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廣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清代禁賭活動中的鄉(xiāng)村自治
朱文廣
(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賭風盛行,影響到了正常的清代鄉(xiāng)村秩序。鄉(xiāng)村社會因而開展了禁賭活動。它帶有較強自治性:村社通過刻立碑碣、存于廟宇,進行了風俗改良的努力;禁賭的主導者是村社而非官府,即以官府為依靠又自行其事。這種努力在1884年以后因官方政策的變化走入低谷,民國之后重新萌芽。
清代;禁賭;村社;鄉(xiāng)村自治
賭博常被認定為傳統(tǒng)中國的重大陋俗之一,但又“是人的一種基本的本能活動,古往今來,賭博一直活躍于世界絕大多數地區(qū)的各色人等之中”[1]。其形式多樣:產生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大致有動物型、棋牌型、猜射型。1840年以后,又引入了西方的撲克、跑馬、跑狗、打彈子、彩票等。賭博以其游戲性、投機性、冒險性吸引了各類人群參加,官僚貴族、文人墨客、娼妓流氓及平民百姓都可能是賭場???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都可以成為賭博的場所。賭博具有“十賭九輸”的特點,直接造成了大量因賭失財之人;同時,它使人品行敗壞,引發(fā)斗毆、盜竊、搶劫、傷人等各種問題,也擾亂了社會秩序。因而,官方多有禁賭之舉措。如李悝《法經》就規(guī)定博戲者處以罰金三幣,太子博戲要受笞刑,屢教不改則會更立。此后,歷代王朝及民國政府禁賭法規(guī)。1928年頒布的《刑法》規(guī)定在公共場所賭博者處一千元以下罰金,若成慣犯則處以徒刑*詳見戈春源.中國歷史上形形式式的賭博[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羅新本、許蓉生.中國古代賭博習俗[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這是目前為止探討賭博與禁賭活動較為系統(tǒng)的著作,但集中法規(guī)和城市情況。此外,卞利.明清時期徽州的民間禁賭[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4))對地方民間禁賭進行了初步探討,但較為粗疏,亦未考慮到村社自治的因素。衷海燕認為:“有關士紳與區(qū)域社會文化變遷的互動聯(lián)系,仍是有待于深入探討的前沿課題?!?(衷海燕.士紳、鄉(xiāng)紳與地方精英-關于精英群體研究的回顧[J].(華南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2))這一結論在當下仍有意義。對鄉(xiāng)村禁賭活動中村社領袖的研究正是這一議題的深入。。與城市更多地依靠官府力量、法律明顯不同,鄉(xiāng)村主要依靠自身的管理與凈化功能。本文即以清代山西澤潞地區(qū)*清代澤潞地區(qū)指澤州府和潞安府,即今天的長治市、晉城市,主要轄高平市、潞城市、長治縣、長子縣、屯留縣、壺關縣、黎城縣、平順縣、襄垣縣、武鄉(xiāng)縣、沁縣、沁源縣、澤州縣、鳳臺縣、陽城縣、陵川縣、沁水縣17個縣市。這一地區(qū)地理環(huán)境及民眾的生產、生活、風俗整體性、相似性較強,故而合并研究。為考察對象,探析這一問題。
澤潞地區(qū)位于山西東南部,山嶺與盆地相間,“其地土寒風肅,歲止一熟,荒旱頻仍,五谷屢欠?!盵2]百姓生活水平可想而知。兩水村富裕程度一直處于長子縣中上之列,即使如此,一般人家仍過著吃野菜樹皮、粗糠秕谷的生活,中等人家能達到半年糠菜半年糧的程度,最富裕的人只能在每月初一、十五吃兩頓豆面和粗面粉相摻的二和面,大年初一才吃一兩頓白面。光緒三年(1877)的災荒,餓得“人吃人,犬吃犬,小老鼠啃吃半頭磚”[3]。村落公共事務更無力經營。如劉莊村修廟就得“停省春秋獻戲之費,并抽取蠶戶繭錢”[4],又以社糧生息方式,歷時三年才完工。如此貧窮的境況卻仍未能阻止賭博的存在。在乾隆以前,極少看到村落有賭博活動的記載。自乾隆后期開始,朝庭日益腐化,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了澤潞村落。很多村落“風清美俗,各安本業(yè)”[5],近來卻“人心不正,里俗日頹”[6],“呵稚呼盧”[5]的情景大量出現。
賭風大熾帶來了惡劣的后果。
首先,是物質損失與生活質量的下降。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明顯的影響。賭博者是不務正業(yè)者“勾引良家子弟,墮其術中,一經入局,甚至傾家敗產”[7],整個家庭生陷入困境,“未己而啼饑號寒?!盵8]賭博“晝可作夜”[9],賭徒也就無心勞作,“妨時廢業(yè)?!盵10]
其次,是社會關系的惡化。貧窮無疑是社會矛盾產生一個基本原因。由于貧窮,就會使得本來尚為和睦的家庭關系變得緊張。賭博者敗光家產,又晝夜進行,不事勞作,不符合傳統(tǒng)農業(yè)家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產生活方式,也相悖于民眾“士農工商各有本業(yè)”[11]的認知,無疑會造成 “上干父母之怒,下招妻子之怨”[12]的情況,更有甚者,還會賤賣妻子兒女,導致“骨肉多離”[13]。
第三,是破壞社會穩(wěn)定。錢財輸盡之后,為求生計,賭徒只能行偷盜之事,最終“淪為盜賊”[14]?!百€博亦爭論之由興”[15],嚴重的還會傷人性命。賭局乃“籍匪之端”,導致“子弟浪蕩”[16],更有人窩娼,制造賭具,使得村內“匪類成群”[17],“良善未獲安全?!盵18]
總之,賭博使得鄉(xiāng)村長期以來形成的醇厚風俗“致成澆薄”[9]。正因如此,村社認為“賭博一派傷風敗俗,敗產之根由”[11]。他們開展了以村社為主導,全體村民參加的禁賭運動,以求善風回復,“非為莫作,上體國家教育之表;風脈常鐘,下培坤輿發(fā)泄之盛,”[19]“人知悔過遷善,改業(yè)自新,休風丕振,各享太平”[20]的目的。
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缺少文字傳統(tǒng),卻多有碑刻廟宇?,F存約73塊清代禁賭碑,有約62塊保存在村落廟宇之中,除一塊順治十年(1653)的外,其余集中于乾隆五十年(1785)至光緒九年(1883),間隔在一至三年之間;從地域分布上看,基本襄括了澤潞地區(qū)。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乾隆后期開始,鄉(xiāng)村禁賭是一種常態(tài)。禁賭規(guī)約,保存于碑刻之上,不見得是鄉(xiāng)村缺乏紙質載體,而是村社有意為之。眾所周之,碑刻類文獻載體的優(yōu)點就在于其保存長久且不易被纂改。即使有所改動,重新磨刻的痕跡也十分容易辨認。從文化象征的意義而言,它標志著碑刻內容的永垂不朽,足可教育后人:“勒石……以杜吾鄉(xiāng)賭博之弊,以垂將來子弟之戒?!盵21]許多村民目不識丁,“冥頑不靈”。在這種情況下,先人只能“竟誠盡力,思杜夫胥戕胥虐之風,以釀為相保相赒之俗者,爰立矩矱于石碑”,以望“庶幾人皆法守,莫或踰閒,而不失圣明教養(yǎng)之意焉”[22]。同樣,為了使賭博合法化,有的賭徒也以毀壞碑記為前提。乾隆二十九年(1764),可陶村村民張小旦、丁庚申、丁友娃等六人在“陰謀開賭”之前,將廟內的禁賭碑記偷偷毀壞,企圖使村社失卻懲罰依據?!按逯懈咐喜⑸缡兹说取贝鬄檎鹋?,先是讓幾人宰牲罰戲,又“思懲前勵后,不立新銘,舊例難行,即仝社公議,不惜捐資之費,刊新銘,遵舊例”,認為自此之后“則犯者知戒而貓鼠亦不敢肆志矣”。同時,又立下了嚴厲的詛咒:“毀碑者一一死無噍類,日日悉教其家。”[23]可見村社對碑碣的重視程度。
碑刻完成后,村落會尋找適當的地方安置。從邏輯上講,碑刻沉重,不易挪動,但要想起到教化效果,其觀看者又越多越好?!皯浳魢澜€博,勒之于石者,蓋上遵王章,下靖地界,正所以維持一村之化?!盵23]它應該放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村落廟宇是村民聚集的場所,無疑符合這一條件。一般而言,晉東南的廟宇,每逢初一、十五便會大開廟門,讓村民進廟燒香還愿?!斑椫袕R,以為春祈秋報之所,”[24]因而廟會、賽會期間更是人員聚集。廟會少則兩三天,多則半月。如陵川縣西底真澤宮、武鄉(xiāng)縣洪水九龍廟等處的廟會都長達半月。澤潞地區(qū),村村都有廟會,有時還不止一次。兩水村便有六月初六靈貺王廟、三月初一唐王廟、四月十八奶奶三個紙火會。除此之外,一些富裕的村落,如潞城賈村,自正月至十月秋報,基本每月都會在不同的廟內舉行酬神活動,南溝村一年的祭祀活動更達到了16場。
期間,村落所有廟宇都任人出入,碑刻內容就會被更多的人反復看到,教化目的也就相對容易達到。
碑刻列于廟中也同廟宇本身具有的神圣色彩相關。傳統(tǒng)社會,無廟不成村,有村必有廟。兩水村至清代已有廟宇十三座。同一時期的壺關沙窟村有玉皇廟、龍泉廟、奶奶廟等八座;潞城市羌城村有玉皇廟、三官廟、三義廟、關帝廟、二郎廟等14座。廟宇是村落的保護神,“村之有廟也,猶國之有社稷也。社稷為一國之主,而廟為一村之主。”[25]廟宇還具有威懾能力,使入廟者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人無論智、愚、賢、不肖,而入廟莫不思敬者,蓋有神以威震懾其心也。”[26]在這樣的民眾認知心理下,碑刻立于廟中,表明其內容獲得了神祗的認可,具有了神圣性與權威性。違犯碑刻所列條規(guī),也就等同于違背神靈意旨,大大增強了規(guī)約的有效性。
將禁賭碑文勒之金石,存之廟宇的實際執(zhí)行者,即是村社。清代管理村落,仍沿用里甲制。但實際上,很多村落還有一套自我管理的體系,即村社。村社組織與里甲制雖然有時會有功能上的重合,但重點不同,前者主要負責征糧納稅等行政事務:“里中催征之事屬焉?!盵27]后者源于早期的社神崇拜,隨時代演變成地方祭祀組織①關于社的祭祀功能,車文明曾在《中國古代民間祭祀組織“社”與“會”初探》[J](世界宗教研究,2008(4))一文中進行了初步探討。,同時掌管村風民俗事宜。社的規(guī)模不一,多因自然村落而自發(fā)形成,一般而言一村即為一社,但村落過大可分為數社,村落過小亦可數村合為一社,以減輕舉辦公共事務時村民的負擔。清代澤潞地區(qū)的村社一片興盛景象。村落廟宇修建、迎神賽會、風俗改良、環(huán)境環(huán)護均是村社負責。壺關縣沙窟村的玉皇七佛殿由五村八社共同管理;長子龍泉山的護國靈貺王大賽由二十二村十五社協(xié)力進行;潞城縣微子鎮(zhèn)則是一村分為三社。禁賭活動即以村社自發(fā)行動為主。“合社公議”[28]一類的規(guī)定在禁賭碑中隨處可見。如八里村經社內商議后規(guī)定:“自此若有無知之徒,猶以為常者,無論老幼人等,□既見之,即至廟鳴鐘,警來社長村老,公為議罰,雖有悔悟,晚矣!”[29]
按上文所述,村社領袖是禁賭活動的主導者,包括社首、維首、糾首、經理人、香首、鄉(xiāng)約、甲長、地保等。其中前五者均是純粹的民間身份,不過稱謂不同。鄉(xiāng)約得到政府認可,有半官方的色彩,甲長、地保具有官方身份。三者在功能和人員上也可能重合。石泉村“合社公議,每年三月二十一會,倘有不法棍徒,開場聚賭,許香首、鄉(xiāng)約、甲長嚴禁,毋得容隱”[30]。北流村的禁賭碑便由鄉(xiāng)約劉錫安,社首段楚書、李展以及維首28人共同刻立。咸豐十年(1860),南馬莊賭風大盛,“于是父老痛恨于心,邀請維首、鄉(xiāng)約”[10]公議制訂了禁賭條規(guī)。同樣的,鄉(xiāng)約張建省看到賭博使村民“背良喪德”,村中“逼討輸帳,以致急迫命。村中失盜,黎民不安,敗壞民網,拖累鄉(xiāng)地,并貽罹于父母、兄弟、妻子”[31],情急之下刻立了禁賭碑。
村社領袖的行動,在很大程度上是自主的,并不需要政府部門的審查。在這個過程中,甲長、地保明顯地處于從屬地位,不能違背村社的決議,也從未見到以甲長、地保為第一發(fā)起人刻立的禁賭碑。從其產生的方式看,更證明這是鄉(xiāng)村自治的結果。
村社領袖是品行端正、熱于公益且較為富裕的村民,多數沒有功名在身,由社眾、家族推舉而出。村民“歲舉其鄉(xiāng)之有德者以為社首”[32]。灣寨村齊家便因向廟宇捐地建廟而獲得了社首之名,到齊曾一代,又由村眾公推成為社首。他“用是兢兢,謹勉創(chuàng)修謹勉力創(chuàng)修龍神木像一尊,將軍二尊、神轎二乘。又與長門國慶、二門宗道等商議,將廟院東房后三門地基一塊捐施大社,創(chuàng)修堂房三間,廈棚四間,一帶院墻。又重修舞樓三間,添換一應木石瓦獸。又補修東上隔扇一十六扇,新做楯椅八把,方德二張,取水牌一對”[33]。大嶺頭村韋姓十居其九,其中韋玉君品行高潔,處事公允,行為干練,在族中、社內有著極高威望,因而“社眾力相推”[34]其為社首。他們不屬國家行政人員,所以并無薪資,組織活動全憑義務。社首王遐霖在組織廟宇修繕時“不株連異社,不募化他方,度德量力,慨然奮興,敝者葺之,缺者補之”[35]。《增修遇真觀碑記》明確指出當村落貧窮、村民雖有志修廟祭祀但卻力有未逮時,如果有“一二有財力之家能倍捐資、董其事、總其成,遂稱維首,功居多焉”。事實上,當年廟宇的維修確實是由盧騰雨“直出己資,前建舞樓三間,旁建角樓各三間,又建東西廡各三間”[36]而完成。鄉(xiāng)約的產生依然符合這一原則。合室村規(guī)定鄉(xiāng)約“必擇正直無私之人以為充膺”,其選舉方法是“社內公舉,不得私自與人”。同樣的,由于鄉(xiāng)約事煩費多,凡家產寡薄者,“難以支持”,因而其選拔更傾向于“上等門戶”[37]。
村社領袖的數目并不確定,鄉(xiāng)約一般在一至二人之間。社首從一二人至七八人,甚至十幾數十人的情況均可出現。如常珍村有維首18人,張家山村有維首17人,武鄉(xiāng)東皋村有經理18人,信義村的鄉(xiāng)約、糾首、維首共有14人,崇仁里、郭義里有香首19人,史山村有社首17人,陵川縣常村有社首35人①據:重修東皋村文昌廟記(武鄉(xiāng)縣東皋村,嘉慶二十五年(1820)、新建瘟神閣并祀財神記(武鄉(xiāng)縣信義村,道光二十年(1840))、南山廟香火題名記(武鄉(xiāng)縣南神山,乾隆三十二年(1767))、玉皇廟重新各祠殿宇舞樓添修東西看樓碑記(陽城縣史山村,道光元年(1821))、重修真澤宮碑記(陵川縣常村西溪二仙廟,嘉慶九年 (1804)) 整理。。這從一個側面說明村社決議并非代表極小一部分人的利益。至于任職周期,似乎并無定制,大致在二至六年之間。劉莊村社首的任期是三至四年;西靳村規(guī)定:“禁賭維首……五年以后別行更換”[38];馬寨村的接替順序 是“嘉慶三、四年社首人……五、六年社首人……七、八年社首人……十二年社首人……十四年社首人”[39],基本是兩年至四年一換;鳳臺縣渠頭村的社首是六年一輪;潞城市合室村的鄉(xiāng)約則由十四巷以一年為期輪流擔當②。
村社領袖禁賭,即是權力,也是義務,于是對他們又有一定的強制與約束條文,基本內容是“各莊社首不許徇私滅公、違者議罰;倘有事鳴鐘夠三次,七社維首齊至大廟,如有一社不到,議罰”[18], “罰磚一丁?!盵38]如有人不在,還需自行找人替代?!班l(xiāng)約排難解紛,毋容偏袒,倘有不公,許村中立刻更換?!盵37]官府也指明,雖然鄉(xiāng)約社首可以捉拿賭徒,但不得公報私仇,否則“或經訪聞,或被告發(fā)”,除將賭徒重究外,他們也會“一并連坐治罪,決不寬貸”[40]。
村社禁賭具有與政府不同的特點。官府會“按律從重究辦,輕則枷責,重則擬軍”[7]。平順縣衙就將賭徒“鎖鏈示眾”[41]。
村社的態(tài)度就溫和了許多。以里社為基本單位的鄉(xiāng)村,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民眾生活空間的外延性,卻進一步加強了民眾之間的內聚性。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的社會關系十分密切并具有親和力。同時,由于政府并不干預反而依靠村規(guī)社約來維持鄉(xiāng)村秩序的穩(wěn)定,它們便有了存在的合法性。村社禁賭,也有直接將賭徒送官究治的情況,但終歸是少數,目前只發(fā)現郭峪村、券門村、雙爐火、王掌村、黃金窯五村采取這樣的處理方式,只占38個標明懲罰措施村落中的六分之一。更多的是“社內議罰”[42],其中又以經濟處罰為主,具體分罰錢,罰戲、罰磚,數目各自不同。罰款除獎賞抓賭之人外,其余的均成為“入社公費”[9]。罰戲則一般是三天,主要是為了配合迎神賽會的時間。這兩種是主要的懲罰方式。在38個標明懲罰方式的村落中,前者有12個村落,后者有18個村落,其中二者同時執(zhí)行的有4個。罰磚要求賭徒向村社貢獻磚瓦。這些物資將被用來整修廟宇及其它公益設施。正常而言,諸如修廟、賽會等公益事業(yè)的資金來源于村民攤派、社地收入及廟宇的香火錢。對賭徒的這些懲罰無疑增加了村社收入,也緩解了村民壓力,教訓了賭徒,一舉數得。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帶有經濟和勞動改造并存的處罰方式。關爺坪規(guī)定賭徒要為村社維修戲樓七間,勞動量很大,除了付出金錢外,也要付出勞力。賭徒在村民面前辛苦勞動,給人以感觀上的刺激,很可能會引來圍觀與議論,給賭徒帶來精神、體力、錢財上的三重壓力,也給其它民眾敲響了警鐘。村社還特別規(guī)定了孩童、女性賭博的處理方法。對這兩個處于村落權力中心之外的群體,村社有時較為寬容,問責也不針對本人,而是“責其父兄,本夫無者責其本族”[43];有時則同其他人等一樣處理:“村中男婦老幼開局聚賭,犯者罰戲三天?!盵19]
最被痛恨的是聚賭之人,較之一般賭徒,他們“他們每每設立賭口,惟計肥一己之身,不顧壞一鄉(xiāng)之俗,引誘人子弟,破毀人家產,甚至紊乎尊卑長幼,壞乎心術性命”[44]。村社對他們的處罰也常較一般參賭之人為重*關于社的祭祀功能,車文明曾在《中國古代民間祭祀組織“社”與“會”初探》[J](世界宗教研究,2008(4))一文中進行了初步探討。。
如果抓賭僅依靠鄉(xiāng)村領袖,人手肯定不足,為更有效地禁賭,除卻八里村發(fā)動民眾的模式,許多村落都重獎舉報及抓賭者,有的是定額,少的只有五百文,多的則能到三千文,更多的在一千文至兩千文之間,如“抓賭之人得錢一千五百文”[21];有的是定比例,多為罰款的一半。對知情不報者,村社也要懲罰。會山底村規(guī)定“見賭博而不明報者,罰錢二千文”[15]。
清代鄉(xiāng)村社會,遠離政府統(tǒng)治中心,因而其自我管理機能就顯得尤為重要。在缺乏政府強有力的監(jiān)管時,村民仍能自我構建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機制并貫徹下去。村社將廟宇的神圣性質、碑碣的永久性質、賽會廟會的傳播性質巧妙地結合起來,讓禁賭條款在媒介不發(fā)達的鄉(xiāng)村得到最大程度地傳播。更重要的是,這些禁賭規(guī)約與官府律法相比,更能反映村民意愿。它并不一定是村社成員全體同意的結果,但也不會由個別村社領袖的意志決定:他們產生的方式成為一個重要保障。
村社規(guī)約,將處罰限定在內部進行,既對不良行為進行了遏制,也維持了村落的內部和諧,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報官后賭徒本人遭受刑罰導致的更嚴重惡果。
自然,鄉(xiāng)村社會的禁賭活動在清代也并非一帆風順。雖然“窩娼禁賭,例禁森嚴”[45],但時間一長,仍難免不再為人重視,形成了“社內屢伸禁約,村人旋即廢馳”[43]的現象。從乾隆后期開始,清王朝開始走向衰落,各種不良社會風氣滋生,這勢必影響到民間。1884年以后,澤潞地區(qū)的禁賭碑再難見蹤影。這可能和當時政府對賭博的態(tài)度有關。1884年中法戰(zhàn)爭期間,廣東全省戒嚴,兵費浩繁,賭場以“每年輸餉于政府,約銀幣一千二百萬元”[46]的條件換得賭禁大開。官方態(tài)度的變化,使得民間刻立禁賭碑缺少了合法性支持。村社禁賭,雖以自治的形態(tài)出現,但卻以官方力量及主流思想為后盾。約29個村社聲明是遵官命“給示嚴禁”[40],“敬奉……縣主恩諭,禁止賭博”[47],對于不遵社規(guī)的人要“送官究治”[48]。官府是村社最后的依靠。鄉(xiāng)約介賓鄭占蘭特地上書官府“稟請示禁”[49],有的村落則是“合社公議太爺禁賭告示”[50]。更重要的是,在思想意識上,村社認為禁賭同王道教化的相符,它“上承天子義安海內之意,下體賢邑侯澄清地方之深心”[51]。永萬村明確指出,村落禁賭的理論依據即是《圣諭》①此處《圣諭》,即《圣諭廣訓》,包括康熙所作十六條圣諭及雍正所作的解釋,主要內容為倡導傳統(tǒng)倫理道德,端正人心風俗。該書主要針對地方社會,理論上由官員每月兩次(朔望或初二、十六)對民眾宣講。從實際情況看,在鄉(xiāng)村社會由地方名流宣講的可能性更大。,為了加強效果,還要在“夏至冬至,請有學問者在萬歲牌側講讀圣諭”[22]。相反,如果官方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村社禁賭的合理性及倚仗無疑會被大大削弱,走向低潮就合乎情理了。直至民國肇建,才又有村落重申“永禁賭博,犯者議罰”[52]的規(guī)約。1928年,閻錫山整頓山西村政,更打出了“厘清煙賭惡習”[53]的口號,在政府控制下,在全省范圍內開始了禁賭活動。這些活動,一定程度上可視為清代禁賭活動的遙遠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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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禁賭碑[B].潞城市小常村龍王廟,嘉慶八年(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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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禁賭碑[B].潞城市東天貢春秋閣,嘉慶十七年(1812).
[8]禁賭碑山志[B].潞城北山后,道光二十三年(1843).
[9]禁賭碑[B].屯留縣寺底村亞岳廟,嘉慶元年(1796).
[10]禁賭碑[B].潞城市南馬莊昭澤龍王廟,道光十二年(1832 ).
[11]賭博碑記[B].潞城市郭家莊關帝廟,道光二年(1822).
[12]合村老禁賭博碑志序[B].潞城市秦家山觀音廟,道光元年(1821).
[13]關爺坪村禁賭碑[B].陵川縣關爺坪村關帝廟,道光二十三年(1843).
[14]禁賭碑文[B].屯留縣康莊村唐王廟,嘉慶二十二年(1817).
[15]嚴禁賭博碑記[B].潞城市會山底關帝廟,乾隆五十六年(1791).
[16]重勒禁賭碑記[B].潞城市曲里龍王廟,嘉慶十三年(1808).
[17]禁賭碑[B].潞城市黃漳村奶奶廟,道光二十三年(1843).
[18]六莊七社公議條規(guī)碑記[B].高平市中坪村二仙宮,咸豐十年(1860).
[19]禁賭博山林碑記[B].潞城市王家莊關帝廟,光緒九年(1883).
[20]禁賭碑[B].潞城市閆李莊關帝廟,嘉慶十五年(1810).
[21]禁賭碑記[B].屯留縣常珍村,嘉慶十九年(1814).
[22]重整社規(guī)碑[B].高平市永萬村玉皇廟,嘉慶二十一年(1816).
[23]禁賭碑[B].沁水縣可陶村舜帝廟,乾隆二十九年(1764).
[24]創(chuàng)修東西角殿碑記[B].長子縣北莊村唐太宗廟,道光八年(1828).
[25]重修廟碑記[B].沁源縣西溝村大廟,宣統(tǒng)二年(1910).
[26]創(chuàng)建龍王廟并永禁賭博碑記[B].黎城縣張家山龍王廟,嘉慶二十四年(1819).
[27]長樂里五甲置田幫貼里長記[B].武鄉(xiāng)縣長樂村,道光十八年(1838).
[28]合社會議嚴禁賭碑[B].黎城縣西長垣村大廟,同治四年(1865).
[29]禁賭碑記[B].沁水縣八里村大廟,道光十年(1830).
[30]禁賭碑記[B].武鄉(xiāng)縣石泉村,同治九年(1870).
[31]永禁匪類賭博序[B].潞城市崇道村,乾隆五十二年(1787).
[32]吉村社創(chuàng)建社廟碑記[B].澤州縣吉村,嘉慶二十年(1815).
[33]重修湯帝廟碑記[B].沁水縣灣寨村湯王廟,道光十七年 ( 1837).
[34]重建關帝神廟碑記[B].澤州縣大嶺頭村關帝廟,康熙三十五年(1696).
[35]重修關帝廟碑記[B].沁水縣崗頭村關帝廟,乾隆四十二年(1778).
[36]增修遇真觀碑記[B].陵川縣積善村遇真觀,康熙五十年(1711).
[37]公立鄉(xiāng)約規(guī)矩碑[B].潞城市合室村,道光八年(1828).
[38]老禁賭博碑[B].潞城市西靳關帝廟,道光十四年(1834).
[39]修碑記[B].沁水縣馬寨村,嘉慶十四年(1809).
[40]高平縣正常永禁事碑[B].高平市團東村清化寺,嘉慶九年(1804).
[41]禁賭碑[B].平順縣西青北村九天圣母廟,道光十八年(1838).
[42]北流村戒賭碑記[B].黎城縣北流村,嘉慶二十二年(1817).
[43]重立禁賭碑記[B].黎城縣趙店村潞王祠,光緒二年(1876).
[44]西大社禁賭碑文[B].高平市西德義村,嘉慶二十四年(1819).
[45]高平縣正常永禁事碑[B].高平市上韓莊玉皇廟,道光六年(1826).
[46]戈春源.賭博史.中國歷史上形形色色的賭博[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224.
[47]禁賭碑[B].潞城市史迥村護國靈貺王廟,乾隆五十六年(1791).
[48]椅掌村禁約碑[B].陵川縣椅掌村玉皇廟,道光二十二年(1842).
[49]禁賭碑[B].黎城縣棗鎮(zhèn)村大廟,同治十年(1871).
[50]禁賭碑[B].潞城市李家莊關帝廟,嘉慶十五年(1810).
[51]禁止賭博碑記[B].屯留縣顧車三嵕廟,乾隆五十五年(1790).
[52]新立改規(guī)碑記[B].澤州縣圪套村歇政殿,1916年.
[53]山西村政處.村政標語[J].山西村政旬刊,1928,(6).
Research on the Village Autonomy through the Campaign of Banning Gambles During Qing Dynasty
ZHU Wen-guang
(CollegeofHistory,NanKaiUniversity,Tianjin300071,China)
The prevailing of gambling effected the normal social order of villages of Qing Dynasty,so the village society launched a campaign against gambles and to renovate customs. The villages themselves had strong autonomy: on the one hand the village communities established stone tablets in temples with an attempt to renovate village customs; on the other hand,leaders of the campaign were village communities but not government,who though depended on the government,had their own way. All these efforts went from high tide to low tide because official policies change after 1884 and reappeared during the period of R.O.C.
The Qing Dynasty; banning gambling; village communities; village autonomy
2014-03-09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3BZS07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1CZS054)
朱文廣(1973—),男,河北青縣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民間信仰與鄉(xiāng)村社會。E-mail:zhuwenguang114@163.com
C913.8
A
1672-0202(2014)04-014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