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君

2014年9月7日，一代名伶李香蘭在東京家中去世，這是她人生的第二次死亡。

68年前，她已死過一次。

“這首《夜來香》唱完，世間就再沒有李香蘭這個人了。”

這是1946年3月31日，26歲的李香蘭站在從中國開往日本的輪船“云仙丸”的甲板上，緩緩開口：“那南風(fēng)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歌聲又美又輕，浮在夜空之中，溫柔撫慰著這一船被遣散的日本人的心。

很少有在場聽眾知道，唱著旖旎情歌的她當(dāng)時剛經(jīng)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死里逃生。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不久，李香蘭因為被中國軍政部認(rèn)為有漢奸嫌疑而遭軟禁在上海虹口的收容所，接受調(diào)查。在失去人身自由的六個月中，她不斷從報紙上看到自己將被處以死刑的新聞，有時記者甚至連具體日期都做了預(yù)告。

這期間，曾被她喚為“大哥”、參與過“九一八事變”等軍事行動的川島芳子，已經(jīng)因漢奸罪被判以極刑。

壓力、恐懼、焦灼、糾結(jié)，于她而言，等待審判的日子像一場漫長的日蝕。

就在3個月前，她還是大家口中那個人生得美、戲演得好、歌也唱得妙，紅遍中日兩國的“中國姑娘”。1945年6月，她在上海灘最奢華的大光明戲院開獨唱音樂會，票一早售空，2000個紅絲絨靠背座位的觀眾席座無虛席，目光、燈光從四面八方聚焦在她身上，當(dāng)時她也唱了《夜來香》這首經(jīng)典曲目。

那晚一襲亮紅旗袍站在舞臺中央的李香蘭，耀眼如星辰。

她少年成名。13歲時，她以中國義父、親日派軍閥李際春給她取的中國名字“李香蘭”作為藝名出道，在奉天廣播電臺唱歌，初露頭角；17歲，她被滿洲電影協(xié)會（簡稱滿映）看中，成了滿映的專職女演員，首次觸電就是在《蜜月快車》里演女主角；19歲到21歲三年間，她拍的“大陸三部曲”——《白蘭之歌》、《支那之夜》、《熱砂的誓言》，讓她在電影圈聲名鵲起，同時她演唱的《支那之夜》的插曲《蘇州夜曲》也風(fēng)靡一時，為她博得歌壇盛名。

但彼時那個在公司安排下趕通告的21歲少女對于自己的出名程度并無概念。直到1941年，她在東京日本劇場舉辦“李香蘭獨唱音樂會”，引發(fā)“七圈半騷亂”事件，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成名了。

當(dāng)時無數(shù)想一睹這位“中國女星”風(fēng)采的觀眾把偌大一個劇場圍了七圈半，因人潮擁擠導(dǎo)致踩踏、斗毆，最后驚動了騎警和消防車朝人群噴水才把瘋狂的粉絲疏散掉。

越是受人矚目，她心頭的不安感也越發(fā)強烈，仿佛懷揣炸彈。她想放下卻無法放下，因為這炸彈是她的血統(tǒng)，是她的本名。

沒錯，以李香蘭之名聲動天下的她，本名是山口淑子，父母都是日本人，她不是中國人，只是生長在中國，她體內(nèi)流淌的還是日本人的血。

她的成名絕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娛樂事件，而是有著復(fù)雜的政治考量——日本軍方希望用她美化日軍侵華政策、宣揚“日滿親善”。她所簽約的滿映本身就是日本軍部扶持的鼓吹“東亞共榮”的電影機構(gòu)。她拍的大陸三部曲情節(jié)如出一轍，都是年輕美麗的中國姑娘愛上了推崇侵略中國政策的日本青年。這點在《支那之夜》中表現(xiàn)尤其明顯：她扮演的雙親被日本軍人殺害的中國少女，被日本船員打了一巴掌后，竟然欽慕對方，并委身于 他。

為了將“中國只有接受日本領(lǐng)導(dǎo)和開發(fā)才能幸?！边@一謊言包裝得更具說服力，她被滿映徹底塑造成了一個中國人?！栋滋m之歌》首映海報上對她的介紹是：“出身名門，就讀于北京的日本學(xué)校，故而講得一口流利的日語，是極具代表性的中國美女?！?/p>

對日本軍方利用她做戰(zhàn)時對華宣傳工具這件事，年少的她并無多少察覺，她的糾結(jié)更多在于生為日本人的自己卻要假冒中國人，以及被她視為母國的中國與被她視為父國的日本之間越來越緊張的局勢。

按她在自傳《此生名為李香蘭》中的敘述，她走上影星之路有身不由己之處。

一開始，滿映的人找她參與電影拍攝時和她說的是，讓她給不會唱歌的電影女主角做演唱配音，但等她到了片場才發(fā)現(xiàn)被騙了，被安排的角色是女主角，雖覺不妥，但當(dāng)時懵懂的她還是按著滿映的要求拍了下來。之后她父母做主代她和滿映簽了協(xié)約，她也就慣性地一部接一部地拍電影。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生雖在堪驚

這期間，她逐漸意識到日本所宣傳的“日滿親善”政策的虛假。在滿映內(nèi)部，中國員工待遇明顯低于日本員工。在日本，中國人也未受到平等看待。她去日本時，因為穿著中國衣服，而被同胞訓(xùn)斥：“身為一等國民的日本人竟穿著三等國中國的衣服，你不覺得羞恥嗎？你還算是日本人嗎？”

1943年，她參演的電影《萬世流芳》的記者發(fā)布會上，一名中國記者突然向她發(fā)問：“你是中國人吧？卻出演了《支那之夜》和《白蘭之歌》那種侮辱中國的電影。你身為中國人的自豪到哪兒去了？”

她一時無言以對，過了片刻，才回答：“那時我還年輕，什么都不懂，現(xiàn)在已經(jīng)后悔，在此向各位道歉，我不會再重蹈覆轍?！?/p>

所有這些細(xì)節(jié)，她都詳盡地記錄在了自傳里。她連自己當(dāng)時的表情是“雙眼睜圓”都記得，可見此事對她震撼之大。

為何當(dāng)時不索性公開自己的本來身份？多年后，她給出的解釋是，周圍人勸她要照顧中國觀眾的感情。這理由未免太過蒼白無力，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內(nèi)心那份怯懦。

在日本被質(zhì)問：“你不是日本人嗎？為何……”在中國也被批判：“你是中國人，為何……”她在自傳中感慨道：“我偶然間被身披‘戰(zhàn)爭時代這件外衣的命運所操縱……待到察覺時，我已被夾在相互爭鬩的母國中國和祖國日本中間，拼斗的火花濺滿全身。”深感痛苦的她在1944年主動和滿映解約。此時，除了她身邊親友之外，中國依然無人知道她是日本人。

次年日本投降，中國軍事法庭還以她“身為中國人，協(xié)助日本拍攝侮辱中國的電影”，有“漢奸”嫌疑為由審訊她。

李香蘭是日本人，這個原來被小心隱藏的秘密，此時成了極度需要證明的事實。

她父母那里有她的戶籍抄本，能證明她的身份，但被軟禁的她無法去北京取這份文件。她的兒時好友、蘇聯(lián)人柳芭探望她時知道此事，特意去了北京見她父母。不久后，李香蘭收到柳芭寄來的一個日本玩偶。

“我注意到玩偶的腰帶凸出一塊，顯得很不自然，指尖摸上去也是硬邦邦的。我輕輕將腰帶解開——啊！就是這個！”李香蘭如釋重負(fù)、又驚又喜。有了戶籍抄本，她的漢奸嫌疑得以解除，無罪之身可以被遣返回國。但在她第一次試圖乘船回日本時，因為事先沒有得到法院的通知，港口的檢察官仍以“漢奸”為由將其攔下。

又等了一個月，她才成功登上了“云仙丸”號回日本。她后來回憶說，當(dāng)時一上船，就躲進(jìn)了廁所里，直到聽到開船的汽笛聲，才敢從廁所出來。

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

1946年，當(dāng)她走下“云仙丸”號，面對岸上等著采訪她的新聞記者，她再次重申了在船上曾說過的那句，“李香蘭已經(jīng)死了，今后我是‘山口淑子。”

當(dāng)年10月，她舉辦個人演唱會，次年參演歌舞劇，還涉足話劇，可她以“新人山口淑子”身份做的這些嘗試并未獲得輿論認(rèn)可，觀眾對她的印象依然停留在“李香蘭”時代，她的傳奇似乎已到落幕之時。

1948年，她重回銀幕，接拍了回國后的第一部電影《我一生中最光輝的日子》，這部劇中，她首次嘗試吻戲，這在當(dāng)時社會思想保守的日本，實屬勁爆之舉。此片果然走紅，讓她走出低谷，此后片約紛至沓來。1949年，她出演的《破曉前的出逃》大受好評，日本媒體終于肯定她“作為日本影星重生了”。

而她的抱負(fù)不止于此。接下來，她遠(yuǎn)赴美國好萊塢學(xué)唱歌、表演，同時練習(xí)英語、法語，以“山口雪莉”的藝名在美國演電影和百老匯歌舞劇。事業(yè)順?biāo)斓耐瑫r，她還收獲了愛情：她在紐約邂逅了雕刻家野口勇，兩人定情結(jié)婚。晚年她提起這段過往，說：“看上去一帆風(fēng)順，是吧？不，人生極少有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

五年后，她和野口勇離婚。

而后，她用工作療傷，接拍音樂劇，不料反應(yīng)慘淡，她事后回憶說當(dāng)時自覺“生活上失敗，舞臺上也失敗”，“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個禮拜”。

“是大鷹勸慰并鼓勵了我，他當(dāng)時28歲，比我小8歲，還是尚未取得任何官階的年輕外交家，我愛上了他”，這是她自傳里的原話。她也寫道，當(dāng)時所有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

她用宣布退出影壇表示了自己對這份愛情的決心，而她年輕的愛人大鷹弘也用了兩年時間，取得父親以及其他親友的同意。1958年，兩人終成眷屬。山口淑子成了“大鷹淑子”。

讓很多人沒想到的是，隨丈夫調(diào)動旅居海外，做了十年家庭主婦的她，居然在1969年回日本之后應(yīng)邀擔(dān)任了富士電視臺節(jié)目《三點鐘的你》的出鏡記者，跑到越南、柬埔寨、中東前線采訪，報道動蕩局勢、殘酷戰(zhàn)爭、難民生存狀況，對話阿拉法特、曼德拉等政要名流。1973年，53歲的她獨家專訪在以色列開展恐怖活動的日本赤軍女首領(lǐng)重信房子，憑此獲得當(dāng)年“電視大獎優(yōu)秀個人獎”。

從明星到記者，這中間跨度不可謂不大。然而，她的蝶變還在繼續(xù)。因為喜愛動物，她推動了日本第一個動物保護(hù)相關(guān)法律的通過。之后她躋身國會議員，致力于推動日中友好，最后官至環(huán)境省政務(wù)次官。從政界引退后，她依然充滿熱情，積極致力于解決戰(zhàn)時從軍慰安婦等問題。

她的政治之路其實走得并不輕松。1974年，她首次參加全國區(qū)議員選舉，跑遍日本全國，在街頭巷尾演講，她說“到最后，自己連真人和假人都分不清，竟對著櫥窗里的塑料模特行禮”，在投票前一天晚上，她走進(jìn)一列又一列的地鐵向乘客們拜票，“那一晚我不知走了多少路，累到眼淚都流不出來”，最終才以微弱優(yōu)勢當(dāng)選。

如果說這世上多數(shù)傳奇像精彩速滑一樣光芒轉(zhuǎn)瞬即逝的話，她的傳奇則是一場曠日持久、在時光中累積意義的馬拉松。

“山口淑子的活力從何而來？”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教授谷川建司對此充滿好奇，在多次采訪山口之后，谷川最后找到的答案是：戰(zhàn)后的山口想通過不斷證明自己是一個擁有智慧、能力與魅力，可以憑借獨立思想生活的人，來修正戰(zhàn)時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日本軍方打造成一個愚蠢玩偶的事實?！吧娇谑缱討?zhàn)后生活的充實度應(yīng)該與她對‘李香蘭時代的后悔程度是相平衡的。”谷川建司說。

70歲那年，她寫文章剖白說自己戰(zhàn)后曾重看當(dāng)年拍過的“大陸三部曲”，“我眼淚流個不停，為自己的愚蠢和無知，看完三天三夜無法入眠”。

17歲時，李香蘭曾被不知她真實身份的中國青年問過一個問題：“假如日本軍侵入北京，你怎么辦？”

“我要站在北京的城墻上！”那時她的決斷是，“這樣雙方的子彈都能打中我，我會第一個死去，這是我最好的出路?！?/p>

當(dāng)時她不會想到，后來自己會變成別人口中的“中國漢奸”，又在許多年后，成為中日友好的符號，多次出訪中國。她的人生故事被改成電影、電視劇、歌劇甚至漫畫。

“一個被時代、被一種虛妄的政策所愚弄的人，如果噩夢醒來后能有機會對當(dāng)時的行為進(jìn)行反思和修正，是幸福的。”說這話的她擁有這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