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風

奶奶走路那么慢，就算是幾歲的小孩子，按正常速度行走，也能把她落在后面。若是碰上什么急事，奶奶也會跑步，只是，她邁的步子那么小，雖然兩條腿緊倒騰，倒騰了半天，也只前進了一小段距離。倘若手里再拿些什么物件兒，比如抱了一抱柴禾，或端了一簸箕玉蜀黍粒兒之類的糧食，她的速度就更慢，稍不留神，便打個趔趄，已經(jīng)邁出去的三步，還得退回兩步來，才能掌握好平衡，穩(wěn)住身子。

彼時，我時常想，奶奶走路慢，又不穩(wěn)當，是不是和她的眼睛有關(guān)？

奶奶的右眼是看不見的，長年緊閉，微微凹陷進去，時不時流些眼淚出來，掛在大眼角，好像有什么傷心事，在小溪般的眼淚里藏著。奶奶說，她十三歲到我爺爺家當童養(yǎng)媳，每天都要做各式各樣的家務活，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有一天中午，她婆婆讓她拆被子。當時正值三伏天，中午又冗長又炎熱。她雖然坐在院子里的樹蔭下，還是熱得不行，更困得不行。可是，又不能睡覺，只能強打著精神，用錐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拆開被子上的針腳。拆著拆著，不由自主打了個盹兒，頭猛然往下一垂，右眼剛好碰到握在右手里的錐子尖兒，剎那間鮮血直流，鉆心扯肺地疼。從那時起，她的右眼睛，就失明了。

我也時常想，奶奶走路慢，又不穩(wěn)當，是不是也和她的背有關(guān)？

無論何時，奶奶的背都是彎的，像一只弓起身子的沒了生命的河蝦，再也回不去當初的挺直模樣。這樣的情形下，她不方便挑水，也不方便背背簍，因此，我從沒見她做過類似的活計，也似乎沒見她做過地里的莊稼活，她只是在家里收收撿撿，喂喂豬，做做飯，都是些輕省事兒。奶奶說，她的眼睛瞎了之后，接著生了一場重病，治療不及時，又沒人好好侍候，還得干活，休息不好，再加上吃不飽，不得不老是把上身佝僂起來，只有這樣，病痛和饑餓的感覺才會減輕些。如此這般時間一長，所有的筋骨都變了形，等發(fā)覺變成駝背了，想糾正，已經(jīng)來不及。

奶奶曾經(jīng)背過我一回。那是深秋的一個下午，忘記為了一件什么事，娘狠狠地兇了我，我傷心地哭個沒完。奶奶為了哄我高興，蹲下來，要我趴在她背上，背我去玩兒。我在奶奶背上趴好后，奶奶艱難地試了好幾回，才終于站起身，背著我，慢悠悠從家里出來，穿過街巷，往村子后邊走。她說，村子后面土坡上的甜甜根兒可甜哩，要挖一大把給我吃。恰逢晴天，午后的陽光斜照過來，先把我們籠住，再把我們的影子投在人家的白土皮墻上。我抽抽噎噎地伏在奶奶圓形的背上，聞見了柔軟的陽光的氣味兒，暖融融的舒適。

我喜歡學奶奶走路。我跟在她后面，她邁一小步，我也邁一小步，腳后跟先著地，左腳尖往左撇，右腳尖往右撇，倘若走在松軟的土地上，能踩出馬車輪胎一樣的紋路，令我歡喜。這樣學的時間久了，竟然成了習慣，即便不和奶奶在一起，我走路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把腳尖向外打開，像是一路走，一路寫著倒置的八字。娘看見了，提醒我，小閨女家，不能這樣拐著腿撇著腳走路，難看。又說，奶奶拐著腿撇著腳走路，是因為她的腳太小，正著腳走不穩(wěn)。

我便留了神，跟在奶奶后面，細看她的腳。

先看見的是奶奶的鞋，奶奶的鞋很像水滴的形狀，后面寬，前面尖，左右對稱。鞋口也是這樣的形狀，就像大水滴里含著小水滴。鞋幫子是黑粗布質(zhì)地，滾著黑邊兒，鞋底兒很薄，上面的針腳和小孩子的鞋底兒相似，也是稀稀落落，不那么緊實，可見，奶奶的腳很嬌氣，不能踩硬的千層底兒。我暗自把自己的鞋和奶奶的比了比，我當時雖然才六歲，鞋的大小也快跟她的差不多了。心里的好奇便越發(fā)重起來，很想知道，裝在這樣纖巧秀氣的鞋里面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一雙腳呢？

一個冬日的夜晚，天空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院子里所有的物件兒都被雪覆蓋住了，泛著清冷的藍白色的光。我從我家的西屋子里出來，踩著沒腳的積雪，穿過院子，到奶奶家的東屋子里去玩兒。奶奶家緊靠土炕盤起的煤火爐子里，紅通通的煤塊兒冒著藍幽幽的火苗兒，把整個屋子熏得溫暖宜人。奶奶正坐在炕沿兒上，脫鞋?？谎貎呵懊鏀[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放著個洗腳盆，裝了半盆子水，升騰著裊裊熱氣。原來，奶奶正準備洗腳。我把奶奶脫下來的鞋放到屋地上，爬上炕，看她洗腳。

奶奶先拉開棉褲腳上的綁腿。這綁腿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洗得灰中帶白，兩頭的纓絡都快短得看不見了。奶奶把綁腿一圈一圈繞下來，折疊整齊，放在后炕頭，再去脫白粗布縫成的棉襪子。按我之前的想象，奶奶的鞋那么小巧，腳肯定也是小巧的，這樣才能配套。

果然，等奶奶把襪子脫下來，我一眼就看見她那雙伶伶俐俐、小小的、尖尖的腳，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怎么腳前頭只有一個大腳趾，其他四個腳趾哪里去了？奶奶不等我問，便把腳翻過來，讓我看腳底下。天爺爺！另外那四個腳趾頭，它們像面團兒一樣被壓成扁平的長條狀，一個挨一個緊緊貼在前腳掌上，像附著在腳掌上的寄生蟲，寄生蟲的頭部，蓋著一片頭盔樣的硬趾甲。我伸手摸了摸，趾甲外的其他部分，都是柔軟光滑的。

奶奶把這雙奇怪的腳放到盆子里去，細細地洗，特別是那些伏在腳掌上的腳趾頭，都要一個個掀開，清洗它們和腳掌的夾縫和接觸面，那些接觸面，在煤油燈橘黃色的光暈里，呈現(xiàn)出的是長久不見天日的病態(tài)的蒼白色。

奶奶沒上過學，但她聽過古書。她把聽到的其中一段講給我。

老時候，有個叫趙飛燕的閨女，被皇帝選進宮里當妃子。她為了做到與眾不同，以便引起皇帝注意，狠著心腸，把大腳趾除外的四個腳趾扳到腳底，用長長的絲帛緊緊纏裹起來，穿上華麗精致的舞鞋，忍著鉆心的疼痛，在蓮花上翩翩起舞。這樣一來，皇帝一下子就注意到纖巧美麗的她，從此喜歡上她和她的曼妙舞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別的妃子們見了，也跟著學。慢慢的，這種做法流傳到民間，形成以小腳為美的風俗習慣。誰家的閨女長到五至七歲，都要裹腳，倘若不裹，任由一雙腳長大，即便成了人，也嫁不出去，就算運氣好嫁出去了，也會被婆家人看不起，整天淹在唾沫星子里，抬不起頭。

奶奶的雙腳，便是被這樣畸形的封建習俗纏繞包裹，失去作為腳應該有的正常功能。

我暗地里試著裹了一回腳。我坐在炕上，盡量把四個腳趾頭彎到腳底，用事先找好的長條狀的布緊緊纏裹住，再穿鞋，但是腳趾彎下去后，再加上裹布，腳一下子變厚了不少，我的鞋就顯得空間不夠，穿不進去。我放棄穿鞋，直接把裹著布的腳踩在地上，然而，只蜻蜓點水般搖搖晃晃走了兩三步，就疼得齜牙咧嘴，趕緊就地坐下，三下兩下扯掉布條，扔得遠遠的，讓雙腳恢復自由。

撫摸著踩痛了的雙腳，仿佛看見奶奶裹腳時的情景。那么長長的裹腳布，一層又一層，將一雙嬌嫩柔弱的小腳丫纏裹起來，白天裹著，晚上也裹著，骨頭折了，流血了，疼得死去活來，眼睛哭腫，嗓子哭啞，都不能拆開，直到八個腳趾頭完全變形，適應這樣的狀態(tài)，伏貼于腳掌上，血跡斑斑的裹腳布才算完成了它的使命。裹腳布，它裹住的不光是一雙腳，更是一顆純凈美好的自由自在的靈魂。那是一種多么令人絕望的禁錮??！

帶著身體的傷和心靈的傷，多少回，奶奶坐在井沿上，想一下子跳進去，一了百了。只是，即將跳下去的時候，眼前會閃過這個親人和那個親人的面容，思前想后，哪個都舍不下，最后又慢慢爬起來，繼續(xù)用她的三寸腳，載著她失明的右眼，載著她彎彎的背，一小步一小步，艱難地丈量那些長長的、無奈的、憂傷的凄涼歲月。

好在，奶奶挪著三寸腳走出了前半生的黑暗，用她的左眼看到了后半生的光明，能穿得暖，也能睡得好，彎彎的駝背護住的胃亦不再挨餓，直到九十七歲去世前，每頓還都能吃一大碗飯。

我總是想，奶奶若生在當下，肯定會有一雙好看明亮的眼睛，會有一個挺直順溜的身材，最起碼，會有兩只健康的腳，那樣的話，不管生活是富裕還是清貧，是平坦還是坎坷，她，都能走得穩(wěn)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