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開紅
孩提的記憶中,農(nóng)村整個臘月都在為過年做準備。
母親借來一套模具,燙了豆煎。有一年她還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些麥芽,竟然做成了麻糖!你看,這比搜出一點破銅爛鐵,向過路吆喝“敲麻糖啊——”的人換幾塊丁點兒大的要實惠多少。奶奶炒了一瓷壇蠶豆,可是輕易不打開。這些為過年準備的東西,都只是糧食的一點變形,可每天像魔法一樣地吸引著我們,讓我們有滿足感的時候卻又實在太少太少!
只有打糍粑!又熱鬧喜慶,又能長久地解饞。
母親總是提前一天用一個大水缸把糯米淘凈、泡好。第二天,白花花的糯米飽脹圓潤,被一個碩大的竹瀝瀝干水。爺爺從閣樓里把去年用過的打糍粑的木棍拿出來了,洗凈晾在禾場邊的高凳上。一個很沉的石臼也已抬放在堂屋中央。
傍晚時分,家里來了一屋子鄉(xiāng)親。個個是精壯勞力。他們都樂呵呵的,有的議論今年的糯米是不是白,有的圍著石臼比試力氣。母親忙得團團轉(zhuǎn)。她又要招呼客人,又要和奶奶一起把糯米蒸熟。奶奶坐在灶堂前,不時往灶里加木柴。跳躍的火光把她布滿皺紋的臉映得發(fā)紅發(fā)亮。一個可裝一斗米的甑在猛烈的大火的作用下熱氣直噴。整個廚房煙霧繚繞,好似人間仙境。小孩子鉆進鉆出,不停地問:“熟了嗎?熟了嗎?”母親有經(jīng)驗,她說等到甑蓋熱乎乎的,就熟了。
爺爺把石臼又擦了一遍。父親搬著彌漫著熱霧的甑過來了。他把蒸熟的糯米往臼里一倒,醉人的飯香便彌漫了整個堂屋。糯米粒粒晶瑩剔透,溫軟可人。幾個手拿糍粑棍的漢子圍上來,用木棍往里面用力搗。他們一會兒各搗各的,一會兒又以同樣的節(jié)奏,伴著“嗨喲——嗨喲”的號子,一齊搗,一會兒又變成了有的起,有的落。漸漸地,顆粒分明的糯米被搗成了泥狀。漢子們便斜拿著棍子,圍著石臼,轉(zhuǎn)著圈地搗。不久,他們心有靈犀地退出幾個人,由兩個臂力尤其大者把整個石臼里的糯米泥都攪纏在糍粑棍上,大家齊喝一聲“嗨——喲”,兩個漢子已交換了位置,糯米泥也隨之翻了個底朝天。大家繼續(xù)杵。我倚在門框邊,常??吹锰兆怼`l(xiāng)親們快樂嫻熟的動作,與其說是勞動,不如說是藝術(shù)表演。他們把豐收的喜悅,把簡單的幸福,都融進了一招一式中。
小孩子圍在旁邊嘰嘰喳喳地鬧。一個鄉(xiāng)親抽出糍粑棍,用手把上面緊粘的糯米泥一捋,捏成一個團(我們叫做欠子),伸到守候多時的弟弟的手里。這時候的糍粑是最好吃的。溫?zé)?、柔軟、滑膩,津津有味。你吃過嗎?有同感嗎?我是老大,又是女孩子,不好意思扎人堆,就來到堂屋旁邊的房間里。
房間地上鋪著一張干凈的大席子,旁邊一個瓷盆,爺爺在盆里抹了清油。不一會兒,鄰居王伯和李伯各用一根糍粑棍舉著重約十斤的打好的糯米泥急急地過來了。這可是一件技術(shù)活,弄不好就會掉到地上。只是我從來沒有見掉下來過。他倆把糯米泥準確地放到瓷盆里。王伯見了我,說:“紅伢兒,你在這里?還沒吃欠子吧?”沒等我回答,他便從糍粑棍上捋下一塊,塞到我手里。
爺爺用他涂滿了清油的手揉搓著瓷盆里的糯米泥。他青筋突出的手,我平時總覺得又粗糙又笨拙,這時卻變得靈活有力了。他像是專心進行著一個藝術(shù)品的塑形。然后,他把糍粑移到席子上,帶著挑剔的眼神,再認真整理一遍。終于,一個表面略凸、周圍溜圓,漂亮得無可挑剔的大糍粑呈現(xiàn)在眼前。爺爺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細密的喜悅寫在他額上深深的皺紋里,他像是完成了一個圓圓的夢想,又像是寄托著一個圓圓的希望。
不知不覺中,席子上的糍粑已有了八九個。調(diào)皮的弟弟親手做了一個極小的,像一個句點,擺在一個長句里。鄉(xiāng)親們早已大汗淋漓,衣裳脫了一件又一件。父親擺好桌子,為他們一個個點上煙。我為他們端上了奶奶泡的姜鹽茶。母親準備了一桌好菜。我知道,他們今晚喝酒時的山呼海喊,整個村子都會聽見。明天,他們將被邀請到王伯家。
過幾天,糍粑變硬了。爺爺先把一個大的切成四份,然后再切成小塊。切的時候,他總是神情專注,暗暗用力,切得厚薄均勻,非常漂亮。然后把它們通通用水泡在大水缸里。
從此,你隨時可以拿出一塊,對燒火做飯的奶奶說:“奶奶,我餓了?!比缓?,你就看著它在灶火里變得膨脹、焦黃。咬一下,綿軟松脆,余香滿口。你知道,這就是幸福的滋味。
夏 夜 乘 涼
你在農(nóng)村禾場的竹床上乘過涼嗎?你是否還記得那些夏夜的故事?
火熱的白天過去,夜的帷幕終于降下。母親要我在禾場里灑了些水,絲絲熱氣似乎被吸了些進去,點點清涼冒了出來。搬出兩條高凳,擺上一張因無數(shù)次夜露而發(fā)紅的竹床,又將竹床粗粗抹過,乘涼的時候就到了。
洗過澡的弟弟妹妹各搶了竹床的一頭,并急忙倒下,我眼見沒有了自己的地方,也不意外,反正我是老大,自有記憶起就是我坐在竹床中間替他們趕蚊子,現(xiàn)在早已形成習(xí)慣。我也曾美美地想過,假如我不需要肩負趕蚊子的重任,也能心安理得地躺在竹床上,也有一個人為我搖動蒲扇,讓我睡在夏夜的清涼里,該有多好!可惜普天下的老大,多是受苦受難者,即使有過享受的念頭,也往往會如夏夜的涼風(fēng),來去無影。
個子小小的奶奶搬著竹椅出來了,她搖著那把用布滾了邊的扇子,招呼著鄰家的王四奶奶,王四奶奶一邊應(yīng)聲,一邊也搖著扇子過來了,奶奶就在她不停的“好熱好熱”聲中,搬出一把凳子,兩人家長里短地聊了起來。爺爺是不大吭聲的,但夜里也似乎看得見他招呼鄰人時咪咪的笑。不知什么時候,禾場里聚了好多人,大家天南海北玄起來。我被他們講的一些笑話逗樂了,常忘了手中的扇子,直到弟弟妹妹翻得竹床吱吱地響,才猛地拍幾下。有時候聽不懂他們的話,禁不住要問幾句,奶奶總呵斥我“大人說話小孩聽,別插言”,我只好閉住嘴,在他們笑得忘形的時候,跟著傻楞楞地笑幾聲。
隔壁家的禾場上,是另外一副圖景:孩子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他們正玩著百玩不變的游戲。一種叫“月月紅”,一種叫“丟麻繩”,還有捉迷藏之類,我都已爛熟于心。弟弟妹妹可能本來就是裝出一副熟睡的樣子,現(xiàn)在聽到群情振奮的呼喚,如何還耐得???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不見人影了。我肩負著老大的使命,也鉆進了人堆。游戲重新組合,反正多幾個人是沒問題的。弟弟捉迷藏的時候,頭不知怎么在黑暗的角落被隔壁的五毛撞了一個包,哭哭啼啼地來找我,我忙從自己的快樂中跳出來,隨他來到他們的活動場地一看,肇事者也氣呼呼的,因為他的頭也變了形。我嫻熟地替弟弟揉了幾下,并叮囑他不要告訴媽媽。弟弟又沮喪地回到了竹床上。
夜?jié)u深的時候,總有人講鬼故事,我聽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偷偷四望,夜黑漆漆地,充滿了不可知的神秘和恐怖,但也沒有什么動靜。老楊樹一改白天的親切,變得態(tài)度模糊。房間里幽暗的燈光有些閃動,媽媽不知還在忙些什么。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會碰見鬼,我把這種極度的憂慮告訴奶奶,她寬慰我說“火爐”高的人看不見,而小孩的“火爐”最高。我還是將信將疑。但我又擋不住強烈的好奇,見別人都雖詭秘倒還輕松,我便緊緊地靠著奶奶,提心吊膽地繼續(xù)聽。又有人說起神仙,說他們看得見人間的一切幸與不幸,他們尤其眷顧孝子,所以孝子們雖為父母歷盡艱辛,但總歸結(jié)局圓滿。大家的故事在一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感嘆中結(jié)束,只給我留下了無數(shù)的擔(dān)心、疑惑和思考。
夜已漸深,母親把弟弟抱起來,口里還輕輕喚著他的名字,(她怕夜里嚇著他)進房里去了,妹妹被叫醒,也高一腳低一腳地進了屋。我把眾人留下的凳子一把一把搬進家。在昏黃的油燈下,鉆進厚厚的蚊帳里,期待著下一個夜晚的來臨。
這些夏夜里不斷講述的故事,就是我童年的啟蒙讀物,那些愛熱鬧的鄉(xiāng)鄰們就是我的啟蒙老師。
往事只能回憶。其實就是在回憶里它們的身影也漸行漸遠,但我總會在某個時刻,面對它們遠去的方向,悄然揮手。就如今晚,睡在封閉的空調(diào)房里,我又想起那些七嘴八舌的夜晚,只可惜它們再也不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