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寧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思潁詩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算不上是組詩,它們寫作的時間地點不一,時間跨度也很大??梢哉f,并沒有特別明確的詩旨,只是在偶然的情況下結集流傳。但是因為它們都是歐陽修在離潁之后所作,且間或表達出對潁州生活的不舍與思念,所以后人多用它們來附會歐陽修的“潁州情結”。思潁詩也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上的思潁詩是指歐陽修所作的與潁州相關的所有詩歌;狹義的思潁詩則專指歐陽修的《居士集》卷四十二有兩篇詩集自序即《思潁詩后序》和《續(xù)思潁詩序》中提及的三十首思潁詩。本文中所提及的思潁詩主要是從狹義的意義上來說的,如果說歐陽修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備受后代研究者的矚目的話,那么思潁詩及其序文也是后人研究歐陽修與潁州關系的重要史料,至少是不可避開的一個實證。
治平四年五月,歐陽修在赴亳州任上逗留于潁州,時間較長。閑暇之際,應潁州知州陸經所請,他翻出自南京以來近二十余年的思潁之作結集,并為之作序,即《思潁詩后序》。熙寧三年九月,在由青州赴蔡州任上,歐陽修再一次以足疾為由停留在潁州一個多月,并把在亳州及青州任上三年所作的十七首思潁之作附在《思潁詩》之后,并為之作《續(xù)思潁詩序》。這次在序中自然而然地回憶起之前的情形,于是免不了將自己的思潁之情梳理一番。序中稱:
“蓋自南都至在中書十有八年而得十三篇,在亳及青三年而得十有七篇,以見余之年益加老,病益加衰,其日漸短,其心漸迫,故其言愈多也。庶幾覽者知余有志于強健之時,而未嘗于衰老之后,幸不譏其踐言之晚也?!盵1]
從時間上看,我們能明顯地發(fā)現(xiàn)歐陽修在亳州及青州三年而得十七篇,較之之前二十年方得十三篇而言,他后期的思潁之作可謂是越來越繁富密集,思潁之念也越來越急切,而這往往誤導后人的研究視野多偏向思潁情結、隱逸歸田一類,反而忽略了歐陽修的個體存在和主體生命意識。
一般而言,圍繞歐陽修與潁州的關系都會注意到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是歐陽修的“思潁”,表達其對潁州長達二十多年的一種思戀情懷;其次,是歐陽修的“思潁”暗指其“思隱”情懷,即意欲在潁州隱居的向往;還有就是對閑居、歸田的渴求,而他的理想之地仍是選擇了潁州[2]。這幾點,但從既有的歐陽修文本來看,還是比較顯而易見的,這些都是歐陽修作為一個敘述者所告訴我們的。但是,如果我們把這些內容放到當時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下來看,結合歐陽修的主體意識,他的這種“思潁”情懷反而更能體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個體所具有的強烈的生命意識。
皇祐元年,歐陽修以眼疾為由得以求得知潁,《與韓忠獻王稚圭》其八云:“某昨以目疾為苦,因少私便,求得汝陰”,汝陰即潁州。但是他為什么要以目疾為由呢?人食五谷雜糧,生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歐陽修在而立之年的身體狀況就已經很不好了,如景祐元年《與王幾道復》中所載:“患一腫疽,二十余日不能步履,甚苦之?!庇秩缇暗v三年所作《于役志》所云:“余疾不飲,客皆醉已歸。[3]1220”或許這些還只是偶然的病痛,慶歷八年所患的眼疾才是真正長期困擾他的病痛,從他不厭其煩地在筆下反復提及此事便可知,這個“眼疾”問題持續(xù)了一生。
① 以上詩句分見于《歐集》卷一百四十四,第1154頁;卷一百四十七,第1188頁;卷一百四十七,第1186頁;卷一百四十五,第1168頁;卷一百四十七,第1183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1頁;卷一百四十五,第1170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5頁;卷一百四十四,第1157頁;卷一百四十四,第1157頁;卷一百五十二,第1236頁.
由上表可見,從慶歷八年開始,歐陽修的眼疾越來越嚴重,他在給友人的書信中不斷反復書寫這一病痛,直至他死都未能擺脫眼睛的病痛,相較于其他的疾病,這可以說是貫穿他一生的病理線索。那他為什么要如此頻繁地道出自己的眼疾之苦呢?如果說只是為了跟友人閑聊自己的身體狀況以博得安慰,那這也太顯得家長里短、啰嗦多余了?;蛟S,我們可以轉換一下視角,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歐陽修的“啰嗦”。北宋的崇文抑武政策,使得文人們有了躋身仕途、一展才華的機會,加上北宋與周邊國家的政治形勢,出謀劃策、保家衛(wèi)國的重擔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文人的身上。王夫之在《宋論》中也指出宋初宰輔的升黜無常:“十余年間,進之退之,席不暇暖”[4],因此文人士子普遍懷有“且前且卻”之意。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想要在仕途謀得以長期穩(wěn)固的地位更需要他們付出更多,因此往往很輕易地就忽略了自身的主體存在意識,處在一種無個體生命存在的意識范疇里。作為一個杰出的政治家,眼疾或許真的很是耽誤歐陽修的幾案工作,但是反而使他意識到生命的短暫與脆弱,他如此地關注病痛的折磨,其實是關注生活細節(jié)、珍惜身體、愛惜生命的體現(xiàn),是一種生理上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是一種回歸主體生命本身的期望。
嘉祐之后,在歐陽修的詩文中最頻繁出現(xiàn)的地名是潁州??v觀歐陽修的仕途歷程,潁州是最得他的心意的一個理想之所,他多次提及要把潁州作為歸老之地。歐陽修在《思潁詩后序》中明確指出選擇潁州的原因:
“皇祐元年春,予自廣陵得請來潁,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時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也?!?/p>
蘇轍《神道碑》也說:“公昔受潁上,樂其風土,因卜居焉?!泵鞔鷦⒐?jié)的《(正德)潁州志》中也說潁州“民淳訟簡而物產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這些也主要是根據(jù)歐陽修的個人敘述來定義的,但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呢?據(jù)吳海濤《北宋時期的潁州》[5]一文介紹,北宋時期的潁州最有利的莫過于它的地理位置,距離汴京約600里,在政治上可以說是可進可退之地。此外,汴京雖然是一個平原城市,具有水路交通之變,但它在北宋卻是一個以水路交通為主的城市,選擇潁州作為閑居將養(yǎng)的地點,是歐陽修作為一代杰出的政治家的慧眼所在。如果說不是主體生命意識的增強,對于歐陽修來說,在何處歸老似乎也不顯得那么重要了。治平四年五月三日,歐陽修完成了《思潁詩》的搜檢工作,結集并為之作序,序中稱:“因假道于潁,蓋將謀決歸休之計也。乃發(fā)舊稿,得自南京以后詩十余篇,皆思潁之作,以見予拳拳于潁者,非一日也?!贝藭r,歐陽修六十一歲,距離他第一次知潁已近二十年,寫這篇序可以說是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思潁之想作了一個簡單的總結。人們多注意到序文中歐陽修對潁州的贊頌與向往,以為潁州是歐陽修所選的歸隱的理想境地,卻不曾想歐陽修曾經去過那么多風景優(yōu)美、環(huán)境宜人的地方,區(qū)區(qū)的一個潁州又為何會讓他如此地牽念與掛心呢?而他又為何不惜花費時間精力一再地提及潁州,并反復表明自己對潁州的思念之情?
前人關注的多是潁州自身的客觀條件,而歐陽修的主觀思想又局限在潁州情結、思隱歸田的區(qū)域,當然我們不能否認他們的論述是正確的,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從其他的角度來進行解釋。我們姑且從以下兩點來加以說明:首先,潁州不是一個簡單的地理場所,而是歐陽修主體意識的一個寄托與期望。《思潁詩》結集之后刊刻流傳,必然要公之于眾,就他的詩文可見,潁州固然是一個理想的歸隱之所,物質的豐富、環(huán)境的優(yōu)美或者是精神上的閑適都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但這些并非是實質的原因。實際上,歐陽修所孜孜不倦的追求的并不是一個理想的退隱之地,也不只是一個心念已久的“精神家園”,更不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永恒的樂土”。潁州對于歐陽修來說,就是一種對個體生命意識的肯定與追求。他主動要求來潁,并一再以各種理由逗留于潁且思潁之心不斷,這些都來源于他內心深處堅定的個體生命存在信念。相較于其他的地方,潁州仿佛牽系著歐陽修的主體生命線,或者說,求潁成功是對他的主體存在意識最強大的鼓舞與肯定,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撐,是一種思想上的堅定,這讓他能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生命的存在感。他不再是一個講究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的士大夫形象,而是一個像他《寄答王仲儀太尉素》詩中所說的“閑農”:“明年今日如尋我,潁水東西問老農”。
其次,相較于歐陽修歷任的其他城市,潁州的地理環(huán)境更契合于他的心意,在回歸主體生命本然的狀態(tài)下,無妨在或遠或近的地方觀察朝廷的政治形勢,這是他作為一個政治家必須要考慮的問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潁州各方面的條件等能解決個體生存的現(xiàn)實問題,更能夠改善提高生活的質量,滿足歐陽修自已增強的主體生命感。物質上,如《寄河陽王宣徽》謂:“肥魚美酒偏宜老,明月清風不用錢?!?、《再至汝陰三絕》(其三):“水味甘于大明井,魚肥恰似新開湖?!庇秩纭秴钦C公長文》(十三)云:“巨蟹鮮蝦,肥魚香稻,不異江湖之富?!痹偃纭杜c大丞寺發(fā)》(其三)所說:“酒則絕佳于舊日。巨魚鮮美,蝦蟹極多,皆他郡所無。以至水泉、蔬果,皆絕好。諸物皆賤。閑居之樂,莫此若也。”此外,就精神閑適而言,“西湖煙水我如家”(《酬孫延仲龍圖》)、“始知潁真樂土,益令人拳拳爾”(《與張職方》(其一))??梢哉f,潁州是個可以遠離風波、規(guī)避險惡、偷尋閑樂的理想境地。如果說皇祐元年第一次求知潁州還只是在眼疾的迫使下去尋求一個將養(yǎng)之所,那么后來反復多次思潁、并多次要求歸潁都無可否認地體現(xiàn)了他的主體生命意識的日益增強。他需要潁州這樣一個地方,來踐行自己的主體生命意識。于是,他反復不斷地創(chuàng)作思潁之作,也曾多次以各種借口假道于潁。其中,最值得提及的就是治平四年五月的一次留潁,他在《與曾舍人》(其二)中說:“昨在潁,無所營為,所以少留者,蓋避五月上官,未能免俗爾。”吳曾《能改齋漫錄》中記載:
“本朝士大夫相傳正月五月九月不上任,以火德旺天下,正五九月皆火德生壯老之位,其說無稽也?!盵6]
然而,不管此說是否有理,歐陽修當時是相信此種說法的。其實,這從側面也反映出歐陽修對生活瑣事的關注,正是他的“不能免俗”,讓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的主體生命意識在他的思想中的地位越來越顯著。
解讀歐陽修的思潁詩,我們也許會注意到當中許多詩歌記載的其實并非是對潁州的思念,而往往是對于潁州相關的“人”的懷想?!端紳}詩后序》開篇即云:
“皇祐元年,予自廣陵得請來潁,愛其民淳訟簡而物產美,土厚水甘而風氣和,于是慨然已有終焉之意也?!渌紳}之念未嘗少忘于心,而意之所存亦時時見于文字也?!?/p>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歐陽修的潁州之念使他產生了兩個念頭,一是歸老于潁州,二是創(chuàng)作了許多的思潁之作。而這兩者又全都是圍繞者一個“人”字而展開的。
首先,歐陽修精心地挑選潁州作為自己的終老之地,也是本著對主體生命意識的尊重與踐行,把自己的軀體安放在這樣一個優(yōu)適的環(huán)境里,這無疑是一種心靈上的選擇。而他自己并未把自己終老于此看做是“鳥倦飛而知還”的狀態(tài),所以如果把他歸潁僅僅解釋成歸隱似乎不是太完善。上文對于這一選擇也做了一些解釋說明。
其次,在求得歸潁的歷程中,歐陽修將思潁之念付諸于文字,形成諸首思潁詩,尤其是上文中所列的三十首思潁詩。這些作品不僅僅是閑暇之際的文采展示,更是他內心期望渴求得到實現(xiàn)的情感外泄。在他的主體存在意識越來越強烈的時候,他急切地希望歸潁成功,但是這一路走來阻撓他前進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且太雜,而他自己的內心就像是一個矛盾體,想歸而又不可歸、不得歸。這在《續(xù)思潁詩序》中就有明確地說明:
“‘優(yōu)游琴酒逐漁釣,上下林壑相攀躋,及身強健始為樂,莫待衰病須扶攜。’此蓋余之本志也。時年四十有四?!w自嘉祐、治平之間,國家多事,固非臣子敢自言其私時也?!?/p>
而他終于肯勤勉于求歸潁之時始于亳州任上。《續(xù)思潁詩序》中云:
“今其年六十有四,蓋自有蹉跎之嘆又復一紀矣。中間在亳,幸遇朝廷無事,中外晏然,而身又不當責任,以謂臣子可退無嫌之時,遂敢以其私言?!虻靡詾闅w老之漸,冀少償其夙愿,茲又莫大之幸焉?!?/p>
國家多事之時,他的歸潁之思固然強烈,主體生命意識固然重要,但是他選擇暫緩“小我”之私以成全“大我”的偉大,只待國家內外安定之時,方殷勤于落實歸潁之事??梢?,歐陽修的主體生命意識不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之念,而是在顧全家國的前提下以求得個體生命的安定,因時論事,可謂是一種凡俗世務中的超脫之態(tài)。
總之,在歐陽修的筆下,“思潁”是他自皇祐年間以來一直不變的主題,與此同時,圍繞著生命的本體存在,他的主體生命存在意識在逐漸被喚醒且日益增強,他賦予主體生命以更多的人文關懷,對于踐行生命的自我期許使他隨著“逐潁”的心路歷程不斷得到升華與深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歐陽修的個體生命軌跡是沿著以“人”為本的路線來實現(xiàn)的,而思潁詩則是他閃爍著人性光輝的生命觀照,引導者世人朝著生命的人文關懷方向前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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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吳 曾.能改齋漫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