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濤
一壺槐花蜜
◎夏 濤
那壺蜜是我親自為你釀就的,希望你能收到。信寫到這里,該說再見了,永遠地再見了,但愿你筆耕不輟,寫出理想的作品。
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文學青年是個很時尚的尊稱,熱衷文學的青年也算是有志青年。高郵縣涇水鄉(xiāng)的業(yè)余作者夏志鋒的小說習作《她想哼支歌兒》在一家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后,在地方上小有一點影響,于是他就寫了一篇創(chuàng)作體會文章《我屬龍,愧對龍》,發(fā)表在一個青年刊物上。
一下子收到了不少讀者來信,起初夏志鋒對每封來信都認真對待,來信必復,有遠在北方黑龍江省漠河的,也有南方廣東省汕頭汕尾的,天南海北的都有。更有近在鄰縣寶應涇河鄉(xiāng)的。
夏志鋒曾經(jīng)騎自行車,到相距百余里的寶應縣涇河鄉(xiāng)拜訪過,寫信的是個文學女青年,她在京杭大運河東岸邊的涇河集鎮(zhèn)上一家小針織廠工作。他們都才二十出頭,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兩個人冒昧地相見了。
當她被針織廠傳達室的人,從女工宿舍叫出廠大門口時,見一陌生青年男子找她,她滿臉通紅,有點手足無措。兩個人通過幾封信,彼此算有點了解,夏志鋒開口通報了姓名,她的表情中流露出喜出望外。剛上過夜班的她,顯得疲倦,便要夏志鋒在傳達室等一會,讓她回到宿舍取出一輛自行車來。正好她剛上過夜班,白天派她休息,她便讓夏志鋒坐在自行車后座,搖搖晃晃地,就把夏志鋒帶到她家里去了。
她家住在離涇河鎮(zhèn)子東邊有好幾里路的一個小村莊上,家里的人很熱情,特地殺了一只雞,招待吃午飯。吃飯時,家里還來了不少鄰居看熱鬧,一個小姑娘帶一個小伙子回家,讓大伙就像是看初次上門的新女婿。
這次相見后,反讓夏志鋒大失所望,文學女青年長得都不漂亮,而且家庭也不富裕。這可能大多是因為愛好文學的女青年,想把文學當作才華與相貌差勁的平衡的。吃過飯后,夏志鋒就打道回程了。
夏志鋒從寶應縣涇河鄉(xiāng)回來后,就斷了一些信件交往,只跟一個遼寧省遼陽市水泉滿族鄉(xiāng)的韓英,保持著信件往來。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她娟秀的字跡,優(yōu)美的語言,浪漫的文字,總給夏志鋒一種溫馨
的感受。
她寄來過她家鄉(xiāng)的紅葉,她也寄來過她愛讀的詩集,她寄來她發(fā)表在報刊上的每篇作品,她寄來她家鄉(xiāng)風景如畫的相片,可她就不肯寄來一張她自己的正面近照。
她的文字像清泉,一次次流過夏志鋒的心房,淡淡地沖走他情緒的憂傷。她的文字更像甘雨,潤濕了夏志鋒的心田,悄悄地種下他情境中的夢想。兩個異性青年因為文學愛好的緣分,總是把文字組合成美好的語言,相互交流,互相傾訴。只是相距太遠,就這么信來信往,夏志鋒從她的文字中還讀出自己的影子。信中談人生,說理想,論文學,議家鄉(xiāng)。夏志鋒心想,即使她長得比涇河的女孩子還差一點,這樣富有才華和情懷的女子,至少在精神層面上也值得一愛。
她的信準時十天一封地來,總是很巧妙地回避了有關她的個人話題,不溫不火,夏志鋒把她的來信,當散文詩一樣地讀,十天一次的回信,也成了夏志鋒的功課。
后來經(jīng)人介紹,夏志鋒還是跟本鄉(xiāng)涇水鄉(xiāng)辦廠一個女工結了婚,兩個人就到高郵城里拍了張結婚照,買了些生活日用品,婚禮辦得也很簡單。
結婚之后,夏志鋒寫了封長信,寄給遠在遼寧省遼陽市水泉滿族鄉(xiāng)的韓英,告訴她,他結婚了,新的家庭生活已經(jīng)開始,但對文學的追求仍不放棄,會用一生的信念,不懈地堅持下去。
韓英給夏志鋒回了信,表示了祝福,并寄來了一份賀禮,是三本厚厚的《辭海》詞語分冊精裝本。
婚后的夏志鋒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夏志鋒跟滿族女子通信有十年時間了,近來這個叫韓英的女子走出了她的家鄉(xiāng),到了省城沈陽的遼寧文學院進修。進修快要結束了,夏志鋒就寫信約她來蘇北高郵走走。神交已久,也該見個面了,彼此也都有了這個心愿。于是約好,她從沈陽乘火車直達南京,在南京可轉乘客車到高郵,夏志鋒在高郵城的文游臺景點接她。
“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是這個蘇北小城高郵的文脈,當年蘇東坡和秦少游等宋代四學賢相聚在文游臺,吟詩唱和,如今被稱為中國最后一個文人作家的汪曾祺紀念館,也建在此臺中。文游臺成了這座城市的重要文化標識。兩個神交已久的男女文學青年,把第一次相會放在文游臺,該是件多么浪漫而且特別有意義的事。
夏志鋒跟文化站長趙仁說好,有一個神交已久的女文學青年,要從遙遠的東北遼寧來看他,要他出面接個風,給他打個掩護,在涇水鄉(xiāng)三塔廟小集鎮(zhèn)上,不要引起別人的非議和老婆的猜疑。
趙仁也曾是個文學青年,懂得些文人的意馬心猿的雜念,明確表態(tài),只要她來了,我們站上負責接待。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趙仁還說了句文縐縐的話。
那是個大熱天,夏志鋒早早進了縣城,到了文游臺門口等候,通訊信息不通暢,夏志鋒就打了一張門票,進到文游臺內(nèi)漫步,注意每個從身邊走過的年輕女游客。按照約定,她要在胸前別著枚“遼寧文學院”的?;?。
文游臺不大,臺上臺下周游了一圈又一圈,一個一個的年輕女子,從夏志鋒身邊經(jīng)過,夏志鋒多么希望其中有一個是她。可是,浪漫的會面沒有出現(xiàn)。
突然刮起了一陣狂風,狂風中又迎來一場暴雨。夏日的狂風暴雨來得急,走得也快,風停雨止了,又從云層中鉆出頭來的太陽已經(jīng)西下了,文游臺內(nèi)已沒有游人,夏志鋒也只好走出了大門。
站在“古文游臺”的石坊下,夏志鋒東張西望搜尋著目標,一個瘦弱的女子身影,遠遠地進入了視線,她上身穿藍白相間的橫紋長袖衫,下身穿黑白條紋的踩腳緊身褲,遠看像匹瘦小的斑馬,見她守著身邊的一只旅行包,站在那里也在東張西望的。
夏志鋒走上前去,一看她胸前別著枚白底紅字的“遼寧文學院”的?;?,頓時感到心被人揪住似的一陣痙攣,從頭到腳被澆了一盆涼水,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每根汗毛直豎。
她黑滋滋的臉上長滿一層細小的肉疙瘩,雙眼陷在眼眶內(nèi),高高的眉骨上兩道眉毛長成了一線,臉簡直就像一只剛進化已脫毛的猩猩。夏志鋒沒有喊出口,媽呀!這就是詩文寫得優(yōu)美,跟自己神交十年的韓英嗎?上帝啊,造人太不公平了,讓她長這么丑陋,為什么又讓她這么富有文才呢。
沒有想象中的初見面的興奮和喜悅,更沒有第一次相會的浪漫和激情,夏志鋒冷冷地說,你怎么站在這里?我都在文游臺內(nèi),找了你好長時間了。
韓英沒有說話,想不到夏志鋒初一見面,就是責怪的語氣。
夏志鋒揮手招來了一輛出租車,兩人上了車,夏志鋒關照出租車駕駛員,車往平勝鄉(xiāng)方向開。夏志鋒不能把韓英帶回涇水鄉(xiāng)了,見韓英長成這個樣子,要是被文化站長趙仁傳出去,是會讓人笑話的。所以夏
志鋒靈機一動,平勝鄉(xiāng)文化站有個夏志鋒的好友,就到他那里暫住一晚,不讓人知道,明天再送她回程。
夏志鋒把韓英帶到平勝鄉(xiāng)朋友那里,朋友在他們平勝鄉(xiāng)文化站開了個舞廳,吃過晚飯,就一起在燈光眩目,歌聲震耳的舞廳里坐到舞會結束。
晚飯時,夏志鋒多喝了點酒,舞客一散,舞廳冷落了下來,夏志鋒已經(jīng)沉沉睡去。朋友考慮到夏天的舞廳開著空調(diào)也很涼快,就沒有叫醒他。韓英也表示就在舞廳隨意休息一夜,也好看護著酒醉的夏志鋒。
夏志鋒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當他清醒之后,已不見韓英。
夏志鋒出了舞廳,天已經(jīng)大亮。朋友應夏志鋒要求,準備了一輛小車,陪夏志鋒一起護送韓英回程。
不一會,韓英乘黎明天色,已經(jīng)在蘇北里下河的小集鎮(zhèn)上,步行轉了一圈回來。夏志鋒和朋友坐在小車上,招手要她上車,韓英坐上車后,都沒有開口說話,駕駛員把著方向盤,返回高郵縣城。
到了縣城車站,夏志鋒在車站門口的攤頭上,買了幾只茶水煮雞蛋和地方小吃連環(huán)餅,給大家當早餐。韓英沒有接手吃,只坐在車站大廳的椅子上,深深地埋著頭。夏志鋒去售票窗口打票,沒有北去的客車,最遠到徐州,而且要到下午才有車,于是見多識廣的小車駕駛員,建議把她送到城市外環(huán)線上,搭乘過路北去客車,只要到達徐州,即可乘上北上火車。
韓英坐在車站的椅子上,懶得挪身,雙手捂臉,默不作聲。朋友幫夏志鋒一起勸韓英,勸她再回小車上,開到城市外環(huán)邊,轉乘過路客車。
見兩個男子漢圍著一個瘦弱的女子勸說,引來一圈好奇的看閑人圍觀,有圍觀者誤以為夏志鋒他們是人販子,甚至要報警。夏志鋒和他朋友都有點心慌害怕,怕真的引來公安人員,帶來麻煩。
經(jīng)一氣勸說,韓英站起身來,有氣無力地跟著夏志鋒他們回到小車上。
小車在城市外環(huán)邊剛停穩(wěn),一輛大客車由南往北開來,一看標志,是南京開往徐州方向的??蛙嚤徽型?,韓英提著她的旅行包,吃力地上了車。韓英上車后,夏志鋒將準備好的兩張百元鈔票,放在韓英的行李包上,客車門關了起來,客車又啟動了。
夏志鋒和他的朋友目送客車走了,發(fā)現(xiàn)從客車窗口伸出了一只手,兩張百元鈔票從伸出車窗外的手中,飄落到路邊,夏志鋒趕上去,拾了起來。
回到小車上,駕駛員說,說句真話,我開了這么多年的車子,也開過幾年客車,我的車上從來沒有坐過這么丑的女人。
朋友和夏志鋒都沒有吱聲。夏志鋒坐的位子下多了只白色的塑料圓壺,壺里裝了滿滿的一壺金黃色濃厚的液體,駕駛員說他車上本來沒有這只壺,可能是那個丑女留下來的。就要夏志鋒先把壺帶走。
過了幾天,夏志鋒收到了韓英的來信。
信中說到,自從她收到夏志鋒的邀請來高郵相會的信后,她很高興,心早就飛向了蘇北高郵,她只打了一張無座站票,從沈陽一路站到南京,兩天一夜的長途旅程,十分疲憊,又從南京轉車到高郵,打問到高郵文游臺,終于見上面。見夏志鋒的態(tài)度很冷淡,她心情很不好受。她還說,她從東北山區(qū)來到蘇北平原,見這里風清水秀,多想在這里多待幾天,想不到,她還沒喘過氣來,就送她回程了。
她信中說到,知道你這么快送我回去的原因,是我長得不如人意,想不到男人們都是以貌待人。我跟你同齡,也三十出頭了,可我還是個處女,我發(fā)誓這輩子不嫁人,只等待有機會能跟你見個面,想不到你那天晚上竟沉睡不醒,真不知你是真醉還是假醉,我有一肚子話想跟你說,卻無人可訴。我這次去,是想去做次女人,把女人的貞潔獻給你,可是,你卻無動于衷。
她信中還說,你們送我到車站時,我是累得就要暈倒,所以坐在大廳想歇一會兒,可你們怕我不走,連忙催促,引人圍觀,我很難受,硬把我送上了往徐州的客車。你的錢我不能收,我去不是為二百塊錢去的。
信的最后寫了,自從決定到你那里去會你,我早就準備好自家釀就的一壺槐花蜜。可惜沒有能夠親手交給你,就放在你的座位下,那壺蜜是我親自為你釀就的,希望你能收到。信寫到這里,該說再見了,永遠地再見了,但愿你筆耕不輟,寫出理想的作品。
收到來信,夏志鋒反復閱讀,恍若一場大夢醒來,就這樣,把很美好的長達十年的心靈交流,斷送了。想回她一封信,一時不知該如何寫起。
后來,夏志鋒把她以前來信中的幾首詩歌作品,寄給高郵文學刊物《珠湖》發(fā)表,并將樣刊寄給她,也寄過一本高郵籍著名作家汪曾祺的《汪曾祺自選集》給她,都被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再給她寫信,全都石沉大海。
一次夏志鋒從一文友通信中,意外獲悉,韓英從遼寧文學院結業(yè)后,就已經(jīng)自殺離世,只不知是何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