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脆弱的都城
◎閆文盛
我的城堡,從無占領(lǐng)軍履足。我為他們準(zhǔn)備的蜜糖和槍炮都很充分,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我越來越不迷信,能夠坦然面對殘余的激情,越來越少沖動和忘形。
或許,我該寫一部茫然書。剛才,日光已經(jīng)開始西移了,那強烈的溫?zé)嶂性谇娜煌藚s。而我在縮小,毫無歉疚的年月啊,我為什么總是備感孤寂。不,不,我并不妄想屋子里來什么人,也不寄望于被電話鈴聲吵醒。在業(yè)已過往的那些日子里,我并不否定,曾經(jīng)有一種慣例就嵌入到了我的生活中,但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想不出那人的具體形貌,在貌似虛構(gòu)的字詞中,我寫下了屬于我們的最
大真實,但枯悶的生活一往無前地毀壞著我的記憶。我何曾料到日日如此,我頑固不化地堅持著這個陣地,直到如今。聽著,請放棄你的理想吧,請離開宅居之地,請去遠方,看望一些陌不相識者,請解除你頭上的繩索,請去談?wù)剳賽?,請去海邊潛水。我用了一整個年度來收拾行李;塵灰撲面,裝點著窗外的陰霾。這可惡的世界,非為昔日炊煙,非為山林溪水,這宇宙,非為我們所見,這整體性的自大和臆想,非為出師表和請愿書。請睜大雙眼,來找尋人世美景,請復(fù)制那短暫的輪回。請赴曠野,盡管爭議激烈,但戰(zhàn)事未發(fā),我們于此度過一生。與那周圍的人眾,也盡可促膝而談。為什么不呢?當(dāng)那未見的來臨,我們抽象的能力降低,食物足可療饑,天地可為枕席,作為過客,我已先此看到漠然和流逝,可是,靜靜地待在這里,我們?yōu)槭裁纯床坏讲菽??那時間標(biāo)本的制作者在悄然地打著瞌睡,但愿他是識者,因為誤解才會帶來真正的驚駭……
無傾聽者,不妨與自己談天。桌子里有灰塵了,臺燈也已老舊,不,今天恰好處于陰晴之轉(zhuǎn)折期,千萬不要揣度和流連于昔日,不要做詩,不要想女人,在這種安靜的早晨,最好,連一絲絲沖動也沒有。適度的緊張總會來臨,解救只是個空夢。倒是可以做點家務(wù),給花兒澆水或者擦擦臺燈。倒是可以抽空望窗外一眼,看看陽光是怎樣穿越屋脊,倒是可以問問家人日歷,可以晚點兒洗臉。撿起昨夜丟下的書卷,看看上面的字跡。倒是可以聯(lián)系一下舊情人,問問她們今日生活可好。不,千萬不要急著寫什么,千萬不要一直沉默。倒是可以打個電話,聯(lián)系一下外界,使孤閉之癥略略緩解。倒是可以做一些統(tǒng)計學(xué),看看兒子的畫作,練一小時書法。啊,千萬不要錯過中午的約會。倒是可以琢磨,帶什么禮物給她。千萬不要過于正式,否則會激起幻想,千萬不能踏出一只腳,千萬不能嫉妒和懷恨。倒是可以談?wù)勏乱徊降挠媱?,那書柜里儲藏的典籍可夠?倒是可以找一件厚衣服御寒,冬天了,千萬不要說出真相,不要偷竊,不要執(zhí)拗和好奇。千萬不要信什么鬼話。倒是可以想想小說和其他,可以設(shè)身處地,千萬不要八面玲瓏,做一個世故者。是啊,原野蕭瑟,“美如銅色”,何必自虐。千萬不要長時間只讀一種書,千萬不要依樣學(xué)樣,千萬不要小家子氣。不要拒絕旅行,哪怕是去往懸崖絕壁,千萬不要與狼爭斗,啊,不,除非迫不得已。有天,我聽姥爺談起狼,六十年了,那人狼對峙的場景仍是歷歷如繪,當(dāng)然,最終狼是敗退了。千萬不要妄自菲薄,高傲一點倒是無妨。做一個行者,無須束發(fā),未必離家。去,建立自己的勇氣吧,我們每人的心里,自有一個王國。我有時只想微醉,在大荒天地間,搭一間木屋,我不祈求友人長駐,倒是可以做幾張舒適的躺椅,我們彼此說說話兒,放肆空談,星辰升上來,鼾聲重如天籟。你是否對來日,仍有所期許?只是夜靜啊,襯托得鼾聲愈發(fā)如雷。
陽光來了。這世俗的詩意竟如此神奇。請賜我千里眼和憐憫心。順著忙碌早晨的思維,我需要先進食,打開空洞的行囊和族譜,告訴母親我遠行的終止地,請解析月白風(fēng)清。我痛恨的陰霾散去,請賜我一萬個這樣的好天氣。請讓我著一部書,謳歌這疲憊的中軸。久久之后,你會看到我的出生。那碧空下是海水和飛舞的黃蜂。這些年,我總是在追逐,喜歡陌生的人和街區(qū)??墒怯洃浭`我,現(xiàn)實困阻,俗務(wù)冗繁,經(jīng)濟上不自由,我行走的旅途中也總在想啊,如何才能大翻身?我聽著耳畔嗡鳴,泉水叮咚,可是樹木生出裂紋,我傾心的人坐在樹杈上,請賜我以援手。我生前的妹妹在大聲咳嗽,叫苦,我撕毀了她的童書。來到一個海島上,那慵懶的紅
土正發(fā)散著熱氣。薇草午休時分,請坐到我們身邊來,陌生人,我們談?wù)勑?。海邊漁民的食物太咸了,那為魚類所蓋的沙土房已成雕塑,請告訴我一條最便捷的歸路。我想單獨看看那海。波浪翻滾,我想單獨走在沙灘上,讓海水沒膝,我想看看那遠方的古國。那些仙人還在嗎?在傳說中,我們只是幾只困獸。是的,陽光強烈時會刺傷雙眼,請屏住呼吸,不便隨意仰首,更不要直視。那鎖我們的鐵籠已經(jīng)朽壞了,如果不是慣性推動,請稍稍發(fā)力,便可撞掉那把鐵鎖。這人間,也成了我們的密林。城里的月光如水,我們咀嚼著枝葉,肢體,讓恐懼變成一個好故事。講給那些惡毒者,破壞者,作亂者;在山林和叢草間,當(dāng)黑暗覆蓋你的容顏,請千萬不要回頭。有一只狼崽子正匍匐在你的左右。請盡早想好對策,請不要顧盼和寄望于任何人。我們之間,到底有多少情誼源于世間法。當(dāng)萬物廣布,光芒深重,我們還有多少力氣來痛恨,作偽。請大聲朗讀啊,這空蕩蕩的天空,連只飛鳥都沒有??墒牵词龟柟鉅N爛,也有冷寂的天神站在虛無中注目,他擁有天堂,我們卻占領(lǐng)了土地。請找一個我們最愛的圣者,不必回頭,他有時就在我們身后。在每一個生者長眠的地下,十九年更成為一個確數(shù)。好吧,請記住獅巒,它會引路,在高崖上,它湊巧成了被注視者,接受我們的陽光,它只會被風(fēng)吹雨蝕,卻從無逝日。我們是它存在的贗品,最好的凡間戒律也不在了,“你還有什么可說?”請學(xué)會擺脫和靜默。請拒絕一切紋飾。
走在這條路上時,我總能想起上一次,上上一次,或者我尚未離開時的一幕幕場景。就是在此刻,我扳著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但無論如何,這回我得向健忘求饒了——盡管我能記得無數(shù),卻又怎能抵擋這時間的來去。那時我多大?這條路上人跡渺茫,大雪困村,日暮獨步,我看著南山,憂戚頓起;如今它還是那樣子,影子般的一個巨大存在,卻昭示著彼時與此地間的時空懸殊。母親從村口趕過來,噢,母親,我并沒有遠走。我隨時可以轉(zhuǎn)頭,隨時,那條路都可以回歸,縮短,變形,成田地,院落,磚墻,只是我哪里知道,媽媽,你也會變老。天地間的聒噪,且請停頓片刻,在這一個瞬間,媽媽,讓我想想,我是如何從你的身體里走出,一步步抵達今天的。往事如蟻,而天空那么蒼遠,地面上密布皺褶,天地也老了嗎?我哪里能想到,天地也會老,它每天本無憂愁困頓,我記得我把它開辟,使之裂變,山河蔓延,星辰無限——在昨天,我是盤古。媽媽,如今誰還識得盤古?你也只是個村婦,我們只需一個須臾,就把自己弄丟了。時間多么荒謬,我們?yōu)槭裁匆鲇行蔚纳?,媽媽,下一世,請許我成為一個虛無,我來做那時間,這廣闊中最無形而永久的存在,這浩蕩的乳液,這妖嬈之魂。
也許我已在這條街上逗留得太久,我認(rèn)識它的每一天,日出與日落,我認(rèn)識那些在大街上瘋跑的孩童。我認(rèn)識他們的母親,祖父,先人。我認(rèn)識到我的忘卻,我長久的逗留已經(jīng)于事無補。昨天,在開始忘卻的時分,這條灰色大街正漸漸走向暮色。我被裹挾在一種摻雜著憂郁的往昔,向前就是那個橢圓形的出口了,可是一陣突兀的寒意使我丟掉了勇氣,這條灰色大街,它終將成為我的墳?zāi)?。從今往后,它就是我的墳?zāi)?。我服從于它的?guī)則、既定秩序,把所有的生活都過得無比相似。昨天,我慢騰騰地走過街頭,天空中飄蕩著浮塵,不甘于終老于此的舊人們,在商量著改造那個橢圓形的出口。是啊,我們無視靈魂不存的事實,在空蕩蕩的街頭,每一個陌生人都在找出口。而“自然何物”,我們只是匆匆過客。將那些住舊的房子略作修繕,便是滿目新奇的客店了……告訴后來人,這條灰色大街的兩旁皆作此用,那些矮房子里,皆存
我們的肉身。夜里,月色投影到墻壁上,像蟲子們在蠕動,潛行。就是在這條灰色大街上,無數(shù)人早已度過了一生,所謂“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而我們只是簡要的部分,是夜大雪至,請助失路人。那身著長袍的年代過去了,在萬物埋首的街頭,那灰色的部分總是最重的。低空的夜,壓迫得人咳嗽,失眠,這四寂的荒野,灰色總是最重,而余下的部分只是大街,那玄妙的萬世交疊,一切光,朽壞的門楣,漏雨的屋子,如同輕薄,再生,虛構(gòu)和烏有……
現(xiàn)在我能回想起來,我焦躁的一個原因是,我為自己建造的都城很不牢固。四面八方漏風(fēng)。兵士們并無嚴(yán)格的紀(jì)律,習(xí)慣了隨意,脫崗,打牌和談笑。他們是一群鄉(xiāng)下人,嗅過土地的芬芳,都不喜歡閱讀,但情緒穩(wěn)定,臂力無窮。我只是他們的代理,通過秘密指令告訴他們每一天都有什么事,或者也沒什么。日子照常過下去。只要保持鎮(zhèn)定性就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盤查過往客商了。我在碉堡里寫書累了,就站在高處的垛口,看看這個城市的車水馬龍。我時常心血來潮,興奮莫名地在心底大叫。有一些片段就這樣形成了:至少,我還覺得自己度過了一些不錯的時光,比一些天才活得更久。我返回頭,撿起一些被漏掉的,沙子或者碎石,凝固的畫像,默禱的小旅人。他們的雙目一動不動。真是可笑,除了這些,什么都沒有。在某個時分,我反復(fù)向他們訴苦。懺悔書寫了一大摞,夜鼠咬破了一個角,這很無聊。我從來沒有抱怨過寫多了或者寫少了……每當(dāng)日光流逝,總有捶打四壁的聲音響起。我很擔(dān)心長此以往我在這里就住不下去了,我需要絕對的寧靜。但他們都說,這是不存在的。碉堡。我需要建立一個堅固的防噪的碉堡。我趁閑在向陽的地方種點兒花草,我趁便聞聞芳香。我的兵士們是我的好幫手,我是他們的代理,但逐步地,我已經(jīng)取消了秘密指令。他們連站崗的事都不再做了,每天只是替我傳抄幾張小紙條,看到妙語時,我需要聽到他們興奮的高叫。這個時候,我倒是不煩躁。這樣年復(fù)一年,比我在十年前或者更早時候的日子就好多了。后來有人故去了,我為他們立上墓碑,逢年過節(jié)為他們祭掃,倒點兒當(dāng)?shù)禺a(chǎn)的酒,在他們不存在的墳頭佇立和回想。有時我也默禱,希望存在下來的部分能更加地合理,尖銳,通達,不焦躁。我憎恨偽善和脆弱不堪。我的城堡,從無占領(lǐng)軍履足。我為他們準(zhǔn)備的蜜糖和槍炮都很充分,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我越來越不迷信,能夠坦然面對殘余的激情,越來越少沖動和忘形。我注意到,很多人都走過去了,在高高的大馬路上,看到我的人沖我揮手,我報之以微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只有在夜里沉睡時,我才會被迷惑,想起初戀的姑娘,幻想她的美,寫下肉麻的詩句。這真是“愚蠢和痛苦的羅網(wǎng)”,但我無法掙脫。時間太遠了,他們說。從大路上看,枯草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原野,天地一線,大風(fēng)肆虐。我想啊想。她們都是孩子,漸漸迷狂,沉寂,在空氣中變?yōu)樗?,粗重地呼吸。可我深感失去。我的都城毫無意義。如果其他人在場,一切就變得更壞了。往事開闊,肅然,我曾經(jīng)沉迷,被深深吸引。可多少年過去了,我為什么走到了這里,一切多么陌生,錯謬,無法寬恕。我這“塵世之手”,多么錯謬,惘然,承受著漫長的等待,抓狂,強制性的隱蔽和空虛。貪欲未除,我有時聆聽,沮喪,從子夜開始就在等,群山回歸,堅城高壘,直到夢幻四散,我醒來了……在歲月的長廊中,我或比天才活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