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思楊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朱子語類輯略》中“上”字共出現(xiàn)了507次,除去“上蔡”等人名的情況,根據(jù)“上”字位置和語義功能的不同,可分為作為單純方位詞單獨使用和作為復合方位詞使用兩種情況。在作為單純方位詞單獨使用時,依據(jù)“上”字所在位置的不同,又有“X上”和“上X”兩大類。本文將針對“X上”這一類方位詞作具體分析處理。另外,根據(jù)語句中的相應情況,本文還將對“上”字的虛化過程和隱喻機制作適當分析。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對“名+上”的用法,有四種分類:“a)指物體的頂部或表面。和某些表示人體部分的名詞組合,意思比較虛。b)指范圍。有時是‘里’的意思。c)指方面。前面常用介詞‘在、從’。d)用在表示年齡的詞語后,等于‘……的時候’?!盵1]根據(jù)《朱子語類輯略》的實際情況,我們把“上”前面的名詞分為三類,分別是:具體事物名詞、人體器官名詞和抽象名詞。這時“X上”的語義表示處所、范圍、時間、方面、界限等。
齊滬揚在《現(xiàn)代漢語空間問題研究》中認為:“現(xiàn)代漢語中,一般用所謂的方位詞來表示方向,用名詞、代詞或名詞性詞組表示顯性的參考點。根據(jù)方位詞是后置詞的特點,表示方向時可以是下列兩種方式:①F;②NP+(的)+F?!盵2]從“方向”和“參考點”之間的搭配關系看,“上”是相對于某個參考點而定出的高標準。漢語的位置系統(tǒng)主要有“目的物”、“參照物”和“位置”三個要素構成?!吧稀彼硎镜姆轿痪褪恰拔恢酶摺保鶕?jù)目的物、參照物和事物位置的不同,又有以下幾種情況。
1.在一個三維空間內,有明確的參照物和目的物。一個處于坐標系的低處,另一個位于坐標系的高處,并且兩者在垂直的空間內互相接觸,發(fā)生關系,即承載與被承載的關系。例如:
(1)若果無心,則須牛生出馬,桃樹上發(fā)李花,他又卻自定。(卷一)
(2)嘗隨至人家,才相見,便都看了壁上碑文。(卷四)
(3)又如賈島學作詩,只思推敲兩字,在驢上坐,把手作推敲勢。(卷七)
(4)每夜與子弟賓客盤膝環(huán)坐於長連榻上,有時說數(shù)語,有時不發(fā)一語,默坐至更盡而寢,率以為常。(卷八)
其中,“李花”是目標物,“桃樹”是參照物;“碑文”指目標物,“壁”是參照物;“賈島”是目標物,“驢”是參照物;“子弟賓客”是目標物,“長連榻”是參照物。兩者之間都是互相接觸,同時在空間上有上下兩方承載與被承載的關系。
2.參照物和目的物構成的是一維的線段或者二維的平面,在這個平面上,參照物和目的物在某種程度上有一定的重合關系,或者目的物本身就是參照物的一部分,同時承擔著承載與被承載的關系。例如:
(5)《史記》上《龜筮傳》,占春,將雞子就上面開卦,便也是將生氣去接他,便是釁龜之意。(卷一)
(6)若不曾如此下工夫,只據(jù)冊上寫底,把來口頭說,雖說得是,何益?。ň砦澹?/p>
(7)書上說“毋不敬”,自家口讀“毋不敬”,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詩上說“思無邪”,自家口讀“思無邪”,心里卻胡思亂想,這不是讀書。(卷五)
(8)彼皆紙上語爾,有所面言,資益為多。(卷六)
其中,例(5)中,目標物“《龜筮傳》”是參照物“《史記》”的一部分;例(6)中“冊上”寫的字也是參照物“冊”的一部分;例(7)中“毋不敬”是書中內容的一部分,“思無邪”是詩經中的一部分內容;例(8)中“紙上”的話同樣是這個參照物“紙”的一部分。參照物和目標物的重疊,構成了這個二維平面上的特殊承載關系。
3.在一個三維空間內,目的物的支撐點被極端忽視,所以造成了“上”的準確位置很難確定,從而產生了模糊的概念。另外一方面,“上”表示范圍、方面的意思,可以理解為實際的處所,即:上面、上方,也可以較空靈,這屬于虛化程度不完全。
(9)人言極西高山上亦無雨雪。(卷一)
(10)今世上有一般議論,成就后生懶惰。(卷二)
(11)見得道理若是,世上許多閑物事都沒要緊,要做甚么?(卷八)
(12)如堂上之人,方能看堂下之人。(卷五)(13)某常說:正是出去路上好做工夫。(卷七)
可以看出,這一類的句子中參照物的范圍大多很寬泛,例如“高山上” “世上” “堂上” “路上”,目的物的支撐點位置無法明確,或者忽略了這一支撐點,導致很難確定具體的位置。這里的“上”即可以指所在位置的上方、上面,也可以有范圍的意思:例(9)中的“高山上”就具有“山上的整體范圍”這一層意思;例(10)、(11)中的“世上”和例(12)中的“堂上”表示范圍,也有“里”的意思,因為目標物的空間性很強。例(13)中目標物極端被忽視,導致“上”的位置性不明顯,所以這些句中的“上”都有某種程度的虛化。
“人體器官名詞+上”這一用法是“上”與其他方位詞最明顯的區(qū)別。當人體器官名詞與“上”連用時,既可以表示目標物與該器官(參照物)的表面或內部有直接的接觸,又可以構成一種多義現(xiàn)象。在《朱子語類輯略》中這類情況有18例,分為兩種情況,即“(自家)身上”和“心上”。例如:
(14)要之,千頭萬緒,皆是從心上來。(卷一)(15)自家只借他言語來就身上推究始得。(卷二)
(16)韓愈論孟子之后不得其傳,只為后世學者不去心上理會。(卷二)
(17)須先識得元與仁是個甚物事,便就自家身上看甚么是仁,甚么是義、禮、智。(卷四)
(18)圣人本意只說自然造化流行,程子是將來就人身上說。(卷四)
(19)只為自家身上事。若如此為學如何會無所得?。ň砹?/p>
由此看來,例(15)、(17)、(18)、(19)中的“身上”,都不是單純地指人身體表面上,而是指人親身、親自、本人這個概念;例(14)、(16)句中“心上”也不是單純地指在心臟器官的表面或內部,而是指思想器官或者思想感情。
由此產生的疑問是在“人體器官名詞+上”這一結構出現(xiàn)多義現(xiàn)象時,是方位詞“上”發(fā)生了虛化,還是“心上”的“心”和“身上”的“身”本身就具有抽象的概念?趙可紅認為:“與其說‘心上’的虛化是三維空間的特點映射到‘心’而造成的,還不如說是以‘心上’為參照點來談論的事物都是抽象的,即實體隱喻造成了‘心上’的虛化?!盵3]也就是說人們把抽象的思想感情和對未知事物的模糊認知,用具體的有形的實體概念表達出來。
除此之外,這一結構多義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還有方位詞“定向性”和“泛向性”的原因。呂叔湘在《方位詞使用情況的初步考察》一文中有提到“不妨說是上有兩個意義,一個是‘定向性’的,一個是‘泛向性’的,盡管在實際例子上有時候不容易劃清”[4]。張誼生在《現(xiàn)代漢語虛詞》中明確提出了方位詞的“定向”和“泛向”?!岸ㄏ蚴侵阜轿辉~的所指就是它們本身所表示的實際方向,而泛向實質是指一些常用的方位詞的所指并無明確的方向?!盵5]儲澤祥在《現(xiàn)代漢語方所系統(tǒng)研究》中認為方位標有泛指性,泛指性體現(xiàn)在標的多義性上和虛靈性上,而且方位標可以虛化或隱身便是虛靈性上的一個體現(xiàn),例如“手頭上” “臉面上”等。[6]
方位詞“上”就是除了表示其固有的方向之外,還具有不確定方向的特征?!吧稀钡亩ㄏ蚝头合虻碾p重性,造成了“人體器官+上”這種表達上的交叉現(xiàn)象和理解上的歧義現(xiàn)象。我們知道,方位詞的語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所依附對象的語義特點,所以《朱子語類輯略》中“身上” “心上”即有“身” “心”本身概念的抽象表達,又有方位詞“上”附在其后,形成方位詞的“泛指性”意義的雙重原因,從而完成了“身上” “心上”的虛化。
在“名詞+上”這一結構類型中,名詞可以分為具體事物名詞、器官名詞和抽象名詞三類,在《朱子語類輯略》中抽象名詞所占的比例最多。“抽象名詞+上”類型的句子共有102例,占“名詞+上”例句的53.68%。從這個比例可以看出,在宋代的時候,“上”附在抽象名詞后面的用法較普遍,“上”在這一時期虛化的程度已經非常明顯。例如:
(20)有是理便有是氣,但理是本,而今且從理上說氣。(卷一)
(21)若今看得太極處分明,則必能見得天下許多道理條件皆自此出,事事物物上皆有個道理,元無虧欠也。(卷二)
(22)學者氣質上病最難救。如程門謝氏便如“師也過”,游與楊便如“商也不及”,皆是氣質上病。(卷四)
(23)學者但當就意見上分真妄,存其真者,去其妄者而已。(卷五)
(24)此下文甚長,且於根本上用工夫,既尚留此,便宜審觀自見。(卷六)
(25)每日理會些小文義,都輕輕地拂過,不曾動得皮毛上。(卷七)
(26)才把“害”對“利”,便事事上只見得利害,更不問義理。(卷八)
從例句中我們可以看出,“理” “事事物物” “氣質” “意見” “根本” “皮毛” “事事”后面的“上”都是表示意義更加空靈的范圍、方面等意義。
“上”作為方位詞,它的活動能力很強,大部分具體名詞都可以在后面附著“上”,在這個過程中,與方位詞搭配的名詞種類和數(shù)量也大大增加。這些與“上”搭配的名詞從具有三維空間特點的實體名詞發(fā)展到抽象名詞,搭配的范圍越來越廣,這便導致了方位詞的虛化。這一情況中的“上”虛化為表范圍、方面的意義,前面常常用介詞引導。
《朱子語類輯略》中介詞“在”后直接附加方位詞“上”的句子共有8處,其中有3處“上”和“下”在句子中對應使用表示方向,和“上”單獨使用時相似。其他5句中“在上”表示方向、范圍、方面的意義。另有“在X上”這一格式,其中“X”都為體詞性成分,即X可以為具體事物名詞、抽象名詞和人體器官名詞三種類型?!霸赬上”先將方位詞“上”附著在別的詞語后面組成一個方位結構,然后在這個方位結構前加上介詞“在”,從而組成了比較固定的格式。鄧永紅在《“在X上”格式的多角度考察》一文中提到“當‘在X上’中的X為具體名詞和抽象名詞時,‘在’的隱現(xiàn)比較自由”。[7]例如:
(27)物受天地之偏氣,所以禽獸橫生,草木頭生向下,尾反在上。(卷一)
(28)圣人是經歷見得許多,所以寫在冊上與人看。(卷二)
(29)學者只是不為己,故日間此心安頓在義理上時少,安頓在閑事上時多,於義理卻生,於閑事卻熟。(卷二)
(30)要知這源頭是甚么,只在身己上看。(卷五)
“就/于+N+上”與“在+N+上”的用法相同,不同之處是介詞“就”、“于”和“上”之間必須有名詞的存在,不可省略,這一名詞也是分為具體事物名詞、抽象事物名詞和人體器官名詞三類。例如:
(31)歐陽公則就作文上改換,只管揩磨,逐旋捱將去,久之,漸漸揩磨得光。(卷五)
(32)遇富貴,就富貴上做工夫;遇貧賤,就貧賤上做工夫。(卷二)
(33)自家只借他言語來就身上推究始得。(卷二)
(34)諸儒論性不同,非是於善惡上不明,乃‘性’字安頓不著(卷一)
(35)知直截於心上求功,遂覺累墮不快活。(卷二)
吳福祥認為,“‘向’跟名詞性成分(通常為處所詞和方位詞)組成的介詞短語‘向N’,通常只后置于謂語動詞,主要表示物體唯一的終點(到達的處所)”;“‘從’跟名詞性成分組成的介詞結構‘從N’表示與動作/狀態(tài)有關的處所、時間概念”。[8]在《朱子語類輯略》中“向、從”均表示處所的終點或起點。例如:
(36)首至地,則尾舉向上;胡舉向上,……(卷八)
(37)心心念念,只要做得向上去,便逐人背后鉆刺,求舉覓薦,無所不至!(卷三)(38)要之,千頭萬緒,皆是從心上來。(卷一)(39)天地與圣人都一般,精底都從那粗底上發(fā)見,道理都從氣上流行。(卷四)
從上可以看出,例(36)、(37)中的“向上”均表示動作要完成的終點,即到達的處所或狀態(tài);例(38)、(39)句中的“從心上” “從那粗底上”均表示動作開始的起點。
“上”的基本含義是表示“位置高”的空間概念,并且在空間概念的基礎上進行了虛化,甚至演化出了多種含義。沈家煊提出:“在歷時線索還不明朗的情況下,可以先把精力集中于考察一個詞在某一共時平面的各種具體用法,通過共時分析來‘構擬’其歷時演變過程,然后用歷時材料來驗證和修正?!盵9]因此,我們試圖對《朱子語類輯略》中“X上”的各種用法作充分的描寫,從一個橫截面封閉性、窮盡性地進行考察,從而全面地認識方位詞“上”的用法和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
[1] 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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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吳福祥.《朱子語類輯略》語法研究[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174.
[9] 沈家煊,實詞虛化的機制—《演化而來的語法》評介[J].當代語言學,1998(3):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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