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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記

2014-03-25 07:24張夏
延安文學(xué)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癩子姆媽二姐

張夏,女,本名張春歡,70年代初期生。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1年魯迅文學(xué)院廣東長篇小說高研班結(jié)業(yè)。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xué)》《佛山文藝》《廣州文藝》等刊。著有長篇小說3部。

生時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

——題記

日光懶洋洋地透過樹葉,在我家院里灑了一滿地。那些圓影兒花碎碎、明晃晃,有的還倏地跳到一個人的腳面上,就像給它鑲了幾個小太陽。此腳寬闊厚實(shí),穿著大紅的塑料涼鞋,喜洋洋里透著一股蠢蠻之氣,這當(dāng)屬我大姐無疑。大姐春秀坐在馬拐凳子上,埋著頭惡狠狠地洗衣裳。姆媽的吩咐從屋里傳來,三十多年前她的聲音那么利落響亮,就像一盆水嘩啦潑濺,不容置疑:春秀,跟陽春伢子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呀!

大姐眼珠一翻,假裝沒聽見,卻悄悄對我說:“冬梅,把咱爸留下的那盞馬燈給我拿來可好?”

我說“好”,起身進(jìn)屋,卻與五癩子撞了個滿懷。五癩子作為一個小木匠,耳朵上夾著一支短鉛筆,顯得風(fēng)度翩翩。他學(xué)名叫陳陽春,是姆媽給大姐定下的對象。此刻這位準(zhǔn)姐夫沖我一笑,我卻脫口而出:“五癩子,你咋又來啦?”

五癩子陳陽春就漲紅了臉。

五癩子并非癩子,只是腦門有些禿。他比我大姐長七歲。他上頭有四個哥哥,娶親時掏干了家當(dāng),輪到他時,父母窮得眼睛滴血,巴不得五癩子給人當(dāng)上門女婿。而我家當(dāng)時正好需要一個男勞力。五癩子一看就是個勤快人,短小精悍,走起路來扎腳挽手,像是要時刻準(zhǔn)備上山砍柴去。他一進(jìn)屋就由著丈母娘調(diào)遣,幫著挑水掃地喂豬洗衣,還給做了個小板凳。我姆媽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陳陽春年紀(jì)雖然大了點(diǎn)兒,卻實(shí)誠可靠,春秀傻不愣登的,只有配個老實(shí)人,才不會受欺負(fù)。

但是我大姐卻悄悄嘀咕:“五癩子實(shí)在太丑了,泡泡眼,老鼠嘴,臉黑得像煤炭,而且還腦子呆,認(rèn)死理?!笨赡穻屨f:“春秀你已經(jīng)夠呆的了,還好意思嫌人家?”姆媽說話總是這么一針見血。姿色平平,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大姐,只好滿臉愧色地低下了頭。

五癩子怎么個認(rèn)死理,大姐不說,只對他不理不睬。五癩子顯然對大姐是極為中意的,又受了姆媽的鼓勵,這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事兒,他也忙乎得腳不沾地。大喜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他想拉著大姐上街買結(jié)婚用品。

但是大姐說不行,她要去大隊(duì)部呢,要去參加《紅燈記》的排練呢。大姐提著她的紅馬燈,撇下五癩子,理直氣壯地走了。姆媽急得頓腳,拉著我起身就追,說:“這個傻春秀啊,硬是被豬油蒙了心,都啥時候了,竟還顧著找那個陳德明!”

陳德明不是個好東西。他原本參過軍的,據(jù)說在部隊(duì)上開坦克,卻因參與賭博被遣返,回鄉(xiāng)開起了拖拉機(jī)。在一次群眾斗毆事件中,他表現(xiàn)英勇,替公社書記擋了一棍,自此成了個瘸子,也成了公社電影院的驗(yàn)票員。他嘴里總是“老子、老子”的,身后跟著一大串狐朋狗友。這么個犀利人兒,卻因腿有殘疾娶了個藥罐子堂客。堂客患有肺結(jié)核,常年咳血,臉色發(fā)黃,現(xiàn)在越發(fā)是只隔閻王一張紙了。

堂客奄奄一息,卻并未影響陳德明出風(fēng)頭的積極性。他喉嚨好,愛唱歌。大隊(duì)的每次活動,基本由陳德明組織。

從那年春天開始,他們排了個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當(dāng)?shù)氐墓媚镏?,?shù)我大姐的辮子最粗,姆媽很希望她能演個李鐵梅。但是陳德明不答應(yīng),說春秀太胖了,演個地主婆還差不多。

姆媽只好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如果鐵梅不讓春秀來演,我那當(dāng)家的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呢?!?/p>

這個當(dāng)家的,便是我爸了。我爸曾是村里多年的小學(xué)校長,斯文體面,相貌堂堂,生前愛唱《紅燈記》,演的是那忠誠堅(jiān)強(qiáng)、感天動地的李玉和。他本人的境界與李玉和也有得一比,在世時口碑極佳,對我姆媽更是好得沒說的。這么完美的人,卻于四十二歲那年死于血吸蟲病。他給姆媽留下茅草房兩間,演李玉和時的紅馬燈一盞,女兒四個。爸臨終時,緊緊抓住我大姐的手,把她托付給我姆媽。直到姆媽含淚保證,會把這個繼女視為親生時,我爸方才咽氣。

我姆媽說到這里,語帶哽咽。陳德明卻不為所動,還打斷她的話題,說:“李鐵梅苦大仇深,絕對不能有春秀那么胖?!蹦穻寔須饬?,說:“你自己賊眉鼠眼的,還是個瘸子,怎么敢演英雄李玉和?”

陳德明涎著臉說:“瘸一點(diǎn)有啥,正好演個受傷的李玉和嘛,你說是不是呢,劉師母?”

姆媽頓時啞口無言。姆媽識文斷字,又當(dāng)過校長夫人,劉師母的帽子一戴,她就不得不深明大義。于是她端莊地咳了一聲,點(diǎn)頭道:“好你個李玉和!”

可眼下就是這個天殺的李玉和,正勾得我即將結(jié)婚的大姐神魂顛倒。

姆媽牽著我氣咻咻地走,一路上絮絮叨叨:“這一世啊,最后悔的就是嫁給你爸。這個男人帶著個拖油瓶,不但窮得叮當(dāng)響,還是個短命鬼!把一大窩孩子拋給她,親生的三個牙尖嘴利不聽話,還加上個傻春秀,真是活活地磨死人!”

我趕緊揭發(fā):“你有啥好磨的?做飯洗衣帶孩子,哪樣不是大姐幫你做?她才念了三年書,呆在家給你當(dāng)丫頭,一雙手都磨出血來了,你連繭子都不生一個!”

可不?屋里屋外凡是需要動手的,基本由大姐操辦,常是睡三更起五更。我問她累不累。大姐直愣愣地念道:生時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這話原是姆媽的口頭禪。姆媽在我們面前沒啥威信,唯有在大姐面前很有一番老娘的架子。大姐嘴笨性子緩,由著姆媽指手畫腳,只管兢兢業(yè)業(yè)地去執(zhí)行。這樣一來,我家出現(xiàn)一種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用我嬸嬸的話來講,就是親生親養(yǎng)的不貼心,倒是后媽繼女好成了一個人。可姆媽萬沒料到的是,傻大姐春秀突然就不受管教了。

我們趕到大隊(duì)部場上時,大姐并未排戲。為了時刻準(zhǔn)備解放臺灣,烈日炎炎之下,民兵們正在練習(xí)打靶。他們頭挽柳枝,亂糟糟地趴在地上,就像攤著一片綠螳螂。我一眼瞄出了大姐,她的身材格外粗壯,她的屁股高高拱起,雙腿叉開,整個人呈不雅的大字狀。

陳德明脖子上掛個口哨,褲腳卷起來,露出里面火紅的運(yùn)動褲,雖說走得一瘸一拐,仍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憑良心說,陳德明雖然黑瘦,卻算得滿臉正派,實(shí)在不像個壞人。他來回走著,吆喝著,走到我大姐身邊時,總是踢她的屁股,罵她是頭笨豬。

周圍的人哄然大笑。

大姐卻很是投入,歪著頭,把著木槍,嘴里嗷嗷叫著:“啾啾,打死蔣介石!啾啾,打死美國佬!”

大姐不怕丟人現(xiàn)眼。姆媽與我卻看得面紅耳赤。姆媽罵聲蠢寶,拉著我轉(zhuǎn)身就走。她喟然長嘆:“你爸要是活到現(xiàn)在,羞都要被她羞死了!”

然而,比這更羞的是,我大姐演不成鐵梅也就罷了,后來竟還在《紅燈記》里演了個鬼子兵;演個鬼子兵也就罷了,還把我爸留下的馬燈拿過去做道具,交給陳德明那混賬東西使用。

戲臺搭在大隊(duì)部前面的老骨皮樹下。附近幾個村的群眾都來看戲。

一陣悲憤緊急的鑼鼓響起,我大姐戴著個紙糊的鬼子帽,提著一把刺刀,歪著膀子要去刺死英雄李玉和。這個“李玉和”舉著我家的那盞紅馬燈,左竄右跳的,很是靈活,像極了一只猴子。

李玉和唱道:

共產(chǎn)黨員鋼鐵意志,

視死如歸!

日本軍閥豺狼種,

本性殘忍裝笑容。

殺我人民侵我國土,

說啥“東亞共榮”不“共榮”!

唱腔嘹亮,響徹云天。群眾大聲叫好。我跟著二姐、三姐拼命朝前擠,剛到最前排時,卻看到我大姐被“李玉和”一個掃堂腿絆倒在地。

陳德明用力過猛,我大姐摔了個狗吃屎,牙齒磕在戲臺邊上,滿嘴是血。她就嗚嗚直哭起來。陳德明顧不得跟余敵周旋,趕緊把她扶起來,半摟半拖地移到臺下。這戲就演不下去了。那些毛頭小伙子直喊,不得了,有看頭,春秀的白肚皮都露出來啦。五癩子也站在人群里,滿臉鐵青地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旁人笑嘻嘻地拉住。他猛一甩膀子,把那人撞得東倒西歪,然后一溜煙地跑了。大家就說不得了啊,這小子肯定是找劉師母告狀去了。劉家姆媽一旦被喚作劉師母,必定會鐵面無私,要將不守規(guī)矩的春秀嚴(yán)辦了。

那天夜里,大姐很晚才回家,提著馬燈站在屋檐下,磨磨蹭蹭不敢進(jìn)屋。

姆媽端坐在窗臺下剪鞋樣兒,嘴里不住罵罵咧咧:“蠢貨啊蠢貨!你都訂婚了,還這么不知羞,到時五癩子還會要你?剛才他來過了,氣得眼淚吧嗒的呢。”大姐小聲嘀咕一句:“我也不稀罕他!”姆媽一聽,勃然大怒,當(dāng)即罰她舉著紅馬燈,跪在我爸的遺像前認(rèn)錯。大姐抽抽嗒嗒地哭起來。我們幾個小的看不過眼,紛紛替她求情。姆媽腳一跺,說:“由著她哭死去?!卑胍箷r,我偷偷爬起,給大姐送吃的,發(fā)現(xiàn)她把馬燈抱在懷里,正渾身發(fā)抖,仔細(xì)一看,竟是在又哭又笑。

昏暗中,姆媽一句斥罵慢悠悠傳過來:“瘋了!”

但是,天亮?xí)r,我們發(fā)現(xiàn),大姐不見了。大姐離家那幾日,家里亂得一團(tuán)糟。姆媽臉不洗,頭不梳,飯也不做。她坐在門口看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看一段,就咬牙切齒罵幾聲:

“你瘋吧,好好的妹子能瘋到天邊去?”

“你再也不要回家啦!”

“小河溝溝淹死你!山貓子叼了你個發(fā)黑腳瘟的!”

“你一個五大三粗的蠢寶,未必還想學(xué)林道靜?”

五癩子來過好幾次,無人接待。他不曉得林道靜是誰,難免心存敬畏,就小心翼翼地提醒:“姆媽,要不要派人去找?。俊?/p>

姆媽眼一瞪:“找個屁!瘋夠了自己會回的。她去哪里,我清楚得很!”五癩子就趕緊閉嘴。

姆媽到底清楚不清楚,不得而知。只曉得她一天比一天憔悴,等大姐回時,姆媽才長吁一口氣,直往我爸墳地里奔。她一去就撲到在墓碑上嚎啕大哭:“當(dāng)家的呀,我的命何解這樣苦哉?可恨你留下這么個蠢貨,實(shí)實(shí)地讓我操碎了心!”

我們尾隨而至,大姐跑在前頭。她撲通一聲跪在姆媽面前:“姆媽呀,我不嫁五癩子了。”

姆媽一個耳光打過去,大姐捂上臉轉(zhuǎn)身就走?;氐郊?,她就躺在床上不起來了。此時離她的結(jié)婚日子僅差六天。姆媽先是苦口婆心,接著又哭又鬧,甚至要以死相逼??珊?shí)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十二條牛都拉不回。大姐一言不發(fā),不吃不喝,光是流淚不止。這時親戚們就說閑話了:到底不是親娘啊,真狠得下心!一語驚醒夢中人。姆媽長嘆一聲,說:“老子橫豎身體不好,活一天算一天,到時兩眼一閉,還管得了洪水滔天?”

話雖如此,姆媽到底還是同意大姐退婚了。兩家叫了我那做媒的嬸嬸過來,開始一五一十地敲算盤:緞面、衣裳、皮鞋、手表、縫紉機(jī),總共三百二十六塊錢,半個月之內(nèi)結(jié)清。姆媽一咬牙,說就是賣豬拆屋也要全數(shù)退還。

姆媽說話算數(shù),東挪西借的總算把錢湊齊了。沒想到最后關(guān)頭,五癩子的姆媽突然提出,開學(xué)那天她在小學(xué)門口遇到我,還給我買過兩個練習(xí)本呢;上個月在公社電影院,還給我三姐秋菊買過一包葵花籽呢。姆媽傻眼了,緊接著一盆水潑過去,劈頭蓋腦地罵道:“連這個都要算上,我閨女不跟你小子也算有理!窮鬼賤胚子,拿了錢趁早滾蛋!”

五癩子的姆媽揚(yáng)長而去。但是五癩子不滾,渾身是水地賴在我家門檻上,像一團(tuán)燒焦了的糯米飯,轟也轟不走,剝也剝不離。我家吃飯,他看著;我家掃地?fù)P灰,他也不躲。就這樣不吃不喝的,從上午熬到太陽落山,他仍然不走,并開始簌簌發(fā)抖。

大姐呆在房里,橫豎不出來見他。我二姐夏荷就出馬了。時年十七歲的二姐很是潑辣,厲聲問他:“你這是啥意思?”五癩子這才開腔,眨眨他的泡泡眼,說如果劉春秀同志不指出他的缺點(diǎn)來,他堅(jiān)決不走。我二姐繃著臉問:“指出缺點(diǎn)有啥用呢?”五癩子認(rèn)真回答:“我好改正!”我二姐一聲冷笑,大聲宣布:“你的缺點(diǎn)是又丑又蠢,改不了的!”周圍的人聽得眉毛起跳。五癩子一愣,站起來點(diǎn)點(diǎn)頭,就這樣灰溜溜地走了。

此后,他父母到處揚(yáng)言,說我姆媽連幾個本子的小便宜都要貪著,窮不要臉呢。我姆媽氣得發(fā)昏,對大姐揮著手:“春秀呀,你毀自己的貞節(jié)不說,還要?dú)Ю献拥拿暷兀∧憔褪且婚T禍害,走得越遠(yuǎn)越好!”

剛剛輟學(xué),平時不聲不響的三姐秋菊突然插嘴問道:“啥叫貞節(jié)呀?”卻被姆媽一巴掌打得前俯后仰:“貞你娘的個腳!”三姐哭開了,嘴巴張開,黑洞洞的,極丑。但十三歲的她沒有得到任何同情。二姐還推她一把:“你哭死???小心擰掉你的嘴!”

退婚之后,姆媽問大姐準(zhǔn)備咋辦。大姐說要嫁給陳德明。姆媽跳起來:“你不曉得他是有堂客的人嗎?”大姐說:“曉得,但陳德明說過,她是個病殼殼,活不長了。”姆媽驚駭?shù)乜粗蠼悖骸澳銈兙偷戎龜鄽??”大姐不假思索地點(diǎn)頭,說:“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啥也顧不得了。”姆媽氣得舉手要打,卻又收回巴掌,連連點(diǎn)頭,像個女干部似的,背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她突然尖聲一笑,說:“好吧,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去吧?!?/p>

陳德明的堂客確實(shí)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氣悠著了。我與三姐被派去偵察,不斷回來向姆媽報(bào)告最新進(jìn)展:

“不行了,不行了,三天沒進(jìn)食了……”

“奇怪啊,今天下床走動了……”

“唉呀,昨晚上吃了一瓶橘子罐頭呢……”

“棺材都備下了,娘家人來哭過幾次了……”

病人的生命一天天走向盡頭,我大姐肚子里的生命卻在一天天茁壯成長。一個頭腦簡單的人,往往沒心沒肺,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之后,更是自私得讓人咂舌。我大姐每天吃得睡得,似乎毫無罪惡感。倒是我姆媽守著這個可恥的秘密,幾乎愧疚得不敢出門。

就在中秋節(jié)那天晚上,病人終于歸西。一個月之后,陳德明來過,說想盡快把他與春秀的事辦了。姆媽長長地吁口氣,嘆道:“冤孽呀冤孽。”

大姐要出嫁了。姆媽卻拒絕替大姐準(zhǔn)備嫁妝。倒是二姐、三姐挑燈夜戰(zhàn),買了白的確良與五彩線來,笨手笨腳地替大姐繡了一對鴛鴦?wù)眍^。枕頭繡成了,呈給姆媽看。姆媽接過去,對著太陽瞄了好一陣子,突然朝那并蒂蓮上吐了一口痰。二姐驚呆了,氣得跳腳大罵:“你是個神經(jīng)婆!神經(jīng)婆!”我們幾個做妹子的,都悲憤地哭了。姆媽的行為讓我們深感羞恥;大姐更是贏得了我們?nèi)f分的同情。我們同仇敵愾,都堅(jiān)決地說要與姆媽斷絕關(guān)系。姆媽似乎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舉動,灰溜溜地進(jìn)屋歇著去了。

從此,她對大姐細(xì)聲細(xì)氣,也不再使喚她干這干那,并討好地說:“春秀很快就是陳家人了,由著她享幾天福吧。到了陳家,可有她的罪受哇?!?/p>

陳家對這樁婚事穩(wěn)操勝券,因而顯得傲慢無禮,也不叫人上門提親,彩禮沒見一分,直接就來接人了。

結(jié)婚那天,我大姐春秀抱著她唯一的嫁妝,在送親人的簇?fù)硐伦叱瞿锛掖箝T,卻站在屋檐下不肯挪步。依我地民俗,出嫁之日,為娘的不哭,做女兒的豈敢上轎?雖說大姐不是姆媽親生的,卻也是指望著姆媽為她好好哭一場的。但是姆媽端坐在堂屋里,繃著臉慢慢喝茶,淚花子都不肯彈上一個。

大姐訕笑著,雙腳亂動,一抖一抖。沒提防鞭炮突然炸響,有一串竟差點(diǎn)扔到她頭上。人群轟地一聲疏散開來,我也驚得起跳,不假思索地沖到大姐的身邊。我這冷不丁地一撞,大姐竟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周圍的人吭吭直笑。大姐站穩(wěn)了,轉(zhuǎn)過身子拿手一抹,竟抹成一臉花,然后“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這一聲哭,傻不拉嘰,氣壯山河,屋頂?shù)穆槿阁@得起飛,墻角的老貓竄到了桌底下。我也嚇得跟著哭起來。我一哭,就摟住大姐的腰,剛好觸到她的大辮子,毛茸茸地扎手;還發(fā)現(xiàn)她的腰粗得像水桶,肚子處緊繃繃的。她時年二十三歲,豐滿白胖,如盤大臉上布滿雀斑,涂了一層粉才勉強(qiáng)遮住,她還帶著身孕,真是羞煞個人也。

經(jīng)我與大姐一番抱頭痛哭,氣氛頓時就變了,周圍的女戚全都跟著眼淚汪汪。這時,姆媽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大門口,手捧一盞紅馬燈,由我二姐夏荷、三姐秋菊扶著,就像一位多愁善感,隨時要暈過去的員外太太。其實(shí)那時她不過四十出頭,長相周正,也不顯老。但她卻動不動擺出一副極為悲壯老弱的架勢。她們?nèi)瞬⑴耪驹谂_階上,顯得很是排場。姆媽把馬燈交給大姐,慢慢退回去,咧著嘴擺弄了好一會兒,突然往門檻上一靠,拿帕子捂臉,崽啊心肝肉地嚎哭起來。

姆媽說:“春秀啊,這紅馬燈是你爸留下的,今日傳與你,愿你從此紅燈高照,大吉大利。”大姐收了紅馬燈,眼淚吧嗒直掉,軟手軟腳地對著姆媽磕了一個頭,說聲:“姆媽,我走哇?!本妥闲吕申惖旅鞯淖孕熊?,拐過一個彎兒,又穿過一條山道,在一團(tuán)綠色的樹蔭里時隱時現(xiàn),越走越遠(yuǎn)。

家里頓時冷清許多。姆媽一屁股坐在灶臺后,哭得天也昏地也暗。我嬸嬸悄悄來勸:“淑珍嫂子呀,對一個繼女做到這份上,你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常言道,女大不由娘,兒孫自有兒孫福嘛?!?/p>

姆媽仍舊哭個不停,拍著大腿說:“雖說我是個后娘,也不能眼見得這個蠢妹子往火坑里跳哇。要不,我咋對得起她死去的爸?”

嬸嬸便不吭聲了,背過身悄悄撇嘴,卻被我看了個正著。我嬸嬸嘴一撇,一副地包天的牙齒便顯露出來,顴骨越發(fā)突出,尖嘴猴腮的,顯得窮家敗相,活脫脫一個掃把星模樣。這是姆媽一貫以來對她的形容。此刻,她這副嘴臉一出現(xiàn),我便不由得吭吭直笑。嬸嬸沒鬧明白,朝我翻翻眼,一扭一扭地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娘倆。姆媽哭著哭著,突然噎住,神秘地向我招手:“冬梅,你過來。”我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與坐著的她一般高。姆媽嘆了口氣,低聲囑咐我:“五癩子要是來了,你要趕緊告訴我,可不許他鬧事!”

大姐的婚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一個月前,那五癩子精神恍惚,在田埂路上走得搖搖晃晃,一不小心踏在鐵犁邊上,頓時血流如注。他一邊養(yǎng)傷一邊痛哭,說這輩子非劉春秀不娶。五癩子的爸氣不過兒子沒出息,就拿桶柴油往他面前一放,攛掇他燒掉我家的房子,好落個大家同歸于盡也罷。

可這會兒出嫁酒已經(jīng)席終人散,雞也眠了狗也睡了,月光滿天,卻還沒見五癩子來放火。姆媽就有些奇怪了,也隱約不安起來,一再囑咐我:“千萬記得關(guān)好門窗。萬一那個不知進(jìn)退的來了,還能由著他魚死網(wǎng)破?”

夜深了,姆媽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哭一聲,就罵一聲;罵一聲,就抽一口煙。我說:“姆媽你還不去睡?”姆媽惡聲惡氣地說:“生時何必久睡?死后自會長眠!要是那五癩子半夜里來燒房子,你還睡得成?”

但是一夜無事。天快亮?xí)r,卻聽得有人咚咚咚地敲門。姆媽一骨碌爬起來,把門打開,站在外面的是陳德明,后面跟著我二姐和三姐。陳德明哭喪著臉,叫聲“媽”,就蹲在地上不動了。姆媽驚問何事。陳德明說:“劉春秀同志賭氣跑了,不曉得有沒有回娘家來?!蹦穻屻读撕靡魂嚕桶验T窗全部打開,并且噼里啪啦地翻箱倒柜,要讓陳德明看個清楚。待陳德明看清楚了,姆媽就拿起掃把劈頭蓋腦一頓亂打:“真是靴不打腳腳打靴呀!你還好意思問老子要人?說!到底出了啥事?”

我二姐就插嘴了:“洞房里的事,當(dāng)然是男人家的不對!”二姐讓我深感佩服。她時年才十七歲,卻像結(jié)過一百次婚似的,那么心中有底。陳德明老實(shí)承認(rèn)道:“都是我的錯!”他一句話回答得很利索,顯出絕對的誠實(shí)與懇切。姆媽就不吼了,叭叭地抽著煙:“你看怎么辦吧!”陳德明想了想,斷然回答:“如果找不回春秀,我就不活了。我與她是有愛情的!”這句話文縐縐的讓人驚嘆。我們面面相覷。陳德明神色莊嚴(yán),耷拉著頭,沒了愛情就像全身被抽了筋一般,一步一挪地走了。陳德明一走,二姐嗤嗤笑,滿臉漲得通紅,說:“呸,土包子也懂愛情?”她那時正沉迷看小說《第二次握手》與《青春之歌》。在她看來,只有知識分子與革命者才配風(fēng)花雪月。三姐也吐著舌頭批評道:“真不害臊!”

姆媽倒信了,說:“睡去吧,女孩子家家的,別那么多嘴!”

新婚之夜,大姐為什么竟至于要負(fù)氣出走?多年來她不肯說,大家始終無法明了。那幾天,家里愁云慘淡。姆媽大張旗鼓托了人四處尋找,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如果半個月之內(nèi)春秀不出現(xiàn),就得找陳家要人了。陳家更是人仰馬翻,因?yàn)殛惖旅黥[著要尋死,好幾個壯勞力一擁而上,將他捆綁起來灌了他幾碗涼水才算了事。

大姐出走五天還不見回。姆媽率領(lǐng)我們姐妹三個到苧麻地里拔胡蔥。她坐在田埂路上,一邊看報(bào)一邊監(jiān)工,不住念叨著:“這胡蔥哇,才多會兒就長得成片,都藏得住老狗啦。幾個懶貨,沒春秀帶頭,你們就啥也干不成!”

二姐與三姐湊在一起,一邊朝姆媽翻眼珠子,一邊咬耳朵:“別理她,這個不要臉的懶婆娘!”我聽得真切,趕緊向姆媽告密:“姆媽,她們兩個罵你呢?!蹦穻屆偷靥ь^,劈手扇了我一巴掌。我捂著臉,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于是朝后一倒,滿地打滾地嚎哭起來。

姆媽尖聲獰笑,朝我攤開手:一只飛蛾的碎尸赫然擺在我眼前。姆媽哼了一聲,張口惡罵:“老娘年紀(jì)一把,還得親力親為?你們幾個沒良心的,還合伙搞老娘的鬼名堂,真?zhèn)€比四人幫還壞!”我們?nèi)忝卯惪谕暤仨斪欤骸澳惚冉噙€不如!”姆媽一愣,突然噗嗤一笑,鼻涕泡都冒出來了。她笑了好一陣,毒毒地點(diǎn)頭:“還是春秀老實(shí)??!”說罷,就流下淚來。

可是老實(shí)的大姐能去哪里呢?

過了十多天,寒假結(jié)束。開學(xué)典禮那天,我作為學(xué)生代表,站到臺上念二姐代寫的發(fā)言稿:“在黨的英明領(lǐng)導(dǎo)下,我們迎來了又一個美好的春天。人心振奮,萬里晴空……”

這時萬里晴空上卻突然下起了毛毛雨。我念著念著,便心里沒了底。

突然,我聽到有人叫:“劉冬梅!你沒戴紅領(lǐng)巾呢!”我猛地抬起頭,看到大姐站在隊(duì)伍的最后面,虎視眈眈地監(jiān)視著我。她整個人圓滾滾的,顯得氣宇軒昂,一邊大聲說話,一邊飛快地嗑葵花籽。同學(xué)們哄然大笑,老師也笑了。鄉(xiāng)村小學(xué),外人是可以隨便出入的,以至于我大姐敢堂而皇之地當(dāng)眾揭發(fā)我。

我趕快念完稿子,飛奔下去,悄悄問她:“你這陣子去哪里了?”大姐不答,掏出一雙手套來,說是她替我織的。她在這十多天里,替家里每人織了一雙呢。她說的家里人,顯然還包括她的婆家。

依我們老家的習(xí)俗,女兒出嫁三天之后是回門的日子。我大姐回門卻是二十天之后。她走在前頭,劃著胖手臂很是悠閑,像一只喜氣洋洋的母鴨子。陳德明跟在后面,提著袋子,亦步亦趨、左擺右閃的,像是在扭秧歌。

大姐進(jìn)門時,姆媽正在窗臺下做鞋子,儼然一個日理萬機(jī)的勤快老娘。

她正襟危坐,滿臉凜然之氣,慢悠悠地唱道:

無產(chǎn)者一生奮戰(zhàn)求解放,

四海為家,窮苦的生活幾十年。

我只有紅燈一盞隨身帶,

你把它好好保留在身邊。

姆媽并不抬頭,唱完之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睾拔遥骸岸罚桌镞€有水嗎?還不去挑水來!沒眼色的東西!”指望才十歲的我挑水,顯然是不實(shí)際的。陳德明趕緊答應(yīng):“我去,我去!”然后一顛一顛地去找扁擔(dān)。

大姐要跟過去,姆媽說:“你坐下?!贝蠼阒坏米?,很心疼地看著陳德明去挑水。姆媽嘆口氣:“蠢寶啊,這婚姻才開頭,你不端著點(diǎn)兒,苦日子在后頭呢?!贝蠼悴徽Z。姆媽又悄悄問:“這么長時間,你去哪里了?”大姐磕磕巴巴地說:“她到縣上替人守?cái)側(cè)チ耍犎酥v國家要改革開放呢,自由經(jīng)商了,姆媽你最愛看報(bào)紙的,曉不曉得?”

姆媽這會兒不想談?wù)搰掖笫?,只說:“你哄鬼呢吧,就憑你肩寬肚大的,別占著人家地方!”大姐也不在乎,搖頭晃腦地嗑著葵花籽,噗噗地吐得滿地是殼。姆媽瞪了她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說道:“傻人有傻福吧?!边@是姆媽對大姐一生的預(yù)見,之后三十年里,無數(shù)經(jīng)驗(yàn)與實(shí)踐證明,此乃一句真理。

陳德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顯得氣短心虛,對我大姐極盡殷勤。對丈母娘與幾個姨妹子也極為客氣熱情。公社電影院離砂子廟村很近。我們一直想進(jìn)去看電影,姆媽卻拒絕給錢買票。自從陳德明成了我姐夫之后,我與二姐、三姐就可以免費(fèi)看電影。大姐為此居功自傲?xí)r,姆媽并不反駁,還笑瞇瞇地附和:“那是。沒有春秀,不曉得你們會過成啥樣。能吃飽飯?能讀書?能看電影?”

在我看來,大姐對娘家的貢獻(xiàn)遠(yuǎn)不止此。我們每天還可以吃到她香噴噴的炒葵花籽。她是個勤快人,哪怕是腆著肚子,也還炒了葵花籽提到電影院門口賣。陳德明狐朋狗友多,這些人看電影可以免費(fèi),吃葵花籽卻得花錢。他們也都是好吃鬼投胎,又記著陳德明的人情,一來二去的,大姐的生意就相當(dāng)紅火了。紅火的不光是生意,還有他們的愛情。這是大姐親口說的。大姐說到“愛情”兩個字時,氣大聲高,就像數(shù)鋼镚似的毫不含糊。

我們聽得眉毛起跳,齊聲挖苦她:“你那愛情莫要把人丑死!”

大姐擺擺手,顯出一副大人不計(jì)小人過的樣子。

陳德明對這第二個堂客顯然是疼惜的,忍耐的,由著她大大咧咧。

此刻的大姐,因?yàn)楸恍腋Ec自由沖昏了頭腦,越發(fā)地不拘小節(jié)。她衣裳邋遢,蓬頭垢面,滿臉雀斑毫不遮掩地顯露著,在我姆媽面前也翻身得解放,不再低眉順眼。她的嗓門又高又敞,要么發(fā)出威武雄壯的吼聲,要么哈哈震天。有時站在電影院門口對陳德明吆三喝四,有時在娘家打牌,把骰子摔得啪啪作響。

每次大姐一回娘家,我們就都說:瞧著吧,孫二娘來了。姆媽卻不在意,說:家里頭冷清,需要這么個活寶胡鬧,才顯得門庭興旺。

大姐要生小孩時,正遇上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干農(nóng)活不行,就被姆媽派去給她幫做家務(wù)。大姐翹個二郎腿坐在圍椅上,對著我指手畫腳。那聲調(diào)、神態(tài)竟與我姆媽如出一轍。吃飯了,她頭伸著,腿叉著,兩眼圓睜,張開血盆大口,把那飯菜一團(tuán)一團(tuán)往肚里送,像是要風(fēng)卷殘?jiān)?、移山倒海。擺脫了姆媽的勢力范圍,大姐就沒個正形了。她頂著尖如簸箕的大肚子橫沖直撞,碰啥倒啥的,就像鬼子進(jìn)村。天氣熱,孕婦汗多。她為了省事,把陳德明的一件破汗衫套在身上,堂而皇之地走門串戶。汗衫前面好幾個窟窿。我說:“看得到你的肉呢?!贝蠼阏f:“怕啥?這樣正好給孩子喂奶?!彪y為她想得如此周到,叫我目瞪口呆。姆媽得知,卻毫不怪罪,還說春秀說的倒也有點(diǎn)道理,作為妹子,你理應(yīng)好好服侍,大姐說東,你們就不能言西。

二姐便冷笑道:“真是比親娘還要貼心啊,干嗎你不親自去伺候這個活佛?”姆媽說:“去就去!春秀在我心里比你們?nèi)齻€加起來還親!”我們姐妹三個就齊聲叫道:“去吧,去吧,這一世都莫要回來!”姆媽竟真的拔腿就走,頭也不回,答得相當(dāng)響亮:“就是,就是,我找我親閨女去啦!”

沒想第二天她就回來了,在屋檐下徘徊好一陣,訕笑著說:“瞧著吧,以后就算春秀生個哪吒,也不關(guān)我事?!?/p>

原來,大姐炒菜時,姆媽負(fù)責(zé)燒火。她拿起一根竹棍要塞進(jìn)灶里時,大姐立刻攔住教訓(xùn)道:“姆媽你莫是看閑書看多了?這可是要搭瓜架的!”姆媽又拿起一個小木塊,大姐又說這個可以拿來墊桌腳;姆媽緊張了,好不容易找了根尺來長的廢木料,忐忑不安地問,這總可以燒吧。沒想大姐尖叫一聲:這個正好用來打老鼠!姆媽氣得將火鉗一摔,說打你娘的腳!大姐也不道歉,反而撇嘴道,姆媽你不懂節(jié)省,難怪咱爸一死,家里頭光景就不行了呢。

姆媽囔道:“春秀啊春秀,你才吃了幾天飽飯?這就瞧不起娘家了哇?不是看你懷了崽,老子要扇你一個大嘴巴!”說罷,怒沖沖地要回家。大姐被罵得一愣一愣,也不敢攔,趕緊讓人把陳德明找回來。陳德明騎著單車火速出現(xiàn),跳下來還未站穩(wěn),就與姆媽握手道:“姆媽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何苦跟春秀計(jì)較?春秀本就是個混世魔王嘛?!?/p>

握手是文明新派的禮儀。姆媽經(jīng)這一握,頓時放低了嗓門。雖說仍然堅(jiān)持要走,到家時卻已經(jīng)心平氣和。她說,陳德明見過世面,比春秀強(qiáng)。

陳德明正忙著村里選舉,想當(dāng)個村主任。腦子活絡(luò)的他,擅長套近乎,拉關(guān)系,湊人緣,突然在村里變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等他走馬上任時,孩子已經(jīng)呱呱落地,是個兒子。小家伙頭發(fā)烏青,鞋拔子臉,兩眼滴溜溜地轉(zhuǎn),簡直是跟陳德明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姆媽自作主張?zhí)嫱鈱O取了個學(xué)名,叫“陳學(xué)好”。陳學(xué)好太可愛了。外婆家的女將們都爭搶著要抱他。因大姐沒有家娘(婆婆),姆媽此時又顯出十二分的熱情,自告奮勇地要幫著帶外孫。二姐此時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笑得很斯文,把陳學(xué)好抱在懷里,像模像樣地哄著,說出來的話卻仍舊不含糊:“姆媽帶外孫?你老人家自個兒懶得骨頭生銹了。”三姐更是叫苦不迭:“到時啥事都是我的。”姆媽趕緊表白:“放心,我一定會親力親為?!?/p>

但陳德明卻并不領(lǐng)情。走了官運(yùn)的他,開始兩眼朝天,對堂客挑三揀四,對丈母娘愛答不理。這讓姆媽很是不滿,悄悄嘀咕道:“還是五癩子好,至今遇到我都是畢恭畢敬?!蔽灏]子每逢過年過節(jié),都會給我姆媽捎點(diǎn)東西,家里門框壞了,屋頂漏雨啥的,直消姆媽一聲喊,立馬就來修修補(bǔ)補(bǔ)。大姐得知,頗為生氣,說要與他井水不犯河水。陳德明輕蔑地說:“就由著他骨頭發(fā)賤吧,你們母女莫要顛三倒四地把他太當(dāng)一回事。”

大姐趕緊保證,說我才懶得理會他呢。但姆媽對五癩子卻熱情不減,說就當(dāng)他是個干兒子罷了。她甚至還一再替五癩子做媒。我姆媽給他介紹的女子,據(jù)說個個都比我大姐強(qiáng),有做縫紉的,有會理發(fā)的,甚至還有讀過高中的。但五癩子都不為所動。大家正為他對我大姐的癡情感嘆不已時,他卻又突然結(jié)了婚,據(jù)說堂客是從人販子手里買下的。才隔那么三四里路,五癩子也不向干媽打聲招呼,就自個兒鍋碗瓢盆,生兒育女起來。這讓我姆媽很是惆悵,說五癩子到底是一根筋,還真較上勁了。

我進(jìn)初中那年,姆媽突然下定決心重新做人似的,總是看人臉色說話。對陳德明小心翼翼,甚至對大姐也百般遷就起來。無論我們?nèi)绾握f大姐不賢,她也絕不肯附和。

村里事情雜,陳德明漸漸地開始流連在外。他不在家時,大姐自得其樂,還力邀我姆媽去做客。這客當(dāng)?shù)貌惠p松,不過是去幫著帶孩子罷了。陳學(xué)好一天天長大,到三四歲時,顯出異常的頑皮好動。大姐顧不上管他,因?yàn)樗纸佣B三地懷孕、打胎,生孩子,最終成了一男兩女的母親。孩子一多,姆媽是越發(fā)地手忙腳亂,便索性恢復(fù)了她的懶散。大姐也是個馬虎人,母女倆都愛上了打牌,由著這三個孩子陳學(xué)好、陳學(xué)優(yōu)、陳學(xué)佳搗蛋不止。家里成了小孩的打斗場所,竟至于端出來的碗個個殘缺;柜子,桌子,不是缺腿,就是缺門。沙發(fā)買來才一個月,就被孩子們掏出好幾個洞;鞋子沒幾雙齊全的,總是門后一只,豬槽邊一只,雞窩里還趴著帽子。

當(dāng)時電視劇《濟(jì)公》放得很火,我那三個外甥模仿濟(jì)公活佛不用化妝。他們破衣爛裳,蓬頭垢面的,拿著把蒲扇搖啊搖,嘴里“呀呀”唱得真切: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

小孩穿得像叫化子;大人的衣服貴是貴,擱在柜子里舍不得穿,由著它蟲叮鼠咬,過年過節(jié)了,翻出來一看,竟?jié)M是窟窿眼。但是沒關(guān)系,大姐去買新的來,由我姆媽通宵趕工,絞邊熨平縫扣子。第二天全家五口光光鮮鮮出門,儼然一個幸福家庭。一家人都胖。大姐更是胖得像個茶壺,笑得咕隆咕隆地直冒泡,只是嘴里不再提“愛情”兩字了。

當(dāng)時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陳德明貪污。我姆媽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忙出面辟謠,主動請了鄉(xiāng)干部來查。鄉(xiāng)干部一進(jìn)門,不禁傻眼,打死不信這個狗窩一樣的家庭有多少余錢。大姐家因邋遢而逢兇化吉,陳德明繼續(xù)當(dāng)他的村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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