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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從邊緣到中心的位移

2014-04-09 09:31費冬梅
關鍵詞:沈從文知識分子空間

費冬梅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5)

關于沈從文早年生平的述說已經(jīng)很多,留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為新文化運動感知的邊地青年“走異路,逃異地”的奮斗旅程。①在沈從文本人后來的追溯里,這個旅程的“冒險性”和“曲折性”被有意識地夸大了,事實上,成了一種類似于小說筆法的回憶,一種炫奇的展覽。這個旅途的起點是20世紀20年代北京前門外的“酉西會館”。和新文學史上著名的“S 會館”一樣,“酉西會館”給初來北京的文學青年沈從文提供了暫時的立足之地。因為和會館管事有遠房表親關系,沈從文的免費入住很順利。然而此時的會館,早已經(jīng)失去了歷史上興盛時期的文化功能,科舉的廢除和新式學校的興起,使得文化中心轉(zhuǎn)移到了各所大學周邊。這時期會館里的沈從文,雖說已走進了文化名城北京,卻仍然徘徊于文化空間之外。在回憶中,沈從文對會館時期的生活沒有多少描述。不久,沈從文遷入沙灘附近的公寓居住。正如學者姜濤指出的,從宣南酉西“會館”遷居到“沙灘公寓”,沈從文的遷居一方面吻合了北京城市格局的轉(zhuǎn)變,一方面也使得他接近了正在生成中的文化秩序。[1]這個文化秩序是由一批游離于大學周圍居住在各式公寓中的文學青年營造的。公寓時期的沈從文,有了新的文學交往圈子。正是在這個階段,沈從文結(jié)識了胡也頻、劉夢葦、馮至、陳翔鶴等人。然而這批文學青年雖然自足地生成了一個文學小團體,但離象征文化資本和知識權(quán)力的北平文化圈還有著相當?shù)木嚯x,處于邊緣的位置。

這時期的沈從文,也曾試圖走一條通過求學以改變命運之路。他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是“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并參加了燕京大學二年制國文班入學考試,結(jié)果“一問三不知,得個零分,連兩元報名費也退還”。報考大學的失敗,讓沈從文失去了通過求學來改變自身處境的機會,這時候,他理想中的自我——由學生進而成為學者、教授——成了夢幻泡影,這一理想反過來成為他心中的傷疤。

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敵人!法度,教育,實業(yè),道德,官僚……一切一切,無有不是。至于像在大講堂上那位穿洋服梳著光溜溜的分發(fā)的學者,站立在窗子外邊呲著兩片嘴唇嬉笑的未來學者……他們卻不是你們的敵人;只是在你們敵人手下豢養(yǎng)而活的可憐兩腳獸罷了![2]

“大講堂上那位穿洋服梳著光溜溜的分發(fā)的學者,站立在窗子外邊呲著兩片嘴唇嬉笑的未來學者”正是象征著知識和學問、身份和地位的人們。身處公寓之中,對這些人的“可望而不可即”,字里行間難免充斥著一種“羨慕嫉妒恨”的酸勁兒。日后在《煥乎先生》這篇自傳體小說中,沈從文再度感慨北京城“充滿了習慣勢利學問權(quán)力”,至于自己,則是“在北京等于一?;覊m。這一?;覊m,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注意的光輝?!雹倥c此同時,表弟黃村生給了沈從文最早的指引,就是他建議沈從文由最初居住的酉西會館搬到了沙灘公寓,“用意是讓我在新環(huán)境里多接近些文化和文化人”。沈從文《憶翔鶴——二十年代前期同在北京我們一段生活的點點滴滴》,《沈從文全集》第12 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 頁。既無顯赫的家境,也無耀目的文憑,來自湖南“蠻夷”之鄉(xiāng),卻又執(zhí)拗地想在都市出人頭地,此時的沈從文正是羅志田先生所說的“邊緣知識分子”的典型代表。羅先生認為:“近代以還,由于上升性社會變動的途徑多在城市,邊緣知識分子自然不愿認同于鄉(xiāng)村;但其在城市謀生甚難,又無法認同于城市,故其對城鄉(xiāng)分離的情勢感觸最深。他們不中不西,不新不舊;中學、西學、新學、舊學的訓練都不夠系統(tǒng),但又粗通文墨,能讀報紙;因科舉的廢除已不能居鄉(xiāng)村走耕讀仕進之路,在城市又缺乏‘上進’甚至謀生的本領:既不能為桐城之文、同光之詩而為遺老所容納,又不會做‘八行書’以進入衙門或做漂亮駢文以為軍閥起草通電,更無資本和學力去修習西人的‘蟹行文字’從而進入留學精英群體。他們身處新興的城市與衰落的鄉(xiāng)村以及精英與大眾之間,兩頭不沾邊也兩頭都不能認同——實際上當然希望認同于城市和精英一邊而不太為其所接受?!保?]——這正是沈從文們的尷尬處境。

沈從文的這種邊緣處境一直延伸到其離開北平,奔赴商業(yè)化氣息更為濃郁的上海。20年代末,當曾樸、邵洵美文學沙龍圈子風頭正盛之際,敏感的沈從文也感知到了這一文化現(xiàn)象。在《十年以后》這篇雜文中他憤憤不平地感嘆:“好像法國的沙龍客廳也有了,(并不是新雅也不是上??Х?)成天就是這一群上海作家來往,這些作家每天從主人方面挹注一點靈感,一年做一篇小說,或?qū)懸痪湓?,其作品全可以發(fā)誓說并非壓榨而來,照抄則間或有之,然而也不缺靈感!”②沈從文《十年以后》,《沈從文全集》第14 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6 頁。原文發(fā)表于1929年2月20日《人間》第2 期。這篇文章看得到日后沈從文發(fā)起京海論爭的影子。很明顯,此時,沈從文對那些流連于“法國的沙龍客廳”里的一群上海作家是不滿的,認為他們?nèi)狈烂C認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這時期的沈從文,和曾樸、曾虛白父子一樣,也租住在法租界——善鐘路善鐘里一間亭子間里。然而與曾樸熱衷在法租界的馬路上散步常能感受到別樣的異國情調(diào)不同,沈從文對法租界居所的關注更多地停留在房租、生活費用等話題上,根本無暇顧及“文藝的談天”?!拔膶W”此時對于這個尚未成名的新文學青年作家而言,只是一樁用以換取面包供生存之需的“生意”③沈從文在法租界的住所,雖然前后有變遷,一度由亭子間搬到洋房的前樓及至法租界馬浪路(今馬當路)的新民邨,后又與丁玲、胡也頻同租薩坡賽路(今淡水路)一幢老洋房。然而,經(jīng)濟的困窘卻一路相隨,并沒有隨居所的改善而有太大的改變。這種經(jīng)濟狀況十分鮮明地反映在此時期沈從文的書信中,“哭窮”“牢騷”和“告貸”是沈從文此階段書信的三大主題。不獨沈從文,文壇老將魯迅此時在給友人的信中也不時地將自己投稿的行為稱為“賣錢”。。即便在文壇聲名和經(jīng)濟狀況都有了改善之后,沈從文對文化人的沙龍閑談風氣依然不認可。1931年6月29日,他給王際真寫信:“我不久或到青島去,但又成天只想轉(zhuǎn)上海,因為北京不是我住得下的地方,我的文章是只有在上海才寫得出也才賣得出的。……北京一般朋友都勸我住在北京,他們在這里倒合適得很,各人在許多大學里教書,各人有一個家,成天無事大家就在一塊兒談談玩玩。我怎么能這樣生活下去?我心想,我一定還得回去,只有上海地方成天大家忙匆匆過日子,我才能夠混下去?!保?]“北京一般朋友”,指的便是同一封信中提到的徐志摩、陳西瀅、凌叔華、梁思成、林徽因、陳雪屏等人,這些人正是北京方興未艾的茶會的主要成員。沈從文此時已經(jīng)和這些人熟絡起來,然而性情以及生活態(tài)度上顯然不能相得。

1931年5月,沈從文回到北平,短期逗留后于同年8月赴青島大學任職。兩年后,1933年8月沈從文第三次回到北平。在這兩年之內(nèi),經(jīng)由徐志摩及胡適等人的提攜,沈從文分別在中國公學、武漢大學、青島大學任教。不僅文學事業(yè)得到了發(fā)展,人生事業(yè)也開始邁上了新的臺階。在經(jīng)歷了這兩次返平之旅后,青年作家沈從文開始一步步走進北平高級知識分子的交往圈,在新的文化空間中努力找尋新的身份認同。這個新空間,便是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和朱光潛的讀詩會。這一次的空間轉(zhuǎn)移,與之前沈從文從“會館”到“公寓”的遷居,有相似之處,比如結(jié)交了新的人際網(wǎng)絡,開辟了新的文化空間,卻也有更大的不同。沈從文在之前的變遷中,得到的是如魚得水的愉悅,因為那是一群相似處境的文學青年的聚合。這一次卻不同。這次由公寓走進客廳,沈從文經(jīng)受了許多掙扎的苦澀。在一篇隨筆中,沈從文曾寫到自己初次走進一個“闊大華貴”的客廳時的感受是“愣住了”,繼而他“選定靠近屋角一張沙發(fā)坐下來”,并且覺得客廳里的事事物物竟像是“特意為壓迫客人而準備”的。[5]走進林徽因太太客廳的沈從文,選擇的座位是否也是“屋角一張沙發(fā)”我們不得而知,然而有類似的心理感受是可以想見的。而“屋角”這一客廳里的位置,也正是沈從文對自己沙龍?zhí)幘臣吧矸莸淖晕以O定。

身處北平高級知識分子交游圈的這個鄉(xiāng)下人,在行事與心態(tài)上充滿了悖論,其對沙龍的熱衷向往與譏諷拒斥同樣鮮明,對沙龍中高級知識分子的企慕與憎厭也難舍難分。林徽因和朱光潛兩大沙龍的客人,是以北平清華—北大—燕京等高校教授為主要成員的,這些人同時也在文壇上聲名遐邇,可以說握著學術和文化的雙重資本,以這些人為??偷纳除?,便不僅是一個物理性的空間,而是一個具備一定權(quán)力關系也再生產(chǎn)權(quán)力關系的“第三空間”①在此,我借用了愛德華·索亞“第三空間”的概念?!暗谌臻g”概念來自列斐伏爾的著作《空間的生產(chǎn)》。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不僅僅是物質(zhì)的存在、社會進程的空洞載體、社會關系的容器,也具有它社會的、文化的、心理的屬性。它既是社會權(quán)力關系的表征/再見,也生產(chǎn)/再生產(chǎn)著社會的權(quán)力關系。在此基礎上,索亞提出了他的“第三空間”理論。所謂“第三空間”是建立在對“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這一二元論的重新估價的基礎上的。按索亞的說法,“第一空間”主要是列斐伏爾所說感知的物質(zhì)的空間,可以由觀察實驗等手段來直接把握?!暗诙臻g”則從構(gòu)想的或想象的地理學中獲取概念,用精神對抗物質(zhì),簡單來說,就是想象的空間,主要是文學藝術作品中的空間,如卡夫卡的“城堡”、薩特《禁閉》中的房間等。而“第三空間”既是感知空間又是想象空間,是對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認識論的解構(gòu),又是對它們的重構(gòu),它在把空間的物質(zhì)緯度和精神緯度同時包括在內(nèi)的同時,又超越了前兩種空間,呈現(xiàn)出極大的開放性,向一切新的空間思考模式打開了大門。參見Edward W.Soja 愛德華·索亞《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陸揚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4~104 頁。。這樣的一個空間,沈從文既想接近又想疏離,既獲得利益,也感受到了壓力。處處顯示出了不協(xié)調(diào)。

這壓力主要來自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鄉(xiāng)村與都市的對立。由湘西的“蠻夷”之地來到大都市北京之初,沈從文處處顯示出了隔膜和不適應。他看電影搶前排,對路上的電車鈴聲也感到不習慣,處處顯示出一個“鄉(xiāng)下人”見識的孤陋寡聞,每每成為他人笑柄。沈從文的這個經(jīng)歷其實有一定的普遍性,是習慣了傳統(tǒng)鄉(xiāng)土生活的人們在面臨現(xiàn)代都市文明之際必然要遭遇的過程。②鄭逸梅的《清末民初文壇軼事》記載了類似的囧事。1921年,《時報》經(jīng)理狄楚青邀請李涵秋任《時報》副刊《小時報》主編,李在跨入電梯間時,對狄楚青說“這屋太小,不能起居”,成為一時笑談。然而,沈從文在這城鄉(xiāng)沖突面前所受的刺激卻顯得更為強烈。多年以后,沈從文這種態(tài)度依然不改。在《丈夫》一文里,沈從文題識:“我應當和這些人生命在一處,移植入人事復雜之大都市,當然毀碎于一種病的發(fā)展中?!保?]《柏子》題識更為極端,直接否定了城市生活:“這才是我最熟的人事,《習作選集》系改動過字句。我應當回到江邊去,回到這些人身邊去。這才是生命!城市所見除騙子,什么都沒有?!保?]464

第二便是文憑的壓力。在近代中國,自從科舉制度取消之后,新式學校逐漸取代科舉的功名,成為培養(yǎng)文化人的主要機構(gòu)。據(jù)學者研究,1920-1930年間,一個以現(xiàn)代學統(tǒng)為中心的等級性精英網(wǎng)絡基本形成。在等級性的文憑社會中,處于第一核心地位的,便是留洋歸來的留學生,留日學生其次,再次便是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燕京大學等國內(nèi)名牌高校的畢業(yè)生。③詳細論述參見許紀霖《“知識人社會”的公共網(wǎng)絡:學校、社團與傳媒》,《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交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 頁。沈從文所處的圈子,正是處于第一核心地位的歐美留學生集中群體。而沈從文本人,卻只是小學畢業(yè)。巨大的教育背景的差異對沈從文的刺激是明顯的。他不斷地在文本中譏諷“博士”“學者”,過度的關注其實正是一種受壓抑的焦慮的折射。

此外,便是性情上的不合。借用布迪厄的術語,在“慣習”上,沈從文和身邊的沙龍成員們的交往好似沙子遇到了絲帛。性情風度、品味愛好及為人處事的態(tài)度種種,沈從文都與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不能相合。他處處顯示出自身的不能合群和有意疏離,在這有意的自我疏遠之中,卻又顯示了某種傲慢。這種復雜的態(tài)度明顯讓身邊人感到了不快。與之共過事的梁實秋回憶說:“從文雖然筆下洋洋灑灑,卻不健談,見了人總是低著頭羞答答的,說話也是細聲細氣?!保?]陳西瀅也回憶說:“我第一次看到沈從文,即在此。我與志摩說話時,一個人開了門,又不走進來,臉上含笑,但是很害羞,這就是從文,他只是站在房門口與我們說話,不走進來?!保?]梁實秋在回憶中對沈從文的描述和陳西瀅類似。①梁實秋和沈從文關系很淡。多年以后回憶起時,仍有一種輕視之意。在《憶沈從文》一文中,梁實秋講了這樣一件事,可見沈從文當年心境:

后來我們辦《新月》月刊,沈從文寫長篇小說《阿麗思中國游記》在月刊上發(fā)表,每期寫一萬五千字。當時他很窮,來要稿費,書店的人說要梁先生蓋章才行。沈從文就找到我家來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門按鈴,走后門,家里的傭人把收據(jù)給我,我看是“沈從文”,蓋了章。后來我想下來看看他,但是他已經(jīng)走遠了。②“站在房門口”到“后門”及至“客廳的屋角”,這種種空間的位移,其實也正是沈從文對自身身份地位的一種折射。見梁實秋《憶沈從文》,《梁實秋懷人從錄》,第326 頁。

對于個人風度及性情上的不討喜,沈從文有很清醒的意識,也正是這種過分清醒的自我認知,讓沈從文陷入了焦慮之中。他說自己像一只狐。在自剖中,稱自己這種性格為“小丑人格”,是一種狐貍獸類性格。這種性格使得他“只想躲避生人,同時也就使我同一些熟人永遠不能相熟”[10]。這種個性使得沈從文慣于獨處,不適合在沙龍中高談闊論。走進了象征文化資本和權(quán)力中心的沙龍,沈從文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和這些“紳士們”維持著頻繁的交往,并且自己也努力在風度、性情上模仿接近;③張兆和曾在家信中對沈從文強迫自己穿高跟鞋、燙頭發(fā)表示不滿,同時她也不認同沈從文故做紳士氣的做派。另一方面,他卻又對他向往的這些人們表示了明確的譏諷和質(zhì)疑。這鮮明地反映在他眾多的都市小說中。④在早年小說《蜜柑》中,沈從文其實已經(jīng)對知識分子題材作出了嘗試,他在這篇小說中敘寫了一個教授舉辦周末茶會的故事,但諷刺意味明顯沒有后來的都市小說濃厚。

在沈從文筆下,這些紳士們顯示出了與其光鮮的外表極不相稱的猥瑣氣質(zhì)。小說《薄寒》中,知識分子是這樣的形象:“面前男子一群,微溫,多禮貌,整潔,這些東西全是與熱情離遠的東西?!痹谂鹘茄壑?,這是一群孱弱的“假紳士”:“她故意坐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去,為假紳士溜轉(zhuǎn)的眼睛見到了,獨自或兩個,走過來,饞饞如狗的卑鄙的神氣,從不知打什么地方學來的孱頭行止,心兒緊緊,眼睛微斜,停了一停,看看不是路,仍然又悠悠走去了。其中自然就有不少上等人,不少教授,碩士同學士。他們除了平時很有禮貌以外,就是做這些事。他們就是做戀詩的詩人。他們就是智識階級。智識把這些人變成如此可憐,如此虛偽?!雹萆驈奈膶懼R分子,多是局外人立場,先存了偏見,故每一寫到知識分子,便脫了客觀,失了真相。這樣的充滿主觀情緒的文字還有很多。與沈從文筆下活靈活現(xiàn)的湘西人物不同,他所書寫的都市知識分子或曰紳士大多是一群理念化的角色,是他早年人生際遇所產(chǎn)生的偏見的一種圖解。換句話說,沈從文的知識分子小說,寫得很“隔”。我們可與錢鐘書的作品作一個對比。錢鐘書善于寫知識分子,也常寫知識分子,錢氏筆下的知識分子自然是多種多樣的,但不論哪種類型,錢氏都寫出了他們身上的“小”和“大”,筆下的人物是鮮活的,我們讀來絲毫“不隔”。這和錢氏本身即是一個學問淵博的知識分子有著莫大的關聯(lián)。相較而言,沈從文寫的知識分子,則呈現(xiàn)出了隔靴搔癢的樣貌,他遠遠地站在邊緣之地,以自卑而又自傲的“局外人”視角去觀察,去批判,寫出的小說人物,便缺失了感同身受的“藝術真實”。

沈從文的都市小說大多有現(xiàn)實的模本,《有學問的人》題識:“這里也應感謝一個人,因為想起那么一個人,這文章才寫好的。”[11]《自殺》[12]中的主人公劉習舜也是一名大學教授,小說中描寫了教授在公園開會的場景,可以說是沈從文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⑥此外,沈從文譏諷知識分子的小說還有:《紳士的太太》《煥乎先生》(沈從文的自敘傳)《如蕤》《八駿圖》(1935年8月1日,《文學》5 卷2 號)、《有學問的人》(1928年9月12日,《中央日報·紅與黑》24 期)、《薄寒》(1930年9月10日,《小說月報》第21 卷第9 號)、《知識》(刊載于1934年12月10日《水星》第1 卷第3 期)。在其后的《八駿圖》自存本的題識中,沈從文再度提到這篇小說影射的手法:“像是一部長寫影。神氣像。事實自然更像?!保?]463《八駿圖》發(fā)表后,立即被人認定為影射之作。⑦1931年8月,沈從文應聘到青島大學任教,同事中有聞一多、梁實秋、楊振聲、方令孺等人,課余閑暇,教授們常聚餐共飲,自稱“酒中八仙”。而沈從文不在此列。正是基于青島時期的教學生活,沈從文此時期寫出了著名的《八駿圖》。據(jù)沈從文本人的自述,小說尚在《文學》上刊載之際,文壇上便有人附會,認為可做索隱。作品寫成后,青島大學的同事也反響強烈,大不高興。雖然沈從文曾一再辯解自己是為學生示范而作,目的在于討論“一個短篇宜于如何來設計,將眼下事真真假假綜合,即可以保留一印象動人而又真且美,重要點在設計”。[7]462然而將眼下事“真真假假綜合”,仍然為人看出影射的意思來。后來,沈從文終于承認,這篇小說“事實上倒是把幾位紳士畫出來了。完全正確而生動的畫出到紙上了”[7]463。

在這些都市小說中,沈從文對筆下的“紳士”極盡嘲諷挖苦,這些小說中所影射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紳士”和他所處沙龍里的紳士未必有重合,然而對“紳士”這類人的批評卻是一以貫之的。他本人也多次自省,自責自己“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為都市生活說吞噬,中著在道德下所變成虛偽庸懦的大毒”,而“所有值得稱為高貴的性格,如像那熱情、與勇敢、與誠實,早已完全消失殆盡”。心中不屑,行為上卻又趨同。這種心態(tài)似乎可以說在“羨慕嫉妒恨”之外,還有一種知其不可為而不得不為之的無奈和心酸。而在一些鄉(xiāng)土小說乃至雜文隨筆的寫作中,沈從文這種“在而不處于”的處境也時有顯露。

對沈從文這種尷尬處境看得十分透徹的是另一位小說家——錢鐘書,錢氏顯然看透了沈從文小說中折射出的隱晦心理:

他現(xiàn)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里調(diào)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tài)度。因為地位關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的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jié)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朋友們”。這時大家講的話,他接談不來,憋著一肚子的忌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紳士”們的丑態(tài),有機會向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13]

錢鐘書的觀察可謂細致入微。在擁有名牌大學文憑的文友面前,自學成才的沈從文明顯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葉中強先生指出:“沈從文在文本中極力針砭的,正是一個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最想進入的生命場域;而其深情謳歌的,又恰是一個棄之離之的社會、人文環(huán)境——當年由邊地走向都市,先是期于通過考大學躋身‘知識階級’,后則試圖經(jīng)由寫作爭取社會、文化權(quán)力并以此收獲‘新時代女子’的愛情,其人生取徑,并未脫離一種‘現(xiàn)代性’的設計?!保?4]而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和朱光潛的“讀詩會”正是最具文化權(quán)力的知識階級的集合地,也即沈從文最想進入的生命場域。

1933年9月,在沈從文討厭的“紳士們”的支持下,其主編的《大公報·文藝副刊》聲名漸起。借助副刊每月的約稿會,沈從文自身也開始做起了東道主。

1934年11月17日,沈從文給胡適寫信,邀請參與座談:

適之先生:

聞從上海歸來,想來極累。今天下午六點,《文藝》編輯部在錫拉胡同東“雨花臺”請客,大約有十二個人,商量一下“若這刊物還擬辦下去將怎么辦”的事情,并且十八為志摩先生三周年紀念,《文藝》出了個特刊,希望從先生處得到點文章,得到點意見。若下午并無其他約會,我同今甫先生很希望您到時能來坐坐。在座的為佩弦、平伯、一多、西諦、豈明、上沅、健吾、大雨等。若怕吃酒,戴戒子來就不至于喝醉了。

從文敬啟 十七日[15]

諸位文壇“大佬”,沈從文徑直點名呼之。身份的今非昔比,不可謂不懸殊。在名流面前,昔日自卑的沈從文似乎已經(jīng)找回了信心。而在青年學生面前,沈從文更可以借助“文壇前輩”的身份扭轉(zhuǎn)自己“文憑”的劣勢,獲得一種身份上的尊嚴。相比對前述“紳士們”猶自抱有一份曖昧不明的復雜心態(tài)不同,在后者面前,沈從文顯然更為真誠,也更加自信。編輯《大公報·文藝副刊》時期,沈從文熱心地為年輕作家看稿、改稿,為之紹介,并常常設宴聚談。參加過聚會的王西彥回憶:

我們常去的地方,是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還有北海公園的漪瀾堂和五龍亭。大概是每隔一兩個月就聚會一次,所約的人也并不完全相同,但每次都是沈從文先生親自寫簡短的通知信,大家先后到了,就那么隨便地坐了下來,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以從文先生為中心的局面。時間也沒有規(guī)定,每次總是兩三個小時的樣子。完全是一種漫談式的聚會,目的似乎只在聯(lián)絡感情,喝喝茶,吃吃點心,看看樹木和潮水,呼吸呼吸新鮮空氣。[16]

在文學青年群中,沈從文既是刊物主編,又是名滿文壇的大作家。此時,這位“鄉(xiāng)下人”的身份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他已然成為了聚會的中心人物,完成了一個由“邊緣”向“中心”的身份位移?!@時候的沈從文,仿佛回到了20年代居住沙灘公寓的時候,和更年輕的文學青年的聚會,讓他有了一種歸屬感和成就感。這類聚會和他所在的紳士云集的太太客廳明顯不同,離精英氣息濃厚的沙龍派頭已經(jīng)遠甚,卻也正是沙龍由精英走向平民、走向社會的一個體現(xiàn)。

[1]姜濤.從會館到公寓:空間轉(zhuǎn)移中的文學認同——沈從文早年經(jīng)歷的社會學再考察[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3).

[2]沈從文.狂人書簡——給到X 大學第一教室絞腦汁的可憐朋友[M]//沈從文文集:第10 卷.廣州:花城出版社,香港: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4:17.

[3]羅志田.近代中國社會權(quán)勢的轉(zhuǎn)移——知識分子的邊緣化和邊緣知識分子的興起[C]//許紀霖.20 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43.

[4]沈從文.致王際真[M]//沈從文全集:第18 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44.

[5]沈從文.水云[M]//沈從文全集:第12 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05.

[6]沈從文.題《沈從文子集》書內(nèi)[M]//沈從文全集:第14 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57.

[7]沈從文.題《八駿圖》自存本[M]//沈從文全集:第14 卷.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8]梁實秋.憶沈從文[M]//梁實秋懷人叢錄.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209.

[9]陳西瀅.關于“新月社”[C]//陳子善,范玉吉.西瀅文錄.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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