因為底本性質(zhì)及抄寫原因,三條家本存在著一定程度的衍脫之處,但這并不影響其整體價值,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完全可以代表唐代五臣單注本的早期形態(tài)的。
三條本作為唐代出現(xiàn)的較早較全面的五臣單注本,雖然現(xiàn)僅存第20卷,但是,既然其能夠代表五臣注早期的形態(tài),就完全可以將其作為參照進而考察其它一些版本,所以具有極為重要的文獻價值。能夠反映唐抄本的還有一種重要文獻《文選集注》,其中也收錄了五臣注。那么,《文選集注》中的五臣注與三條家本五臣注有無差異?如果有,這些差異反映了《文選集注》的哪些問題呢?是否由此可以對《文選集注》的編纂作出一些推測呢?
三條家本殘卷與《文選集注》殘卷共存的篇目有《奏彈曹景宗》殘卷、《奏彈劉整》殘卷、《奏彈王源》殘卷、《答臨淄侯箋》、《與魏文帝箋》、《答東阿王箋》6篇?!段倪x集注》排列各家注本時,其順序為李善注、《文選鈔》、《音決》、五臣注、陸善經(jīng)注。通過比勘《文選集注》與三條家本《文選》中此六篇,發(fā)現(xiàn)《文選集注》將五臣注作了一定的修改與刪減。《文選集注》刪減五臣注的情況分為兩種類型④。
1.全部刪減。即三條家本某句正文下面的五臣注,在《文選集注》中完全消失了。如《奏彈曹景宗》“魏武置法案以從事”條,三條家本《文選》下列劉良注:
良曰:太祖自作兵書,諸將征伐皆以親書從事。從令者克,違令者敗之也。[3]143
《文選集注》中則全部刪掉了劉良注,而李善注與之非常接近:
李善曰:《魏書》曰:太祖自作兵書,諸將征伐皆以新書從事。從令者克捷,違令者負敗也。[6]冊二,377
此條注釋三條家本與《文選集注》兩家注有四點不同。其一,《文選集注》李善注有引文出處,三條家本劉良注無。此為二家注釋義例之別,此處無討論之必要。其二,《集注》是“皆以新書”,三條家本為“皆以親書”,一字之別,當以《集注》為是。其三,《集注》本“從令者克捷”,三條家本無“捷”字。其四,《集注》本“違令者負敗也”,三條家本為“違令者敗之也?!?/p>
二者雖存四處不同,除卻文字上的差異,其他完全一樣,因此《集注》本中劉良注沒有存在必要,全部被刪。
再如《奏彈曹景宗》“久患諸夏”后的注釋:
良曰:逆胡,后魏也。諸夏,中國也。[3]143
《鈔》曰:逆胡,謂元魏也。諸夏,中國,謂洛陽也。[6]冊二,379
《文選鈔》與劉良的注釋相比,基本相同,只在對“諸夏”的解釋上相對完滿,且《文選鈔》在《文選集注》中位于五臣注前,故劉良注被刪。
2.部分刪減。即三條家本有五臣注,《文選集注》亦有,只不過兩相對比,集注本少了部分內(nèi)容。
全部被刪的數(shù)量相對來說不算太多,但部份被刪的比重還是較大的,絕大部份五臣注或多或少地有所刪減。依據(jù)三條家本保存的6篇比校,此6篇共有81條注釋⑤,其中全部被刪者12條,占總數(shù)的14.8%;部份被刪者41條,占總數(shù)的50.6%;共計被刪者占65.4%。
無論是全部被刪,還是部份被刪,其理由則是相同,就是出現(xiàn)重復現(xiàn)象,具體情況如下。
一是文字基本相同。如《答東阿王箋一首》“載歡載笑,欲罷不能,謹韞櫝玩耽,以為吟頌”條:
良曰:載,則。歡,言美之也。韞,藏。櫝,遺也。[3]168
劉良曰:載,則也。歡,言美之也。[6]冊二,466-467
刪去的部份為“韞,藏。櫝,遺也”,而這兩個詞的注釋《文選集注》中見于李善注:“善曰:……韞,藏也。櫝,遺也?!盵6]冊二,467
二是文字不同,主要內(nèi)容大致相同。如《奏彈曹景宗》“和戎莫效,二八已陳”條:
良曰:魏絳為晉悼公和戎狄而賜女樂二八。景宗無此功而已,當此賜也。[3]142
劉良曰:景宗無功效而已,當此賜也矣也。[6]冊二,373
很明顯,《集注》本去掉了“和戎賜二八”的歷史典故,直接切入評價曹景宗?!都ⅰ繁局械倪@一典故見于李善注:“《左氏傳》曰:鄭人貽晉侯以女樂二八。晉侯以樂之半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諸戎狄。’”[6]冊二,373此條《集注》本李善注引用《左傳》原文,而三條家本劉良注則是將《左傳》文辭化為己句,且與李善注相比,增加了晉悼公賜魏絳女樂二八的原因,對了解典故及明晰下文意思有重要幫助,然而《集注》亦作刪改。
《文選集注》五臣注與前面注釋的重復,有時是單一地與李善注、《文選鈔》等重復,有時則是合二為一,即五臣注的內(nèi)容分散見于李善注、《文選鈔》、陸善經(jīng)注等,如《答臨淄侯箋》“修家子云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注釋:
良曰:植書云:揚雄猶云壯夫不為,雄《法言》曰:或問:吾子少好賦?曰:然,童子雕主篆刻。俄爾曰:壯夫不為。是悔其少壯也。[3]159
李善曰:曹植書曰:揚雄猶稱壯夫不為,揚子《法言》:或問吾子少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爾曰:壯夫不為?!垛n》曰:言雖年老,尚不能曉知事理,故著《法言》如此說也,悔其少小時所著述也。[6]冊二,445
三條家本劉良注釋的前半部分(至“壯夫不為”)與《集注本》李善注近乎相同,三條家本“雕主篆刻”字誤,當為“雕蟲篆刻”,其后的“是悔其少壯也”,與《文選鈔》“悔其少小時所著述也”近同。鑒于前面已經(jīng)在李善注、《文選鈔》中出現(xiàn)了類似內(nèi)容,故而,三條家本劉良注釋中的上述部分被刪。
通過以上對五臣注從三條家至《文選集注》本的變化,進而得知《集注》本《文選》對五臣注的編纂原則:即《文選集注》雖以集注為編纂體例,但并非對五臣注原封不動地一并移入,而是遵循避免重復的原則,對五臣注作了程度不同的剪裁,其中有因與李善注重復者,亦有與五臣注外的他家注釋重復者。
《文選集注》在編纂時依據(jù)“避免重復”的原則將五臣注作了刪減,那么,此種修改原則是單獨針對五臣注,還是適用于其他注家呢?如果是指向性很強地針對五臣注,說明《文選集注》的編者對五臣注某些方面的不認可,如果是其他注釋亦被刪減,則說明《文選集注》在編纂時有一以貫之的原則。要證明這一問題,尚需要對其他的注釋進行比勘后判定。
《文選集注》刪減五臣注內(nèi)容時,比照的內(nèi)容主要是李善注、《文選鈔》⑥?!段倪x鈔》原書已亡佚不傳于世,無法與《文選集注》中的《文選鈔》相比勘而作出明確結(jié)論。但是通過《集注》中《文選鈔》與李善注的出現(xiàn)方式及注釋內(nèi)容可以作出接近真相的推斷。
從出現(xiàn)方式上看,有單一式,有時會單獨出現(xiàn)李善注,有時會單獨出現(xiàn)《文選鈔》;有聯(lián)合式,即李善注與《文選鈔》二者共同出現(xiàn)。單獨出現(xiàn)自然不會有重復現(xiàn)象,共同出現(xiàn)時它們會對不同內(nèi)容作出闡釋,如《奏彈王源》“固宜本其門素,不相奪倫”后注釋:
李善曰:《尚書》曰:八音克諧,無相奪倫?!垛n》曰:門素,謂本所相承也。倫,理也。呂向曰:使有倫理次第也。[6]冊二,405
李善注是解釋“不相奪倫”的出處,《文選鈔》則是解釋句中重點詞語的意思,無論從文字上還是從內(nèi)容上,皆不見重復現(xiàn)象。
如此一來,《文選集注》“去同存異”的原則對《文選鈔》同樣適用。但是,事情往往不是如此簡單,《文選集注》中《文選鈔》與李善注也存在內(nèi)容或部分文字相同的地方,如《答臨淄侯箋》“固所以殊絕凡庸也”之后的李善注與《文選鈔》皆對《呂氏春秋》、《淮南子》的成書情況有所說明,亦見大體相同的記載:
李善曰:桓子《新論》曰:秦呂不韋請迎高妙,作《呂氏春秋》;漢之淮南王聘天下辯通以著篇章,書成,皆布之都市,懸置千金以延示眾士,而莫能有變易者。乃其書約,體具而言微也。[6]冊二,442-443
《鈔》曰:《呂氏春秋》云:呂弗聚智略之士,作《呂氏春秋》,成,懸之于市,有改一字者賞之千金?!痘茨稀烦梢鄳?,視能改一字賞五百金。[6]冊二,443
是否《文選集注》編纂時候僅僅是對五臣注進行了去同存異的刪減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某些關(guān)鍵詞上,李善注與《文選鈔》尚存有一定差異。
此兩處皆說《呂氏春秋》與《淮南子》成書后懸置于市,但在賞金的具體數(shù)目上存在一定的差異,李善云兩者皆賞千金,《文選鈔》則言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雖然主體內(nèi)容略同,然因關(guān)鍵詞上存在一定差異,所以《文選集注》二說并而存之。
再如《奏彈曹景宗》“出必以律,錙銖無爽”后注釋:
李善曰:《周易》曰:師出以律。[6]冊二,377
《鈔》曰:《易》曰:師出以律,否臧兇。注曰:為師之始,齊師者也。齊眾以律,失律則散,故師出以律。律不可失,失律而臧,何異于否,失令有功,法所不赦,故師出不以律,否臧皆兇。[6]冊二,377
李善注與《文選鈔》所引《周易》內(nèi)容為《師》卦初六爻辭,完整的內(nèi)容為《文選鈔》所引,李善注僅僅是將《周易》部份內(nèi)容與原文的“出必以律”對應(yīng),并無其他說明,而《文選鈔》則不僅引文完整,而且引《周易注》進一步解釋意思。
通過對這兩個例子的細化分析可以看出,《文選集注》在堅持“求同存異”原則的同時,還有“多多益善”的原則。
“多多益善”的原則還可以從單一式出現(xiàn)方式來看?!都ⅰ分袃H出現(xiàn)《文選鈔》沒有出現(xiàn)李善注,通過對校國子監(jiān)《文選》,這不是因為《文選鈔》與李善注的內(nèi)容重合,《文選鈔》的注釋更好而去掉李善注,而是因為這一句話之下,李善注根本就沒有注釋。所以,根據(jù)“多多益善”的原則,《文選鈔》就被排在了這句話下面諸種注釋的首位。
陸善經(jīng)注在《文選集注》中出現(xiàn)的頻率不如李善注、《文選鈔》高,但是從《文選集注》收錄陸善經(jīng)注的情況,可以看出與《文選鈔》相同的取舍原則。
《答臨淄侯箋一首》作者楊德祖后收錄了李善注與陸善經(jīng)注,具體如下:
李善曰:《典略》曰:楊修,字德祖,太尉彪子也,謙恭林博。自魏太子以下,并爭交好。又是時臨淄侯以才捷愛幸,康秉意投修,數(shù)與修書,修答箋。后公以修前后漏泄言教,交關(guān)諸侯,乃收殺之。[6]冊二,431-432
陸善經(jīng)曰:《典略》云:楊修,字德祖。少謙恭有材學,卓流奇譽。魏武為丞相,轉(zhuǎn)主薄,軍國之事皆預(yù)焉。修思謀深長,常豫為答教,故猜而惡焉。初臨淄侯植有代嫡之議,修厚自委昵,深為植所親重,太子亦愛其才。武帝慮修多譎,恐終為禍亂,又以袁氏之甥,遂因事誅之。[6]冊二,432
李善注與陸善經(jīng)注在對曹植、曹丕對楊修的欣賞上,較為相似,而在楊修的才學及被殺原因方面,陸善經(jīng)則詳細、豐富得多??梢姡扒笸娈?,多多益善”的原則同樣適用于對陸善經(jīng)注的取舍。
無論是“去同存異”還是“多多益善”,李善注在《文選集注》中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作為排頭兵,一切要向它看齊,李善注有者,其它注本不會有,李善注無者,其它注本才會出現(xiàn)。那么,《文選集注》是否保存了李善注的原貌呢?
國子監(jiān)本《文選》[7]是李善單注本的第一個刻本,可能與中晚唐李善注比較接近,不妨以此作為比校依據(jù)回答上面的問題。通過與國子監(jiān)《文選》的比勘發(fā)現(xiàn),《文選集注》李善注與國子監(jiān)李善注也有一定的差異,但差異不太大,主要表現(xiàn)在字詞的闕略方面。可見,《文選集注》對于李善注收錄是比較完整的,但也不是最完整的,在保存李善注原貌方面仍然不夠理想。
三條家本《五臣注文選》是一個比較早的唐抄本,在較大程度上代表了五臣注早期的面貌,因此,三條家本《文選》具備重要的參照意義。通過三條家本《文選》與《文選集注》中的五臣注之詳細比校,由此可以確定《文選集注》編纂者對五臣注的編纂,進而驗證這種編纂方式在《文選集注》中是否適用于其他諸家。本文的結(jié)論是,《文選集注》的編纂原則可以概括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原則,一個中心即以李善注為主,兩個基本原則即多多益善、去同存異。
《文選集注》在編纂成書之時,面對眾多的材料,從整體上進行了一定的比勘、選擇,堅持“多多益善”的原則,盡量搜羅全面的注釋信息,進而形成了一百二十卷本,但同時會對各種注釋進行“去同存異”的處理,與李善注相互照應(yīng),最終形成了含量豐富的《文選集注》。這種編纂原則在其他集注、匯校之類的文獻中同樣適用。如此,集注本的優(yōu)勢就在于能夠保存比較多家的注釋,對學習《文選》比較實用,劣勢則在于會遮掩某些版本的原始樣貌。所以,對《文選集注》的價值應(yīng)該給出一個比較客觀的評估。
《文選集注》在《文選》發(fā)展過程中是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它保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佚失的幾種《文選》注釋著作的內(nèi)容,因此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但對其版本價值亦不能過分拔高,尤其是其中保存的注釋如李善、五臣二家尚有另外傳承流傳的情況下,其僅具備一定的參考價值。要了解《文選》諸種版本注釋的大致情況,《文選集注》是很好的選擇,但若要研究《文選》諸種版本的樣貌特征及版本演變,《文選集注》絕對不是最佳的選擇,不能作為唯一的依據(jù)獨立使用。
注釋:
①集注本《文選》之發(fā)現(xiàn)與出版,是現(xiàn)代《文選》學史上的一件大事。但是,目前學界在強調(diào)其價值的同時,無疑存在著過度的拔高,根本原因在于未能詳細考察其保存諸家注釋的完善程度。
②一些學者已做過類似的研究。饒宗頤先生依據(jù)《四部叢刊》本、《文選集注》本及北宋景祐本《史記》、南宋重刊淳化本《漢書》、紹興重刊北宋監(jiān)本《梁書》、紹熙本《三國志》等,詳校三條家本。見:《中外學者文選學論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游志誠先生依據(jù)陳八郎本、明州本、贛州本、奎章閣本、廣都本、茶陵本等對?!洞鹋R淄侯箋》、《與魏文帝箋》、《答東阿王箋》、《答魏太子箋》、《在元城與魏太子箋》五篇,以此考察五臣注原貌。見:游志誠《文選綜合學》,文史哲出版社2010年版。
③三條家本與正德本皆有句末語氣詞,然所用詞語不同者,不在統(tǒng)計范圍之內(nèi)。
④《文選集注》中《奏彈王源一首》脫文嚴重,情況復雜,不在本文討論之內(nèi)。對此篇文字在諸本中的差異可參看:周勛初《〈文選〉所載〈奏彈劉整〉一文諸注本之分析》,《魏晉南北朝文學論叢》,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18-229頁。
⑤此項統(tǒng)計不含夾音,且單字被刪者亦不計算在內(nèi)。
⑥五臣注因與李善注有重合部份而被刪的共有20條,占被刪總數(shù)的40%;與《文選鈔》重合而被刪的25條,占被刪總數(shù)的5%;合李善注與《文選鈔》同而被刪的4條,占被刪總數(shù)的8%;合李善注與陸善經(jīng)同而被刪的1條,占被刪總數(shù)的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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