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成都 610066)
論蜀漢歸晉后的士情與文情
鐘 思 遠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成都 610066)
蜀漢歸晉后,巴蜀士情與魏晉朝廷之治蜀政策遂相互動,終因其政策轉(zhuǎn)變而漸趨衰落。通過對蜀漢歸晉后相關史實的分析,可以辨別此間態(tài)勢。而同時期與巴蜀士情密切關聯(lián)的巴蜀士人文學狀況,也可通過對入晉蜀士今存作品載錄情況的考察而得到其并趨式微的相關佐證。
蜀漢歸晉;巴蜀士情;巴蜀士人文學
一
魏景元四年(263)末,蜀漢后主劉禪接受光祿大夫譙周建議,舉國降魏。廷議既定,朝野震動。先有其子劉諶毀家殉國,繼而姜維詐降策鐘會反,二人因事敗皆慘死?!皶人溃裰熊姳娾n略,死喪狼藉,數(shù)日乃安集”[1]900。大批的蜀漢士臣和民眾便在如此兵荒馬亂中隨劉禪入晉,相繼東遷?!度A陽國志》卷八《大同志》即載:“后主既東遷,內(nèi)移蜀大臣宗預、廖化及諸葛顯等并三萬家于河東及關中,復二十年田租?!盵2]435《三國志》卷四《魏書·陳留王紀》亦載咸熙元年事曰:“是歲,罷屯田官以均政役,諸典農(nóng)皆為太守,都尉皆為令長;勸募蜀人能內(nèi)移者,給廩二年,復除二十歲?!盵1]153
將蜀漢君臣、大量外籍士人和大批民眾遷出,既能防范蜀漢殘余勢力復興,又能滿足巴蜀本土士族的政治利益;且對內(nèi)遷之蜀漢士人施以懷柔手段,也能軟化東吳士人敵對心理,為其進而征吳作準備。這是當時主政者司馬昭必要的政治舉措,也是魏晉朝廷全面治蜀政策的開端。
然蜀漢士人入晉后,其士情本身并不樂觀。無論往昔為君或為貴者,權位既沒,產(chǎn)業(yè)頓失;甫入新域,又以“亡國之余”見輕于魏晉之門閥大族。對此,人心倍感衰落。且較之魏晉、孫吳二政權,蜀漢缺乏累世經(jīng)營之本土高門大族與朝廷互為表里。所以,朝喪士徙之際,君臣不得已寄居堂下,時時仰人鼻息而無奈?!度龂尽肪砣妒駮ず笾鱾鳌放崴芍⒁稘h晉春秋》曰:“司馬文王與禪宴,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他日,王問禪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S正聞之,求見禪曰:‘若王后問,宜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隴、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瘯鯊蛦?,對如前,王曰:‘何乃似郤正語邪!’禪驚視曰:‘誠如尊命?!笥医孕Α!盵1]902可見,舊主屢番遭戲,貽作笑柄,舊為臣者又情何以堪?郤正曾為劉禪作降書,后隨從其赴洛;仕之于晉,常因盡忠勤職而受嘉許。《三國志》卷四十二《蜀書·郤正傳》載:“景耀六年,后主從譙周之計,遣使請降于鄧艾,其書,正所造也。明年正月,鐘會作亂成都,后主東遷洛陽,時擾攘倉卒,蜀之大臣無翼從者,惟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舍妻子單身隨侍。后主賴正相導宜適,舉動無闕,乃慨然嘆息,恨知正之晚。時論嘉之。賜爵關內(nèi)侯。泰始中,除安陽令,遷巴西太守。泰始八年詔曰:‘正昔在成都,顛沛守義,不違忠節(jié),及見受用,盡心干事,有治理之績,其以正為巴西太守。’咸寧四年卒?!盵1]1041可見郤正于晉室亦可謂良吏。而時譏之傷,尤不免被及于身,則其他蜀士未嘗不曾有類。是故,既受壓抑,必有反彈。《華陽國志》卷八《大同志》載魏咸熙年間事曰:“四年,故中軍士王富,有罪逃匿,密結亡命刑徒,得數(shù)百人,自稱諸葛都護,起臨邛,轉(zhuǎn)侵江原?!盵2]435又載:“七年,汶山守兵呂臣等殺其都將以叛?!盵2]435這些動蕩,顯然是與蜀漢舊士舊民遷徙入晉后所受不公對待有關。
再就司馬氏政權治蜀政策的延續(xù)而論,晉室踐祚后,司馬炎與朝中的部分開明官員為穩(wěn)定巴蜀局勢起見,并非未作出相應舉措?!度A陽國志》卷十一《后賢志》載入晉蜀士文立諫曰:“‘故蜀國大官及盡忠死事者子孫,雖仕郡國;或有不才,同之齊民,為劇?!稚希骸T葛亮、蔣琬、費祎等子孫,流徙中畿,宜見敘用,一則以慰巴蜀民之心,其次傾東吳士人之望?!盵2]624晉武帝對此,“事皆施行”[2]624。又,《大同志》即載咸熙五年事曰:“散騎常侍文立表復假故蜀大臣、名勛后五百家不預廝劇,皆依故官號為降?!盵2]435另,與文立借機進諫相類,蜀漢舊士及晉臣均有建議或上書促請晉武帝司馬炎通過選才任命、量情優(yōu)撫等方式改善入晉蜀漢士人待遇?!度龂尽肪硭氖弧妒駮せ艟鳌放崴芍⒁断尻栍洝份d歸晉蜀將羅憲泰始年間事曰:“四年三月,從帝宴于華林園,詔問蜀大臣子弟,后問先輩宜時敘用者,憲薦蜀郡常忌、杜軫、壽良、巴西陳壽、南郡高軌、南陽呂雅、許國、江夏費恭、瑯邪諸葛京、汝南陳裕,即皆敘用,咸顯于世。”[1]1009《三國志》卷三十五《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山濤《啟事》亦載:“郿令諸葛京,祖父亮,遇漢亂分隔,父子在蜀,雖不達天命,要為盡心所事。京治郿自復有稱,臣以為宜以補東宮舍人,以明事人之理,副梁、益之論?!盵1]933如此等等的諫言,晉武帝亦多加以采納。但西晉朝廷畢竟是皇權與門閥的政治聯(lián)合,晉之高門大族出于對自身階層政治利益的維護,絕難容外來勢力的集結與壯大。故無論上述之安蜀措施或后來的撫吳政策,皆受其阻力而收效有限①。
由于入晉為官朝援弱而受斥強,輕蜀之風囂然,故蜀漢士人大多不愿赴中央聽命,而寧肯出仕地方,尤其巴蜀本土士人更愿留守鄉(xiāng)域?!稌x書》卷四十五《何攀傳》載其事曰:“攀善于將命,帝善之,詔攀參浚軍事。及孫皓降于浚,而王渾恚于后機,欲攻浚,攀勸浚送皓與渾,由是事解。以攀為浚輔國司馬,封關內(nèi)侯。轉(zhuǎn)滎陽令,上便宜十事,甚得名稱。除廷尉平。時廷尉卿諸葛沖以攀蜀士,輕之,及共斷疑獄,沖始嘆服?!盵3]1290實則,何攀出身蜀郡郫縣大姓,仕晉后助王濬治蜀有功,后又助其平吳,功勛更著;除廷尉平時,已為晉司空裴秀之婿,門第名望可謂兼具。然諸葛沖初識何攀之際,尚僅以“蜀士”為由而輕之。魏晉士林輕蜀,于是可見一斑。而蜀漢士人之戀鄉(xiāng)戀土、不愿應征就辟,這又與西晉治蜀政策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利益博弈。如前所述,在蜀降而吳未滅之前,無論徙蜀漢權貴舊官入洛,還是辟蜀中名士入晉,均與西晉的政治意圖相關聯(lián)。所以,該時期的征辟和任用往往帶有強制性。對此,有巴蜀本土大姓名士自降魏伊始,便存消極對抗之態(tài)度。譙周事跡便可作一典型例證?!度龂尽繁緜鬏d曰:“時晉文王為魏相國,以周有全國之功,封陽城亭侯。又下書辟周,周發(fā)至漢中,困疾不進?!瓡x室踐阼,累下詔所在發(fā)遣周。周遂輿疾詣洛,泰始三年至。以疾不起,就拜騎都尉,周乃自陳無功而封,求還爵土,皆不聽許。……六年秋,為散騎常侍,疾篤不拜,至冬卒?!盵1]1032-1033相較之下,惟有少數(shù)在轄地治理有方,幾成豪強,從而被晉廷留駐本地鎮(zhèn)守以御孫吳者(如南中霍弋、巴東羅憲等),其本人及后代之出仕情況才較為積極。
大體而言,以平吳為界,晉廷對蜀士之態(tài)度與政策區(qū)別頗大。平吳前,蜀漢故舊外籍官員權貴被征辟入洛較多,得優(yōu)禮較高,在朝官職多較顯;而故舊巴蜀本土士人被征辟入洛較少,得優(yōu)禮較低,在朝官職多較微。據(jù)當今研究者張煒在《論巴蜀大族在西晉的真實地位》一文的統(tǒng)計,出仕西晉之蜀人“共一百三十三人,其中有七人任地方刺史、校尉,六十六人任地方郡守,十六人任地方縣令,五人(文立、壽良、呂淑、司馬勝之、陳壽)任散騎常侍,二十八人任功曹、主簿、別駕等地方僚佐。除了早期的文立、何攀、李毅、壽良等任中央官外,大部分在巴蜀本地任官”[4]。可見,這應該是統(tǒng)治者分而治之的政治策略使然。自平吳以后,晉廷對蜀漢士人之重視程度則隨巴蜀地區(qū)戰(zhàn)略地位之下降而減弱,蜀士因之心寒,頗有不欲趨朝赴任之勢。檢《華陽國志·后賢志》中所載二十位入晉蜀士之事跡,其中司馬勝之、何隨、李宓、任熙、費立、常寬六人均有不應就辟之行狀。其中司馬勝之、何隨、李宓更是有屢征固辭之舉。
自此便知,晉廷對蜀漢降人的政策態(tài)度,實乃立根于維護其大族門閥利益的基礎上,因時勢而斡旋變化。懷柔禮遇之舉雖時出詔令廷議,但多為應時應事之舉,求收現(xiàn)實政治之效,并未納入西晉治國方略的主流②。平吳前蜀士晉廷雙方尚有不可避免之互牽互就;而隨平吳事成,彼此整體往來便漸及淡漠。故常璩在《大同志》中雖載晉武帝“弘納梁益,引援方彥”[2]435之行,而錄及蜀中名士文立死后其鄉(xiāng)黨李宓向晉武帝表薦另一蜀士壽良之言時,卻已見宓有“二州人士零頹,才彥凌遲,無復廁豫綱紀后進、慰寧遐外者”[2]648之哀嘆了。
二
蜀亡入晉,舊國無存,繼而士情漸衰,舊有之巴蜀文學面貌自然也無可抗其劇變——原本自具規(guī)模的蜀漢文壇學風因國喪士徙而遭破壞。蜀漢祚止二世,為魏蜀吳三國中最短者。其文學成就雖遠遜曹魏,但也并非毫無創(chuàng)獲??肌度龂尽?、《華陽國志》等史籍所存目,蜀漢詩賦類作品亦為數(shù)不稀,只是聲名廣播者不多——有如謝無量所謂“吳、蜀間罕以詩賦擅稱者,故不逮鄴下之盛”[5]38,且流傳至今者亦太少。相較之下,蜀漢散文的成就顯然更高。僅就《三國志》并裴注的載錄情況便可察知:諸葛亮、楊戲、郤正、秦宓、譙周、許靖等均有名文名論傳世,其余如法正、王商、孟達、彭羕、劉琰、呂凱、張嶷、費祎等的書信或疏奏,筆墨也不乏出彩之處③??上?,上述文章先賢于入晉之時已凋零殆盡(除譙周、郤正外,余人皆先后作古,譙、郤二人亦垂于暮年、創(chuàng)獲寥落),而新秀青彥尚未聚集成勢。此正值巴蜀學統(tǒng)文脈代謝承替之際,卻被迫中斷于國喪士徙之間。
故于今檢視其概貌,惟先列述其中有傳世之作或以文名見稱者,作一略覽;并由此對其中士情與文情相關聯(lián)處加以辨析如下。
(一)陳壽
入晉之巴蜀文章大家首推陳壽。《華陽國志·后賢志》及《晉書》均專立其傳,從中可知其因獨撰《三國志》而稱譽晉初?!逗筚t志》云:“益部自建武后,蜀郡鄭伯邑、太尉趙彥信及漢中陳申伯、祝元靈、廣漢王文表皆以博學洽聞,作《巴蜀耆舊傳》。壽以為不足經(jīng)遠,乃并巴漢撰為《益部耆舊傳》十篇。散騎常侍文立表呈其傳,武帝善之,為著作郎。吳平后,壽乃鳩合三國史,著魏、吳、蜀三書六十五篇,號《三國志》,又著《古國志》五十篇,品藻典雅。中書監(jiān)荀勖、令張華深愛之,以班固、史遷不足方也?!盵2]634《晉書》其傳又載:“撰魏吳蜀《三國志》,凡六十五篇。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夏侯湛時著《魏書》,見壽所作,便壞己書而罷。張華深善之,謂壽曰:‘當以《晉書》相付耳?!錇闀r所重如此?!盵3]2137《三國志》之史識文筆彪炳流傳,贊賞之盛,歷代不衰。故劉勰在《文心雕龍·史傳》篇中評之曰:“及魏代三雄,記傳互出,《陽秋》《魏略》之屬,《江表》《吳錄》之類,或激抗難征,或疏闊寡要,唯陳壽三《志》,文質(zhì)辨洽,荀、張比之于遷、固,非妄譽也?!盵6]285可謂是對《三國志》之文史價值在兩晉卓越地位的一個總結。
但關于《三國志》傳寫人物、事跡有脫漏、曲誤的非議也見行于其書成之后?!稌x書·陳壽傳》載:“或云丁儀、丁廙有盛名于魏,壽謂其子曰:‘可覓千斛米見與,當為尊公作佳傳?!〔慌c之,竟不為立傳。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坐被髡,諸葛瞻又輕壽。壽為亮立傳,謂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言瞻惟工書,名過其實。議者以此少之?!盵3]2137-2138茲考陳壽之身份事跡、入晉后之仕途心態(tài)而發(fā)論,著眼處不差,惟其所舉例證未合實理。其載陳壽貶諸葛亮事,清人趙翼所著《廿二史札記》卷六《三國志》中專作《陳壽論諸葛亮》一節(jié)論曰:“《陳壽傳》,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被髡,故壽為《亮傳》,謂將略非所長。此真無識之論也。亮之不可及處,原不必以用兵見長。觀壽校訂《諸葛集》,表言亮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勵。‘至今梁、益之民,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chǎn)’,無以過也。又《亮傳》后評曰:‘亮之為治也,開誠心,布公道,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其頌孔明可謂獨見其大矣?!盵7]118之后又列《三國志》之《楊洪傳》、《廖立傳》、《李平傳》(即《李嚴傳》)中之記載為佐證,終評《晉書》所論曰:“謂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貶,真不識輕重者?!盵7]118-119及《晉書》所載陳壽述評諸葛瞻事及不立丁儀、丁廙傳事,近代學者任乃強在《華陽國志·后賢志》注中按曰:“諸葛瞻之褦襶,其子尚已顯言之,何必有人挾怨而云。即如欲以閻宇代維,亦出于休兵固本之圖,符合當時蜀人之望。然而亦不能竟其志,徒存其表。則豈可頌其能匡矯哉?丁儀丁廙,浮薄躁妄之徒,以罪族誅于宣王之世,《魏史》當無其行狀,不為立傳,史制所許。乃竟亦誣壽以此招搖要賄?!稌x書》謬采風影之說,以為實然,何其謬矣。夫曹爽、夏侯玄,敗前頗有賢稱,壽尚不能為之佳傳。二丁之輩,縱使立傳,安得能佳。陳壽雖貪,其肯以千斛米易罪誅耶?造誣之拙如此,而《晉書》亦無所察,豈不謬哉!”[2]635較之《晉書》所載論,趙、任二人據(jù)事辨理,謹嚴遠勝,更堪公允。
故考陳壽著史得失,顧及其人入晉后身份轉(zhuǎn)變和生平命運對之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影響雖為必要,但更須綜觀《三國志》全書中對所論人物、事件之記錄,方可明其敘述之詳略顯隱,判其論說之優(yōu)劣高低。實則是:史家著史,雖常出公心,然道置人倫,終未徹免于私情;筆下春秋,雖志在褒貶,而身囿時世,誠難義盡于善惡。唐人劉知幾作《史通》,專于《內(nèi)篇》辟《直筆》、《曲筆》二章以詳此理,至今不移。由是,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以《〈后漢書〉〈三國志〉書法不同處》、《〈三國志〉書法》、《〈三國志〉多回護》等節(jié),對陳壽因由蜀入晉撰三國史所現(xiàn)諸問題頗多舉隅論析,可謂循史家通識而力踐之,亦廣開后來者研學之途徑④。
(二)李宓(密)
入晉之蜀士因一文傳而百世芳者為李宓?!度A陽國志·后賢志》及《晉書》均專立其傳。其文《陳情事表》乃為孝侍祖母,固辭詔辟而作。該表文乃除諸葛亮《出師表》外,魏晉兩代巴蜀士人入《文選》之惟一篇目。歷代評說皆以前者意主于忠、后者意主于孝而奉為至情至性之文章連璧。然觀其全文可知,李宓以淋漓語書盡孝之事,亦以卑躬辭示盡忠之心。其“逮奉圣朝,沐浴清化”,“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等語,“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猥蒙拔擢,寵命優(yōu)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1]1078-1079等句,皆特顯其歸伏新朝之狀。故《三國志·楊戲傳》后裴注附《李宓傳》云:“武帝覽表曰:‘密不空有名也?!纹湔\款,賜奴婢二人,下郡縣供養(yǎng)其祖母奉膳?!盵1]1079以情理度之,此恐不全因晉之立朝倡孝之故,或有借機勖忠,暗飾其弒君篡位的逆行舊跡之意。又,據(jù)《華陽國志·后賢志》之《陳壽傳》、《李宓傳》,《晉書》之《陳壽傳》《李密傳》所載,陳壽、李宓均曾師從譙周,而譙周勸蜀后主劉禪降魏之舉與其所持天下分合有數(shù)的歷史觀相密系⑤。故陳壽、李宓入晉為臣,以文示忠顯才,欲因才見用的心理亦當不偽。
然陳、李二人入晉后,仕途均以不如意收場?!度A陽國志·后賢志·陳壽傳》曰:“上《官司論》七篇,依據(jù)典故,議所因革。又上《釋諱》、《廣國論》。華表令兼中書郎,而壽《魏志》有失勖意,勖不欲其處內(nèi),表為長廣太守。遵繼母遺令,不附葬,以是見譏。數(shù)歲,除太子中庶子。太子轉(zhuǎn)徙后,再兼散騎常侍?;莸壑^司空張華曰:‘壽才宜真,不足久兼也?!A表欲登九卿,會受誅,忠賢排擯,壽遂卒洛下,位望不充其才,當時冤之。”[2]634同書《李宓傳》載:“隴西王司馬子舒深敬友之。而貴勢之家憚其公直。宓去官,為州大中正。性方亮,不曲意勢位者,失荀、張指,左遷漢中太守。諸王多以為冤。一年去官,年六十四卒?!盵2]638另察《晉書》中二人傳記,但見《陳壽傳》載:“張華將舉壽為中書郎,荀勖忌華而疾壽,遂諷吏部遷壽為長廣太守。辭母老不就。杜預將之鎮(zhèn),復薦之于帝,宜補黃散。由是授御史治書。以母憂去職。母遺言令葬洛陽,壽遵其志。又坐不以母歸葬,竟被貶議。初,譙周嘗謂壽曰:‘卿必以才學成名,當被損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瘔壑链耍僦聫U辱,皆如周言。后數(shù)歲,起為太子中庶子,未拜?!盵3]2138《李密傳》亦載:“后劉終,服闋,復以洗馬征至洛。……出為溫令,而憎疾從事,嘗與人書曰:‘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從事白其書司隸,司隸以密在縣清慎,弗之劾也。密有才能,常望內(nèi)轉(zhuǎn),而朝廷無援,乃遷漢中太守,自以失分懷怨。及賜餞東堂,詔密令賦詩,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武帝忿之,于是都官從事奏免密官。后卒于家?!盵3]2275-2276亦可知二人或因才犯忌,或因文見棄,然仕途暢阻皆無外乎操于晉廷之權宦之手。此堪并作為入晉蜀士中由文情見及士情的兩個典型事例。
(三)王崇
《華陽國志·后賢志》于《王化傳》后載曰:“少弟崇,字幼遠,學業(yè)淵博,雅性洪粹,蜀時東觀郎。大同后,梁州辟別駕,別舉秀才,尚書郎。與壽良、李宓、陳壽、李驤、杜烈同入京洛,為二州標俊。五子情好未必能終。惟崇獨以寬和,無所彼此。著《蜀書》,及詩賦之屬數(shù)十篇。其書與陳壽頗不同。官至上庸、蜀郡太守?!盵2]632-633其所作《蜀書》之《后主論》、《姜維論》片段均載于《華陽國志》卷七《劉后主志》。然其史識文筆均遠遜于陳壽,故常璩于《華陽國志》中引述其文乃作陳壽《三國志》之外的補充史料用,于文學上無甚可觀。任乃強校注時,已作案語辨明,茲不贅言。
(四)閻纘
《晉書》有傳,多載其忠烈事跡。尤錄其因愍懷太子之廢而輿棺詣闕、上書理冤之行及奏文全篇。又錄其因皇太孫立而上疏奏三篇。其文多引古事古義而自陳肝膽,言辭樸質(zhì)懇切、執(zhí)理不屈,以性情見勝?!稌x書·周處傳》又載周處疆場殉國后,纘作悼詩一首,曰:“周全其節(jié),令問不已。身雖云沒,書名良史?!盵3]1571辭雖泛泛,卻可并見其臣道之屬。
(五)李興
《華陽國志·后賢志》于《李宓傳》后附載曰:“宓六子皆英挺秀逸,號曰六龍。長子賜,字宗碩,州別駕,舉秀才,汶山太守。少與東海王司馬元超友昵,每書詩往返,雅有新聲。少子興,字雋碩,太傅參軍。幼子盛碩,寧浦太守?!盵2]638-639《晉書·李密傳》后附載曰:“賜字宗石,少能屬文,嘗為《玄鳥賦》,詞甚美。州辟別駕,舉秀才,未行而終。興字雋石,亦有文才,刺史羅尚辟別駕。尚為李雄所攻,使興詣鎮(zhèn)南將軍劉弘求救,興因愿留,為弘?yún)④姸贿€。尚白弘,弘即奪其手版而遣之。興之在弘府,弘立諸葛孔明、羊叔子碣,使興俱為之文,甚有辭理?!盵3]2276又,李興所作《諸葛丞相故宅碣表》載錄于《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乃引自晉王隱《蜀記》。其文既具嚴整之思理,且于措辭、駢對以及用韻方面趨向典麗圓暢。與其父李宓之文相較,頗能體現(xiàn)蜀士歸晉后,易代文風承遞嬗變之軌跡。
除此五人外,尚有文立、任熙、王長文、常寬、陳符、陳蒞、李賜諸人皆具文名,且傳載其著學典詩賦之事。惟惜著述篇章今已不傳⑥。然檢視眾人生平事跡,皆有賢行時譽;考諸師承道統(tǒng),皆近宗儒法孔。由是推及未傳之詩文,其志學所向或莫能外于此,實與陳壽、李宓、王崇、閻纘、李興類同。茲又堪為蜀漢歸晉后其士人文情之一特征。
三
綜全文而論,蜀漢歸晉后之士情乃自其覆國后頹勢難挽,而此與其文壇情況關聯(lián)甚密。因士情漸衰,原蜀漢之朝士儒生遂乏于以交游而攀權附貴,亦惰于以文章顯名求譽,故巴蜀之文壇、學派愈加蕭條冷落、難以復興。又因魏晉詩文之盛多賴玄理清談之功,而檢視入晉蜀士之文情,可知玄風于巴蜀地域人物被及實少且其文章名士亦稀有精研此道者,故其文章整體創(chuàng)新之力又顯不足。
既如此,入晉后巴蜀文章規(guī)模較之蜀漢時竟難免更趨式微一途。實可謂:易朝為官,榮辱操他人之手;降臣氣短,落筆有自屈之心。此狀況持續(xù)西晉三十余年尚自平靜,迨及李特父子亂起蜀中,更無以振作。后又歷經(jīng)東晉十六國、南北朝各豪強政權之爭奪往復,不得安寧。期間,巴蜀文章足以傳世稱雄者惟常璩《華陽國志》一部,亦是因江左輕蜀士而發(fā)憤之作。欲論巴蜀人文全面復興之景,乃要到唐初時候方可置言了。
注釋:
①相關論述可參見:劉東升《西晉政權對蜀吳兩國降人的相關政策》,《南都學壇》2009年第4期。
②相關論述可并參:王永平《入晉之蜀漢人士命運的浮沉》,《史學月刊》2003年第2期。
③相關論述可參見:徐公持《魏晉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李景焉《蜀漢文學與建安文學》(《四川文物》2003年第4期)等文獻。
④在趙翼所論《三國志》筆法曲直問題的基礎上,今之研究者多有修訂、補正和發(fā)展??蓞⒁姡簵钫佟堵哉撽悏邸慈龂尽祵Σ芪杭八抉R氏的迴護》(鄭州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王炳厝《略論陳壽〈三國志〉回護司馬氏——讀趙翼〈廿二史札記〉有感》(《福建學刊》1997年第4期)、王定璋《譙周與陳壽》(《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等文獻之相關論述。
⑤參見:劉蓉《譙周勸降與漢魏之際地域觀念的轉(zhuǎn)變》(收入《漢魏名士研究》,中華書局2009年版)以及王瑰《信心喪失與知識忠誠:從譙周生平看蜀漢滅亡原因兼駁地域勢力集團矛盾亡國說》(《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二文的相關論述。
⑥文立、王長文二人,《華陽國志·后賢志》及《晉書》均有傳。任熙、常寬二人,《華陽國志·后賢志》有傳。陳符、陳蒞二人之事跡,《華陽國志·后賢志》于《陳壽傳》后附載。李賜事跡,《華陽國志·后賢志》及《晉書》均附載于《李宓傳》后,與李興事跡同列。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常璩.華陽國志[M].任乃強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張煒.論巴蜀大族在西晉的真實地位[J].江淮論壇,2009,(1):165-167.
[5]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4[M].上海:中華書局,1940.
[6]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7]趙翼.廿二史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3.
OntheOfficialandLiteraryStatusafterShuhanUnitedbytheJinDynasty
ZHONG Si-y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After the area of Shuhan was united by the Jin dynasty, the official status of Shuhan and the governing polices of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on Shuhan gradually changed, which eventually caused the declination. Related historical records after Shuhan united by the Jin dynasty revealed the situation of that time. During the same period, the literary status of Bashu scholars, which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official status, can also be proved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n the recording of the existing works of those scholars under the governance of the Jin dynasty.
Shuhan united by the Jin dynasty; the official status of Bashu; the scholar culture of Bashu
I206.2
:A
:1000-5315(2014)02-0137-06
[責任編輯:唐 普]
2013-08-25
鐘思遠(1982—),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魏晉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