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惜花
論曹植對俠義精神的改造與超越
韓惜花
俠義精神是中國重要的思想資源。司馬遷因自身氣質和現(xiàn)實經(jīng)歷對游俠精神進行吸收和改造,以后文人在其基礎上不斷豐富和完善,使之由行為規(guī)范轉化為道德觀念和人格理想的寄托。曹植則進一步將先秦的俠客行為深化為強烈的反叛精神,并與他追求自由個性和建功立業(yè)的思想相結合。但他又不能走出太遠,需尊重儒家傳統(tǒng)和社會普遍要求。
俠義精神 曹植 游俠詩
俠義精神是中國重要的思想資源,見義勇為、扶危救困的英雄史不絕書。在《戰(zhàn)國策》《國語》《左傳》等先秦史著中已見端倪。對俠之“義”歷來有多種解釋?!赌印ど型ㄉ希罚骸肮耪呙袷忌从行陶畷r,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盵1]這就是說,古人由于立場、看法不同,對于“義”的解釋及所定標準也就不同。義,《中庸》引孔子曰:“義者,宜也?!盵2]《孟子·離婁上》:“義,人之正路也?!盵3]孟子把義作為做人的最高行為準則,在價值取向上,永遠在首位。只有行為符合“義”,并以義為己任,才能稱作俠。游俠是“義”的倡導者和維護者,是自由精神的象征,是個性自由生活的張揚。司馬遷《游俠列傳》第一次從思想上明確總結了游俠所遵守和應當遵守的準則:“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盵4](卷一二四)當命運遭際陷人于悲慘的境地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士也就成了他們心目中“義”原則的化身。當然我們也應看到先秦俠義也有其歷史局限性,主要表現(xiàn)在其往往太個人化、太情緒化易被人控制和利用。比如古代的那些刺客在“士為知己者死”的人生信條支配下,不惜逆歷史潮流而動甚至于濫殺無辜,使俠義之氣慢慢變成了“俠義恩仇”“江湖義氣”,扭曲了俠義精神的本來面目。
俠義精神,不同于“豪俠之氣”“江湖義氣”,是代表俠文化中積極的那一方面,是在振興國家、民族、正義事業(yè)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人生價值,展現(xiàn)理想抱負的行為。俠義精神的核心就是對“義”的崇尚和實踐。游俠蔑視成法,以武犯禁,率性而為,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價值得到證實,聲名遠播。他們有很強的道德操守,不愛財,不屈己,保持了獨立的人格。游俠是“義”的倡導者和維護者。義規(guī)定著俠,是俠行為處事的準則。俠義之氣與封建社會中以儒家建功立業(yè)為目標的人們的復雜心態(tài)契合。建功立業(yè)無疑是封建社會確證自我價值的最佳途徑,它使人既可以張揚自己的個性,又能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和贊同。儒俠型人士無疑會得到社會的賞識并有用武之地。這種俠義精神一直流淌在我們民族的血脈里,而其最先用文字總結者當推司馬遷。
司馬遷由于自己尷尬的處境對“俠”重新做解釋并以之為己鳴不平。司馬遷因為愛惜李廣孫子李陵的少年英才,即使他兵敗被俘乃至投降匈奴后,仍然為李陵求情,并因此入獄且受腐刑成了太監(jiān)。盡管后來被釋,恥辱卻也成了終身印記?!斑w之遭李陵之禍,家貧無財賄自贖,交游莫救,卒陷腐刑。其序游俠退處士而進奸雄者,蓋吁嘆時無朱家之倫,不能脫己之禍”[5]。因此出獄后的司馬遷繼續(xù)寫《史記》時,字里行間隱含著對正統(tǒng)倫理規(guī)范的質疑。司馬遷為游俠專門列傳點出他對正統(tǒng)王朝之義理的疑惑,渴望諸俠世界的另一種“義”,這“義”是在非政權壓力下,不只對國君與王朝,而是人與人間平等情義的對待。司馬遷極力贊賞布衣之俠、閭巷之俠,并建立起以道義自律、以善自律的行為準則。“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4](卷一二四P3183);“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盵4](卷一百十P3318)他只承認“仁、義”,這就把“暴豪之徒”和“盜跖居民者”排除游俠之外。
從《史記》以后,標榜俠義的文人,好像多多少少都經(jīng)歷了司馬遷的類似人生軌跡。文人對俠義精神的吸收與改造首先表現(xiàn)在其對反叛精神與獨立人格的張揚。游俠之士多半游離于正統(tǒng)的文化規(guī)范和社會規(guī)范之外,所以韓非子才會指責“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6],俠的自由精神與反叛氣質使它無法得到統(tǒng)治者的認同,但得到了文人的同情和共鳴。游俠是自由精神的象征,是生命激情的蘊藏者。游俠蔑視權威,過著一種我行我素的張揚個性的自由生活。這與身處下位、懷才不遇的文人追求自由的天性相一致。陳子昂、李白等人的任俠之舉恰恰說明這一點。
俠義精神作為理想,它與其說是由游俠形成的,不如說是人類所共有的天性和基本欲望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積淀。人的一切活動都是為了實現(xiàn)自由,或不斷地趨向自由,并在這一過程中確證人生的意義和價值。這種自由的本性在封建社會統(tǒng)治機制中不時頑強地滲透出來,尤其是在松動的時代,這種本性流露得更為強烈,但又無法擺脫封建母體,在與它沖撞的過程中人們尋找和諧。俠義精神正體現(xiàn)這種復雜扭結的心態(tài)。士大夫對俠義精神的承繼,并不落實在實際行動的層面,如不會武功的文人照樣可以在詩文中抒發(fā)快意恩仇的感慨。游俠行為極具感染與震撼力,激蕩起無數(shù)人心底的豪氣與激情。這樣“俠”經(jīng)由一種社會身份的實指,最終成為一種為社會上層與下層所一致認同的精神,實現(xiàn)其精神化。
文人提升了“俠”的品位而使其登上大雅之堂。現(xiàn)實中活生生的俠被請進詩詞和小說之中,成為文人墨客追求個性自由、抒發(fā)建功立業(yè)和懷才不遇之情的借代品。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指出魏晉俠義小說“大旨揄揚勇俠,贊美粗象,然又不必背于忠義”[7]。這種說法也適合游俠詩。正是由于它既可以表現(xiàn)任俠之情,同時又不會偏離儒家忠義規(guī)范,因此,從曹植開始,游俠詩蔚然成風?!队蝹b詩》中許多英雄由昔日鬧市的蹴鞠者變?yōu)榱餮硤龅挠率?,它將正統(tǒng)文人崇拜的大義——“忠”與市井小民崇拜的小義——鋤強扶弱相結合,組成一個具有儒俠型人格的英雄形象,對后世文人的影響不容忽視。
東漢之后,作為一個集團的俠在歷史舞臺上衰微了,“嚴格意義上的游俠階層,在東漢時代基本上已不再存在”[8]。然而俠者之風,流響未絕。儒家文人對墨俠“摩頂放踵,以利天下”[3](卷二十七P915)的思想的自發(fā)接受,造就了俠義精神得以復活的根基。在文人寄夢言志的筆下,俠從社會存在的失敗轉歸精神生存上的超越。作為社會理想的“俠”在另一個舞臺上——詩歌中粉墨登場,而其真正肇始者當推曹植。這個重任之所以落在曹植身上,取決于當時的時代和個性特征。
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俠”歷來是非官方英雄,他是游離于正統(tǒng)文化之外的文化離軌者,一般情況下,與統(tǒng)治者的信條應該是格格不入的,他們往往“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6](P273-274),很可能對維持正常的統(tǒng)治秩序不利。另一方面,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俠當然可以為官方所用,愿為實現(xiàn)社會公正和自我人生價值而死。這時,俠的行為方式和道德準則對上層社會很有影響,任俠之風在上層特別是其青年中也會流行。三國魏晉時期,社會劇烈動蕩、民不聊生、封建制度尚未完善,這是一個需要英雄而又能產(chǎn)生大量英雄的時代。曹操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盵9](卷三十二)英雄走到了政治舞臺的中心,而被稱作民間英雄的游俠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曹操青年時代即“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10](卷一),這種作風幾乎影響了他一生。劉備“好交豪俠,年少爭附之”[9](卷五四P649)。魯肅“將年輕俠少百余人,南到居巢就(周)瑜”[11](卷三二)。任俠被視作一種英雄氣質,成為魏晉人身上的重要習性和當時社會普遍的價值觀念。同時,它又與文人士大夫宣泄不平之氣心態(tài)和建功立業(yè)、追求自由的人生理想相合拍,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理想和文學審美觀念,為《游俠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精神力量和豐富生動的題材。
曹植雖是貴公子出身,也深受此時代潮流的影響,神往于游俠生活。他本人“任性而行,不自雕飾,飲酒不節(jié)”[10](P416)。曹植“任性而行”的跡象更多地反映在他的詩文中?!扼眢笠分械摹爸镁聘叩钌希H友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保S節(jié).《曹子建詩注》以下曹植詩文均引自此書)?!睹计分械摹皩殑χ登Ы穑环惽阴r。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我歸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這是詩人生活的自我寫照,與游俠日常生活如出一轍。
曹植的思想以儒家為主,以道家為輔,又夾雜些許的俠義精神。他在《七啟》中借“鏡機子”之口說道:
“子聞君子樂奮節(jié)以顯義,烈士甘危軀以成仁。是以雄俊之徒,交黨結倫,重氣輕命,感分遺身。故田光伏劍于北燕,公叔畢命于西秦,果毅輕斷,虎谷生風,威慴萬乘,華夏稱雄?!?/p>
“鏡機子”其實是作者本人,他對游俠生活的向往由此可見。曹植認為戰(zhàn)國四君子乃“雄俊之士”,借游俠之士成就一番功業(yè),但他更看重游俠“重氣輕命,感分遺身”的英雄氣概。
曹植的名篇《白馬篇》塑造了一位北方幽州、并州一帶的游俠少年,交代了主人的籍貫。唐代作家韓愈說:“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盵12]曹植正是借助游俠勇猛之氣抒發(fā)自己的宏大抱負。作者騁白馬立身邊疆之舉,意在告訴他人大丈夫當立功、立事,盡力為國,不可念私。詩中描繪的“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矯捷過猿猴,勇剽若豹螭”的武功和“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所表現(xiàn)的俠者襟懷,正是詩人自己的縮影?!拔魃杏羞`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求自試表》],正是男兒“棄身鋒刃端”,建功立業(yè),揚名天下之時。曹植是詩俠而非真正的游俠,重生命的詩情體驗而非付諸實際行動。游俠詩是來自于詩人現(xiàn)實的自我期許、精神的追求和對不朽的渴望。朱乾《樂府正義》:“寓意于幽并游俠,實自況也?!恐兴凭柢|赴難,視死如歸,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13]作者確實有類似游俠的遠大抱負,他自稱生乎亂,長乎軍,曹植確實有戎馬生活的體驗,而且他一直熱衷于“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對于詩中的游俠,曹植心向往之,幽并少年是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人物,是作者全力歌頌的對象,他希望“將有補益群生,尊主惠民,使功存于竹帛,名光于后嗣”,而不愿“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求自試表》]?!敖Y客少年場,報怨洛北荒……利劍手中鳴,一擊兩尸僵。”[《俠客篇》]這首《俠客篇》雖殘缺不全,從中仍可窺測到曹植本人輕生重義,為朋友兩肋插刀俠義思想,因而有理由推想這是與《白馬篇》歌詠少年建功立業(yè)相對應的不遇之情,也足以說明曹植確實具有某種游俠氣質。
曹植執(zhí)著追求理想,頑強表現(xiàn)自我,是英雄俠義史上的典型。觀其一生,俠義思想雖然不是他的思想的主流,但對其生活及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很深刻的。曹植的俠義精神是和他追求功名、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的理想融為一體的,這是曹植俠義精神的最大特點和最終歸宿,是其游俠精神的高度升華,也是他一生追求的最高理想。在曹植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的各種途徑中,游俠是他采取的一種重要方式,俠義精神激發(fā)了他的愛國熱情,他希望憑著自己熟讀兵書、游俠擊劍的本領,在國家危難之時為國家、為民族效力。曹植身上有強烈的社會意識和崇高的歷史感,對社會變革有一種全身心投入的參與意識和崇高熱情,對人生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這使詩人身上的游俠精神不斷豐富和深化,從早期膚淺的單獨的俠客行為深化為強烈的叛逆精神和反抗精神。但作為一位貴公子,曹植沒有也不可能全盤接受俠的觀念,只是有意無意地把俠的一套納入上層社會所認可的范圍之內。曹植的俠義思想實際上是在儒家思想的基礎上吸收和改造以往游俠精神的結果。他雖對俠義思想情有獨鐘,但最終還得服從階級和集團的需要。他既想反抗傳統(tǒng),到頭來還得尊重傳統(tǒng),不敢走得太遠。
[1]吳毓江.墨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3.101.
[2](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 1983.29.
[3](清)焦循.孟子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7.507.
[4](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3.3181.
[5](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M].宋淳祐袁州刊本, 141.
[6]陳秉才譯注.韓非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80.
[7]吳俊.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A].魯迅學術論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190.
[8]劉修明,喬宗傳.秦漢游俠和形成與演變[J].中國史研究,1985,(1):71—80.
[9][10][11](晉)陳壽.蜀書.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2.652,2,937.
[12](唐)韓愈.高海夫校.送董邵南序[A].唐宋八大家文鈔校注集評·昌黎文鈔[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321.
[13]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08—109.
韓惜花 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 講師 碩士
(責編 樊 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