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磊+鄒思聰+張維
網頁上藍橙兩色代表“原告”和“被告”,鼠標是“法槌”,只需移向判定按鈕輕輕一點,便分出勝負。
新浪微博社區(qū)委員會,一個虛擬的網上法庭,參照現實的司法體系設計;5000多名從微博網友中招募的委員作為“法官”,負責“審判”發(fā)生在微博上的用戶糾紛和不實信息“案件”。
這里無需旁聽證,審理過程公開進行,懲罰手段僅限于用戶的微博使用權限:扣除信用積分、禁言,最嚴厲的是銷號。
自2012年5月28日上線,“微博法庭”在一年半時間內裁決了33萬余“案件”,平均每三分鐘判定一宗。
“這是一個運用網絡民主,實現用戶自我管理的平臺?!毙吕宋⒉┥鐓^(qū)委員會項目負責人胡亞東說,“微博法庭”將幫助微博建立規(guī)則和秩序。
不過,“微博法庭”僅管轄一部分網絡“案件”,無權處理剛性的內容審查。
“微博憲法”:言論自由的邊界
讓網民自己來管微博的想法萌生于2012年初,原因很簡單:網站管不過來,也管不好。
當時新浪微博的用戶數量接近3億,這個中國最大的輿論平臺,不僅面臨用戶壓力,相關部門也不滿意,領導要求“微博網站加強信息發(fā)布管理”,中央媒體批評微博是“謠言集散地”。
最多時僅9名員工的“微博辟謠小組”不堪重負?!靶〗M每天只能判定三到五條可疑信息,而面對的卻是數千條舉報?!焙鷣問|說。從后臺直接刪帖的做法,也一直招致網民的抗議。
誰來管?怎么管?以互聯網從業(yè)者們的經驗,自律是頗為有效的管理手段。仿照現實司法體系,構建“微博法庭”的設想很快被采納。
首先是“立法”。在“微博江湖”里,這完全稱得上是一個類似美國“費城制憲”的大工程。以產品設計者和代碼工程師為主的團隊必須在短時間內惡補法律知識。團隊還聘請部分熟悉互聯網的法律界人士和傳播學者作為專家顧問,包括律師陳旭和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教授張志安等8人。
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中心研究員朱巍是中途加入“立法”團隊的。他長期研究網絡侵權問題,曾參與最高法院關于互聯網侵權相關司法解釋的起草論證工作。
第一部要立的“法”是《新浪微博社區(qū)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相當于新浪微博的“憲法”。
拿到初稿的方案一看,朱巍哭笑不得,“里面的制度設計透著香港政法劇的味道”,到處都是“大憲章”“陪審團”“法官”,“用語不夠標準,在上面根本通不過”。他還注意到“新浪概不負責”的字眼,讓初稿看上去更像是一份免責聲明。
“立法者”權衡最多的是:如何在維護秩序與言論自由之間劃出最合理的分界線。這也將決定這部“微博憲法”的價值取向。
專家顧問的一些意見被采納:朱巍主張“安寧權”,即用戶可以自行設置以免受被@的騷擾;張志安更注重保障自由表達權,認為轉發(fā)微博用戶沒生產內容,不應被罰。
經過13稿的討論修改后,“微博憲法”出爐。
“網上法庭”:系統程序的正義
依照“憲法”,《新浪微博社區(qū)管理規(guī)定(試行)》和《新浪微博社區(qū)委員會制度(試行)》也相繼出爐,前者相當于“刑法+訴訟法”,后者則相當于“法官法”。
經過兩個多月的努力,胡亞東和同事將“法律”轉化為用戶可以操作的頁面程序,“微博法庭”宣告建成。
胡亞東覺得,這套微博上的“司法”體系有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特點:既模仿了中國的訴訟法制度,又借鑒了英美法系的陪審團制度和判例制度。沒有獨任“法官”,每個“案件”由定額的“陪審團”成員審理,以票數多寡裁決勝負;委員會公開一些典型案例案卷,供裁決前作參考。
2012年5月,新浪微博公開招募社區(qū)委員會委員。條件并不苛刻:實名的18歲成年活躍用戶都可參與。
第一批“法官”包括4971名普通委員和475名專家委員。普通委員審理人身攻擊等簡單糾紛,不實信息則由專家委員負責。
“選擇委員時,會更傾向那些有正義感且立場較中立的人。”朱巍說。不過這也只是一個大致標準。
而首批專家委員直接從專業(yè)人士中挑選,不過之后,門檻有所提高,實行等級考核晉升制度,即優(yōu)秀的普通委員才能成為專家委員。這更接近現實中的法官遴選制度。
系統程序主導著“案件”處理的流程:通知雙方當事人進入頁面舉證,形成案卷后,隨機抽取定額人數(一般普通委員審為21人,專家委員審為9人)的委員,通知他們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閱讀案卷。委員們只需點鼠標作出判定。
“由人操作的部分太多太復雜,用戶使用意愿就不高。”新浪微博事業(yè)部產品運營主管尹雪賡認為,公正就體現在系統設置的程序當中。由于系統的設置,委員在“審判”期間看不到當事雙方支持人數,避免了外界干擾,有點類似現實中對陪審團成員的隔離措施。
系統一般還會回避和當事人雙方存在好友或者粉絲關系的委員被抽選。朱巍曾兩次接到來自同校教師吳丹紅的舉報,稱網友對其進行人身攻擊。朱巍沒有和吳互粉,但考慮到自己的同事身份,他選擇了棄權。
專家委員“馬草原”在現實中是一名檢察官。他最肯定的是,在“微博法庭”,從舉證到判定都是透明的,人人都可以“旁聽”,這在現實中國的法庭中還很難做到。他覺得透明和監(jiān)督會促使自己在裁定時更加慎重。
“有罪推定”
和現實中的陪審團制度一樣,“微博法庭”根據多數人的意見作出的裁決,也不一定能服眾。
2013年4月22日,演員張譯發(fā)微博稱,蘆山地震中一些傷員“尚未得到救治”。在地震第3天,這條微博無疑是一枚“炸彈”,轉發(fā)量瞬間破千,并被20名網友舉報為“不實信息”。
舉報人稱,根據自身了解,“傷員正運往成都”,也有人指責張譯在大災面前“散播謠言,令人心惶惶”。張譯沒有前往“庭審”頁面舉證自辯。6名專家委員以5比1的票數裁定張譯的微博為“不實信息”。
唯一的反對票來自律師汪永強。“判定前,我曾去討論救災的貼吧問網友,十多人都說可能會存在張譯說的這一類情況”,因此他認為,這只是“疑罪”。
事后,張譯曾對媒體解釋:他的戰(zhàn)友在震中救助一名女孩時被石塊砸成重傷,礙于救助通道有限,戰(zhàn)友傷勢越來越重,正是這條“謠言”微博逼得領導將戰(zhàn)友送了出來。
投了唯一一票反對的汪永強的下場是:被扣信用積分。
多位委員都提到一個不合理的制度:當持少數意見時,“法官”也將面臨積分扣除,這會讓他們更傾向于舉報人的意見。
大量的“案件”均是“有罪”判決。在一份媒體的粗略統計中,26萬多起判定中進入到“上訴復核”的只有736個,“終審”幾乎都維持了原判,“舉報勝訴率近98%”。
“這個體系是失衡的?!本W友崔金生認為,這種傾向會演變成一種防范措施,讓“法官”傾向于將信息判定為不實,以規(guī)避風險,從而破壞“疑罪從無”原則。
“微博法庭”原本只有一審程序,崔金生經歷的一起“冤案”推動了“再審”程序的落地。
2012年11月24日,崔金生(網名“霧滿攔江”)在微博上發(fā)了一條“單身媽媽千里尋被賣兒子,警方稱民間買賣是好事”微博,瞬間引來數千條轉發(fā),還有舉報。
不實信息的立案門檻并不高,只要“舉報超過十人”或者“轉發(fā)超過100次”就可以受理。進入“訴訟”程序后,舉報人與被舉報人有三小時的舉證時間。
“我發(fā)完微博就去休息了,因此缺席了舉證環(huán)節(jié)?!钡鹊酱藿鹕俣鹊卿浳⒉r,裁定已經開始了。專家委員以3比2的票數裁定微博為不實信息,理由是這條微博“關鍵信息缺失”,且未注明來源。
事實上,崔金生的微博是根據新聞報道編發(fā)的,新浪網也有相關網頁。在原微博發(fā)出五分鐘后,他又在轉發(fā)增添的內容中附上人民網的相關報道鏈接。但遺憾的是,沒有“法官”注意到后文,也沒人動手去搜索求證。這條微博被打上了“不實信息”的標簽,“霧滿攔江”的賬號被處以禁言十五天的懲罰。
“判決”執(zhí)行前,崔金生發(fā)出附帶證據的微博提出質疑。專家委員、63歲的學者章立凡將微博與原始網頁比對之后,認定這是一起“錯案”。他通過微博逐個聯系參與判定的委員,并將證據附上發(fā)給他們。
委員們更改了判定,5比0,不實信息指控不成立。隨后,新浪站方也解除了對“霧滿攔江”等網友的處罰,并就失誤請求諒解。
這也是新浪承認的唯一一起“冤案”。此后,站方修訂了規(guī)則,增設復審程序。當事人不服裁定,可上訴,由9名專家委員組成的“法庭”做出“終審”裁定。由此,“微博法庭”實行兩審終審制,普通委員和專家委員分別擔任“初審法官”和“終審法官”。
相當于第一道防線
2013年5月31日,慶賀《公約》頒布一周年,在相關部門負責人見證下,新浪曬出“微博法庭”運行一年的成績單:不實信息的舉報量從最初日均4000條下降到日均500條,“有效地遏制了造謠傳謠的不良行為”。
與之相應的另一組數字是:一年時間內,有超過20萬人次被扣除信用積分。
在“微博法庭”的懲罰措施中,扣除積分類似于罰款,禁言和禁被關注則如同“有期徒刑”,凍結賬號相當于“無期徒刑”,而注銷賬號則意味著“死刑”。
根據《新浪微博社區(qū)管理規(guī)定(試行)》,相關的處罰按照情節(jié)輕重有不同幅度的“量刑”,比如發(fā)布不實信息無即時危險的,只要澄清信息就夠了;發(fā)布敏感信息的,初犯者也是先作警告和刪除內容處理。
胡亞東回憶,“微博法庭”剛上線時曾搞過“亂世用重典”,對違規(guī)微博從重處罰。后來,考慮到要保障用戶的活躍,“處罰一般都從輕”。
資深網友“廈門浪”說,伴隨著微博等新媒體出現,普通人獲得了公共領域發(fā)言的機會,但如何用“公共麥克風”講話,人們都在摸索,如果“微博法庭”運行得當,就可以注入規(guī)則意識,培養(yǎng)用戶的網絡習慣。
知名媒體人羅昌平舉報國家能源局局長劉鐵男后,名聲大噪的他也多了一些“網絡摩擦”?!拔液脦状闻e報那些罵人的微博,也有一些是冒充我的微博,一天內就得到了處理。”
在羅昌平看來,虛擬的“微博法庭”就如同設置了一個緩沖地帶,在監(jiān)管部門剛性的審查之外,保護微博用戶的權益。雖然“微博法庭”的判定并不都能體現公平正義,但退出機制的存在可以讓“司法者”優(yōu)勝劣汰,“法治航向”不會偏離。
當然,如果網友發(fā)布的信息已經觸犯法律,就不是“微博法庭”能管得了。2013年9月,“兩高”出臺了關于網絡誹謗等侵權案件的司法解釋。
朱巍認為,“微博法庭”讓微博用戶自律,司法、行政等權力就不用頻繁介入?!拔⒉┓ㄍァ毕喈斢诘谝坏婪谰€,防止網民的行為從違規(guī)滑向違法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