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飛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兩千多年來,提及莊子,世人多以為他是一位遺世獨立的隱士,其思想是出世的?!肚f子》一書中的逍遙之境、無用之言、齊物之論、坐忘之說等,俱給人一種棄世俗、避矛盾、靜內(nèi)心的消極避世之感。然而,正如莊子自語:
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莊子·繕性》,以下引《莊子》只注篇名)
這與孔子的“天下有道則現(xiàn),無道則隱”(《論語·泰伯》),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孟子·盡心上》),可謂異曲同工。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人向往的目標。“莊子非但不是關、列根源,并不是沮、溺光景?!畷r命大謬’是其不能立德立功處,‘充實不可已’是其所以立言處?!保?]6隱居不是莊子的真意,而是時運背謬不順。
細讀《莊子》一書,縱觀莊子一生,看他早期出仕為小吏,中年游歷,著書十萬余言,抨擊時政弊端,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提出政治構(gòu)想,設計侍君措施,以及在處世方面提出養(yǎng)生全身的理論,都反映了他的入世態(tài)度和實踐精神。
莊子生活的年代,王道衰微,綱紀蕩然。各國以戰(zhàn)爭為務,人君以威勢自立。在這社會大動蕩、大轉(zhuǎn)型的時期,諸侯異政,各國異情。諸子以天下為己任,游列國,說諸侯,紛紛提出自己的治國救世方略。就如《尹文子·大道上》所言:“君子非樂有言,有益于治,不得不言;君子非樂有為,有益于事,不得不為。故所言者不出于名法權(quán)術(shù),所為者不出于農(nóng)稼軍陣,周務而已?!鼻f子也不例外。
莊子家境很貧窮,這在《莊子》中有記錄?!扒f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保ā锻馕铩罚┙杓Z說明他食無保障,“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系履而過魏王?!保ā渡侥尽罚┍砻魉律酪h褸?!疤幐F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列御寇》),敘述莊子以編草鞋維持生計。《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記載:“周嘗為蒙漆園吏?!笨梢娗f子曾擔任過漆園吏。跟老子曾任周守藏史,孔子任委極其類似。據(jù)崔大華先生考證:“莊子是一位熟悉當時的手工生產(chǎn)、曾任宋國管理漆園種植和漆器制作的吏嗇夫?!保?]13莊子可能為了生存下去,甘愿做一辛勞的小吏。這說明莊子起初并不拒絕做官,而是有極強的政治參與意識。
戰(zhàn)國時代,士人游宦成風。莊子曾與商太宰論“仁”(《天運》),訪魏相惠施(《秋水》),見魏王(《山木》),遇魯君(《田子方》),說趙王(《說劍》)。莊子還說:“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外物》)。以瑣屑之言、膚淺之論去干謁縣官的人,圖謀在政治上取得高位,借以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這距離事實相差太遙遠。莊子之文固然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但以莊子的能量,會見這幾個王侯還是可信的。
“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逍遙游》)莊子認為外出旅游需要做好充分的出門準備,說明莊子有一定的旅行經(jīng)驗。莊子游歷也許有游山玩水的目的。然而如上所述,莊子家境貧窮,餓得面黃肌瘦,缺乏經(jīng)濟保障,無法長途旅行。只能表明莊子干謁諸侯,是懷著入世求仕的想法。
爭雄稱霸的戰(zhàn)國是“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保ā妒酚洝だ钏沽袀鳌罚┦咳硕嚓P心天下民生,提倡經(jīng)世致用。顯然,莊子的游歷,也是在宣傳自己的學說,擴大政治影響,以期達到經(jīng)世致用的目的。
莊子在游歷的同時,加深了對社會現(xiàn)狀的了解。公木先生曾作《讀莊》詩,其詩云:“一腔悲憤火,滿紙荒唐言。終是人間世,得魚沒忘筌?!保?]109公木先生的詩,道出了《莊子》文章強烈的入世精神和社會批判思想。
莊子生活在“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駢拇》)的時代,他對人性的沉淪,以及人性中惡劣的情欲給與了充分的揭露。“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齊物論》)“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天道》)可以說:“莊子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和感受力描述了一幅幅人心肖像。上至君王臣相,下至士人小子,一幅幅畸形心態(tài)令人恐懼,也令人深思憂慮?!保?]世俗之人為了追名逐利,不擇手段,愈陷愈深,反被功名利祿操縱,失去人的本真天性。
“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并與其圣知之法而盜之?!保ā睹l篋》)
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像田成子之類的所謂“圣者”,實際上都是一些竊國大盜?!氨烁`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保ā睹l篋》)莊子以深邃的目光使我們看到一些社會真相:小盜賊受到懲罰,大盜賊反而成為君主,成為仁義者的代表。
除了揭露人性的陰暗面,莊子還激烈批判暴君暴政。他借徐無鬼之口批判武侯:“天地之養(yǎng)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yǎng)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保ā缎鞜o鬼》)天地養(yǎng)育萬物,一視同仁,身為一國之君的武侯,卻讓百姓辛苦勞碌來供自己享樂。再看衛(wèi)國,“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人間世》)這里描述的衛(wèi)君,專制獨斷,兇狠殘暴。在他的暴政下,民眾的生命賤如草芥?!澳錇槲锒薏蛔R,大為難而罪不敢,重為任而罰不勝,遠其涂而誅不至?!保ā秳t陽》)統(tǒng)治者先千方百計壓榨勒索百姓,使百姓生活窮困,逼迫百姓犯罪,然后又降罪于百姓?!敖袷朗馑勒呦嗾硪玻鞐钫呦嗤埔玻搪菊呦嗤病保ā对阱丁罚?,描寫了凄慘的人間災難。
統(tǒng)治者為了一飽私欲,滿足自己稱帝稱王的野心,不惜連年戰(zhàn)爭,讓老百姓去充當炮灰。對此,莊子也是深惡痛絕,予以激烈的抨擊。他說:“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yǎng)吾私吾神者,其戰(zhàn)不知孰善?!保ā缎鞜o鬼》)《莊子》文中多次寫到諸侯之間的這些不義戰(zhàn)爭,有則典型化和形象化的寓言:“有國于蝸之左角者曰觸氏,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zhàn),伏尸數(shù)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保ā秳t陽》)反映出諸侯互相攻伐給人們帶來的悲慘事實。譴責統(tǒng)治者往往為了一點蝸角小利,置百姓和國家利益于不顧,致使伏尸數(shù)萬,生靈涂炭。
同時,莊子還假借楚狂接輿道出暴虐統(tǒng)治下的慘狀:“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人間世》)生動刻畫了當時人命危淺、士人朝不保夕的艱難處境。而《德充符》里描寫了一些斷臂傷足者,正是這種黑暗現(xiàn)實的犧牲品的真實寫照。這表明莊子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刻批判,正好反映了莊子對現(xiàn)實社會高度的重視和深切的關注。
莊子對現(xiàn)實的批判是非常激烈的,但并非一味牢騷,他提出了自己的補救措施。陳鼓應先生認為:“生逢亂世,莊子的心情是很苦痛、很矛盾的。如果他不關心社會和人民的命運,就不會‘著書十余萬言’來表達他對時代的感受,從而提出他的哲學主張?!保?]467因而,莊子希望改變混亂的現(xiàn)狀,建立一個美好的社會。
莊子所向往的理想社會為“建德之國”和“至德之世”,一存在于人跡罕至的遙遠邊陲,一存于無法逆轉(zhuǎn)的遠古過去。莊子對理想國的描述是:
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山木》)
在這個國度里,人們沒有貪欲,樂于勞作,樂于助人,不求回報。
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ā恶R蹄》)
至德之世,人們與禽獸群居,與萬物并生,民風淳樸,相安無事。《盜跖》篇有類似說法:“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睂⒛赶凳献迳鐣鳛榈赖侣∈⒌南笳??!睹l篋》篇提到至德之世“民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已。”襲用了老子的小國寡民思想。《天地》強調(diào)“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p>
可見,莊子眼中的理想社會有其鮮明的特點,它不僅要求人們返回原始的無知無欲狀態(tài),使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還要求廢棄等級制度,取消仁義道德,消除欲望機心,使人與人之間和諧共處。
崔大華先生認為莊子“至德之世”的理想社會有三個明顯的目標:“無政治的和道德的規(guī)范的約束(自由),無人與人的互相傾軋(平等),無沉重的生活負累(快樂)。”[2]250這個概括是非常精當準確的。
為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莊子還設計了具有可行性的治國方案。誠如張松輝先生所說:“莊子積極入世的政治態(tài)度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總體政治綱領上,更主要的是體現(xiàn)在他的具體政治措施中?!保?]148
莊子理政的總綱領是“無為而治”。認為“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薄吧媳責o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群之道也?!保ā短斓馈罚┑弁醯牡滦校蕴斓貫楦?,以道德為支柱,以無為為常態(tài)。帝王必須無為,才能利用天下;臣子必須有為,而為天下所用,這是不可改變的規(guī)律。帝王的德行能與天地相配合,就是統(tǒng)領天地、驅(qū)遣萬物、任用人群的道理。
為政之道,當順人性之自然而無須干涉。最重要的就是要統(tǒng)治者的行為順應自然,“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保ā稇弁酢罚┲螄邿o私,才能為民為公。治國理政應當順應民性,“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則陽》)如種植莊稼要順其性而深耕細蕓。以實行“明王之治”。也就是《應帝王》描繪的:“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碧摷簾o為,不擾百姓,天下自安。
莊子理想國的藍圖,應帝王的策略,反映他并非忘卻世事,退隱江湖。恰恰相反,展現(xiàn)了莊子治平天下的壯志和積極入世的情懷。
政治建構(gòu)依賴于倫理。對于儒家的倫理道德標準,莊子是持輕視和疏離態(tài)度的,但并不意味著他完全拋棄了這套人倫法則。
莊子在揚棄儒家觀點的基礎上,重新詮釋了道、德、仁、義、忠、樂、禮這些概念?!胺虻?,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繕性》)這與儒家的嚴格規(guī)范不同,完全以自然本性為標準,實際上超越了儒家人為制作的道德標準,是對儒家道德標準的顛覆。
莊子認為,人的群體社會生活秩序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
“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qū)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廷尚尊,鄉(xiāng)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保ā短斓馈罚?/p>
從天道有尊卑先后之序,推及到人道的秩序,認為尊卑先后是天地固有的規(guī)律。
對于父子之倫,《養(yǎng)生主》篇提到:“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也就是說贍養(yǎng)父母是養(yǎng)生的一個重要目的。莊子辛辣嘲諷君主制度,但對于君臣之倫并未徹底否定。在莊子所描述的理想社會中,也既“至德之世”,莊子依然保留了君王的位置?!短斓亍菲兴f的“上如標枝,民如野鹿”,《應帝王》中的“泰氏”與“明王”。在《天地》篇里,莊子明確承認了君臣等級之分:“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p>
儒家把忠孝當作維系封建等級秩序的兩根支柱。莊子也認同忠君孝親?!度碎g世》里說: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莊子明確闡述了自己的忠孝思想。(子女孝愛父母是)“天性之愛,故不可解。(臣民侍奉君主是)天經(jīng)地義,故不可逃?!薄拔┯H所命,井廩可也。惟君所使,不避艱險?!薄笆缕湫?,求其心之所安也。養(yǎng)其忠君愛親之心,不因所遇之順逆而哀樂頓改于當前,即或事不可為,患不可免,明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于前定,忠孝之德于是為至。”[7]48
莊子認為“孝”是人的自然本性?!短斓亍菲疲骸靶⒆硬徽樒溆H,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不曲從父母、不諂諛君主才是孝子忠臣的典范。
莊子對儒家刻意而為的“孝”進行了一番改造。在《天運》篇里記述了商太宰問“仁”于莊子,莊子說“至仁無親”;問及“孝”,莊子回說:“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愛親,有意而孝;忘親,自然而孝。忘親忘我,忘卻天下,自得自在,臻于化境。
莊子的行仁行孝是安然自適的行為,一個人可以盡情表現(xiàn)自己真實的忠孝感情。所謂:“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薄捌溆糜谌死硪玻掠H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薄爸邑懸怨橹?,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保ā稘O父》)
對于忠孝的內(nèi)容與形式,莊子更注重內(nèi)容。莊子強調(diào)去偽存真,去名取實。只要能事君養(yǎng)親,實現(xiàn)忠孝,無須拘泥于形式?!按笕什蝗剩罅恢t,大勇不忮?!保ā洱R物論》)“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保ā短斓亍罚┮布础肮Τ芍?,無一其跡矣?!?/p>
這些都說明莊子的倫理觀十分注重遵循自然和安時處順,期望實現(xiàn)將世俗的倫理轉(zhuǎn)換為人性自然的倫理。
莊子設計政治,重建倫理,著眼點是天下蒼生,有為生民立命的意味。清人胡文英著有《莊子獨見》一書,其《莊子論略》篇云:“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無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保?]6莊子眼光犀利,洞穿世事,但并未忘卻民瘼。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堅持著對個體生命的關懷和對普通百姓的關注。
莊子生于兵荒馬亂的戰(zhàn)國時期,他目睹民不堪命,人命如絲,朝不保夕,對世人處世之艱辛,有深刻的體會。在《逍遙游》里,他用貍狌來比喻,“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最終卻“中于機辟,死于罔罟”。本希望所得于己有利,結(jié)果招來殺身之禍。在《人間世》中,寫有才能的人受到殘害?!胺驏祭骈勹?,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于世俗者也?!薄兜鲁浞防铮坝斡隰嘀爸?。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寫人們毫無人身安全的保障。
對于生命,莊子表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地熱愛與眷戀。尤其是在“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個人首先應該珍惜生命,以自然為法則,保全生命。也就是莊子說的“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養(yǎng)生主》)莊子提出“心齋”和“坐忘”的修養(yǎng)方法,希望人們擺脫欲念束縛,心事內(nèi)心平衡,像大宗師一樣達到逍遙的境界,最終保全自己的生命。
莊子寫了許多德行高尚的畸人和技藝高超的奇人,體現(xiàn)他對底層勞動人民和弱勢群體的關心。
其中畸人計有十位,《養(yǎng)生主》的右?guī)煟瑔巫?;《人間世》中的支離疏,“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體形支離不全;《德充符》中的王駘、申屠嘉、叔山無趾,三人遭受刖刑;哀駘它容貌奇丑;闉跂支離無脤,曲背、駝背、無唇;甕盎大癭,頸上長瘤大如盆;《大宗師》中的子輿,傴僂曲腰,背骨發(fā)露;《達生》中的佝僂丈人等。這些人形殘德全,傾注了莊子的悲憫情懷。
莊子不厭游歷,有機會接觸到下層的手工藝者。庖丁解牛、輪扁斫輪、佝僂承蜩、津人操舟、丈夫游水、梓慶削鐻、東野駕車、工倕旋矩、解衣般礴、伯昏射箭、大馬捶鉤、匠石斫堊等,能工巧匠運斤成風,讓人過目難忘。這些被主流社會鄙視和排斥的人群,卻受到莊子的重視和贊賞。
正如李澤厚先生說:“莊子則是道是無情卻有情,外表上講了許多超脫、冷酷的話,實際里卻深深地透露出對人生、生命、感性的思戀和愛護。這正是莊子的特色之一;他似乎看透了人生和死,但終于并沒有舍棄和否定它?!保?]51可見,莊子看似冷峻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一顆敏感的關注黎民的心。
莊子宣揚無用之用、逍遙之境,是莊子深隱于心痛苦的宣泄之語。《史記·太史公自序》云:“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本褪钦f先秦諸子學的產(chǎn)生無不在于“經(jīng)世致用”,先秦諸子所論主要著眼于“治”,而道家也不出此范疇。張舜徽先生曾說:“司馬遷論述諸子百家的興起,率不外一個‘干’字,他們當時能夠爭先恐后地去干求時君世主,當然是有他們一套本錢的?!保?]9觀莊子治平之道和經(jīng)世方略,便知莊子內(nèi)心閃耀著積極入世的激情之火。
莊子拒絕楚相尊位之聘,“寧其生而曳尾于途中”(《秋水》),將滿腔政治熱情潛藏于心中,是時勢和個性使然。戰(zhàn)國士人有布衣抵卿相者,留下君臣際遇的佳話,形成君明臣賢的政治氛圍。而莊子似乎無這般好運氣。
《山木》記載,魏惠王看見莊子“衣弊履穿”,就說他“憊”,莊子順勢借題發(fā)揮,說自己“衣弊履穿”只是“貧”,而“士有道德不能行”才是“憊”?!柏殹敝皇乔f子無奈的外在表現(xiàn),“憊”才是他真實的內(nèi)心感受。莊子“懷道抱德”,而當時卻是“天下無道”;身處“昏上亂相之間”,欲“無憊”而不得,所以莊子不能不發(fā)出“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的感慨!通過這個故事,莊子既對當時黑暗的社會給予了尖銳的批判,又對病乏的貧士給予了深切的同情。沒有用武之地,英雄人物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能。這也是莊子處境的自況。
莊子的內(nèi)心是矛盾復雜的。高傲的個性,止于梧桐,不爭腐鼠;獨立的人格,“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天下》);對自由的追求和向往,“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yǎng)志者忘形,養(yǎng)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保ā蹲屚酢罚╆惞膽壬赋觯骸扒f子并不是沒有愛國之心,入世之意,只是由于他所處的是一個動亂的時代,人的生命朝不保夕,特別是知識分子,處境尤其艱難,而莊子自己,熱愛自由,不愿意成為工具價值,因此,不得已乃采取了避世的態(tài)度。”[5]463
其實,即使莊子退隱后,他也未忘懷政治?!吧碓诮V?,心居乎魏闕之下。”(《讓王》)說明莊子入世之心并沒有完全泯滅?!笆枪蕛?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保ā短煜隆罚Α皟?nèi)圣外王”之道的追求,可以說貫穿于莊子的整個思想與實踐歷程。
古語有“上醫(yī)醫(yī)國”(《國語·晉語八》),高明的醫(yī)生能為國家除患祛弊。莊子曾借孔子之口說:“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保ā度碎g世》)正顯示了莊子匡時濟世的情懷。所謂“莊子開口就說沒要緊的話,人往往竟算作沒要緊看。要知戰(zhàn)國是什么樣時勢風俗?譬如治傷寒病的一般,熱藥下不得,補藥下不得,大寒涼藥下不得,先要將他一團邪氣消歸烏有,方可調(diào)理。這是莊叟對病發(fā)藥手段,看作沒要緊者,此病便不可醫(yī)?!保?]6可知莊子始終沒有放棄治國安邦的政治抱負。
因此,從本質(zhì)上講,莊子是一位熱衷于政治、期盼干一番事業(yè)的志士,他的思想蘊含著強烈的入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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