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贈怡
(1.四川文理學(xué)院,四川 達州635000;2.中國人民大學(xué) 哲學(xué)院,北京100872)
陳傳席先生把《周易·系辭下》的“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解讀為“黃帝時部落聯(lián)盟形成,要有人管理,故發(fā)明衣裳,并繪畫于其上,用畫區(qū)別身份(職務(wù)),垂在‘五官’身上作為標志,以管理人群,‘各司其序,不相亂也’,天下大治”[1]。陳先生雖然有大量的考證,但是這些考證材料均無法直接支撐陳先生的觀點。單就“垂衣裳”的稱謂看,不獨見于《周易·系辭下》,《莊子·天地》亦有“垂衣裳,設(shè)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2]204之語,從該文的語境考量,與批判儒家重文的思想相關(guān),在道家看來,“垂衣裳”就屬于儒家違反性命之情的有為行為的表征之一。這似乎給理解《周易》里的“垂衣裳而天下治”帶來了麻煩,不過從各自的語境剖析,就會迎刃而解。這個語境就是“黃帝堯舜”、“天下治”的在場,“黃帝堯舜”、“天下治”與“垂衣裳”一旦建立了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這也就告訴人們“垂衣裳”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因為以道家的觀點考量,如果“垂衣裳”仍然以“有為”作解,是斷然不能與“天下治”建立一種符合邏輯的因果關(guān)系的。再如東漢晚期武梁祠里的黃帝畫像旁邊也有這樣的話:“多所造作,造兵井田,垂衣裳,立宮宅。”巫鴻先生很肯定這句話的歷史意義,于是在黃帝與以前的三皇(伏羲、祝融、神農(nóng))間劃了一道界線。他說:“三皇與五帝代表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歷史時期,其對立的特征——‘無為’與‘有為’,簡約與文雅,平等與等級——在武梁祠畫像中以視覺形象表達出來?!保?]巫鴻先生的觀點至少在兩個方面值得商榷:其一,武梁祠畫像能否成為三皇五帝時期的歷史依據(jù)?其二,井田制是否在黃帝時期出現(xiàn)?如果這兩點不能得到肯定的回答,武梁祠里的黃帝畫像旁邊的話就不能支撐巫鴻先生的觀點。同樣,該句也就不成為理解“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障礙了。當然,要理解“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意涵,我們還必須從如下三個方面著手:其一,搞清楚“垂衣裳”之所指;其二,從《易經(jīng)》本身之語境探討這句話之所指;其三,以《易經(jīng)》產(chǎn)生時代的整體社會觀念為參照,考察人們在歷史中所形成的有關(guān)黃帝、堯、舜的普遍性共識。只有在解決這些問題之后,“垂衣裳”與“天下治”所造成的疑惑才能迎刃而解。
要確切理解“垂衣裳”的意義,我們首先需要把握“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語境,不能脫離它與“蓋取諸乾、坤”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不能脫離《易傳》之為書者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主觀意圖。而這方面恰恰是陳傳席先生所不予討論的,他的理由是黃帝時代還沒有乾、坤二卦的概念。陳傳席先生這種斷言的可能性雖然存在,但是其論斷仍然不能支持他懸置“蓋取諸乾、坤”的做法,因為我們不能排除《易傳》之為書者為了宣揚《周易》之作用而將其假托于包犧氏這樣的可能性行為。類似的做法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很盛行,如《莊子·寓言》所說的“重言十七”,即是《莊子》一書十分之七都是假托為人所重的先哲時賢所說的話[4],又如《周易》本身亦多偽托孔子之言,以宣揚自己的主張。也即是從偽托這個角度上講“取諸乾、坤”在場遠比“黃帝堯舜”的在場更有利于理解“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本義。因此從《易傳》作者之意圖來看,理解“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涵義是不能割裂其與“蓋取諸乾、坤”的聯(lián)系,我們認為這種聯(lián)系表現(xiàn)兩句之間的既相互暗示又相互限制之關(guān)系。一方面,“天下治”意味著我們對乾、坤二卦的理解要超越兩者的單純的符號意義,而應(yīng)當視乾、坤之卦象為真實的天、地本身之存在,這種推論我們可以從西方現(xiàn)代符號學(xué)理論家卡西爾那里得到確認??ㄎ鳡栒J為在神話世界中神話符號的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依據(jù)卡西爾的觀點我們有理由推論,具有巫術(shù)性質(zhì)的卦象并不是代表事物,而就是事物本身,所以“蓋取諸乾、坤”中的乾、坤二卦在巫術(shù)的觀念里它們本身就是天與地的真實存在。另一方面,乾、坤二卦作為天與地的真實存在之觀念,也即“蓋取諸乾、坤”之表述又暗示了“黃帝堯舜垂衣裳”之特殊行為隱含著關(guān)乎“天地之運行萬物”之宏旨,于是這也就順理成章地確立了“垂衣裳”之微言與“天下治”之大義之間的穩(wěn)定聯(lián)系。上述兩方面分析是我們探討“垂衣裳而天下治”意義所遵行的根本原則。黃帝堯舜依據(jù)天地(即乾坤)的運化而“垂衣裳”,從而使天下大治。顯然,天地的運化是一種自然無為的化生萬物的過程,這正是天地之道。《老子·三十七章》就把“天地之道”描述為“常無為而無不為”,并創(chuàng)造性地將這種形而上之“道”推演為王侯治理天下之“技”,即所謂“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老子·二十五章》不僅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關(guān)于人取法天、地、道和自然的論斷,而且亦支撐了我們將“蓋取諸乾、坤”理解為“效法天地”的合理性。因此,依據(jù)老子的觀點看“‘垂衣裳’而治”的政治表述本身就蘊含著讓天下人和萬物“自化”發(fā)展的深刻內(nèi)涵。除了《老子》之外,我們還可以從其他諸典籍中看到人們將“天地之運化”理解為自然無為的行為?!肚f子·知北游》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保?]331該篇不僅描述了天地運化的自然無為,而且直接把至人、大圣之無為歸因于圣賢們感于天地運化之結(jié)果?!肚f子·應(yīng)帝王》甚至直接把自然無為與天下治之間的關(guān)系貫穿起來:“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5]《周易·系辭下》則偽托孔子,高揚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保?]260不僅如此,很多典籍還明確宣揚黃帝堯舜依據(jù)天地之運化而實施無為之治?!肚f子·天道》認為:“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2]218《莊子·天地》指出:“昔者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亂自始矣?!保?]194陸賈《新語·無為》認為:“昔舜治天下也,彈五弦之琴,歌《南風(fēng)》之詩,寂若無治國之意,漠若無憂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睂蛩粗闻c無為聯(lián)系起來的看法在佛教那里亦很盛行。如大覺法寺開堂演法,宣道曰:“若向迦也門下,直得堯風(fēng)浩蕩,舜日高明,野老謳歌,漁人鼓舞。當此之時,純樂無為之化。”[7]此外,《易傳》產(chǎn)生的時代之前或是之后,黃帝堯舜無為而治的思想已經(jīng)是當時歷史的普遍共識,再加之《易傳》之作者在書中又帶有濃厚的道家情結(jié),如《周易·系辭下》所說的“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句與《莊子·天道》所講的“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jīng),云行而雨施焉”[2]218等話語之間就有互文性意義。所以,從無為之治的角度把握“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意義亦具有歷史的可靠性。通過各個方面對黃帝、堯、舜效法天地之運化而實施無為之政的論證,我們推知《周易》所謂的“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就是指黃帝堯舜實施無為之法治理天下而使天下大治。由此我們可以斷定“垂衣裳”之行為就是無為之法的一種隱喻。而隱喻是《周易》一書廣泛使用的修辭手法,譬如“見龍在田”、“龍飛在天”、“龍戰(zhàn)于野”等大都屬于此法。
從上述分析我們已然明確“垂衣裳”就是無為而治的一種隱喻性言說,在這個基礎(chǔ)上我們還需要討論“垂”的眾多意義中究竟哪一種最符合無為而治的意涵。歷史上人們對“垂衣裳”之“垂”的詮釋大抵有四種理解:一是作“制”講。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周易譯注》注為‘制衣裳為服飾而天下大治’”[1]。這種解釋大抵是根據(jù)黃帝發(fā)明衣服的傳說進行臆譯的。二是作“垂示”講。據(jù)《周易集解》:“《九家易》曰:至乎黃帝始制衣裳,垂示天下。衣取象乾,居上覆物。裳取象坤,在下含物?!保?]《九家易》對整句的誤讀影響深遠。中華書局版的經(jīng)典藏書系列如郭彧注的《周易》、周振甫《周易譯注》也取此譯。類似的意義在《周易》和其他典籍中還可以見到。如《周易·系辭上》:“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保?]626《周易正義·卷首·第二論重卦之人》:“伏羲之時,道尚質(zhì)素,畫卦重爻,足以垂法?!保?0]《文心雕龍·原道》:“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11]9三是作“度量、裁定”講。陳鼓應(yīng)先生把該語解作:“黃帝、堯、舜通過裁量衣服制度而使天下得到治理?!保?]651該譯法與《九家易》沒有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屬于作“制作”講的范圍。四是作“下垂”講。周振甫《周易譯注》將該句譯為:“黃帝、堯、舜作衣裳下垂而天下治?!保?]258不過需要申明的是周振甫先生在單獨解釋“垂”的意義時,仍舊沿用了《九家易》的解法,可見對“垂”的解讀,亦是很糾結(jié)的。類似的解釋亦可以見諸于其他典籍?!对姟R風(fēng)·載驅(qū)》有云:“四驪濟濟,垂轡沵沵?!薄皼m沵”形容韁繩下垂時的柔美貌[12]53?!对姟ば⊙拧ざ既耸俊酚性?“彼都人士,垂帶而厲”,“厲”則補充說明了帶子下垂時的無所依托之狀[13]?!段男牡颀垺ど袼肌吩?“結(jié)慮思契,垂帷制勝?!保?1]253陳傳席先生認為“垂”“應(yīng)釋為‘掛’”[1],實際上這種譯法在表述衣裳之狀態(tài)方面與“下垂”之意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因為“掛”本身就含有“下垂”之意味。那么,上述幾種理解到底哪一種體現(xiàn)了“無為而治”的思想呢?
首先看“垂”作“制”講的情況。如果把“垂衣裳”理解為“制衣裳”這一具體行為,至少造成如下問題:其一,既違背“至人無為,大圣不作”根本原則,又與取諸乾坤(天地)的運化之道不吻合。其二,“制衣裳”的行為與黃帝堯舜的身份不相稱。黃帝堯舜作為坐而論道之圣哲,一般不直接參與“制衣裳”這樣的類似百工之人的勞動。如《考工記》云:“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面勢,以飭五材,以辯民器,謂之百工?!保?2]135從《考工記》的記敘可知,當時根據(jù)人的地位進行分工已經(jīng)很嚴格,而直接參與技術(shù)實踐活動的人已經(jīng)被置于社會地位較低的行列中。《周易·系辭下》亦對黃帝、堯、舜這類“坐而論道”的圣人如何發(fā)揮其作用進行了描繪:“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尤其是“神而化之”之語,將圣人如何治理天下作了生動的表述?!爸埔律选钡木唧w行為與“天下治”這樣的結(jié)果之間缺乏必然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以上分析表明把“垂”作“制”講,不符合“黃帝堯舜垂衣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的語境和時代背景。接下來我們看看“垂”作“垂示”講的情況。當作“垂示”講時,“垂衣裳”大致被人們解讀為通過“衣裳”顯示地位的尊卑。這種理解多受“天尊地卑”思想的影響,《周易·系辭上》的開篇即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边@句話成為人們堅持尊卑說的重要依據(jù)?;诖?,人們也往往把“取諸乾、坤”中的“乾、坤”釋為“尊乾坤卑”。于是,“垂衣裳”也就有了通過衣裳顯示尊卑的意義。雖然陳傳席先生把“垂”視為“掛”,但從其理解及分析看,陳老師的解釋應(yīng)歸于這一類型,并且具有代表性。他說:“以‘垂衣裳’為標志,尊卑已定,以尊治卑,卑服從于尊,結(jié)束了散亂無秩的狀態(tài)。……故天下大治。”[1]為了充分證明其推斷的合理性,陳老師通過引用《今本竹書紀年》、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拾遺記》卷一《軒轅黃帝章》等說明黃帝服冕;引北宋劉恕《通鑒外紀》說明黃帝“作冕旒、正衣裳”以表貴賤;這些文本只能說明黃帝服冕和以冕服表貴賤的事實,并不能直接證明具有表征貴賤作用的冕服與天下大治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更何況這些文本作為歷史記錄的準確性尚需驗證,譬如《魯靈光殿賦》作為文學(xué)作品能否承擔歷史文本的重任還是一個問題。其次,當“衣裳”作為等級制度的標志時,這種“垂衣裳”顯然屬于“有為”行為的表征之一,這又與黃帝、堯、舜以“無為而治”的歷史事實相齟齬,也與《周易·系辭下》所講的“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的精神相背。那么當“垂”取“下垂”意義講時,是否與無為而治的精神相吻合呢?“垂衣裳”,就是讓衣裳向下長垂著,表示黃帝、堯、舜自然無為的狀態(tài)。恰如王弼所言“‘順自然而行,不造不施’,‘順物之性,不別不析’,‘因物自然,不設(shè)不施’”[14]71,“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14]65,真正體現(xiàn)了“至人無為”、“大圣不作”、“坐而論道”之要義。莊子云“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2]162,是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2]164。
現(xiàn)在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垂衣裳”這一行為狀態(tài)如何能夠傳達出“無為而治”的政治意涵呢?陳傳席先生認為黃帝“垂衣裳”治天下是“有為”而非“無為”,在此基礎(chǔ)上陳先生進一步認為,“原始人形成部落,需要管理者,就在管理者身上‘垂衣裳’作為標志”[1]。陳老師的觀點至少在這樣幾個方面存在可以被解構(gòu)的缺陷。其一,懸置“垂衣裳”到底屬于“有為”還是“無為”的問題不論,至少將兩者完全對立起來的做法本身就缺乏辯證性。郭象《莊子注·秋水》可以為證:“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固當也。茍當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保?5]可見,判斷人為是否符合天理自然的關(guān)鍵,不在于人為本身,而在于人為是否與自然相協(xié)調(diào),只要與自然相合就是天命,就是自然。更何況“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后面又有“蓋取諸乾坤”的限定,這說明黃帝堯舜的行為依從天地、取法自然,“無為”之義甚是彰明。其二,在黃帝時期是否存在服裝分為衣和裳的歷史事實亦值得推敲。衣、裳兩種形制的稱謂較早見諸于《尚書·顧命》。如“‘狄設(shè)黼扆、綴衣’、‘胤之舞衣’、‘麻冕黼裳’、‘麻冕蟻裳’、‘麻冕彤裳’”[12]95。衣、裳分制的想象亦可從《詩經(jīng)》中得到見證: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邶風(fēng)·綠衣》)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鄭風(fēng)·褰裳》)
衣錦褧衣,裳錦褧裳。(《鄭風(fēng)·豐》)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齊風(fēng)·東方未明》)
摻摻女手,可以縫裳。(《魏風(fēng)·葛屨》)
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唐風(fēng)·山有樞》)
君子至止,黻衣繡裳。(《秦風(fēng)·終南》)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秦風(fēng)·無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曹風(fēng)·蜉蝣》)
我覯之子,袞衣繡裳。(《豳風(fēng)·九罭》)
上述諸例盡見于國風(fēng)之中,在《詩經(jīng)》雅、頌體例中卻鮮有出現(xiàn),而“國風(fēng)中,豳風(fēng)全部是西周作品,其他除少數(shù)產(chǎn)生于西周外,大部分是東周作品”[16]??梢?,衣、裳兩種服式在周初至春秋時期普遍存在,尤以春秋為最。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一書中收錄的甲骨文也只有衣字[17],而未見裳字。從中國服裝史來看,“在商周時期,貴族們的服裝主要是分成上、下兩截的衣、裳。這是當時男子常穿的服裝,而女子穿的大多是上下一體的袍服。大約進入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后,一種新的服裝式樣由南向北流行開來。在它的影響下,男子也開始改穿上下一體的袍服”[18]。而黃帝堯舜時代是否出現(xiàn)上衣、下裳的服裝式樣我們?nèi)狈χ苯拥囊罁?jù)。《系辭》成書的年代大抵在戰(zhàn)國至秦漢這段時期[19],而上衣下裳的服裝制式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相當盛行,《周易·系辭下》中的“衣、裳”的稱謂乃是后人用自己時代的習(xí)語對黃帝、堯、舜之行為所作的隱喻性表述?;诖?,在分析“垂衣裳”作為“無為”思想之隱喻性言說的問題時,戰(zhàn)國至秦漢這段時代背景及思想文化語境無疑是我們的重要依據(jù)。如依托黃帝之言的黃老之學(xué)至少在戰(zhàn)國前期即公元四百年前后就已經(jīng)形成,他們以“天道”作為思想依據(jù),一切人事都以宇宙自然為依據(jù)。其他道者還有宋钘、尹文、彭蒙、田駢、慎到等,戰(zhàn)國中期又有莊子。秦漢之際被稱為黃老之學(xué)的思潮彌漫極廣,除《呂氏春秋》之外,自戰(zhàn)國末的《尸子》、《文子》及《管子》中的部分,直至漢初將黃老直接實用于社會的有陳平、張良、樂巨生、田叔、蓋公、曹參在齊的一支,還有習(xí)道論的黃生、司馬談,持方術(shù)的司馬季主、太倉公等,以及撰寫《新語》的陸賈、《新書》的賈誼,大都在這一思潮的影響范圍內(nèi)[20]。更不用說,漢初統(tǒng)治者直接以黃老之說作為治國方略的歷史史實了。那么“垂衣裳”之行為如何能呈現(xiàn)無為而治的政治意涵呢?我們首先需要呈現(xiàn)“垂衣裳”之主體與“非垂衣裳”之主體在具體實踐活動中的差別。以《儀禮》所記載的射箭為例,“君與射,則為下射,袒朱襦”[12]57,意思是國君如果參與宴飲中的射禮,就充任下位射手,脫去外衣左袖露出里面的朱色短襖;“司射適次,袒決遂”[12]65,意思是司射走到更衣處,袒露左臂;“司馬正適次,袒決遂”[12]66,意思是司馬正到更衣處,袒露左臂。上述三個例子表明在射箭活動中,為了方便射箭,參與者大抵要脫去外衣、露出左臂,而不是“垂衣裳”的狀態(tài)。參與完畢之后,再換回衣服,這在《儀禮·大射儀》中也有清晰的表述,“諸公卿……適次,釋弓,說決拾,襲,反位”[12]69,意思是公卿們走到更衣處,放下弓,脫下扳指、護袖,穿好衣服再回到原位??梢韵胂螅瓿膳c射箭類似的實踐活動必須采取“非垂衣裳”的狀態(tài),在方式上或者卷起長垂的袖口褲管,或者收緊長垂的袖口褲管,或者脫去長垂的外衣外裳,諸如此類,才有利于主體參與到“有為”的社會實踐活動中去。這種情況我們很容易從秦漢時期的造型藝術(shù)所呈現(xiàn)的農(nóng)耕、漁獵、釀造、攻戰(zhàn)、雜耍等生活實踐活動中見到。如徐州博物館藏的漢代畫像石《力士》,有評論者對畫中力士的衣袖、褲口等的描述就極具幾何化、唯美的意味:“七位力士,其臂袖、腰身、下擺雖然各呈其狀,但均以不同的、仿佛螺旋一樣的‘圓形’加以概括和表現(xiàn),……從根本上依循著‘圓形’基本結(jié)構(gòu),服從于‘圓形’的整體關(guān)系?!保?1]仔細觀察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圓形恰恰是對“卷起衣裳”之狀態(tài)的簡潔、逼真的反映,是為了避免媒介材料、加工工具等方面的不足而做的必然選擇,該作品是否自覺以“圓形”為基本結(jié)構(gòu)尚有待探討,該評論者似乎有過度解釋的嫌疑。不過《力士》畫像石對卷起衣裳的細節(jié)刻畫既符合力士身份的邏輯性又突出了力士形象的表現(xiàn)力。又如四川省博物館藏、新都新龍鄉(xiāng)出土的東漢畫像磚《釀酒》[22]所刻畫的處于畫面中心的釀酒工也是“卷起衣袖”的勞動者形象,也是用圓形對“卷袖”作了十分簡潔的描繪。再如美國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河南洛陽八里窯西漢墓出土的壁畫《人物》[22]描繪的社會交往的群體在外形塑造方面都“卷袖”的共同特征,與畫像磚、石不同的是,壁畫因為物質(zhì)媒介的便利性,其對“卷袖”塑造的不再是單純的圓形表現(xiàn),而是在線描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涂染的筆法,使其更具有立體真實感,再現(xiàn)性的意味較強。上述三例證明了“垂衣裳”之狀與諸如農(nóng)耕、漁獵、釀造、攻戰(zhàn)、雜耍等有為實踐活動是相背離的,因為“垂衣裳”之狀具有“守靜”的特點。而“守靜”正是道家所推崇的根本政治主張,它是關(guān)系到天下治亂與否的重要方略?!独献印の迨摺?“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保?3]《莊子·天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保?]184《莊子·天道》:“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蛱撿o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保?]210稷下道家也十分重視“靜”的作用?!豆茏印ば男g(shù)上》:“有道之君子,其處也若無知,其應(yīng)物也若偶之。靜因之道?!薄啊o因之道’的根本是排除主觀成見。人的認識之所以往往出現(xiàn)偏差,就是因為主觀成見造成的。”這種守靜而治的主張在儒家思想中亦被給予很高的評價,如《周禮·冬官·考工記》就有“坐而論道,謂之王公”的說法??梢?,“垂衣裳”所呈現(xiàn)的守靜意義是它與“無為而治”思想建構(gòu)互文性聯(lián)系的拱頂石,“垂衣裳”這一具體狀態(tài)是“無為而治”的一種隱喻性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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