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玲, 魏小陸
(宿遷學院外語系,江蘇 宿遷223800)
Yule認為,指稱是“說話者使用一些語言表達形式,以便能使受話者明了前者所指對象的一種行為”[1]。語篇中指稱語的選擇是多種認知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因此指稱語有復雜的表現(xiàn)形式。自Halliday和Hasan[2]提出指稱語具有篇章銜接功能以來,指稱研究日益受到語言學界的關注。諸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語篇指稱現(xiàn)象進行了研究,提出了相關的指稱描寫理論或解釋模式。從語篇角度研究指稱的主要理論有Givon提出的“話題連續(xù)模式”[3]及Fox提出的“語篇層級模式”[4];從語用角度進行指稱研究的主要以 Levinson[5-6]、Huang[7]和 Matsui[8]等學者為代表,以Grice的“會話合作原則”為理論基礎,指出語篇中指稱語的選擇是簡約原則與清晰原則相互競爭的結果;從功能認知角度進行指稱研究的主要理論有Ariel的可及性理論[9]、Gundel的“已知狀態(tài)等級序列”[10]、許余龍的“回指確認理論模式”[11-12]等;從認知語言學角度進行指稱研究,以Langacker提出的“人類擁有一個基本的概念參照能力,一種與目標概念建立心理聯(lián)系的概念化方式”[13]為理論前提,提出概念參照理論的主要有 Van Hoek[14]、Epstein[15]、熊學亮[16]、高原[17]、王義娜[18-19]等,這類研究指出語篇中指稱語的選擇是人類認知參與體驗的結果[15],語篇指稱的運用與釋解應以視覺關系為基礎。概言之,指稱研究經(jīng)歷了從形式到認知的跨越,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然而,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學界對語篇指稱歧義現(xiàn)象的研究鮮有涉及。鑒于此,本文擬從視角選取與話語表達的關系出發(fā),對語篇中的指稱歧義現(xiàn)象進行解析,以期推進指稱研究的多元化。
“視角”最初屬于視覺域,指人們觀察事物的角度,后被運用到概念域,泛指人類認知世界的角度。概念域內(nèi)的“視角”是個多維概念,涉及到影響認知主體對客體進行認知的諸多要素,如認知主體自身的情感、心理等。發(fā)話者會基于自身的視角在語言選擇中直接或間接地標示出來,或把某一語用視角附載到所指示的對象上,因此視角的選取直接影響到認知主體對認知客體的語言表達。例如:
(1)Sir,we have done everything that could be done to avert the storm which is now coming on.We have petitioned;we have remonstrated;we have supplicated;we have prostrated ourselves before the throne,and have implored its interposition to arrest the tyrannical hands of the ministry and Parliament.Our petitions have been slighted;our remonstrances have produced additional violence and insult;our supplications have been disregarded;and we have been spurned with contempt from the foot of the throne.(Patrick Henry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例(1)語篇是有名的《不自由,毋寧死》片段,不難看出,petitioned、remonstrated、supplicated、prostrated、petitions、remonstrances、supplications、spurned等詞匯的選用是作者的站位體現(xiàn),反映了其情感傾向。同時通過與storm、tyrannical、slighted、violence and insult、disregarded、contempt等用語之間的對比,我們能更清楚地看出語篇中存在的視角對比。視角的切換也會影響到指稱形式的選擇,因此語篇視角理論可以為違背話語線性規(guī)則的指稱現(xiàn)象提供認知上的解釋。例如:
(2)Attorney:You didn't tell us,Doctor,whether you determined the baby was alive or dead,did you?
Doctor:The fetus had no signs of life.[19]
例(2)是律師與醫(yī)生在法庭上的對話片段。律師指控醫(yī)生違法墮胎時,使用能夠凸顯實體生命度的指稱手段the baby。按照話語線性規(guī)則,醫(yī)生應選擇編碼簡單的指稱語it/he/she回指the baby,但醫(yī)生卻有意違背話語交際的線性規(guī)則,使用the fetus(胎兒)凸顯實體非生命性,從而脫離律師設定的視角,達到駁斥對方的目的。對于同一指稱對象,律師和醫(yī)生選取了不同的指稱形式,很明顯,這是雙方自我情感參與的作用。冉永平指出視角的選擇可以縮短雙方的心理距離,催生雙方的親密程度,或拉大雙方的心理距離,以體現(xiàn)發(fā)話者對所指對象的反感,制造心理空間[20]。例如:
(3)突然而至的光明讓李偉有些無措,但他還是一把抱住她說:“姐,好久不見了,想死我了?!彼龔乃膽牙飹昝摮鰜?,理理頭發(fā)認真地說:“李偉,你以后就不要來了。這個樓里住的都是領導,你來這里,讓別人傳出去,我這個局長還怎么干?”李偉明白了,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最后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明白了?!彼f完走了出去,拉開門時回過頭來說:“艾局長,再見了。”(石鐘山《一個女人的風景》)
李偉和艾莉原本是情人關系,因此一見艾莉,李偉便親密地稱之為“姐”,意在滿足對方的心理需求,拉近與對方之間的心理距離。這時的視角為“情人”。遭到艾莉的拒絕后,李偉改口稱其為“艾局長”,意在增添“令人敬畏”的內(nèi)涵,拉大雙方的心理距離。這時的視角轉為“同事”,體現(xiàn)人物之間的上下級關系,凸顯了二者之間的情感及心理對立。
視角是“話語現(xiàn)實中嵌入的主體視點”[21],在抽象層面上影響語篇中指稱語的選擇,在語篇進展中發(fā)揮作用。指稱功能是話語表達的一項基本功能,指稱語的選擇反映出發(fā)話者進行語篇構建的認知心理。從語篇視角研究指稱現(xiàn)象可以對表面上違背或偏離話語線性規(guī)律的指稱歧義現(xiàn)象進行認知闡釋。指稱歧義是指語言語境中指稱語在語法意義上有兩個或多個可能的先行項,在句法層面上可能出現(xiàn)歧義現(xiàn)象。例如:
(4)他愛人i呢,我j去那時候是懷孕七八個月了。最近嘛,Φj聽說,我妹妹k來信嘛,Φk說是她i生了個小女孩,Φ?非常高興。因為他們姓董的一家已經(jīng)有三四個兒子,三個孫子,這次Φk添了個孫女嘛,還是全家滿高興的[22]。
例(4)語篇中具有歧義指稱現(xiàn)象,即Φ?非常高興,零形式Φ?的指稱對象可以是與“我妹妹”同指的零形式Φk,也可以是與“他愛人”同指的“她i”,因此存在指稱歧義現(xiàn)象。該段語篇中,含有語篇敘事者“我j”的視角與“我妹妹k”的視角切換轉移現(xiàn)象?!八麗廴薸呢,我j去那時候是懷孕七八個月了”是敘事者“我j”的視角空間,緊接著,“我妹妹k來信嘛,Φk說是她i生了個小女孩,Φ?非常高興”。是內(nèi)嵌于敘事者“我j”的視角空間“最近嘛,Φj聽說”的子空間,是語篇人物視角讓位現(xiàn)象。“我妹妹k”是該視角子空間的視角主體,因此是零形式Φ?的優(yōu)先回指對象。語篇最后一句“這次Φk添了個孫女嘛,還是全家滿高興的”(整個語篇中人物之間的關系是“我妹妹”是“他愛人”的婆婆)也增強了這一回指關系的確認。
所有的話語表達都從某個視角出發(fā),一般而言,語篇中對指稱信息的理解是以發(fā)話者的視角為默認視角,但有時也會發(fā)生視角切換轉移現(xiàn)象,如例(4)語篇中的敘事者視角讓位現(xiàn)象。文學作品中,作者有時會暫時放棄自身的全知視角地位,讓位于作品中人物的有限視角,造成語篇交際雙方對話語指稱實體產(chǎn)生歧義,使情節(jié)達到一個高潮,從而推動語篇進展。例如:
按照Ariel的可及性理論,高描述性指稱語是低可及性標示語[9],常用于引進或改變語篇指稱,無定描述語的使用標示出指稱實體的不可識別性,然而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語篇視角的變化可以改進此類指稱語在主觀可及性語境中使用的適宜程度,使當前主觀語境的活躍實體成為觀察對象。例如:
(5)周樸園:我聽說你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i。
周萍:什——什么?
周樸園:你知道你現(xiàn)在做的事i對不起你的父親么?并且——對不起你的母親么?
周萍:爸爸!
周樸園:你是長子,我不愿意當著人談這件事i,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在家里很不規(guī)矩。
周萍:爸,沒有的事,沒有。
周樸園:一個人敢做Φi,就要敢當。
周萍:爸!
周樸園:公司里的人說你總是在跳舞場里鬼混,尤其是這兩個月,喝酒、賭錢,整夜的不回家i。
周萍:哦!您說的是——。
周樸園:這些事i是真的么?
周萍:真的,爸爸。(曹禺《雷雨》)
例(5)語篇中,作者曹禺完全放棄自身的全知視角,讓位于劇中人物視角。周樸園和周萍這對父子由于有不同的處境和心情,各自的“站位”不同,對“一件很對不起自己的事情i”產(chǎn)生了各自視角范圍內(nèi)的理解。周樸園所講的是關于“你總是在跳舞場里鬼混,尤其是這兩個月,喝酒、賭錢,整夜的不回家i”的事情,而做賊心虛的周萍對此產(chǎn)生歧義,將其理解為自己與后母之間的不正當關系,因此心情變得越發(fā)復雜,逐漸變得吃驚、失措、驚恐、失色,直至周樸園明確表明其所說事情的指稱對象,周萍才放下心來。曹禺巧妙利用劇中人物的視角,引發(fā)指稱歧義現(xiàn)象,達到渲染氣氛、烘托人物形象的效果。
(6)老人憐憫地也沒有多說話,就給她i找了兩位轎夫,一頂沒篷的轎j。因為那是下秧時節(jié)。下午三四時的樣子,一條狹窄而污穢的鄉(xiāng)村小街上,抬過了一頂沒篷的轎子j,轎里躺著一個臉色枯萎如同一張干癟的黃菜葉那么的中年女人i,Φi兩眼朦朧地頹唐地閉著。(柔石《為奴隸的母親》)
例(6)語篇中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她”是話語主觀語境的活躍指稱實體,具有高可及性。按照話語推進原理,在故事結尾處沒有必要使用高描述性指稱語,更不適合選擇無定描述語,因此“一個臉色枯萎如同一張干癟的黃菜葉那么的中年女人i”的使用容易使讀者對其指稱實體的理解產(chǎn)生“費力”現(xiàn)象,甚至產(chǎn)生歧義,然而作者正是利用了視角變化,有意推遠、放大對“她”的視角空間,使用無定描述語對“她”進行描述,使其擺脫單純的敘事者視角,意在引發(fā)讀者的共鳴,即語篇由單純的敘事者視角空間切換為敘事者引導下的更大的讀者視角空間,使該指稱實體暫時脫離既定的語篇視角空間的制約,運用無定描述語突出“為奴隸的母親”的悲慘境地。
當然,語篇視角理論也有一定的局限性,因為語篇的產(chǎn)生和理解是個復雜的認知心理過程,對信息的處理方式最終決定于人類的認知結構和認知方式,因此,對指稱歧義現(xiàn)象的理解有時還需要受話者的百科知識語境(encyclopedic knowledge context)的參與。例如:
(7)襲人i抱了衣服出來,向?qū)氂駄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樣?你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Φi一邊說,Φi一邊催他j穿了衣服,Φ?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Φ?見過賈母,Φ?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Φ?剛欲上馬,Φ?只見賈璉k請安回來了,Φk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曹雪芹《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例(7)語篇主要寫寶玉準備去看望生病的賈赦。除了襲人的直接引語外,語篇中共有8處零形回指。前2處零形回指Φi的指稱對象為襲人,最后一處零形回指Φk的指稱對象為賈璉,其余幾處零形回指Φ?存在指稱歧義現(xiàn)象,可能回指襲人,也可能回指寶玉。語篇以作者視角為主,只有“Φ?只見賈璉k請安回來了,Φk正下馬”為零形回指Φ?指稱對象的視角空間。單純從視角理論難以確定零形回指Φ?的指稱實體,因此,讀者應結合語境進行推斷。與賈母見面,且與賈璉見面時,“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的人不可能是襲人,只能是寶玉,況且鴛鴦來叫的人正是寶玉。
指稱語的使用和理解是在交際雙方合作原則下進行的,建構話語指稱和理解話語指稱是動態(tài)的心理推理過程,是認知努力和認知效果相互協(xié)調(diào)的結果,是整個話語理解過程的重要部分。從語篇的作者視角、敘事者視角、人物視角等可以激活指稱語的實體,尤其是對違背或偏離話語線性規(guī)律的指稱歧義現(xiàn)象進行認知闡釋。當然,由于語言自身存在任意性,沒有哪一種理論能完全解釋某種語言現(xiàn)象[23],運用語篇視角理論對語篇指稱歧義現(xiàn)象進行闡釋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語篇視角理論對指稱歧義現(xiàn)象的解釋力度究竟如何,還亟待今后更廣泛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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