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黃玉峰
我為什么這樣教《拿來主義》
文_黃玉峰
用魯迅的話說,讀再多的書也不過是“讓自己的腦袋變成人家思想的跑馬場”。而我們的教育中,這樣的思維培養(yǎng)太缺少了。
《拿來主義》是魯迅的名篇,一直是中學課本里的經(jīng)典,影響實在太大。對《拿來主義》的教學,可以說是語文教學中最有代表性的典型。過去,幾乎所有教案對這篇文章的解讀都是順著魯迅的思路在進行詮釋,像經(jīng)院派詮釋《圣經(jīng)》一樣,把每一句子和用詞都神化,然后絞盡腦汁進行解讀。其實,這也是我們對課本上幾乎所有文章的態(tài)度。
我以為,這并不是讀書的正確方式。讀書除了要能夠順著作者的思路理解,除了能贊美作者學習作者之外,還要讀出來龍去脈。然后跳出文本本身,從全局來對文本做出自己的判斷——這就叫批判性思維,或批判性閱讀。
所謂批判式閱讀,不是說一定要對著干,唱反調。可以完全支持或者不支持作者的觀點,但是,一定要本著研究的目的進行思考,并且對于支持或不支持給予充足的理由。否則,用魯迅的話說,讀再多的書也不過是“讓自己的腦袋變成人家思想的跑馬場”。而我們的教育中,這樣的思維培養(yǎng)太缺少了。
在具體教的過程中,我們又往往是糾纏于一些詞語上,比如把時間都花在區(qū)別“拋來”“拋給”“送來”“送去”上面。其實“拋來”也好,“拋給”也好,都是魯迅寫文章時一種不經(jīng)意的選擇,并不是經(jīng)過嚴密考慮界定后的術語。在語境中,稍加點撥學生自然就明白他在說什么,而脫離了這個語境,這些詞就毫無意義了,根本不值得花那么多功夫去研究。還有在兩個“但”上做文章的,在尼采怎么發(fā)瘋上面做文章的,在魯迅描繪的佳節(jié)大典乞討圖上做文章的,在愛國情懷上做文章的……也有人走索引路線,把姨太太、魚翅、煙槍一一落實,找到對應物,再來吹噓魯迅多么微言大義,多么深刻。此類做法更是謬以千里。如果真的可以這么簡單分出精華和糟粕,“五四”時期一批大知識分子的論戰(zhàn)就都沒有必要了,甚至從古到今多少的經(jīng)典文章就都毫無價值了。
像這樣,把文章搞得玄乎深奧,讓學生覺得魯迅高不可攀,神乎其神,在本質上是一種教育的專制主義,是在束縛學生的思想。
以上是《拿來主義》教學的普遍現(xiàn)狀。而我在這個背景中,決定講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在細讀文章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存在很多邏輯上的錯誤。雖然是雜文,不是學術論文,也許不必嚴格到在每一個語詞上都符合形式邏輯,但作為一篇說理的,有批判的,甚至是要提出一個“主義”的文章,至少也應該符合內在的邏輯。然而,魯迅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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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說清楚這個問題,我讓同學在課前自己去閱讀一些邏輯學的基本知識。并在課堂上一一點出了這些漏洞。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一篇文章不講邏輯,或者說不講理,卻能讓人一眼看起來十分信服,而且還有那么大的影響,必然有其過人之處。這就在于他的精彩的比喻,形象化的描寫——這些寫作技巧上是很值得同學們學習的,我也指出了。
對文章內容本身的分析方面,一般都說這篇《拿來主義》是大破大立,先破后立。魯迅在文章的前面寫了一大堆和拿來主義沒有直接關系的內容,諷刺了一些人,這就是所謂的“破”,但其實“破“的部分很有問題。無論是諷刺梅蘭芳、劉海粟,還是娶富家女的邵洵美,仔細想來幾乎都沒有道理。文化的輸出和“拿來”本來完全不矛盾。而魯迅在文章中用了一系列帶有情緒色彩的語言,什么“乞討”“殘羹冷炙”,什么“拋給”“獎賞”,這才顯得對立了起來。至于邵洵美更是冤枉,說他是為了錢結婚是完全沒有證據(jù)的,對于一個知識分子來說這簡直是污蔑,是人身攻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真是靠結婚來攀龍附鳳吃軟飯,又和“拿來主義”有什么相干?魯迅又有什么權利在一篇談文藝思想理論的“公共”文章里諷刺別人的私事?所以這些“破”都不是為公,而是為私,是魯迅帶有情緒的發(fā)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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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魯迅要“立”的部分并不是很清晰的。作者到底要立什么,那些類比論證到底是指什么,都是不明確的。姨太太是壞東西,魚翅是好東西,這大家都知道。但在一個文化當中,姨太太、鴉片、煙槍、魚翅和白菜分別代指什么,讓人如墜五里云中,不知所以。利用一種夸張的,有沖擊力的類比,看上去好像是說了什么,實際上什么都沒說。
魯迅討厭漢字,討厭中醫(yī),討厭京劇,討厭傳統(tǒng)文化。他說漢字不滅,中國必亡;他說中醫(yī)是有意無意的騙子;他說京劇是男的看到女人,女人看到男扮,是色情;他說傳統(tǒng)禮教都是吃人的東西。如此說來,漢字是鴉片,中醫(yī)是煙槍,京劇是姨太太了?那么對西洋文化里的性開放是鴉片,魚翅,還是姨太太?孔子是鴉片,魚翅,還是姨太太?拿這樣的問題去問人,尤其是知識分子,恐怕十個人會有九個觀點。
“拿來主義”其實是可以當槍使的。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討厭的東西說成是姨太太,把自己喜歡的說成是魚翅,把自己想要又不敢要的說成是鴉片。
我總覺得,“拿來主義”很可能是針對同時期胡適提倡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而來?,F(xiàn)在看來,“少談些主義”恰恰是我們做學問需要的。把每一個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要把問題推到一個無法界定的“主義”當中去,不要輕易地貼標簽、扣帽子,才是做學問的正確方法。
在文章的最后,魯迅提出了他對未來的期望,呼吁出現(xiàn)“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的人。這些觀點,就字面來說,當然都是對的。沉著,就是不要浮夸,要慢慢來,講究實在的進步。勇猛,是要敢于為天下先,敢于有突破創(chuàng)新。辨別,就是有眼光,不能糊里糊涂不分好壞。不自私就是要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問題是,它具體的內涵又是什么?“不自私”最終是指什么?魯迅最后說出來了,“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這也算卒章顯志吧。這里的“新文藝”,其實就是指左聯(lián)文藝,如果我們對魯迅寫這篇文章的歷史背景有所了解,也就會對《拿來主義》有更深刻的理解。
總言之,這篇文章的重點是為了破,而不在于立。
至于如何評價這篇文章,還要看是站在什么角度上來看問題。如果從修辭的角度說,這是篇感染力強的好文章;如果從學術的角度說,這是篇邏輯混亂的壞文章。而且,我們還可以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啟發(fā)學生尋找更多的角度來評判這篇文章,從而養(yǎng)成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這樣教《拿來主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