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871)
違反國策的法國駐俄大使卡斯特爾巴雅克
——法國有關(guān)檔案揭露的真相
郭 華 榕
(北京大學 歷史系,北京 100871)
一個國家派往外國的大使,任務(wù)在于維護本國的基本利益,執(zhí)行官方的對外政策,但是法國近代歷史中也有例外??ㄋ固貭柊脱趴藶榉▏v俄大使,他的活動頗為特殊。他竟敢違背官方的外交政策,無視俄羅斯帝國的對外侵略擴張意圖,固執(zhí)地認為:沙皇為人正直善良與渴望和平,俄國將主動從多瑙河撤軍,法國必須與英國結(jié)盟反對俄國。該大使在數(shù)年之內(nèi)呈報回國的一批秘密文件,充分揭示出此人的相關(guān)錯誤言行。說明真相將有助于我們了解法國歷史的復(fù)雜性。
卡斯特爾巴雅克;尼古拉一世;多瑙河兩公國
大使代表著國家,他們長期派駐在異國。一個強國派往另一強國的大使,通常應(yīng)該是一種重要角色,他必須堅定不移地貫徹本國的官方政策,維護本國的基本利益。但是,在歐洲歷史中,除去常規(guī)之外,有時能見到某些特殊的現(xiàn)象,或許正是由于后者的存在,才能夠更好地促使我們?nèi)チ私鈿v史的復(fù)雜性。常態(tài)與特殊的共存關(guān)系乃是自然的現(xiàn)象,其實特殊也是常態(tài)的一種表現(xiàn)。19世紀中葉,法國駐俄大使卡斯特爾巴雅克就是屬于此類與眾不同的人物,因此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筆者找到了這位大使相關(guān)的檔案,它們分別歸入:(一)法國國家檔案館收藏的拿破侖三世一家的“私人檔案”;(二)法國外交部檔案館的檔案。拿破侖三世一家的“私人檔案”的有關(guān)部分藏于“400 AP.56, Guerre de Crimée. Documents diplomatiques”之內(nèi)。外交部的有關(guān)檔案為:a)“Papiers d’Agents.45, Castelbajac”,Ⅱ carton,共59份文獻;b)“Correspondance politique. Russie”,№206-211,1851年1月至1854年12月,共1734頁,其中大多數(shù)與卡斯特爾巴雅克直接相關(guān)。根據(jù)上述檔案,筆者嘗試描繪他在俄國從事外交活動的特點。
阿爾芒·德·卡斯特爾巴雅克侯爵(Armand Castelbajac, marquis de)生于1787年,行伍出身,曾在拿破侖一世的麾下服役,參加了1812年對于俄國的征戰(zhàn),晉升至將軍軍銜,1814年投靠復(fù)辟的波旁王朝,1830年七月革命后迅速改變立場,支持奧爾良王朝,1848年退休,1849年東山再起,成為法蘭西共和國駐俄國的特命全權(quán)大使,1850年2月到達圣彼得堡就職,直至1854年2月離職,1864年過世。他經(jīng)歷了法蘭西第一帝國、波旁王朝、奧爾良王朝、第二共和國的政治巨變,成為第二共和國與第二帝國的駐俄大使。這些經(jīng)歷說明此人具有較強的隨風轉(zhuǎn)舵、順應(yīng)時勢的能力,在法蘭西半個世紀的政治旋渦里,他不僅生存下來而且擔任要職,在社會交往中風光依舊。換言之,正是這種狀況為他出使圣彼得堡準備了條件。
第二帝國皇后歐仁妮曾如此回憶往事:“大約1840年,我們常去比利牛斯山的溫泉休養(yǎng)。某日夜晚,我們在鄱城(Pau)、在卡斯特爾巴雅克侯爵夫人的家里”,聽到一位夫人介紹1836年她和路易-拿破侖曾在斯特拉斯堡進行軍事冒險,“這些敘述足以引起我們的巨大興趣。一個密謀者、一名俘虜、一位親王、一個拿破侖……我渴望前往哈姆堡監(jiān)獄去拜謁(這位拿破侖)”①。從這一段回憶中,人們通常引出歐仁妮與拿破侖三世的姻緣,其實這是當時上流社會日常生活的一個寫照,它從側(cè)面反映出卡斯特爾巴雅克侯爵一家的狀況及其社會交往。
從大革命到第二帝國,法蘭西經(jīng)歷了社會制度與政治體制的巨變,經(jīng)歷了對外戰(zhàn)爭的勝利與失敗??ㄋ固貭柊脱趴顺錾蟮臄?shù)十年間,多少法國人喪命于斷頭臺或沙場,他們或遭受譴責或得到推崇,與此同時又有多少法國人隨著改朝換代的勢態(tài)而行,每一次都去迎合、順從新的主人。拉馬丁冷眼看世界,曾經(jīng)不無幽默地指出:這一類人“總是與好運氣結(jié)伴而行”!他們往往宣稱為法蘭西效力,實際是為自己謀取利益。如果就此類人士半個世紀里的官場表現(xiàn)加以研究,將有助于較多了解人們的政治應(yīng)變力的超常發(fā)揮,更好地認識法國近代社會的發(fā)展與人際關(guān)系的演變。卡斯特爾巴雅克在法國國內(nèi)的活動的確頗具探討價值,本文主要考察此人作為大使的言行。
卡斯特爾巴雅克出任大使之際,恰逢法俄關(guān)系不斷變化的年月,當時發(fā)生了一系列重要事件。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當選共和國總統(tǒng)(1848)、舉行政變(1851)與成立帝國(1852)。1850年,法國正式提出“圣地”問題。1854年,歐洲性質(zhì)的戰(zhàn)爭(在巴爾干、波羅的海、克里木)爆發(fā),史稱“克里木戰(zhàn)爭”②。1852年夏天之前,法國曾大力爭取俄國的支持,目的在于穩(wěn)定政變后的局勢。之后,她逐漸以俄國為主要對手。法國軍力在英國軍力的支持下,出現(xiàn)于兩海峽、波羅的海、瓦爾納、葉夫帕托里亞等等。這些都是有關(guān)政策的具體表現(xiàn)。當時,卡斯特爾巴雅克面臨著急促變化的歐洲政治局勢,面臨著法俄關(guān)系的重大轉(zhuǎn)折。
這位大使應(yīng)該完成全新的任務(wù),他必須對沙皇及其政策有所認識、對法俄關(guān)系的演變做出判斷,但是,他適應(yīng)國內(nèi)改朝換代的突出的變通性,不曾在對外政治方面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他自始至終對于沙皇及其對外政策持充分肯定的態(tài)度。1852年夏天之前,他曾努力貫徹本國官方爭取俄國支持的政策。1852年夏天之后,他率領(lǐng)部屬了解俄國的軍事情況,為本國的軍事工作提供了若干有用的信息。但是,法俄關(guān)系逐漸惡化并且走向戰(zhàn)爭時,他仍然固執(zhí)地認為俄羅斯帝國主張和平,天真地希望法俄合作。他的這些政見不僅發(fā)表于圣彼得堡的社交場合,更重要的是他在上報法國皇帝與外交部的內(nèi)部機密文件中也堅持相同的看法。筆者準備先簡單回顧他符合法國官方口徑的工作,而后著重分析他的嚴重錯誤,而檔案中的機密文件則是我們判斷的依據(jù)。
眾所周知,波拿巴家族與俄國的仇恨一直存在著,但是由于形勢的變化,法國的對俄政策通過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如爭取俄國的支持或直接與俄國對抗。卡斯特爾巴雅克出使圣彼得堡的時間,正好包括上述兩方面的內(nèi)容。
1851年12月,波拿巴總統(tǒng)舉行政變。初時,俄國駐巴黎大使基謝廖夫(Н Киселёв)奉命表示支持,理由在于政變總統(tǒng)打敗了“紅黨與立憲派的空談家們”。與此同時,政變成功后總統(tǒng)的力量還有待加強,國內(nèi)如此,對外也相同。路易-拿破侖建立帝國的政治傾向早已不是秘密,因此法國外交的重大任務(wù)在于爭取歐洲列強支持其改共和為帝制的政治變化。在這個階段,卡斯特爾巴雅克大使與本國的官方政策保持著一致,他領(lǐng)導使館為爭取俄國的支持而努力工作。
同年12月15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從圣彼得堡報告本國外交部長迪爾戈(Turgot, 1851年10月—1852年7月在任):“(俄羅斯帝國)皇帝與帝國首相熱烈歡迎關(guān)于12月2日事件(政變)的消息。他們倆人都希望……1852年可能有利于加強整個歐洲的安寧。”1852年1月1日,這位大使再次報告外長:“最近在法國發(fā)生的若干事件繼續(xù)是(俄國)皇帝及其內(nèi)閣大臣們所最堅決稱贊的話題。俄皇陛下絲毫不隱藏他對于路易-拿破侖親王的全部祝愿。”4月5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又將有關(guān)新情況向國內(nèi)報告:“昨日,在檢閱的時候,尼古拉皇帝對我表示:‘必須說公道話,親王總統(tǒng)所作的一切是政府具有能力的標志。只有他敢于正面打擊蠱惑人心(的宣傳),全歐洲應(yīng)該對他表示感謝與支持。人們害怕戰(zhàn)爭,這是荒謬的。我不停地重復(fù):上帝保佑他!’大公也對我說了相同的話?!雹鄞蠊珵槟峁爬皇赖拇巫涌邓固苟 ?/p>
不久,法俄關(guān)系迅速改變。1853年2—5月,俄國緬??品蚴箞F在君士坦丁堡威脅奧斯曼帝國政府,局勢開始不斷惡化。7月,俄軍入侵奧斯曼帝國所屬的多瑙河兩公國摩爾多瓦與瓦拉幾亞,爭斗變成了戰(zhàn)爭。此后,法國官方聯(lián)合英國,逐漸加強反對俄國的軍事活動,直接了解俄國軍事狀況的工作,自然地由駐俄使節(jié)承擔。為了完成官方所規(guī)定的任務(wù),卡斯特爾巴雅克率領(lǐng)使館人員努力偵察俄國兵力配置的情況,并多次向巴黎外交部報告。盡管收集的軍事信息存在缺陷,如忽略了波羅的海中的博馬宗德(Bomarzond)要塞,他們還是為法國參謀部提供了有價值的情報,如1853年6月1日和7月23日的報告以及1854年2月22日的3份報告。
第一份報告從總體上介紹俄國的兵力狀況,“陸軍。俄國吃軍餉的部隊大約110萬人”,一旦急需,“可獲得60萬志愿兵的增援”;“海軍。俄國艦隊包括5個分艦隊”,分艦隊下設(shè)隊,再設(shè)小隊,每個小隊約1000人,擁有戰(zhàn)列艦、驅(qū)逐艦等4艘艦船,3支分艦隊駐守在波羅的海,2支駐在黑海④。
第二份報告說明俄國的“3支分艦隊接受了俄皇尼古拉的檢閱,現(xiàn)已駛離克瑯施塔德(Кронштадт,該要塞設(shè)在科特林島上),以便進入波羅的?!?;與黑海相比,俄國“更加擔心波羅的海的艦隊以及海事設(shè)置將如何應(yīng)對戰(zhàn)爭”⑤。
第三份報告專門介紹克瑯施塔德的防衛(wèi),“克瑯施塔德的堡壘與炮臺上,共有4000門大炮,目前守軍僅2000人,援軍可達12000人”⑥。
應(yīng)該指出,上述卡斯特爾巴雅克送回巴黎的報告表明,就此而言他是個稱職的大使。正在此時,法英兩國與俄國實際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它們后來才彼此正式宣布戰(zhàn)爭。面對迅速惡化的局勢,卡斯特爾巴雅克卻堅持親俄立場,敢于和法國政府的反俄政策背道而馳。他自視過高,墨守成規(guī),主觀地認為仍舊在為法蘭西國家效力。
卡斯特爾巴雅克有關(guān)政見的錯誤在于:頌揚沙皇尼古拉一世正直善良,認為俄國政府渴望和平,宣稱俄國政府不會占領(lǐng)奧斯曼帝國所屬的土地,要求法國與俄羅斯結(jié)成同盟。這一判斷明顯與局勢的發(fā)展相抵觸,它們不可能歸入當時法國外交的主流思想。
(一)頌揚俄國沙皇正直善良
卡斯特爾巴雅克對于俄國沙皇的贊頌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1850—1851年的報告中,此后有關(guān)褒詞在檔案中較少見到。1850年5月17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向法國總統(tǒng)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發(fā)出一份長達12頁的報告。他主動說明呈交此信的目的“在于向總統(tǒng)殿下表示我的忠誠的與尊敬的情感”,他陳述自己擔任駐俄大使的優(yōu)勢:“我的將軍身份,使我能夠經(jīng)常與俄國皇帝談話。除去普魯士大使博豪(Bochau)將軍外,各國駐俄使團很少人能夠和俄皇及其皇室保持直接的關(guān)系。如果法國大使不是將軍,不會騎馬,那么他每年僅能4次見到俄皇及其家庭。我與沙皇都是軍人出身……”在這一份報告里,卡斯特爾巴雅克對沙皇尼古拉一世給予充分的肯定,認為“尼古拉皇帝有著杰出的道德與相貌”,“在歐洲革命的嚴重而復(fù)雜的局勢中,他能夠發(fā)揮作用……他心地善良與寬宏大量……他受過教育”⑦。這是在呈交本國總統(tǒng)的秘函里頌揚他國的皇帝,該大使的真實情感由此可見一斑。
1851年4月27日,卡斯特爾巴雅克致函法國外交部長巴羅什(Baroche,1851年4月至10月在任),他肯定地說:“尼古拉皇帝有教養(yǎng),為人正直,心態(tài)高貴。他堅定與寬容,一向心懷理智并且希望和解。”“他始終主張和解,這是由他的性格與宗教精神、對于人民及士兵的愛護、1848年事件之后的政治原則所決定?!?月1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再次報告外交部長說:“如果尼古拉即位后曾經(jīng)保存其家庭的傳統(tǒng)的野心,那么1848年歐洲革命之后,他對此已完全予以拒絕。他只關(guān)心消除革命精神?!薄八麅H在兩處不作妥協(xié)……(如果將來)比現(xiàn)在的控制者更加強大的國家,去控制博斯普魯斯海峽與松德海峽。此外,他十分關(guān)心其遼闊帝國的農(nóng)業(yè)、商業(yè)、工業(yè)與道德機制的發(fā)展。”9月1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向外交部長強調(diào):“我始終感到(俄國)首相涅塞羅德(Несельрод)準備和解”,“他首先希望避開一切(內(nèi)含著)嚴重沖突的問題”⑧。
卡斯特爾巴雅克不僅在圣彼得堡的公開場合,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法國內(nèi)部外交文件里堅持如此政見,可見這是他出自內(nèi)心的判斷。沙皇尼古拉一世獲得稱贊,他的首相也受到表揚,這一水平的大使在歐洲實屬少見,卡斯特爾巴雅克的親俄心態(tài)確為事實。
(二)認為俄國渴望和平
俄國政府企求和平或渴望侵占?有關(guān)判斷十分重要。這位法國大使得出了錯誤的結(jié)論,他在1851—1854年的外交秘密信函中,一直向本國報告沙俄的和平愿望,并且予以明確肯定。1851年4月27日,他指出:尼古拉一世“始終要求和平”;1853年6月11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報告外長德魯安·德·呂伊斯(Drouyn de Lhuys,1852年7月—1855年5月在任)道:“正如我讓您了解的那樣,俄國完全未準備好打仗?!?月13日,他又指出:“西方人都搞錯了,因為他們以為俄國政府始終奉行葉卡捷琳娜二世對于君士坦丁堡的政策。尼古拉皇帝及其政府的全體開明人士都希望和平……為了保障和平。”12月1日,他又說,俄國首相涅塞羅德曾經(jīng)宣布俄國“熱愛和平”;12月16日,他直接稟報拿破侖三世說:尼古拉一世“真誠地渴望和平”,“尼古拉皇帝告訴我……在海上與陸上,他僅僅進行防衛(wèi)”;同年12月,他還有觀點相同的文件稱,“俄國與法國同樣渴望和平,并且不準備為任何利益去進行戰(zhàn)爭”⑨⑩。這位大使確信:俄國渴望和平,因此它不會發(fā)動戰(zhàn)爭。俄法兩國皆不為任何利益而進行戰(zhàn)爭?該大使不僅天真,而且應(yīng)該撤職!
在歐洲歷史中,多少國家曾經(jīng)多次談?wù)摵推蕉鴮嶋H訴諸戰(zhàn)爭,卡斯特爾巴雅克侯爵與將軍不可能不了解這些陳年舊事,問題在于他對于沙皇、俄羅斯帝國及其官吏的向外侵略擴張本質(zhì)缺乏清醒的認識。
(三)相信俄國從多瑙河撤軍
卡斯特爾巴雅克對于沙皇以及俄國官方的公開聲明深信不疑,他相信俄國即將從多瑙河兩公國撤軍,實際上俄軍被迫撤回普魯特河左岸是一年以后的事情(1854年9月)。
早在1851年4月21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向法國外長巴羅什報告:俄國皇帝“希望維持素丹的帝國”。1853年6月4日,法國大使受到尼古拉一世的召見,沙皇向卡斯特爾巴雅克保證自己“對于‘東方問題’缺乏興趣”,他與其他各國政府相同,都希望“維護土耳其”。6月10日,在呈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的報告中,尼古拉對大使說:“請好好地轉(zhuǎn)告您的皇帝,他是一位重視榮譽的人,他相信我的言論,我也相信他的言論。”7月3日,8萬俄軍侵入多瑙河兩公國。
一個多月后,1853年8月26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在一份報告中向外長介紹俄國的政局:“尼古拉皇帝告訴我:‘我的帝國足夠遼闊,我不想征服土耳其?!贝笫拐J為,此時“俄國存在兩個較有影響的并且互相競爭的派別:俄羅斯派與德意志派,它們造成了關(guān)于‘東方問題’的嚴重爭論”,緬希科夫是“老的俄羅斯派”的代表,他們希望奧斯曼帝國垮臺,涅塞羅德為“德意志派”的代表,他們是“崇尚理智與主張溫和的派別”;9月13日,卡斯特爾巴雅克直接向拿破侖三世匯報,認為俄國人“想嚇唬土耳其人”,說明“尼古拉皇帝及其政府的開明人士都希望保護素丹的帝國”;9月17日,他甚至指出“我在陸軍部看見了(俄國)從兩公國撤回軍隊的命令”;3個月后,即12月13日,他向拿破侖三世重復(fù)相同的看法,并轉(zhuǎn)達沙皇“希望維護土耳其的現(xiàn)狀”的言論,肯定“俄皇不想征服土耳其,也不想占有兩公國”。不久,即1854年1月19日,他再次報告法國皇帝:“尼古拉在接見我時表示:‘朕重復(fù)了100次,我不曾考慮推翻或瓜分土耳其?!敝貜?fù)了100次也是謊言,而法國大使卻接受了這些說詞。眾所周知,遲至1854年9月1日,俄軍才被迫撤回普魯特河左岸。
(四)主張法俄結(jié)盟反對英國
這位駐俄大使看到了中近東的爭奪與歐洲大國之間矛盾的激化。由于誤信沙皇等俄國官方人士對法國表示友好的言論,更由于不懷疑俄國的和平謊言,他幼稚、武斷地堅持主張法國應(yīng)該聯(lián)合俄國、共同反對英國。直至1854年2月離任回國的前夕,卡斯特爾巴雅克的秘密外交報告都不同程度地希望法國政府實行聯(lián)俄反英的政策。
1850年5月17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報告:“(1848—1849年)歐洲革命促使俄羅斯回到了自然封閉狀態(tài)。但是,不應(yīng)忘記它的自然的與民族的傾向一直朝著東方。我們應(yīng)該了解,有朝一日我們需要比較親密的同盟去反對英國時,必然將想起俄國。拿破侖(一世)皇帝曾經(jīng)設(shè)想,如果與俄羅斯合作,他能夠摧毀英國在印度的優(yōu)勢?!彼哪旰?,卡斯特爾巴雅克仍在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1854年2月13日,他報告自己與尼古拉—世進行了長時間的對話:沙皇有“許多對于英國的牢騷”。“俄羅斯一直傾向東方”,如此說法根椐有限,至少從彼得一世起,俄羅斯就明顯地傾向西方。
總之,身為大使的卡斯特爾巴雅克堅持與本國外交部不同的主張,如此事態(tài)的嚴重性日益凸顯。正當法英聯(lián)合起來逐漸走向?qū)Χ碜鲬?zhàn)之時,他在法國外交界孤掌難鳴,只有自己承受失敗。那時,他推崇的上策為法俄結(jié)盟對抗英國,下策為盡力避免與俄國斷絕關(guān)系。外交部長德魯安·德·呂伊斯多次因卡斯特爾巴雅克的匯報而感到惱火與厭煩,這位駐俄大使實際上處于半失寵的狀態(tài),法國外交界不少人譴責他的意見。
俄羅斯帝國是既不追求征服,也不爭奪奧斯曼帝國的領(lǐng)土嗎?1853年7月3日,大批俄軍渡過普魯特河,侵入臣屬于奧斯曼帝國的兩公國;11月,俄國艦隊襲擊停泊在錫諾普的奧斯曼帝國艦隊;1854年5月,俄軍圍攻多瑙河右岸的錫爾斯特拉。但是,這些事實卻被卡斯特爾巴雅克視而不見。
1853年底和1854年初局勢迅變,俄國海軍襲擊錫諾普(1853年11月30日)、法英聯(lián)合艦隊進入黑海(1854年1月4日),如此嚴重的事件似乎對卡斯特爾巴雅克不曾產(chǎn)生多少影響。當沙皇在冬宮接見卡斯特爾巴雅克時,這位法國大使剛剛進入尼古拉一世的辦公室,便立即向主人表示:“我真誠地祝賀陛下,您的勇敢的士兵獲得了成績……(在錫諾普的)勝利是通向和平的途徑。”他的如此想法與俄國的主張不謀而合。在出使圣彼得堡期間,這位法國駐俄大使相信了俄國官方的偽善辭令,無力識破俄方言論的虛偽性質(zhì)。他不是不了解正在發(fā)生的軍事沖突,他只是視而不見或見而不信。作為一個大使,如此表現(xiàn)實在違背了他所代表的國家的利益,同時也說明他早已不能勝任大使的職責。與此同時,俄國沙皇與首相等人卻一清二楚地看到了卡斯特爾巴雅克對于俄國的價值。此時,卡斯特爾巴雅克的種種見解與法國官方政策截然相反,法國官方拒絕采納這位大使的有關(guān)歧見,這是不爭的事實。
俄國的最高勛章歷來不曾輕易地授予外國人士,卡斯特爾巴雅克的受勛充分反映出他與俄國的關(guān)系。1854年2月10日,這位大使向外交部長德魯安·德·呂伊斯報告如下:“前日……尼古拉皇帝派涅塞羅德給我送來他的‘圣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并且附上詔書一份?!薄拔蚁?,保持我與涅塞羅德的友好關(guān)系,尤其俄國皇帝所懷有的善意情感,可能有利于我的祖國的利益?!蹦峁爬皇涝谒脑t書中對卡斯特爾巴雅克給予充分肯定,贊揚他“性格優(yōu)雅、意愿高尚、原則正直”,他“滿懷熱情、盡力爭取建立俄法兩國的良好關(guān)系”,因此,“朕贈你一枚圣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1854年2月8日∕俄歷1月27日”。該勛章的賜贈有著俄國官方的深重含意。這位法國大使奉命離任時,樂意地接受了敵對的俄國的最高褒獎,他請俄國首相代表自己向沙皇表示“感激之情”。
1854年2月6日,俄國大使基謝廖夫和布魯諾夫(Бруннов)分別離開巴黎與倫敦回國。2月21日,俄國對英法兩國宣戰(zhàn),卡斯特爾巴雅克與英國大使西摩(Seymour)離開圣彼得堡回國。3月27、29日,法英兩國對俄國宣戰(zhàn)。在此期間,卡斯特爾巴雅克從圣彼得堡向外交部發(fā)出最后數(shù)份報告,說明他已對駐俄領(lǐng)事們指示“將由巴伐利亞大使保護法國國民”(1854年2月13日),他估計自己“將于3月2日到達巴黎”(1854年2月20日)。
卡斯特爾巴雅克回國述職,他心情復(fù)雜,對于前途顧慮重重,再者年事已高也是實情。他曾對自己的出使俄國作了一個“總結(jié)”,并且設(shè)想未來的安排。1854年2月15日,卡斯特爾巴雅克致外長德魯安·德·呂伊斯的信函稱:“我的角色曾是辛苦與困難的。一方面,由于害怕和擔心引起我的可愛的同行英國大使在政治上的不信任,以及可能或多或少地引起個人之間的不愉快;另一方面,為了現(xiàn)在與將來,我有責任保持俄國皇帝的善意以及我與(俄國)首相的良好關(guān)系”,同時讓他們了解“我與西摩的充分協(xié)調(diào)一致和法英兩國政府的全面與牢固的聯(lián)盟。我相信并且感到滿意,在上述兩個暗礁之間,我至少不曾遭到失敗”。
卡斯特爾巴雅克所敘述的兩難困境與實際情況部分相符,如法英的反俄步驟必須經(jīng)歷一系列協(xié)調(diào),其中包括在圣彼得堡這個舞臺上的配合,問題在于他過度強調(diào)并堅持主張沙皇的善意以及自己與俄國首相的良好關(guān)系。正當法英與俄國逐步進入戰(zhàn)爭狀況之際,對于“善意”和“良好關(guān)系”的估計,只是這位法國大使的個人企盼而已。他認為自己“至少不曾遭到失敗”,如此言論暗示他已經(jīng)感到自我評估的難處,或許這正是他默認失敗的一種輕描淡寫的表達。此人水平有限,不曾認清法英與俄國當時必然兵戎相見的趨勢,而僅限于以低調(diào)的姿態(tài)進行自我辯解。
1854年5月28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在巴黎給外交部長德魯安·德·呂伊斯遞交一份報告,這是我們見到的他的最后一份檔案。他感謝外交部長的信任,認為就“東方問題”而言,“整個歐洲外交遭到了失敗”,聲稱自己“進行了4年的談判,而在此期間,(法國)駐君士坦丁堡換了4位大使”,言下之意他獨自一人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對于有關(guān)我的兩項指責,我感到不愉快:一為關(guān)于可悲的錫諾普事件……;二為圣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勛章……”卡斯特爾巴雅克努力為自己開脫,其實這是徒勞無益的行為。他表示“在當前的局勢下,我想我能夠完滿地為(法國)皇帝陛下服務(wù),我將回到我所從事的農(nóng)業(yè)工作中去。由于我的長期脫離,此項工作受到了損失”;他在離開巴黎之前,對外交部長深表感激之情。調(diào)離職務(wù)與受到譴責,決定了此人晚年的出路,67歲的他只得回去“務(wù)農(nóng)”。
關(guān)于卡斯特爾巴雅克外交活動的探討,我們還須弄清一個問題。既然他長期在內(nèi)部的外交文件中堅持己見,既然擔任如此要職的大使違背官方的政策,為何法國外交部不曾盡早將他調(diào)回國內(nèi)?根據(jù)當時的情況,我們試作如此回答:此人的親俄態(tài)度在圣彼得堡早已廣為人知,讓他一直留任或許可以更好地麻痹俄皇及其政府,促使俄方誤判法國的真正態(tài)度,從而為法英合作、為打敗俄國準備條件。1853年12月13日,卡斯特爾巴雅克對于沙皇的一番解釋值得在此提及。那時,法英聯(lián)合艦隊已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游弋,次年1月4日它將進入黑海,尼古拉一世問:“你們的艦隊將進入黑海?”卡斯特爾巴雅克回答:“完全不能禁止我們的艦隊在黑海航行,但它們的目的不是反對陛下的艦隊。我想,這是為了和平的目標,最終的任務(wù)在于阻止土耳其人有害的瘋狂行為?!薄胺ㄓ蓢M靡磺写鷥r避免事態(tài)的復(fù)雜化?!薄氨4嫱炼涫菤W洲平衡與普遍和平所必須。”卡斯特爾巴雅克回國述職后便退出政治舞臺,但是他不曾受到嚴重處分或正式譴責,也許這是法國官方的無聲“解釋”。
綜觀卡斯特爾巴雅克的政治生涯,我們看到了一種比較少見的情況。一方面,他有著適應(yīng)政局多變、擁護數(shù)種政治原則的能力;另一方面,他有著堅持己見的能力,他一向贊揚沙皇,相信俄國的“和平政策”,不顧違背本國官方意圖而力主法俄友好合作。我們看到這兩種似乎互不相容的能力,竟然巧妙地共同存在、一直融合于他一個人身上。堅持不斷變化與堅持拒絕變化,其實都包含著堅持性這一核心內(nèi)容,這就是真實的活生生的卡斯特爾巴雅克侯爵。通過關(guān)于卡斯特爾巴雅克的探討,我們進一步認識到歷史人物的性格與言行的復(fù)雜性,對他們不應(yīng)作簡單的理解。法蘭西的歷史上,卡斯特爾巴雅克可以作為復(fù)雜人物的一個代表。
歷史、人類,如同自然界,皆是復(fù)雜的。即使在一個特定的社會時空里,僅有一個人或一件事,這單一的人和事仍然在演變著,他或它的存在、發(fā)展、演變都體現(xiàn)著復(fù)雜性。我們生活于千變?nèi)f化的自然界和社會狀態(tài)之中。歷史的探索,難于憑借簡單化找到坦途。
注釋:
①Paul Guériot.NapoléonⅢ. Paris:1980.t.1.p.200. 當時,路易-拿破侖·波拿巴正囚禁于哈姆堡,此人即后來的拿破侖三世。
②Claude Schaeffner.L’Europeaprès1815,laSainte-Alliance. Lausanne,1968. p.87.
[責任編輯:凌興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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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9
郭華榕(1934—),男,福建長汀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原法國第戎大學教授,中國世界近代史學會名譽會長,主要研究法國及歐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