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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文本的生成及其早期流布形態(tài)

2014-04-11 00:42
關鍵詞:鄭玄論語孔子

(貴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貴陽 550018)

在今本定型之前,《論語》曾經(jīng)存在多種流布形態(tài)。對于這些形態(tài),史志目錄著重描述的是其中的古《論》、魯《論》、齊《論》三種傳本及其整合演變過程。這種選擇性的書寫方式雖然無可非議,但也容易產(chǎn)生一些誤解,其結果主要表現(xiàn)為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多種傳本存在的原生態(tài)圖景。因此,力圖向《論語》傳本的原生態(tài)存在方式回歸,清理這些傳本之間所可能存在的聯(lián)系,對于理解早期《論語》文本的流布形態(tài)乃至其生成過程來說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漢書·藝文志》、何晏《論語集解序》、《隋書·經(jīng)籍志》這些文獻著重載錄漢代古《論》、魯《論》、齊《論》三種《論語》傳本,而且還具體描述三種傳本在篇目、章節(jié)等方面的差異。依據(jù)《漢志》的記載,出于孔壁的古《論》有二十一篇,有兩《子張》,顏師古注引如淳說:“分《堯曰》篇后子張問‘何如可以從政’以下為篇,名曰《從政》?!盵1]1717齊《論》有二十二篇,多《問王》、《知道》兩篇;而《魯論》只有二十篇。古《論》比魯《論》多一篇,如淳認為是分《堯曰》篇所致,即《堯曰》篇被分之后應為《堯曰》篇和《從政》篇?;寿┦韬侮獭墩撜Z集解敘》說:“古《論》雖無‘問王’、‘知道’二篇,而分《堯曰》后子張問于孔子曰‘如何斯可以從政矣’,又別題為一篇也”,“一是‘子張曰士見危致命’為一篇,又一是‘子張問孔子從政’為一篇,故凡《論》中有兩《子張》篇也”[2]。所謂“‘子張曰士見危致命’為一篇”即指《論語》第十九篇《子張篇》,而“‘子張問孔子從政’為一篇”是指“分《堯曰》后子張問于孔子曰‘如何斯可以從政矣’”,皇侃指出此章亦名“子張”,所以說古《論》有兩《子張》。如淳和皇侃的說法顯然有些矛盾。按照如淳的說法,從《堯曰》篇分出的為《從政》,而皇侃則認為是《子張》,即皇侃的說法同于《漢志》。但是,就分《堯曰》篇而言,二人的看法是一致的,區(qū)別只在于稱呼的不同。然而就《從政》(《子張》)來看,需注意的是,上博簡有《從政》篇,有學者認為其中的“四毋”、“五德”與《子張》的“四惡”、“五美”是一致的,但上博簡《從政》卻很可能是《子思子》佚篇[3]。這樣,《子思子》與《論語》都擁有《從政》就是很有意味的現(xiàn)象。還有,今本《堯曰》篇分“堯曰”章、“子張問”章、“子曰不知命”章,據(jù)武內義雄的分析,漢代熹平石經(jīng)《堯曰》并沒有收錄“子曰不知命”章,而《經(jīng)典釋文》也說過“魯《論》無此章,今從《古》”的話。據(jù)《釋文》的提示,并結合如淳的說法,古《論》中應有“子曰不知命”章,并且是在“子張問”章中,而且今本顯然是依循古《論》①。至于齊《論》,《隋志》認為多出的兩篇為漢代經(jīng)學家張禹所刪,這一說法在后世引起異議,馬端臨謂:“齊《論》多于魯《論》二篇,曰《問王》、《知道》,史稱為張禹所刪,以此遂無傳。且夫子之言,禹何人而敢刪之?然古《論語》與古文《尚書》同自孔壁出者,章句與魯《論》不異,唯分《堯曰》子張問以下為一篇,共二十一篇,則《問王》、《知道》二篇亦孔壁中所無。度必后儒依仿而作,非圣經(jīng)之本真,此所以不傳,非禹所能刪也?!盵4]1579晁公武以為《問王》乃《問玉》之誤,指出“漢時《論語》凡有三,而齊《論》有《問王》、《知道》兩篇,詳其名,當是必論內圣之道、外王之業(yè),未必非夫子之最致意者”[5]130?,F(xiàn)代學者陳東分析認為,齊《論》多出來的兩篇很可能還在《堯曰》篇中,《問王》當是《問正》之誤,其實來自“子張問”首句“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正(政)矣”,該篇可能就是“子張問”章。而《知道》則是“子曰不知命”章中“知命”“知禮”“知言”“知人”的概括,或者是“知之道”的簡略,即《知道》篇可能就是“子曰不知命”章[6]。陳氏的分析雖然有道理,然而古《論》多出的《子張》,漢代學者能夠分辨是分《堯曰》篇所致,倘若《問王》、《知道》兩篇真在《堯曰》篇中,而當時學者竟然不能察覺,這確實是難以想象的。因此,從實際情形來看,馬端臨的說法可能更切合實際,或許齊《論》多出的兩篇就是齊地學者所續(xù)補[7]65。此外,三《論》在文字、章次諸方面還存在區(qū)別,桓譚指出古《論》與齊、魯文異者四百余字[8]38。何晏《論語集解敘》指出古《論》“篇次不與齊、魯《論》同”[2]?;寿墩撜Z義疏敘》強調齊《論》題目“與《魯論》大體不殊”,只是“篇內亦微有異”,但古《論》“篇次以《鄉(xiāng)黨》為第二篇,《雍也》為第三篇,內倒錯不可具說”[9]?!端逯尽穭t指出古《論》“章句煩省,與魯《論》不異”[10]636。

上面有關漢代三種《論語》傳本的情況是借助傳世文獻的相關記載而獲知的,然而,對于早期《論語》的流傳形態(tài)還應注意兩點:一是漢代《論語》傳本還存在其它形態(tài),二是漢代《論語》傳本的整合過程。就第一點而言,《漢志》等文獻關注的只是三《論》這些重要傳本,但一些記載提示漢代還有其它傳本。《漢志》曾提到“《燕傳說》三卷”,姚振宗指出這是“燕人相傳之說?;蛞蔀楦底郑^燕人附會其說”[11]1569,可見燕地確實曾有《論語》的流傳。王充在《論衡·正說》中提及“河間九篇”,說明漢代的河間王國也曾流傳《論語》。然而可惜的是,倘若沒有新的資料,燕地《論語》的面貌現(xiàn)在恐怕難以進一步去描述,但對于河間《論》的性質則可作一些推測。據(jù)《漢書·景十三王傳》的記載,河間獻王劉德在位時間為前155年至前130年,他喜好古籍,發(fā)現(xiàn)民間有善本,就讓人抄寫,將原本留下,因此,景、武之際的河間王國實為古文經(jīng)學的大本營?!稘h書》本傳載:“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jīng)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盵1]2410這里雖未提及《論語》,但就劉德的學術興趣及“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而論,河間《論》似乎屬于古文系統(tǒng)。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限于傳世文獻的記載,對于漢代《論語》的流傳情況只能作出以上的描述。1973年定州漢墓竹簡的發(fā)見,為考察《論語》的早期傳本帶來新的機遇。《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介紹》對于簡本作了這樣的說明:“《論語》的漢簡有620多枚,殘簡居多。全簡長16.2厘米(約合當時的7寸),寬0.7厘米,滿字者19~21字(不算重文符合),……錄成釋文的共7576字,不足今本《論語》的二分之一?!@部《論語》雖是殘本,因中山懷王劉修死于漢宣帝五鳳三年(公元前55年),所以它是公元前55年以前的本子,是時有《魯論》、《齊論》、《古論》三種《論語》存在。”[12]1據(jù)此,簡本的發(fā)現(xiàn),為漢代《論語》流傳系譜帶來新的認識。三《論》在漢代的最初傳播,古《論》可以明確在漢武帝晚期,至于其它兩《論》則存在爭議。一是認為魯《論》、齊《論》“兩種抄本的出現(xiàn)和傳播,都在西漢景、武之際”,因為“在這以前,西漢人的著作中間,還沒有見到直接引自兩種《論語》的。現(xiàn)存最早引用的例證,見于董仲舒《春秋繁露》,而董仲舒在景帝時任博士。他賴以起家的經(jīng)典是公羊學派傳授的《春秋》,而公羊學派屬于今文齊學,因此他據(jù)以引證的版本當為《齊論》”[13]。二是認為魯《論》、齊《論》晚于古《論》,章太炎指出:“《論語》初出,董仲舒、東方朔已多稱引,司馬遷著之《史記》,皆在《齊》、《魯》前。蓋孔安國時已隸寫傳誦矣?!洱R論》傳者膠東庸生,《魯論》傳者扶卿,并安國弟子?!盵14]969武內義雄曾推測“《魯論》與《齊論》很可能是因為對《古論》的解讀、解釋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不同的學派”②。近年來一些學者多支持后一種觀點,郭沂認為《齊論》、《魯論》可能出現(xiàn)于漢宣帝時期,其理由有這樣幾點:一是《漢志》首列古《論》,次列齊《論》和魯《論》;二是西漢是經(jīng)今文學大盛時期,如宣帝之前出現(xiàn)兩種今文《論語》,會早被列于學官,至少會有傳人,但各種史料均無這方面的痕跡;三是《漢志》說古《論》篇數(shù)為二十一,而《論衡·正說篇》載“至昭帝讀二十一篇”,這“二十一篇”即古《論》,說明至少在昭帝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今文的兩種《論語》;四是《漢志》說傳《齊論》的有王吉、宋畸等,傳《魯論》的有夏侯勝、蕭望之等,而這些人都是宣帝時人[15]。就三《論》本身這一特定視角來討論三者出現(xiàn)的先后,似乎以第二種更有理據(jù),然而,倘若將漢初《論語》流傳情況加以考慮的話,情況似乎不那么簡單。據(jù)《漢志》的載錄,《燕傳說》臚列在三《論》之后,似乎暗示燕地《論語》的出現(xiàn)晚于三《論》。河間王劉德大約生于前175年,景帝前二年(前155年)立,時二十歲左右,卒于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即武帝早期,因此,河間《論》的出現(xiàn)當早于古《論》。事實上,陸賈《新語》、賈誼《新書》、韓嬰《韓詩外傳》等均有引述《論語》之現(xiàn)象。凡此均說明漢初《論語》有著較為廣泛流傳這一事實。倘若說這一結論在一定程度上還帶有某種推論性質,那么更為直接而有力的證據(jù)就是簡本的出現(xiàn)?!抖ㄖ轁h墓竹簡〈論語〉介紹》只是推定簡本是公元前55年以前的傳本,然而經(jīng)分析發(fā)現(xiàn),簡本明顯避諱“邦”字,所有“邦”均以“國”字代替,但惠帝以下諸帝皆不諱,因此簡本“抄寫年代當在漢高祖在位的十余年間”[16]。這樣看來,雖然史書明確記載傳習《齊論》、《魯論》的學者都是宣帝時人,但這也不一定就能完全說明二《論》就是出自古《論》之后,更不能證明二《論》是在古《論》基礎上產(chǎn)生的。也就是說,漢代《論語》的流傳方式是比較復雜的。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漢代《論語》不僅存在多種傳本,而且這些傳本之間出現(xiàn)了整合現(xiàn)象。何晏在《論語集解敘》中說:“安昌侯張禹本受魯《論》,兼講齊《說》,善者從之,號曰‘張侯論’,為世所貴?!瓭h末大司農(nóng)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為之注?!窦T家之善說,記其姓名,有不安者,頗為改易,名曰《論語集解》?!盵2]這里提及《論語》傳本的三次重要的整合過程,這些過程為今本的定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只是由于何晏的表述過于簡單,有些環(huán)節(jié)并不明晰,因而非常有必要作出細致的描述。首先來看“張侯論”,《隋書·經(jīng)籍志》謂:“張禹本授魯《論》,晚講齊《論》,后遂合而考之,刪其煩惑。除去《齊論·問王》、《知道》二篇,從魯《論》二十篇為定,號《張侯論》,當世重之。”[10]636依據(jù)《隋志》的敘述,“張侯論”似乎是在魯《論》與齊《論》之基礎上,糅合二《論》經(jīng)文之長而成的。然而,有些學者懷疑《隋志》的說法,指出《漢志·六藝略》對各家經(jīng)文不同者通常會注明,而“論語類”只著錄古、齊、魯三種經(jīng)文,這說明張禹并沒有產(chǎn)生新的本子;并且《漢志》“論語類”在“安昌侯說二十一篇”上明著“魯”字,小序又將張禹并于魯《論》傳受系統(tǒng)中,即表明張禹雖兼采齊說,而所用的經(jīng)文仍是魯《論》;何況西漢師法門戶較嚴,張禹為人謹厚,不至于公然增刪經(jīng)文,比如魯《論》沒有今本“不知命”章,熹平石經(jīng)所刻《魯論》也沒有這一章,張禹不收這一章,說明他在經(jīng)文上確是嚴守師法,因此“張禹并未混合兩家經(jīng)文,他不過是采取了《齊論》家的解說”[17]。這里的舉證雖然很有道理,然而問題在于,倘若“張侯論”僅僅只是魯《論》的延伸,那么既然已經(jīng)有魯《論》存在,“張侯論”憑什么取得“當世重之”的地位?其實皇侃在《論語義疏敘》中說:“晚有安昌侯張禹就(夏侯)建學魯《論》,兼講齊說,擇善而從之,號曰《張侯論》,為世所貴?!盵9]這里的“兼講齊說”顯然不能僅僅理解為采取齊《論》家的解說,還應該包括經(jīng)文。也就是說,“張侯論”是以魯《論》為底本,同時參考齊《論》,而這種參考包括經(jīng)文與解說兩方面。正是通過這種“擇善而從”的整合工作,最終使“張侯論”取得“為世所貴”的地位。由此看來,“張侯論”是對魯《論》、齊《論》這一今文系統(tǒng)整合的結果。

其次來看鄭玄本。何晏《論語集解敘》謂:“漢末,大司農(nóng)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以為之注?!盵2]皇侃《論語義疏敘》亦謂:“建安中,大司農(nóng)北海鄭玄字康成,又就魯《論》篇章,考齊驗古,為之注解。”[9]《隋書·經(jīng)籍志》則說:“漢末,鄭玄以《張侯論》為本,參考齊《論》、古《論》而為之注?!盵10]636檢三家說法,雖存在一致的地方,但也有明顯的分歧,主要是何晏、皇侃認為鄭玄依據(jù)的是魯《論》,而《隋志》認為是“張侯論”;還有何晏、《隋志》說“考之齊、古”,而皇侃則認為是“考齊驗古”。上文已經(jīng)述及魯《論》與“張侯論”之間的關聯(lián),因此鄭玄依據(jù)的是魯《論》還是“張侯論”就有很大區(qū)別。鄭玄原本已不可考見,然而據(jù)敦煌、吐魯番發(fā)現(xiàn)的《論語》鄭注殘卷及《經(jīng)典釋文》所保存的材料來看,鄭《注》常有“《魯》讀‘某’為‘某’,今從《古》”說法,這提示鄭玄依據(jù)的底本是魯《論》,也就是說,何晏、皇侃的說法是準確的。其次,王國維通過對鄭注殘卷及《釋文》的分析,指出后漢“張侯論”盛行,“而《齊》、《魯》皆微”,石經(jīng)所刊為魯《論》,其校記則“不復云《齊》”,因此,他推測“當時《齊論》已罕傳習,何氏考之《齊》、《古》之說,或因《古論》而牽連及之”。也就是說,鄭玄只是以《古》?!遏敗罚]有以《齊》?!遏敗穂18]101。從鄭玄本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它是今、古兩大系統(tǒng)即魯《論》與古《論》之間整合的結果。

何晏本的整合過程雖然發(fā)生在三國時期,但它對于理解漢代《論語》的流傳不無啟發(fā)意義。何晏《論語集解敘》說:“今集諸家之善說,記其姓名,有不安者,頗為改易,名曰《論語集解》?!盵2]此處的“集諸家之善說”似乎指注釋而言,但皇侃《論語義疏敘》則明確強調何晏“因魯《論》,集季長等七家,又采古《論》孔注”[9],此處不但提及匯集注釋之事,還提到“魯《論》”,這表明皇侃認為何晏所依據(jù)的底本是魯《論》。對于皇侃的這一說法,學者似乎有著異議。關于今本《論語》的來歷,楊伯峻認為“基本上就是《張侯論》”[19]31,黃立振認為鄭玄改訂本才“是現(xiàn)行《論語》的來源”[20],而黃懷信認為“唐開成石經(jīng)……冠何晏等人之《論語序》,并署‘何晏集解’字樣,說明所據(jù)為何晏本。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論語音義》亦引《論語序》,而且明注‘此是何晏上《集解》之序’,說明其所據(jù)本亦為何晏本。邢昺《論語注疏》有《序解》,專解何晏等人之序,說明所從亦是何晏本”,因此,他認為今本《論語》最早的完整傳本“是晉代何晏等人所撰的《論語集解》本”[21]。由此亦可知《經(jīng)典釋文》所據(jù)本當為何晏本,而《釋文》中常有“鄭/鄭本作‘某’”的校語,說明何晏本所用之底本并非鄭玄本,也就是說,何晏本“只能是以《張侯論》為底本了,因為他不可能又回到《魯論》上去”;另一方面,何晏本也存在依從鄭玄本的地方,即是說何晏本應是“張侯論”與鄭玄本的合校本[21]。

由此可以看出,《論語》的第一次整合是在魯《論》、齊《論》這一今文系統(tǒng)內進行的,可以說“張侯論”集聚這兩大傳本之優(yōu)點;第二次整合發(fā)生在今、古兩大系統(tǒng)之間,亦即魯《論》與古《論》之間;第三次整合雖然是在“張侯論”與鄭玄本基礎上進行的,實際上則是對漢代三大傳本的一次大綜合。從這些整合來看,魯《論》直接參與其中的兩次整合,這意味著魯《論》在版本方面具有優(yōu)勝的價值,相比較而言,齊《論》、古《論》處于較次要地位,但古《論》又似乎較齊《論》為重要。這是就三次整合而得出的初步結論。然而,漢代《論語》傳本原本不止上述三種,何以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這一疑問在過去很大程度上只能作為問題而提出,由于簡本的出現(xiàn),為解答這個疑問提供了契機。

關于簡本《論語》的屬性,目前大致形成這樣四種看法:一是推測“《齊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22]391;二是主張“此本當保留了古文《論語》的一些面貌”[23]4;三是認為它屬于今文魯《論》系統(tǒng)[24];四是認為“竹簡《論語》已經(jīng)超出了傳統(tǒng)已知漢代三論的范圍,屬漢初今文隸書《論語》”[16]。那么,簡本究竟具有怎樣的性質呢?看來有必要對這些看法做一些分疏。

前面在分析《論語》的整合過程時已經(jīng)比較了三《論》的版本特征,這里先擬分析簡本與古《論》、魯《論》之間的關系。單承彬通過簡本與《說文》所引古《論》及鄭注古《論》之間的比較,指出“簡本不僅與許慎所見壁中書存在明顯差異,而且與鄭玄用作校本的《古文論語》也顯然不同”[24]。這些分析雖然有理據(jù),但他因此而將簡本歸于今文《魯論》系統(tǒng),似乎也未必切當。因為簡本與魯《論》顯然也存在不一致的地方,其實他本人也意識到這一點,只是為了順應其觀點而對這些矛盾做了回護,強調“簡本乃《張侯論》之外的另一《魯論》傳本”[24]。其實,簡本與古《論》之間的矛盾固然不容回避,但簡本與魯《論》之間的差異也是回避不了的。換言之,簡本與古《論》、魯《論》二者不是簡單的非此即彼的關系,只要拋開成見,不難看出簡本與古《論》既存在差異,也有許多相同的地方。這里暫且援引單承彬曾引證的幾個例子加以說明:“古之矜也廉?!薄夺屛摹罚骸棒斪x廉為貶,今從古。”[25]354簡本作“廉”不作“貶”[12]84。“天何言哉!”《釋文》:“魯讀天為夫,今從古?!盵25]354簡本作“天”不作“夫”[12]84?!皭汗叶险摺!薄夺屛摹罚骸棒斪x窒為室,今從古?!盵25]354簡本作“窒”不作“室”[12]85。這些例證無疑說明簡本與古《論》的一致性。又如《堯曰》“子曰不知命”章,《釋文》說過“魯《論》無此章,今從《古》”[25]355的話,這說明古《論》中應有“子曰不知命”章,無獨有偶的是簡本也有這一章,整理者指出:“這一部分今本別為一章。簡本在此用二個圓點間隔,以雙行小字書于此簡的下部?!盵12]99這也表明簡本與古《論》相同的地方。

因此,對于簡本與古《論》、魯《論》之間的關系有必要做出進一步的清理。從文本上來看,簡本具有語氣助詞多、通假字多的特點,這些特征意味著簡本非??赡苁窃诳谡b《論語》之基礎上抄寫而成。換言之,簡本源于先秦時期的口誦《論語》,而古《論》是戰(zhàn)國時代的寫本。從篇章結構特別是《堯曰》“子曰不知命”章來看,可以推測簡本所源自的口誦《論語》與古《論》應該來自相同的祖本。至于簡本與古《論》之間存在區(qū)別,原因是不難索解的,即古《論》屬于寫本系統(tǒng),而簡本是由口誦《論語》“轉譯”而來,這一“轉譯”過程容易造成文字上的差異,這是非常自然的,比如《公羊傳》、《谷梁傳》與《左傳》在地名、人名等方面也是如此。因此,簡本與古《論》具有同源關系。

簡本抄寫年代約在漢高祖在位的十余年間,而古《論》雖然是戰(zhàn)國時代的寫本,但它在漢代的流傳則遠晚于簡本,因此,可以說簡本是目前漢代《論語》的最早傳本。前面已經(jīng)指出,傳齊《論》的王吉、宋畸等與傳魯《論》的夏侯勝、蕭望之等這些學者都是宣帝時人,這一現(xiàn)象被有些學者用來作為齊《論》、魯《論》出現(xiàn)于漢宣帝時期的證據(jù),倘若按照這一看法,不難推論齊《論》、魯《論》在當時《論語》傳本中應該占據(jù)顯要位置。然而有意味的是,中山懷王劉修死于漢宣帝五鳳三年(前55年),簡本卻被選作殉葬品,這是不是出于簡本的流傳時間較長的考慮,抑或還有其它的因素?按照常理,作為殉葬品的物件自然不是一般之物,在齊《論》、魯《論》盛行之時代,不是它們而是簡本被選中,除了簡本的古老這一原因之外,應該還有其它的因素。這種因素首要的當是簡本在文字、篇章、結構等方面的版本優(yōu)勢,亦即與齊《論》、魯《論》比較,簡本至少與之相當。這樣,簡本一方面擁有與當時的齊《論》、魯《論》相當?shù)陌姹緝r值,另一方面又具有齊《論》、魯《論》無法媲美的歷史價值,這些因素的聚合無疑使簡本成為理想的殉葬品。那么,又該如何看待簡本與齊《論》、魯《論》之間所可能存在的關聯(lián),亦即作為漢代《論語》最早傳本的簡本有無可能影響齊《論》、魯《論》呢?前揭武內義雄曾推測“《魯論》與《齊論》很可能是因為對《古論》的解讀、解釋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不同的學派”③,但事實可能是這樣,即齊《論》、魯《論》很可能是沿承簡本而來。陸賈《新語》、韓嬰《韓詩外傳》等已經(jīng)引證《論語》,這是古《論》發(fā)見之前的事,但簡本恰好出現(xiàn)在這個時期,特別是《韓詩外傳》曾引“子曰不知命”章,與簡本也是吻合的。因此,可以這樣認為,簡本事實上開啟了《論語》傳本的今文系統(tǒng)。至于齊《論》、魯《論》與簡本文字、篇章的差異,應該是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的。比如簡本盡管有“子曰不知命”章,但是以小字書寫,表示此章很可能是作為附錄存在,這樣,魯《論》沒有收錄此章是可以理解的。《漢志》指出齊《論》有二十二篇,多《問王》、《知道》兩篇,這提示齊《論》的二十篇與《魯論》應該是相同的,它大概也沒有收錄“子曰不知命”章,至于多出的《問王》、《知道》,當為齊地學者所續(xù)補,這與齊地學風是相一致的。這樣,我們認為漢代《論語》傳本的今文系統(tǒng)事實上是沿承先秦時期的口誦《論語》傳統(tǒng),其發(fā)展軌跡是由簡本而齊《論》與魯《論》。

經(jīng)過這番梳理,可以為《論語》的三次整合現(xiàn)象提供一個解釋。簡本的意義不僅僅是作為漢代《論語》最早的傳本,更為重要的是它開啟漢代《論語》傳本的今文系統(tǒng)。也就是說,在古《論》發(fā)現(xiàn)之前,漢代《論語》的今文傳本很可能是由簡本或接近簡本的傳本衍生而來。因此,漢代《論語》傳本雖不止三《論》,但其它的傳本事實上難以逃逸古《論》及由簡本衍生的齊《論》、魯《論》之范圍,這樣,《論語》的三次整合何以在三《論》之間展開也就不難理解。事實上,“張侯論”基于魯《論》而對齊《論》“擇善而從”,其實質可看作是向簡本回歸的一種姿態(tài)。鄭玄以《古》?!遏敗罚康氖窍肴趨R寫本與誦本,但他只選擇魯《論》而遺棄齊《論》,所以難以臻于完滿。真正能夠融匯寫本與誦本而向先秦《論語》祖本回歸的是何晏本,因為它做到了集三《論》之長,所以,何晏本能夠成為今本的直接來源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古《論》屬于先秦時期的寫本,這是沒有疑問的。簡本是據(jù)誦本《論語》而形成的抄本,那么該如何看待這一誦本呢?也就是說,誦本是否因秦火的緣故而只是對寫本《論語》的口頭傳誦,抑或誦本原本是與寫本平行的一種傳本甚至是先于寫本的呢?這些問題其實關系到《論語》的生成及其在先秦時期的流布方式。

在《論語》文本中,普遍存在數(shù)字的運用、大量的重復、公式化的表達等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其實有著濃厚的口述文化的背景??谑鑫幕恰澳撤N以言說凌駕于其他種表意形式為基本特征的文化。與書寫文化相反,口述一般是指某種文化的生活內容中那些致力于口頭語言資源的方面”[26]193-194。因此,在口述傳統(tǒng)中,信息的儲存、傳播依賴于人的記憶與口述,這就要求對人的記憶進行設計,用技術化手段加強記憶,而上述數(shù)字運用等就是這種技術化手段的外在體現(xiàn)。然而,我們雖然確證了《論語》文本與口述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但口述文化是如何影響《論語》這一特定文本的生成,這其中的聯(lián)系環(huán)節(jié)仍然并不明朗,仍然需要清理?!稘h書·藝文志》曾經(jīng)指出:“《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1]1717從這段文字中至少可以歸納出三點認識:一是《論語》載錄的是孔子與弟子時人等的對話,二是弟子對孔子的話做了記錄,三是門人依據(jù)弟子記錄而編纂了《論語》。這些方面中孔子與弟子時人等的對話自然屬于口述范疇,這是容易理解的,但不太好理解的是第二、三方面,比如弟子對孔子的話進行記錄又是以何種方式進行的呢,亦即這種記錄是口誦的抑或是書面的?在這些問題上,蔡彥仁的研究提供一個有益的視角,他在《從宗教歷史學看口述〈論語〉的傳承與特征》一文中運用宗教歷史學的比較觀點,指出宗教社群的創(chuàng)建者具有一種特殊的“卡里斯瑪”,成為吸引信徒、門人的力量。一旦創(chuàng)建者離世,繼隨者為確保他們的社群不至離散,總會處心積慮地延續(xù)創(chuàng)建者的權威,于是把“圣言”編纂成為經(jīng)典就是最重要的手段。從世界宗教史來看,“誦本”或者是文本的口誦方是宗教“經(jīng)典”的重心所在。據(jù)此,蔡氏認為孔子的“話語”乃針對一具體情況而發(fā),弟子受此“話語”,用心記誦傳述,視其為“權威”??组T弟子與其流裔背述夫子的“話語”時,在現(xiàn)時的意義上即是再次展現(xiàn)夫子的“權威”,因此原始《論語》是以口誦為內容,以口述為媒介,不具一定形狀,其傳承也是活潑而多元的。但是,無定狀的“誦本”難以成為共同的“權威”來源,因此,孔門流裔如魯?shù)乜桌锷缛阂烙洃?、背誦所得而成“寫本”《論語》?!皩懕尽薄墩撜Z》雖然意味著孔子“話語”的傳遞進入單線式的傳承渠道,但并不表示“誦本”的結束或消失[27]。

蔡氏的論述對考察《論語》文本的生成及其流傳很有啟發(fā)意義,然而,蔡氏強調原本《論語》是以“誦本”形式存在,而“寫本”則是后起的,亦即《論語》文本最初經(jīng)歷了由“誦本”而“寫本”及“誦本”、“寫本”并行流傳的過程。這一看法中有些環(huán)節(jié)需要做一些補充?!墩撜Z·衛(wèi)靈公》篇云: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弊訌垥T紳。[28]1065

子張請教“行”的問題,孔子認為人的言語應忠誠老實,行為要忠厚嚴肅,人應當用“忠信”、“篤敬”來指導具體行為,這樣,無論走到什么地方都能行得通。子張聽后很受教益,于是將這番話記在大帶上。這是《論語》文本中明確提到書面記錄孔子言論的記載,這就說明孔子言論確實存在書面流傳的現(xiàn)象。其實《孔子家語》也多次提到這種現(xiàn)象,《弟子行》載孔子與子貢討論“知人”,孔子依次評論伯夷、叔齊、趙文子、隨武子等人行為,子貢“退而記之”?!度牍佟份d子張向孔子請教入仕之道,孔子向他詳細解釋“安身取譽”,子張“遂退而記之”。這些地方的“記”顯然應該理解為筆錄。當然,孔子言論的流傳也存在其它方式,《論語·子罕》篇載:“子曰:‘衣敝溫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安烩宀磺?,何用不臧?”’子路終身誦之。”[28]619-622《子張》篇載:“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28]1329“誦”、“聞”表明孔子的言論亦以口頭形式傳播。由此可以看出,孔子言論的原始流傳就已經(jīng)有筆錄、口誦兩種方式。在這一意義上,《漢志》提及的弟子記錄方式就不僅包括口誦,也包括筆錄。

至于《漢志》強調孔子去世不久就開始了《論語》的編纂,然而許多證據(jù)顯示《論語》的編集成書最終是由曾參弟子完成的[17]。這樣,《論語》的編纂毫無疑問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對于這一過程,孔門弟子的這些行為需要特別注意:一是孔子語錄的講習活動;二是“儒分為八”的問題;三是《論語》的兩次編纂??鬃尤ナ篮螅呤与S即開展了孔子語錄的講習活動,即以孔子語錄為中心,大抵采取一人主講、眾人補充的形式。講習活動的參與者多是后輩弟子,有若、子游、子張、子夏等人是講習活動的中堅力量,其中有若甚至被推為孔門代表,即“師事有若”;隨著時間的流逝,講習孔子語錄的活動被曾子接管,但曾子使七十子同輩間講習孔子語錄的活動變成師徒間的傳授[29]。整體上來看,講習活動的開展雖然以掌握孔子言論及其意義為目的,但客觀上卻有利于孔子言論的匯集。然而,隨著孔子的去世,孔門內部也發(fā)生了分裂,以致出現(xiàn)“儒分為八”的現(xiàn)象。這種分裂其實在講習活動中可以找到某些跡象,比如七十子之間對語錄理解的差異。這雖然只是學術問題,但它表示誰才是孔子真意的掌握者。而這種掌握者理所當然地成為“權威”,成為孔門的代表。因之,為爭奪這種資格,學術爭論在很大程度上導致學派的裂變。更為重要的是,孔子去世后的繼任人是關乎儒門群體穩(wěn)定的核心問題,《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錄的“師事有若”可以看作是這方面的努力,然而據(jù)《史記》的記載,這一努力所取得的成效不但甚微,反而促進分裂的加劇。既然通過繼任人一途來確保儒門穩(wěn)定的努力已經(jīng)失敗,那么剩下的只有通過編纂圣言來延續(xù)孔子的權威與學派的建構了。目前學界傾向認為《論語》主要經(jīng)過兩次編纂,比如楊義認為《論語》“最初的匯編當在孔子初逝,弟子在泗上廬墓服喪三年之際。哀戚追思,自然會憶談先師的音容笑貌,弟子或其隨從的后學記錄在編,以存夫子之道”,而“《論語》另一度較成規(guī)模的編集成書,是在曾參身后,……曾門弟子重編《論語》的原則,除了強化曾子的道統(tǒng)地位之外,對于已有的或其他來源的材料,大體上采取兼容的態(tài)度”[30]。楊氏的論述有其合理性,當然,按照上面所提及的講習活動,則最初的編纂不必限于服喪三年之時。在兩次編纂中,最初的編纂主要在七十子間進行,而第二次則在孔子再傳弟子間進行,當然主要是曾門弟子。七十子主要是在講習形式下進行編纂,這種方式?jīng)Q定其文本形態(tài)是基于口誦的。等到第二次編纂時,七十子基本上謝世,口頭傳播孔子語錄的空間縮小,加之曾子將講習孔子語錄的活動變成師徒間的傳授,這樣,寫本《論語》的出現(xiàn)就有了可能。因此,就《論語》的編定而言,寫本與誦本應該是同時并存的。

注釋:

①(日)武內義雄《論語之研究》,日本東京巖波書店1972年版。轉引自:陳東《關于定州漢墓竹簡〈論語〉的幾個問題》,《孔子研究》2003年2期。

②③(日)武內義雄《論語之研究》,日本東京巖波書店1972年版。轉引自:陳東《歷代學者關于〈齊論語〉的探討》,《齊魯學刊》2003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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