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隊長問到白姐溝那邊誰去護青時,滿屋子黑壓壓的頭都低了下去,人們仿佛得了集體困倦癥,個個把腦袋勾在胸前,微閉雙眼一言不發(fā),有甚者還假裝睡著了發(fā)出了輕微鼾聲。
那時候,在科爾沁草原上馬鹿、野豬滿山遍野跑,一到苞米谷子甩穗時,它們成群結(jié)隊擁入地里禍害莊稼,必須及時派出專人看護。護青本來是一件很寂寞的活兒,黑燈瞎火的去山溝里跟那些野生動物打交道尤其危險。所以人們寧愿在烈日下鏟地曬出一身臭汗掙一份工分,夜里摟著老婆睡個安穩(wěn)覺,也不愿去干護青這種輕閑活兒。何況白姐溝還有一座神秘的荒墳,又有一個瘆人的傳說。據(jù)說,每當夜半時分,總有一個穿著白衣的女人站在荒墳上又哭又笑,把整個山溝彌漫成人們不敢涉足的恐怖谷。誰敢在夜間去那里護青?
隊長老豬皮般的額頭上又多了幾道皺褶,說,誰要是去白姐溝護青,加雙倍工分。
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只細細的胳膊高高地舉了起來。大家用眼角的余光一掃,便知這是誰的胳膊了,于是從集體困倦癥中驚醒過來發(fā)出哄堂大笑。當時白藝拉只有16歲,因為自小體弱多病營養(yǎng)不良,瘦得十二根肋骨從衣服外面都能數(shù)個一清二楚。他家祖祖輩輩在草原上放牧說書,到他這個輩兒卻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白藝拉被馬踢過卵蛋差點成了殘廢,他干不了重活兒,只能跟著婦女隊后面,面對大小肥瘦不等的后臀鏟地,常常面紅耳熱抬不起頭,所以一直想找個機會改變一下自己。
隊長不敢相信地問,你不害怕?
白藝拉說,我不怕。
隊長說,你憑什么不怕?
白藝拉說,我家有紅紫檀四胡。
大家又一次爆發(fā)出山崩海嘯般的笑聲。
但白藝拉那只細細的胳膊依然高高地舉著,就像在牛糞堆上長出來的一棵豆芽,雖然弱不禁風(fēng),卻固執(zhí)而頑強地伸長著。白藝拉帶有幾分稚氣的黑瘦臉上寫著敢赴刑場絕不回頭的勇敢。
隊長也笑了說,野豬可是聽不懂你的四胡音樂。
白藝拉梗著脖子說,我還有扎槍,還有長鞭子,還有銅鑼……
隊長把白藝拉高舉著的細胳膊輕輕地按下去,用心疼的目光看著他說,知道你跟著婦女隊干活兒也很吃力,想找一個輕閑活兒干。
不!白藝拉立刻否認說,我看大家都不敢去白姐溝,我想試試。
婦女隊長翁根瞪了一眼白藝拉,示意他別逞能。
白藝拉不屑。
隊長終于感動了,說,行了,你先試試吧。但是工分不能給你雙份,因為你本來是半個勞力,給你成人工分對你來說已經(jīng)是雙倍工分了。
白藝拉低頭尋思片刻,一口應(yīng)承下來。在一片贊美的目光里,翁根的眼神尤其熱烈。從此,兩人的草民野史便拉開了序幕。
那天,白藝拉在白姐溝的莊稼地旁邊搭了個窩棚,窩棚里鋪了些干草,干草上鋪了他父親生前留下的白茬羊皮大衣,又把他父親留給他的四胡琴掛在了窩棚的梁子上。他把一切安頓好了,還特意去荒墳上偵查了一番?;膲炂鋵嵤莻€小小的土包,上面長滿了野草,旁邊孤立著一棵歪脖子榆樹,周圍再沒有其他特別的東西,更沒有幽靈出沒的痕跡。白藝拉不禁想,世上哪有鬼?許多事情往往是人自己嚇唬自己。
當白藝拉放心地回過頭來時,立馬嚇得頭發(fā)一根根直立起來,兩條細腿像面條般軟綿綿的挪不動地方了。他看見不遠處站著一位白衣女人,正齜牙咧嘴向他怪笑。正是落日光景,白衣女人站在逆光處,面孔看不大清楚,只聽見怪怪的笑聲,把白藝拉嚇得褲襠里立馬濕了一大片。
怎么了?是我。翁根輕聲招呼。
我知道。你把我感動得簡直不知所措。白藝拉故作鎮(zhèn)靜。
翁根嘻嘻笑。
白藝拉奇怪地問,你怎么來了?
翁根說,我擔(dān)心你害怕,過來陪你一宿。以后你習(xí)慣了就不害怕了。
白藝拉裝腔作勢很男人般地邁著方步走過來說,我一個男人大老爺們兒怕啥?
翁根嘿嘿笑,明顯有嘲諷的意味。
白藝拉問,你來我這兒,你家里人知道嗎?
翁根說,我出來時向家人撒謊說去鄰村舅舅家的。
白藝拉站到翁根身邊,翁根比白藝拉整整高出一頭。翁根當時已經(jīng)是19歲的大姑娘,比白藝拉整整大了三歲,身體發(fā)育也相當豐滿,白藝拉站在她旁邊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小弟弟。他們在幼年的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玩小皇上娶大娘娘的游戲,白藝拉當小皇上翁根作大娘娘。小皇上娶大娘娘是從白藝拉的父親那里聽來的故事,他們模仿著玩兒,玩得津津樂道。大娘娘摟著小皇上睡覺,小皇上要撒尿,大娘娘幫他把小雞雞拿出來。翁根因此而對白藝拉沒少進行性侵犯。白藝拉也樂此不疲。后來他們逐漸長大了,游戲不玩兒了,但翁根依舊像大娘娘般呵護著小弟弟皇上。
天色漸漸黑了。白藝拉領(lǐng)著翁根鉆進窩棚。白藝拉點上了馬燈,窩棚里豁然亮堂起來。翁根的目光一下子落到掛在梁子上的四胡琴上。這把四胡琴是用紅紫檀木做成,上面雕刻著龍鳳祥圖,鑲嵌著金銀珠寶,是白藝拉家的傳家寶,究竟相傳了多少代?連白藝拉的父親都說不清楚。不知是祖墳安放的風(fēng)水地的緣故還是遺傳基因的原因,白藝拉家族每一代都會出一個出色的藝人,一代一代傳下來,他們家族成了草原上負有盛名的藝術(shù)人家。古今中外的故事,民族英雄的傳奇,民間的文化藝術(shù)都是通過他們世世代代傳播下來流傳至今。然而,白藝拉家族并沒有因為代代出藝人而興旺發(fā)達,反而生活一代比一代衰敗,人口一代比一代減少,到白藝拉這一輩只剩白藝拉一根獨苗。白藝拉剛剛懂事以后,常常看著掛在墻上的四胡琴發(fā)呆,白藝拉的母親知道丈夫的靈魂又回來了。白藝拉的母親堅決反對孩子學(xué)四胡琴,她認為就是這把四胡琴把他們家族衰落到如今這種地步,家里窮得孩子都念不成書了??墒前姿嚴呀?jīng)著了魔一樣迷上了四胡琴,一有空閑就拉琴,但因為無人指教總也找不到調(diào)。白藝拉的母親說,你想學(xué)好四胡琴演奏,必須在黑夜里到墳頭上拉琴,這樣才能學(xué)深學(xué)透。她的原意是嚇唬兒子,讓他放棄學(xué)琴的念頭。白藝拉卻信以為真,趁母親不備,黑夜去了墳地。墳地里一片寂靜,偶有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賊風(fēng),像一只冰涼的手般撫摸一下后頸。白藝拉全不顧這些,閉著眼睛拉呀拉。忽然他的父親顯影了,父親坐在對面拉起了四胡琴,他就跟著拉,一直拉到天亮。父親突然不見了,但父親的四胡琴聲依舊悠揚在墳地里。白藝拉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悅耳的琴聲是從自己的四胡琴里發(fā)出來的。就這樣,白藝拉學(xué)會了拉四胡,而且拉得比前輩們有過之而無不及……endprint
拉一曲吧。翁根指著四胡琴對白藝拉說。
白藝拉自然愿意在翁根面前露一手,飛快地取下四胡琴,問翁根,拉哪一段?
翁根說,就拉《姑娘出嫁》吧。
好。白藝拉調(diào)好了琴弦,微閉雙眼,右手拉弓,左手的四指在四胡的琴弦上滑動一下,低緩的旋律由遠而近。隨著白藝拉四個指頭的歡跳,琴聲時而歡躍,時而悲泣,時而低回徘徊,把姑娘出嫁時的心境表達得淋漓盡致。
翁根聽著聽著,被琴聲打動了心魄,桀驁的頭顱一下子勾了下來,兩行熱淚順著鼻翼靜靜流淌。前些天,公社武裝部長的傻兒子托人向她提親了,家人同意,只等她點頭。翁根一邊聽《姑娘出嫁》的音樂,聯(lián)想到自己將來的命運,不免哀婉流淚。
恰在這時,白藝拉的琴聲戛然停止。白藝拉說,哎呀,野豬來了,外面好像有動靜。
翁根迅速抹掉眼淚,支棱耳朵細聽。外面果真有響動。
白藝拉拿了扎槍,翁根抓起銅鑼,兩人悄悄推開窩棚的門,只見幾十雙綠光唰唰聚焦到他們身上,驚得兩人仿佛涉身幽靈群般的感覺。正當白藝拉嚇得縮成一團躲到翁根身后瑟瑟發(fā)抖時,“咣”的一聲銅鑼響,幽靈們四處逃散去。在翁根一聲聲敲鑼聲中,一群兔子、狐貍、其中還有一匹灰狼一步一回頭跑了。原來,白藝拉的四胡琴聲引來了這一群狐朋兔友聽眾。
白藝拉從翁根身后走出來自鳴不凡地說,看見沒有?我的四胡音樂多有魅力。
翁根雖然嘿嘿地嘲笑白藝拉的膽小,但對四胡音樂的魅力已經(jīng)確信無疑。
回到窩棚,白藝拉不敢繼續(xù)拉四胡。白藝拉生怕自己的琴聲招來更多的野生動物,如果野豬和馬鹿也來湊熱鬧,那就麻煩大了,莊稼地可要遭殃。白藝拉往翁根身邊靠了靠。翁根說,別害怕,野豬和馬鹿聽不懂音樂,你沒聽人說“對牛彈琴”嗎?只有狗科動物有靈性,才愿意聽音樂,但它們不會傷害你。
白藝拉似有所悟,又拿起了四胡琴。
整個夏天,白姐溝里熱鬧非凡。每到夜晚,白藝拉的四胡琴聲回蕩在白姐溝上空。窩棚周圍聚攏許多狐朋兔友。那匹灰狼也常常來光顧。灰狼不僅僅是來聽音樂,更重要的是趁樂打劫,在狐朋兔友們陶醉在音樂聲中時進行偷襲,往往事半功倍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有時候,白藝拉頭疼腦熱不拉四胡琴,那匹灰狼就站在南面的山岡上仰天長嘯,發(fā)出瘆人的嚎叫?;蛟S是這匹狼經(jīng)常出沒于白姐溝的緣故,這一夏天野豬和馬鹿一次都沒來禍害莊稼。
玉米開始甩穗灌漿時,白藝拉偷偷約了翁根。那時候武裝部長的傻兒子來家里相親,翁根正鬧心。見翁根悶悶不樂,白藝拉百般獻殷勤。白藝拉掰幾穗玉米來,給翁根燒玉米吃。按規(guī)定,生產(chǎn)隊不允許護青人隨便燒苞米吃。但是,白藝拉約來翁根的目的就是讓她嘗鮮。白藝拉在窩棚里攏了一堆篝火,剝?nèi)ビ衩椎钠ぷ樱延衩追旁谔炕鹕蠠?,一股噴香味道撲鼻而來,趕走了翁根的煩惱。翁根坐在白藝拉的對面,津津有味地吃起了白藝拉燒烤的玉米。白藝拉自己不吃。白藝拉很男人般地只顧給翁根烤玉米。白藝拉烤熟一個,翁根就吃一個。白藝拉很自豪,不時夸獎自己說,我行吧,我烤的玉米好吃吧。翁根贊許地瞅著白藝拉,依舊啃玉米。翁根連吃了四穗兒玉米,打了個飽嗝兒不吃了。翁根說累了,想睡覺。翁根把白藝拉扔在一邊,自顧和衣躺下了。翁根因為有心事一時睡不了,翻來覆去地折騰,后來面朝里躺著不動了,也許睡著了,也許沒睡。翁根的肥臀正對著白藝拉。白藝拉一邊烤玉米一邊吃一邊欣賞翁根的肥臀,啃玉米啃得越加香甜。白藝拉吃飽了,把玉米皮子和玉米棒子放在火堆里全部燒掉,一點把柄都沒留。
后半夜天氣漸冷。白藝拉挨著翁根躺下,猶如一條細蛇趴在母牛身邊,面對翁根龐大的后臀簡直是茫然失措。白藝拉緊緊貼在翁根身上,渾身熱乎乎的。雞叫時分,白藝拉昏昏欲睡。這時候白藝拉的小雞雞卻意想不到地蘇醒了。自從被馬踢了以后,它一直是萎靡不振,今天仿佛從翁根身上嗅到了某種氣息,一點點地精神起來。翁根可能感覺到了異樣,一翻身揪住小東西,然后不禁哀嘆一聲,天啊,你什么時候長大?
白藝拉從迷迷糊糊中驚醒,無意中摸了一下翁根的臉,發(fā)現(xiàn)她滿臉淚水。
你哭了?白藝拉問。
翁根一聲嘆息。
灰狼的嚎叫聲恰在這個時候傳來,把翁根嚇得緊緊抱住了白藝拉。
沒事,別害怕。白藝拉很男子漢地安慰著翁根,小手在翁根身上胡亂進行安撫。
灰狼叫了幾聲,沒能喚來四胡琴聲,也就不叫了??墒前姿嚴男∈謪s漫無邊際地在翁根身上胡亂游動。突然,白藝拉像是被刺猬猬扎了一樣,急速抽回手問,怎么是有毛了呢?
翁根掐了一下白藝拉的大腿說,不用著急,你也快了。
從那以后,白藝拉每天撒尿時總要看看自己的那個地方長沒長毛。然而不爭氣的小雞雞依舊那般細,依舊那般光禿禿。白藝拉極度困惑。
(2)
入冬以后,地里的莊稼都拉進了場院里,用不著白藝拉去護青了。一夏天的護青,白藝拉成績斐然,白姐溝的莊稼顆粒未損,隊長不僅表揚了他,還獎勵了雙倍工分。白藝拉在心里感激著那匹灰狼。翁根卻在私下悄悄說,你應(yīng)該感謝你的紅紫檀四胡。
白藝拉一琢磨,覺得有道理,給翁根賞了一個飛吻。
白藝拉閑下來還得拉四胡琴。那時候白藝拉的母親不再反對他拉四胡,反而常常聽著聽著不由落淚。白藝拉知道母親是在思念故去的老伴兒。
夜深人靜了以后,白藝拉就收起四胡琴。他怕影響母親休息。母親睡著了,白藝拉卻沒有睡意。在一夏天的護青生活中,白藝拉不經(jīng)意中坐下了夜出晝睡的毛病?;氐郊依?,晚上他無論如何睡不著覺,睡不著也不能拉四胡琴,他就瞎折騰,偷偷摸摸爬起來翻家里的老底兒。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再翻也翻不出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來。忽然,那個放在外屋的棺材一樣的大木頭箱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自從白藝拉的父親去世以后,這個木頭箱子大概沒人打開過,上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鎖頭也生銹了很寂寞地把守著箱子。白藝拉小時候曾經(jīng)問過母親那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白藝拉的母親含糊地告訴說都是舊書。白藝拉又問什么是舊書。白藝拉的母親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白藝拉糾纏著母親要看看。白藝拉的母親生氣了,一巴掌打過來罵道,看什么?沒出息!好好念書,將來當大官兒。白藝拉很聽話,書是好好念了,但大官兒沒當成,連小官兒也沒有當成,小學(xué)畢業(yè)要念初中時家里卻供不起了,讓他半路輟學(xué)回家了。所以,白藝拉對箱子里的舊書一直耿耿于懷。趁母親睡覺,白藝拉費了好大勁才打開了箱子,一股發(fā)霉味兒直撲鼻子,白藝拉連連打了幾個噴嚏。白藝拉定睛一看,箱子里滿滿一下子,全是黃表紙上用毛筆寫成的線裝書。白藝拉好奇地翻了翻,《蒙古秘史》、《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故事書躍然眼前。起初白藝拉沒在意,隨便拿起一本閱讀,一下子陷進了《五鼠鬧東京》的動人情節(jié)里。endprint
從那以后,白藝拉完全迷上了這些故事書,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迷上了網(wǎng)絡(luò)游戲一樣,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只要晚上母親一睡覺,白藝拉就偷偷到外屋拿出書來看,看完了還不過癮,第二天跑到翁根家復(fù)述一遍。白藝拉記憶超群,把故事中的人名地名包括一些細節(jié)如數(shù)家珍般倒背如流。開始只有翁根在那里津津樂道地聽,她被白藝拉激情飛揚的講述所打動,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時而發(fā)出哈哈大笑,時而嘆息連天,時而哭天抹淚。家里人很不理解翁根的這種變態(tài)舉止,好奇地湊過來聽,結(jié)果全家人都成了白藝拉的粉絲。
后來,白藝拉的母親發(fā)現(xiàn)燈油總是不翼而飛,便起了疑心,夜里假裝睡覺一下子把偷看故事書的白藝拉抓了一個現(xiàn)行。但白藝拉的母親沒責(zé)罵他,她沒能供兒子念書心里一直愧疚,只是心疼燈油,便說,你看書可以,但只能在白天看。
數(shù)九寒天里,社員們夜以繼日趕著打場院。大家干得熱火朝天。白藝拉卻站在一邊凍得直哆嗦。白藝拉干不了打場院的重活兒,技術(shù)活兒還輪不到他,他只能站在一邊哆嗦。隊長看著他心疼,說你回家吧。
白藝拉不肯,回家誰給工分?他觍臉跟隊長說,讓我打更吧。
隊長嘲笑道,你夜里干活兒上癮了?
白藝拉懇求說,我干不了打場院的活兒,你就讓我打更吧。
隊長立馬變得嚴肅起來,說,打更看場院可不是像護青那樣輕閑,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工作,既要防火又要防盜還要防止牲口進場院吃糧食,你行嗎?
白藝拉挽袖子露出細胳膊摩拳擦掌道,我保證行。
隊長哈哈大笑說,你是否又要拿出你那個四胡琴吧?
白藝拉搖頭。
隊長問,那么你拿什么作保證?
白藝拉說,我護青坐下毛病了,夜里睡不著覺。
隊長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嗯,打更最重要的是不能瞌睡。
白藝拉就這樣當上了更夫。
白藝拉確實不瞌睡,他精精神神地進進出出,把場院里的旮旯犄角查看得連耗子都不敢出洞。一見沒有情況,白藝拉回到更房暖和暖和。馬燈把小小的更房照得亮亮堂堂,白藝拉的書蟲開始在心底里拱動。白藝拉從懷里掏出早已揣熱的故事書,攤開在馬燈下細讀起來。白藝拉簡直是一箭三雕,既節(jié)約了自家的燈油,又能看故事書,還能掙工分。白藝拉樂不自制。起初,白藝拉擔(dān)心被隊長抓住,一般都在打夜班的社員們收工回家之后才看書。后來吊胃口的故事情節(jié)使他難以自持,只要屋里沒人,白藝拉就如饑似渴地看書,但兩耳始終支棱著聽外面的動響。外面一有腳步聲,白藝拉就麻利地把書藏起來,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迎接來人。
翁根偶爾溜進更房聽白藝拉講故事。兩人沉浸在故事里的動人情節(jié)里,成了患難與共的生死之交。那時候白藝拉的才華徹底征服了翁根。翁根從家里偷來土豆,扔進更房的火爐里,半個小時土豆就燒熟了,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翁根扒出土豆,一邊剝皮一邊認真聽白藝拉講故事。翁根把剝好皮的土豆往白藝拉嘴里送,自己卻不吃。白藝拉還不知好歹,埋怨翁根妨礙他看書。翁根回到家復(fù)述白藝拉講的故事,然而她講得簡直像沒放鹽的糊糊粥一樣一點滋味兒都沒有。于是,翁根的家人也陸陸續(xù)續(xù)來更房聽白藝拉親自講的故事。
屯子不大,一傳十十傳百,白藝拉能講故事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屯。社員們在夜班間隙也來更房要求白藝拉講故事。白藝拉不敢,他怕隊長知道了撤他的職。社員們發(fā)誓不告訴隊長。白藝拉仍然不敢,他怕隊長突查他的崗。有精明的社員出招,派人站崗,只要隊長一露頭就發(fā)出暗號,這邊的故事會就暫告一段落。白藝拉在眾人的要挾下不得不就范,故事開始講得很拘謹,但講到精彩處,他依舊把持不住自己,口若懸河,神采飛揚,迷倒一大片聽眾。
正如世間任何秘密總是會暴露一樣,白藝拉在打更期間給社員講故事的風(fēng)聲終于吹進了隊長的耳朵里。隊長很不客氣地訓(xùn)斥了白藝拉,你這是在破壞生產(chǎn),知道不?
白藝拉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隊長說,鑒于你是初犯,原諒你一次,以后再發(fā)生類似事件,回家講故事去。
白藝拉又老老實實地點頭。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社員們把打下來的糧食用谷草苫好,回到更房里歇息。他們要求白藝拉講故事。白藝拉死活不干。社員們說,沒事,今天晚上下大雪,干不了活兒,你講故事不算是破壞生產(chǎn)。
白藝拉說,那也不行,場院里沒人干活兒,更得勤看,怕有人偷糧食。
有經(jīng)驗的老社員恥笑他說,下雪天哪個傻B賊敢偷糧食,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隊長過來查崗怎么辦?白藝拉還是擔(dān)心。
隊長的姐夫老包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剛才看了,隊長家的燈早就熄了,估計這陣子隊長正摟著他的胖娘們兒干夜班呢。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白藝拉開始講述《三俠五義》。這天晚上,白藝拉受到了出生以來的最高待遇,社員們有的給他沏茶,有的從家里拿來了夜宵,有的拿不出東西的自告奮勇替白藝拉巡視場院。翁根一直在左右伺候。白藝拉講到半夜,停下來說,天不早了,明天還要掃雪打場院,大家請回吧。
此時故事正發(fā)展到節(jié)骨眼兒上。社員們遲遲不愿離去,要求白藝拉繼續(xù)講。但白藝拉說什么也不講了。突然,隊長從炕頭上坐了起來。誰也沒發(fā)現(xiàn)隊長是什么時候潛伏進來偷聽故事的。白藝拉嚇得差點給隊長跪下。不料,隊長說,你這不是故意賣關(guān)子吊大家的胃口嗎?講吧。
白藝拉的嗓子里發(fā)出顫音說,隊長,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們讓我講的。
沒曾想隊長的興趣根本不在追究誰的責(zé)任上,他也在急著聽下回分解。隊長說,啥也別說了,你講吧,我不批評你。隊長回過頭來對老包說,姐夫,你辛苦一下吧,出去看場院,出了事兒你負完全責(zé)任。
老包知道自己多嘴了,只好認倒霉。
那天晚上的故事會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早晨。結(jié)束后,隊長特意把白藝拉請到家里,與他共進早餐,使白藝拉頭一次體驗了被人抬舉的美好心情。
然而,白藝拉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雖然也偷看書,但沒有隊長的批準絕不開故事會,他把翁根也拒之更房門外。翁根質(zhì)問,你為什么這樣對待我?endprint
白藝拉說,都是你惹的禍。
翁根氣得在更房門口撒了一泡尿走了,再沒回顧。
(3)
臨近春節(jié),生產(chǎn)隊里打完了糧食,送完公購糧,各家各戶分糧分紅就放假了。這個時候是屯子里最殷實最清閑的季節(jié),人們在白天去幾十里以外的供銷社辦年貨,夜里自娛自樂。所謂娛樂無非是打牌,或者走家串戶聊天,最大的娛樂便是請藝人說書。白藝拉的父親去世之前,每到這個季節(jié)屯子里必定要請他說書。白藝拉的父親去世之后,有些個年頭沒這個高層次的娛樂活動了。
生產(chǎn)隊放假了,白藝拉也用不著去打更,待在家里神不守舍。那時候,白藝拉已經(jīng)把一箱子故事書全部啃完,并且能夠一字不差地給別人講述。他有時候不免奢望自己能夠像當年的父親一樣被請到隊房里,坐到高高的座墊子上,在陣陣喝彩聲中一展才華??蓻]想到的是今年隊長從外地請來了老烏力格爾沁。
老烏力格爾沁年事已高,死眉塌眼,滿口牙所剩無幾,說話時還一個勁兒跑風(fēng)。白藝拉有點不服氣。白藝拉不相信他能講出什么好東西來。
夜里,隊長派婦女隊長翁根帶幾名年輕女社員,把保險燈的玻璃罩擦得锃亮透明,把火爐子燒得通紅滿屋子暖烘烘的。這時,人們吃完了晚飯陸續(xù)來到隊房。隊房是個三間大統(tǒng)房,三面大炕燒得滾熱。先來的人們在閑聊,歲數(shù)大一點的抽著自己卷的旱煙,年輕小伙子大姑娘們吃著自家炒的爆米花或者嗑瓜子,屋里充滿了節(jié)日的氣氛。老烏力格爾沁遲遲不到,把大家急得像餓極了的羊群一樣擁到門口翹首以待。白藝拉也擁擠在人群里東倒西歪的。白藝拉家窮,沒有爆米花,更沒有瓜子。翁根擠進人群,擠到白藝拉身邊。翁根渾圓的乳房正好壓在白藝拉的臉上,把白藝拉壓得喘不過氣。翁根的手悄悄摸過來,白藝拉趕忙往外推,說,干什么呀,你?
翁根趴在白藝拉的耳朵上說,給你瓜子。
一大把瓜子隨之裝進了白藝拉的衣兜里。
恰在這時候,人群呼啦一下讓出一條甬道。隊長攙扶著老烏力格爾沁無限風(fēng)光走進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后生,后生手里高高舉著一把四胡琴。看得出老烏力格爾沁喝酒了,滿臉皺褶繃開了,黃皮拉瘦的面部也涂上了一層紅暈。人們七手八腳上前,把老烏力格爾沁連扶帶抬讓他坐到了早已準備好的厚厚的座墊子上。
白藝拉羨慕極了,早把嗑瓜子這件事忘在腦后,爭先恐后擠到了老烏力格爾沁面前。在白藝拉幼年的記憶中,每當父親說書,他總是坐在父親的大腿上,聽著那種聽不懂的音樂和聽不懂的歌詞,如今記憶已經(jīng)模糊,真想重溫幼年的夢。白藝拉剛坐到老烏力格爾沁跟前,隊長很不客氣地說,小孩子遠點兒去。
白藝拉眼眉一挑說,誰是小孩子?
隊長不理,扯著嗓子喊,耳朵背的、視力差的老年人坐到前邊來。
白藝拉悻悻而退。
隊房里塞滿了男女老少,大概全屯除了傻子、聾啞、癱瘓者以外的人都來了。當然還有白藝拉的母親也沒來。白藝拉的母親不來聽書的原因很復(fù)雜。她不是不愿意聽說書。她從小是個聽書迷。也是因為愛聽說書,她反叛家庭執(zhí)意跟說書的丈夫結(jié)合的。白藝拉的母親之所以不來,主要是怕觸景傷情懷念丈夫,陷入無盡的痛苦中。
老烏力格爾沁不急著說書,他在那里盡情地享受著婦女隊長翁根給沏的釅釅的濃茶和生產(chǎn)隊專門為他準備的“大生產(chǎn)”牌香煙,其間還跟周圍的人和藹地拉家常。白藝拉聽見老烏力格爾沁說到了他父親的名字,心里好不自豪。
隊長一聲咳嗽,屋里鴉雀無聲。同時,中音四胡的共鳴聲繞梁而過,送進每個聽眾的耳膜里。老烏力格爾沁微閉雙眼,長長的手指頭在胡弦上歡跳。隨著四胡的舒緩音調(diào),老烏力格爾沁終于張開了滿口沒幾顆牙的嘴巴,發(fā)出渾濁的聲音,那聲音仿佛從遠古飄來,帶著幾分滄桑幾分激越,繼而化作冰山雪水般不可遏制地涌來。白藝拉忽然覺得一股激情在胸中澎湃,使他興奮得不能自已,眼睛始終盯著老烏力格爾沁的四胡演奏,耳朵卻把那個原生態(tài)的聲音一字不落地收錄進來儲存在腦海里。白藝拉頭一次領(lǐng)略了什么叫藝術(shù)。以前他總覺得自己能把書上的故事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講述給大家聽,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了。如今,他在老烏力格爾沁面前卻羞色難當無地自容。老烏力格爾沁在四胡美妙的伴奏聲中的演唱,渲染著故事的氛圍和情節(jié),使聽眾時而哈哈大笑,時而掩面抽泣,時而感天動地。老烏力格爾沁不動容的講述,牽著聽眾去追問故事的結(jié)局。
一晚上的時間很快過去了?;氐郊依铮姿嚴d奮得徹夜不眠,他在黑暗中盯著掛在墻上的四胡琴,真想取下來模仿著老烏力格爾沁說上一段。可是,母親在那邊睡得正酣,他不想影響她休息。白藝拉知道母親的一生太不容易了,年紀輕輕就守寡,獨身一人拉扯著他長大。生活對她似乎沒有多少溫?zé)幔ㄒ坏南M褪前阉B(yǎng)大成人。所以,白藝拉處處孝敬母親,很少惹她生氣。在白藝拉的感覺中,這天的后半夜如此漫長。于是,他在被窩里偷偷背誦老烏力格爾沁在故事中穿插的頌詞。白藝拉知道這些頌詞是在書本上根本找不到,都是通過烏力格爾沁們口頭傳下來,一代接一代傳下去的。黎明時分,白藝拉嘴里念念有詞地睡著了,卻在迷迷糊糊中突然大喊“好一個金毛鼠,哪里跑!”把母親嚇得激靈一下坐起來,問,老鼠在哪兒?
白藝拉只好說,它跑了。
第二天,老烏力格爾沁讓隊長陪著來到白藝拉家。這簡直讓白藝拉受寵若驚。白藝拉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烏力格爾沁是個瞎子。老烏力格爾沁說他跟白藝拉的父親是師兄弟,是同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白藝拉的母親又開始抹淚。老烏力格爾沁說白藝拉的父親聰明,記憶驚人,是個少有的天才,師傅特別器重他……
老烏力格爾沁的話音未落,白藝拉咕咚一聲跪倒在老烏力格爾沁面前,說,伯父,我拜您為師,您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老烏力格爾沁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白藝拉的母親卻戛然停止哭泣,嚴厲地呵斥兒子道,你給我站起來,你父親已經(jīng)那樣了,你也想跟著去?
老烏力格爾沁說,弟妹,子承父業(yè),天經(jīng)地義,你就讓他跟我學(xué)吧。
不行!白藝拉的母親一把薅住兒子的耳朵,把他從地上提了起來,說,你好好看看,自古以來的說書人有幾個好命?endprint
老烏力格爾沁有些尷尬,說,弟妹,話不能那樣說,我們說書人也不錯嘛,吃香的喝辣的,還給大家送來歡樂……
得了吧,你下輩子還想當瞎子嗎?白藝拉的母親越說越離譜,直接戳到老烏力格爾沁的短處。隊長不答應(yīng)了,大嬸兒,你這是什么話?你不讓兒子學(xué)藝,那你就說你兒子,怎么能傷人呢?走!隊長扶著老烏力格爾沁頭也不回地過門而去。
白藝拉氣得好幾天沒跟母親說話。
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白藝拉每晚必定去隊房,并占據(jù)一個有利位置,聚精會神地聽老烏力格爾沁說書?;丶液螅姿嚴吭诒桓C里,將老烏力格爾沁講述的精彩段落溫習(xí)幾遍,直至全部背誦下來。第二天,白藝拉到野外打柴禾,一邊打柴禾一邊模仿老烏力格爾沁說書??諘绲纳揭袄锘厥幹粋€尖細的童聲,那童聲雖然激越得有些聲嘶力竭,但依舊喚不醒冬日的沉悶。白藝拉往往打柴禾沒怎么累卻把嗓子喊啞了。
充實而快樂的日子終究要過去。二月二過后,新一年的農(nóng)活兒又開始了。社員們修理農(nóng)具,套上馬車往地里送糞。聽書這種娛樂活動自然就停止了。生產(chǎn)隊給了老烏力格爾沁三百元錢,作為說書的報酬。白藝拉異常驚訝,三百元相當于一個整勞力一年的工錢,那還得是豐收年,可是老烏力格爾沁卻一個多月就掙了。白藝拉正羨慕得垂涎欲滴時,老烏力格爾沁臨行前再次造訪他們家。老烏力格爾沁拿出三百元,對白藝拉的母親說,既然你不愿兒子學(xué)藝,那么把你家那把四胡琴給我吧,我給你三百元。
白藝拉的母親眼睛一亮,緊緊盯著老烏力格爾沁手里的錢,手微微顫抖著往前伸過去。站在一邊的白藝拉一把將老烏力格爾沁的錢推過去說,伯父,這把四胡是我父親的遺物,我不賣。
老烏力格爾沁說,你把它閑著也是閑著,沒什么意義,給我吧,我讓它充分發(fā)揮作用。
白藝拉異常堅定地說,不,我將來要用。
白藝拉的母親不理解地瞅著兒子,半天說不出話。老烏力格爾沁一聲嘆息,無奈地把錢收了回去。
(4)
白藝拉真正入道是從18歲開始的。那年夏天白藝拉依舊包下了白姐溝的護青活兒。兩年來,白藝拉依靠自己的四胡琴這個精銳武器,使白姐溝的莊稼毫毛無損,這不僅在隊長那里建立了威信,更讓翁根萌生了莫名的念頭。
那時候翁根已經(jīng)21歲,成熟得兩個臉蛋像熟透的蘋果一樣紅撲撲的,兩只眼睛像秋后的湖水般明汪汪的,一對乳房像充足了氣的氣球一樣膨脹脹的。翁根整天神不守舍,整夜胡思亂想。
武裝部長的傻兒子來家里求婚,徹底打消了翁根原本心存的一點僥幸。那天,武裝部長的傻兒子走進大門,見翁根的父親正在用柳條編織房壩,便說,哎,你編的炕席不錯嘛。
翁根的父親驚愕得張口結(jié)舌。媒婆扯了一下二傻子的袖子說,孩子,這不是炕席,是房壩。
二傻子說,你真逗,誰說房壩不能做炕席?
翁根的父親聽著也覺得有道理,便站起來向他們點頭打招呼。二傻子上下打量著翁根的父親說,大哥身體還好吧?
媒婆急忙扯一下二傻子的袖子說,他是你未來的岳父,也就是你未來的老丈人,你暫時叫大叔……
二傻子眨巴兩下眼睛說,小樣還好幾個名呢,真麻煩,干脆一步到位得了,老丈人你啥時候把你姑娘嫁給我呀?
為此事,翁根的父親一夜之間頭發(fā)全白了,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二傻子,的確是件鬧心的事??墒怯质樟巳思业牟识Y,新房子都蓋起來了,吐是吐不出來了。翁根心疼了,對父親說,爸爸別操心了,女兒自有辦法,大不了結(jié)婚了再離婚。
翁根的父親搖搖頭不停地嘆息。
翁根曾經(jīng)找白藝拉探討過對付這樁婚姻的策略,白藝拉也沒能提供有價值的對策。眼看到了7月份,離翁根的婚期越來越近了。此時白藝拉正往勒勒車上裝生活用品,準備開進白姐溝安營扎寨。
白藝拉半開玩笑說,跟我私奔吧。
翁根眼睛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興奮了一下,繼而又將腦袋耷拉下來,長嘆一聲說,唉,你哪有那個本事?
白藝拉照舊在白姐溝的荒墳旁邊搭起了窩棚,照舊去荒墳上查看了一遍。荒墳上除了野草更加茂盛以外,旁邊的那棵歪脖樹上多了一個鳥窩,其他沒什么變化。白藝拉剛想離去,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冷笑聲,著實把白藝拉嚇出一身冷汗。又傳來了女人細聲細氣的聲音,謝謝你來看我,快進來坐一坐吧,我等你好久了。
白藝拉知道翁根又在作弄他,抻著脖子四處張望?;膲炆系囊安蓦S風(fēng)搖曳起來。太陽剛剛落山,暮色正在降臨,山野和花草變得影影綽綽,不見翁根的身影。白藝拉強打精神喊,別鬧了,翁根你快出來。
經(jīng)久無回音。突然傳來一個女人嚶嚶的低泣聲?;膲炆系囊安荻检o默了。低泣聲忽然變成尖利的笑聲,一下子把白藝拉嚇癱了。在野草中恍惚看見白色的衣服在飄動。白藝拉調(diào)頭就跑,摔了一跤爬起來拼命跑。
翁根從荒墳上站起來喊,別跑了,是我。
白藝拉一頭摔倒在窩棚的門前。翁根攆上來嘻嘻笑著說,你跑啥呀?
白藝拉一屁股坐起來,臉色蒼白,滿臉虛汗,上氣不接下氣。翁根說,你不是男子漢老爺們兒嘛,一個女人的聲音不至把你嚇成這樣吧?
半晌白藝拉才抬起頭看著翁根說,你嚇死我了。
翁根竊笑說,你不是不信世上有鬼嗎?
白藝拉尋思片刻說,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在一種特殊的心境下,出現(xiàn)與幻覺相吻合的現(xiàn)象,也許這就是鬼。
翁根說,假如我死了,你到我的墳上看望,我從墳?zāi)估镒叱鰜碛幽?,你害怕嗎?/p>
白藝拉不假思索地說,我不害怕。
為什么?
白藝拉回答說,因為我認識你,人害怕的恰恰是沒見過的東西。
翁根哈哈一笑,把白藝拉從地上抱起來,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晚上,翁根仍舊要求白藝拉拉一段《姑娘出嫁》。白藝拉邊調(diào)琴弦邊說,我給你拉一段《小姐上轎》吧。
為什么拉這個曲子?翁根不高興地問。endprint
白藝拉說,因為你很快就要上轎成新娘了。
翁根低頭沉默。
那時候白藝拉的四胡演奏技巧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富有節(jié)奏的《小姐上轎》曲,在他超水平演奏中蕩漾而來。八抬轎子晃悠悠,轎上的姑娘笑盈盈,父老鄉(xiāng)親喜洋洋的場景在四胡聲中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開來,整個山谷里蕩漾著歡樂氣氛。
翁根依然悶悶不樂。白藝拉慢慢放下四胡琴,他痛恨自己不能像老烏力格爾沁那樣邊拉邊唱,因為自己的嗓音依舊是童聲。兩人默默地對坐著,誰也不看誰。外面好像起風(fēng)了,花草的沙沙聲傳進窩棚里,使氣氛顯得更加沉寂。
白藝拉說,你睡吧,我出去看看。
白藝拉拿了長鞭子到外面去了。翁根躺下,聽見外面“啪啪”甩鞭子聲,山谷里回蕩著長久不息的余音。余音過后又是一片寂靜。翁根嘆息。
白藝拉再回到窩棚時,翁根已經(jīng)和衣躺著睡著了。翁根胸部像一對移動的沙丘般隨著她的呼吸上下起伏著。白藝拉幾次往沙丘上瞄準,心慌意亂,渾身燥熱。翁根的鼾聲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先是輕微,后來逐漸加大,最后達到小型拖拉機吼叫般強勁。起伏的沙丘開始劇烈地震顫,偶爾變得像七級地震中搖搖欲墜的丘陵般晃動。白藝拉唯恐那一對丘陵在頃刻間倒塌,慌忙伸出細胳膊一把按住。鼾聲戛然停止。翁根的眼睛明亮亮地照著白藝拉,嘴角上跳出嘲弄的笑靨。白藝拉慌了神,剛想把罪惡的雙手撤回來,翁根卻一把抓住他的小手,輕輕一帶,把白藝拉攬入懷里。
翁根說,你這個色膽包天的小皇上。
翁根舉重若輕地把白藝拉摞到自己的身上。白藝拉仿佛爬上了沙丘,身下松軟得要陷進去的感覺。白藝拉不知自己的褲子什么時候褪下去的,只覺得自己滑進了一條溫潤的河溝里,下邊熱烘烘的。不料,翁根一拱身把他推了下去,叫道,說你色膽包天,你還得寸進尺了,真是傻子點火不怕大。
白藝拉有生以來頭一次領(lǐng)略了什么叫羞恥,提了褲子跑出窩棚再沒回來。
在以后的日子里,白藝拉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不由臉紅耳赤心跳加快。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見翁根,甚至不敢見村里的任何一個同齡女性。一見到她們,白藝拉眼里總是出現(xiàn)一絲不掛的赤身裸體。白藝拉遠遠地躲著她們走??墒?,越躲女人,他的心里腦海里全是女人。在不知不覺中,白藝拉的脖子上凸起了一個喉結(jié),說話聲音也變粗了。白藝拉躲在僻靜處,脫下褲子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下身,翁根所預(yù)言的“你也快長毛了”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白藝拉興奮不已。
深夜,白藝拉躺在窩棚里翁根曾經(jīng)躺過的地方,鼻子里仿佛聞到了翁根身上那股特有的熱烘烘的味道,下邊就硬挺起來,看來被馬踢的內(nèi)傷徹底好了。白藝拉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摸黑坐起來,拿過四胡琴,一遍又一遍演奏《小姐上轎》。窩棚外面就有無數(shù)個特殊聽眾來捧場。那些狐朋兔友聆聽白藝拉的音樂已經(jīng)上癮了。偶爾聽見大灰狼殺戮無辜的聲音,白藝拉停下演奏到外面觀戰(zhàn)。狐朋兔友往四處逃散去。大灰狼總是不慌不忙地從白藝拉眼前走過,嘴上必定叼著戰(zhàn)利品。白藝拉知道它在炫耀自己的戰(zhàn)果。其實,大灰狼是在感激著白藝拉,它把白藝拉當成了自己的朋友。有一次,大灰狼竟然在窩棚門口扔下一只自己所獵獲的兔子走了?;蛟S這次它的獵物比以往多了,自己吃不完,扔給白藝拉一只兔子以示謝意。白藝拉扒了兔皮,在篝火上烤著美美地吃了一頓。
一頓兔子肉不僅滿足了他的食欲,更是激活了他體內(nèi)的雄性荷爾蒙。雄性荷爾蒙拱得他徹夜難眠,像發(fā)情的公鹿一樣躁動不安。但白藝拉當時根本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看著自己的硬棒棒久久地發(fā)呆。當天晚上,白藝拉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見白衣女人走出墳?zāi)?,笑盈盈地向他走來,白藝拉嚇得動彈不得。白衣女人輕輕地走到白藝拉身邊,柔柔地躺在白藝拉的身上。白藝拉想高聲大喊,卻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急得大汗淋漓。白藝拉再一次掉進了那條溫潤的河溝里。白衣女人沒有把他推過去,而是抱得更緊。白藝拉舒服得簡直要昏過去的時候突然醒了。白藝拉看了一下周圍,漆黑一片,別說白衣女人,連一個母蚊子都沒有,一切靜悄悄的。白藝拉坐起來,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一摸,褲襠里涼濕濕的,以為夢里嚇得尿褲子了,再一摸,不像是尿液,黏糊糊的。這是白藝拉第一次遺精。
從那以后,白藝拉一下子變成了男人,唇髭密密扎扎地長了出來,看見女性也不像以前那樣拘束,而是勇敢地走上前直視對方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反而使女孩子羞得勾頭躲閃去。白藝拉感激白衣女人,是她幫他找到了自信,是她把他變成了男人。白藝拉天天晚上盼著白衣女人再度來陪伴他。但是,白衣女人再也沒來他的夢里。白天,白藝拉特意去荒墳上拜訪過白衣女人。正是初秋,荒墳上的花草開始枯萎,草叢中有一對螞蚱蹦來跳去,一只蟈蟈爬到蒿桿上凄慘地唱著挽歌。白藝拉圍著荒墳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荒墳被搗出一個小盆子大的洞,恰像墳?zāi)沟拈T,往里看,依稀看得見白茬茬的尸骨。白藝拉遐想,白衣女人可能是從這個洞里出來走進了他的窩棚??墒亲屑氁豢?,洞口全是兔子的腳印。白藝拉嘆了一聲,用手捧土把洞口堵了個嚴實。白藝拉回到窩棚,取來四胡琴,盤腿坐在荒墳旁,給墳?zāi)估锏闹魅顺艘欢巍锻旄琛罚?/p>
紅紫檀四胡琴
為什么這樣悲傷
白姐溝的孤墳
為什么這樣凄涼
……
白藝拉聽見一個特別的原生態(tài)聲音和著中音四胡,簡直像天籟之音響徹了田野,聽得鳥兒停止了鳴叫,花草停止了搖曳,連他自己都感動得嘩嘩落淚。
幾天以后,白藝拉邀來翁根,讓她欣賞了自己演唱。翁根大驚失色,說,天哪,你怎么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了?
白藝拉問,另一個什么人?
翁根說,烏力格爾沁。
白藝拉很自信地盯著翁根,眼睛噴射出綠光。就在那天夜里,翁根和白藝拉第一次進行了真正意義上的男女交合。也是在那天晚上,白姐溝的莊稼地里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一大群野豬涌進地里,將正在成熟的玉米禍害得七零八落。其時,白藝拉正在一次又一次爬上翁根的沙丘上,激情萬丈地重復(fù)著一個動作。他的耳邊只有翁根的一句“小皇上!小皇上!”千遍萬遍地重復(fù)著,根本沒聽見莊稼地里天翻地覆的聲音。endprint
第二天,白藝拉摟著翁根睡到小晌才醒,一泡尿憋得迅速跑出窩棚,對著向他嬉笑的太陽射出一道彩虹。彩虹射到一半,他再也射不出去了。他看見了滿目慘狀的玉米地。白藝拉從此坐下了每次小便都要留一半的毛病。白藝拉深知這起慘案的后果,自己一年辛辛苦苦的汗水已經(jīng)干凈利索地東流去了。但白藝拉并沒有垂頭喪氣,他很男人般地走進地里,撿了幾穗兒幸免于難的玉米,回到窩棚里,堆起篝火,把玉米放在篝火上仔細地?zé)尽R还蓢娤愕奈兜腊殉了谔鹈壑械奈谈鶈拘蚜恕?/p>
起來吧,早餐好了。白藝拉把一穗兒烤熟的玉米送到翁根嘴里。
翁根大口咬了一下說,噢,真香。
翁根坐起來,裸著身子狼吞虎咽地吃著烤玉米,貪婪的程度絕不亞于昨晚一次次要白藝拉的那種狀態(tài)。
白藝拉說,昨晚你的地里進了一頭公豬,可是我的地里進了一群野豬。
翁根一怔,嗖地躥出窩棚。白藝拉只聽見翁根“媽呀!”一聲大叫,再沒動響了。白藝拉跑出去一看,翁根被嘴里的玉米粒兒噎住翻了白眼兒。白藝拉費了很大勁,才讓翁根把卡在氣管里的玉米粒兒吐了出來。翁根的眼淚一直在流,不知是被玉米粒兒噎的還是為白藝拉傷心。白藝拉相信是后者,說,沒事,大不了罰一年的工分。
翁根柔柔地倒在白藝拉的懷里。
白藝拉哄走了翁根,用草繩子把自己五花大綁綁起來,送到了隊長面前。盡管態(tài)度好得讓人感動,那也未得到赦免,隊長毫不留情地罰了白藝拉一年的工分,還罪加一等——今后不許護青。
比白藝拉更倒霉的是翁根。翁根失身后倒是沒怎么后悔,想起要跟武裝部長的傻兒子結(jié)婚,反倒產(chǎn)生一種些許平衡的感覺。過了兩個月后,翁根忽然感到不適,胃里總是反酸,時不時還要嘔吐,這才想起自己兩個月沒來例假。翁根開始惶惶不可終日,她盡量躲避著那些疑問的目光。但是,就像棉花里包不住火苗一樣,不爭氣的肚子一天比一天膨脹起來。
那年,除了白姐溝的莊稼遭受野豬禍害減產(chǎn)外,又是個豐收年。豐收年自然是要請藝人說書的。老烏力格爾沁照例被首選邀來說書。白藝拉雖然心里不服氣,覺得自己的說書水平不亞于他,但是藝術(shù)被大家認可才叫藝術(shù),不被認可之前,白藝拉還是老老實實地當聽眾。那時候,老烏力格爾沁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來說書,基本上江郎才盡口袋里的東西所剩無幾。所以,他每晚說書都想法消磨時間,故事推進速度異常緩慢。不到半夜,大家紛紛打哈欠,也有人竟然枕著老烏力格爾沁的腿打起了呼嚕。老烏力格爾沁哈哈一笑,講了個段子:說康熙年間北方發(fā)生了瘟疫,康熙派大臣下去了解疫情。大臣回來稟報,疫情很嚴重??滴鯁?,死人多嗎?大臣說多,基本上都死了。康熙大驚,怎么會死那么多人呢?大臣說,我把睡覺的都算成死人了。說完,老烏力格爾沁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今晚的故事就講到這兒吧,明晚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天,老烏力格爾沁突然發(fā)燒,燒到三十九度,燒得老臉紫紅紫紅的,嗓音沙啞,不時咳嗽著,那也硬挺著說書。白藝拉知道老烏力格爾沁也不容易,為了掙錢養(yǎng)家糊口快把命都搭上了。老烏力格爾沁說著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說到哪兒了,問大家,剛才講到哪兒了?
滿屋子人一陣哄笑。
白藝拉上前給他倒了一杯水,悄聲說,伯父,我替你走一段吧,你歇歇行不?
老烏力格爾沁猶豫不決地說,你行嗎?
白藝拉說,試試吧,如果不行,您就接著來,反正我不拿你的錢。
老烏力格爾沁半信半疑把四胡交給了白藝拉。全村老少用疑問、贊許、反對等各不相同的目光直視著白藝拉。滿屋鴉雀無聲。白藝拉沒作任何解釋,直接拉起四胡演奏了一首《出征曲》。這個有天賦的年輕人,奏出的曲調(diào)激昂亢奮,立刻喚醒了人們的睡意。老烏力格爾沁一邊喝水一邊不停地點頭。白藝拉把遠征軍一直推進到敵軍陣營前,兩軍對峙,各派大將出戰(zhàn),這是白藝拉最拿手的好戲,他把混戰(zhàn)的場面描繪得讓人們產(chǎn)生如臨其境般喘不過氣的感覺。“戰(zhàn)爭”持續(xù)了半個小時,人們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聽得如癡如醉,不敢稍許放松,好像一放松就他支持的一方要敗下陣來似的感覺。
“戰(zhàn)罷”,白藝拉停頓下來,征求意見般看看老烏力格爾沁。
老烏力格爾沁豎起大拇指,用沙啞嗓子說,后生可畏,你演說得比我好,接著干脆你講吧,也算是我?guī)Я藗€徒弟。
白藝拉微微一笑,沒有拒絕。
白藝拉連著幾天替老烏力格爾沁說書,大受全村老少爺們兒婦女兒童的歡迎。一直到老烏力格爾沁感冒痊愈,白藝拉才自動退席。全村人強烈要求白藝拉繼續(xù)講下去。老烏力格爾沁也要求白藝拉替他把故事講完。但白藝拉說什么也不干,他不想搶老烏力格爾沁的飯碗。
白藝拉會說書的消息不脛而走。好幾個屯子競相邀請白藝拉去說書。白藝拉名聲大噪,一時間成了草原上小有名氣的藝人。
跟白藝拉相比,翁根的處境有些糟糕。先是,媒婆來商定結(jié)婚的日子。也許是故意的,翁根腆著大肚子迎出來。媒婆看出了破綻,什么也沒說,跑回去跟武裝部長報告了情況。
武裝部長親自出馬,來翁根家偵察了一番。確信翁根有問題以后,跟翁根的父親進行了一場決定翁根命運的談判。那時候翁根的父母還沒發(fā)現(xiàn)女兒已有身孕。在這之前翁根總是穿著寬松的破棉襖,沒讓父母看出來。
武裝部長說,我家是革命干部家庭,不容許敗壞門風(fēng)的人和事進家門。你們沒看住自己的女兒干出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惡劣行徑,應(yīng)負完全責(zé)任。
武裝部長把三八大蓋槍擺弄得“嘩啦嘩啦”響。
翁根的父親嚇得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下,求饒道,是我們沒管住女兒,請部長隨意發(fā)落。
翁根上前抓住父親的脖領(lǐng),一把將父親提起來,沖著部長吼,我就這樣了,愛要不要,跟我父母沒關(guān)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武裝部長一愣,想恐嚇一下翁根,“咔嚓”一聲把子彈推上槍膛。翁根輕蔑地笑一下,腆著大肚子走過去,用肚子堵住槍口說,開槍吧,我和兒子本來就不想活著進你們家門。endprint
不料,不可一世的武裝部長竟然迅速收下槍落荒而逃,走時候惡狠狠地瞪著翁根的父親說,你把我的彩禮錢和物都給我退回來,不然我讓你坐牢去。
翁根的父親傻呆呆站了半天,突然回過身來狠狠扇了女兒一巴掌,罵道,你去死吧,我沒有你這個女兒。
翁根捂著臉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從此,翁根再沒回家。
翁根失蹤了。翁根全家慌了神,上山下河尋遍50公里半徑之內(nèi)的大屯小戶,終究沒找到。
此時,白藝拉正在鄰村的隊房里大展風(fēng)采。白藝拉的說書水平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老烏力格爾沁,酬金也比老烏力格爾沁多得多,享受的待遇全是手把肉、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之類,還加二兩老白干。老烏力格爾沁無法與白藝拉相媲美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成群結(jié)隊的村姑們尾追著白藝拉,猶如現(xiàn)在的追星族在崇拜大明星,其中也難免有大膽的村姑向白藝拉送秋波獻深情。這些簡直讓白藝拉陶醉在云里霧中,早把翁根忘在了腦后。
白藝拉正在激情萬丈地說書時,翁根的父親冷不丁闖進來說女兒失蹤了。白藝拉大驚,放下四胡琴,到外面仔細詢問。白藝拉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后,當即決定去白姐溝。白藝拉覺得翁根很可能在白姐溝的窩棚里貓著呢,因為那個地方是他們兩人的秘密聯(lián)絡(luò)點,也是他們兩人春心萌發(fā)偷吃禁果的地方。于是,白藝拉獨身一人去了白姐溝。
正是冬季,白姐溝被冬雪覆蓋,一片白茫茫。白藝拉親手搭起的窩棚,此時正寂寞地兀立在撂荒的地頭。白藝拉離老遠就開始咳嗽,欲引起窩棚里邊的翁根的注意。然而,窩棚里沒有回應(yīng)。白藝拉掀開虛掩的門,貓著腰鉆進窩棚。白藝拉發(fā)現(xiàn)火坑里有溫?zé)岬挠嗷?,顯然有人烤火取暖過。白藝拉更加堅信翁根來過這里,他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白藝拉急忙跑出窩棚,向荒墳方向望過去。雪地上真切地印著一行腳步走向荒墳。白藝拉哭喊著翁根的名字,拼命向荒墳跑過去?;膲灢灰娏?,只有一堆雪。顯見,翁根在雪堆旁邊徘徊了很久,雪地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腳印。特別在那棵光禿禿的歪脖子樹下有一對深深的腳印,可能站得時間較長雪都融化了。白藝拉的心怦怦直跳,他擔(dān)心翁根尋了短見。然而,歪脖子樹上不見翁根的尸首,腳印卻走向了山谷。白藝拉更加害怕,唯恐翁根慘不忍睹地凍死在雪地里。白藝拉沿著翁根的腳印尋去,漫山遍野找,一直找到夜幕籠罩了山野看不見腳印為止。
白藝拉沒找到翁根,失魂落魄回到家。白藝拉剛邁進家門,眼睛就變成鳥卵大,他看見有兩個人坐在炕桌旁正在吃晚飯,其中一個是白藝拉的母親,一個是翁根。白藝拉氣得差點背過氣,大家都在尋找她,她卻安然坐在這里吃飯。白藝拉厲聲問,你是不是去過窩棚?
翁根放下筷子點點頭。
白藝拉又呵斥道,你干啥去了?
翁根低著頭不作聲。
白藝拉吼道,你是不是去了荒墳?
翁根仍然低著頭不說話。
白藝拉還在發(fā)怒,你又往山谷里去了,是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翁根的眼淚像雨點般紛紛落下來。
白藝拉的母親一把將兒子推過去,罵道,你訓(xùn)斥誰呀?這是天上掉下來餡餅了,趕緊燒香!
白藝拉摸不著頭腦,低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翁根的大肚子。
到底娶不娶翁根?白藝拉拉著母親到房后進行了一場爭論。白藝拉嫌翁根比他大。其實,那時候白藝拉接觸到鄰村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心有點花了。
白藝拉的母親義不容辭地說,女大三抱金磚,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這姑娘有什么不好?
白藝拉嘀咕,可是她懷孕了。
母親罵道,那還不是你干的好事兒?人家?guī)е愕膶氊悆鹤觼恚€分文不要,這樣的好媳婦上哪找去?
白藝拉只好低頭認罪,接受了這個無法抵賴的現(xiàn)實。
翁根不是分文不收來到白藝拉家的。白藝拉的母親托隊長去翁根家與翁根的父親協(xié)商兩個孩子的婚事。當時,翁根的父親已經(jīng)知道女兒私奔到白藝拉家,正在氣頭上,但面對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的殘局,他也無法拒絕隊長的好意,只是提出了一個比較刻薄的要求,讓白藝拉家替他還清武裝部長的彩禮。好在白藝拉家還有點積蓄,加上白藝拉說書掙的八百元錢,正好還清了武裝部長的彩禮。這樣一算,白藝拉家還是花了一大筆錢才把翁根娶到家的。只是翁根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很寒酸地成了白藝拉的新娘。翁根毫無怨言,知道這是自作自受,她在暗中慶幸這比給武裝部長的傻小子當一輩子老婆幸運多了。
(5)
白藝拉和翁根結(jié)婚不久,翁根就給白藝拉家生了第一胎。但不是寶貝兒子,而是個寶貝女兒。白藝拉的母親雖有些失望,但老人家堅信只要有兒子和兒媳的身體健在,抱孫子是遲早的事情,就鼓勵白藝拉和翁根接著生下去。于是,白藝拉和翁根就開始了人口生產(chǎn)大躍進,基本上一年生產(chǎn)一胎,遇到豐收年還能生產(chǎn)出兩胎,年初一胎,年末一胎。這也符合當初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倡導(dǎo)的“人多力量大”的要求。
其實生產(chǎn)孩子并不是白藝拉和翁根的主觀愿望。當時他們并不想生產(chǎn)那么多人口。但此時正是“文革”期,“破四舊,立四新”把說書也列為“四舊”統(tǒng)統(tǒng)進行批判。白藝拉“英雄無用武之地”,晚上睡不著覺,也無法去隊房大展說書的才華,只能在被窩里重復(fù)著一種千篇一律的娛樂活動。白藝拉是沒有什么目的的,只是把它當作一種自慰和發(fā)泄的娛樂而已。而翁根就不同了,她是有目的的。翁根知道白藝拉是家里的獨根,她肩負著為白藝拉家族傳宗接代的重任。可是,看著從自己兩腿間一個接一個掉下來的都跟她一樣性別,心里非常愧疚。于是,翁根咬緊牙關(guān)跟白藝拉火拼,決意要生出一胎跟她丈夫同一類型的小人來。據(jù)說藝術(shù)細胞多的人大多都是堿性體質(zhì),而堿性體質(zhì)的人生產(chǎn)出來的大多都是女性。從這一點上說,生出女孩子不完全是翁根的責(zé)任??墒俏谈鶇s把責(zé)任統(tǒng)統(tǒng)攔在自己身上,在婆婆面前低三下四,在老公面前卑躬屈膝,暗暗發(fā)誓要生出一個大胖小子來贖回自己的滔天罪行。
等到生產(chǎn)出第五胎又一個丫頭片子時,白藝拉看著黃皮蠟瘦蓬頭垢面的老婆欲望之火漸漸熄滅。白藝拉開始酗酒,哪有酒就去哪里,不喝完人家的酒絕不收戰(zhàn)場。把翁根休在家里不管不顧。endprint
有一天,白藝拉實在沒找到酒,在家里悶頭吃了一頓飯。翁根特別高興,早早收拾完家務(wù),難得一回洗了頭,臉上還抹了一點嘎啦油,看上去有些光澤。種種跡象表明,翁根在暗示自己狀態(tài)很好,想做久違的那種娛樂活動。白藝拉的母親也看出了眉目,早早喚孫女兒們鉆了被窩睡了,自己也裝出睡死的樣子打著不規(guī)則的呼嚕。而白藝拉卻坐在炕沿上,一顆接一顆地抽著自家生產(chǎn)的辣味十足的旱煙,遲遲不上床。
快上來吧,被窩都給你捂熱了。翁根悄聲說。
白藝拉這才懶洋洋地上炕,慢騰騰地脫著衣服。翁根迫不及待熄了燈。翁根剛靠近白藝拉的身體,白藝拉冷不防打了個寒戰(zhàn),說,別別。
翁根湊到白藝拉的耳朵上問,怎么了,不想要兒子了?
白藝拉嘆息說,有兒子沒兒子能怎么樣,快把你累死了。
翁根心里一陣熱乎,趴在白藝拉的身上說,沒兒子誰接你的四胡琴?
白藝拉在朦朧中看著墻上掛著的四胡琴,又是一聲嘆息。這把神奇的四胡琴掛在墻上已經(jīng)五六年了,誰都沒動過。曾一度,造反派差點把它抄去焚燒,翁根像母夜叉般沖過去用生命保住了它。但那些故事書未能幸免于難,被發(fā)了瘋的造反派搶去燒了個精光。白藝拉想想這些就萬念俱灰。老烏力格爾沁的慘死,更使白藝拉心有余悸。
那時候,老烏力格爾沁已經(jīng)被列為牛鬼蛇神行列,讓造反派揪去批斗。老烏力格爾沁是個天生樂觀派,即使是在挨批斗時也少不了幽默一下。有一次,造反派把他帶到會場進行批斗。造反派問,你都散布了哪些反革命言論,必須交代清楚。老烏力格爾沁卻低著頭一聲不吱。造反派大怒,你到底交代不交代?舉起皮鞭就打。老烏力格爾沁抱著頭說,我是真想交代,但是我已經(jīng)三天沒吃到東西了,要是給我吃一頓飯,我一定把全部罪行都交代。造反派頭目下令給他端來飯菜。老烏力格爾沁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又不說話了。造反派頭目問,不交代還在想什么?老烏力格爾沁說,我在想,如果再加二兩酒嘛……二兩酒沒喝成,反被打得皮開肉綻。后來,老烏力格爾沁實在忍受不了趁黑跑了。但他是個瞎子,沒跑出多遠就掉進了路邊的一口干枯了的井里。正是三九天,老烏力格爾沁凍得受不了,就大喊救命。恰被尋找他的造反派發(fā)現(xiàn)。造反派頭目站在井沿兒上,一邊往里尿一邊說,你凍死活該,沒人把你推下去,是你自己進去的。老烏力格爾沁說,是,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凍死了倒是沒什么,可惜我有個絕技一直沒傳給別人,我就這樣帶走就白瞎了。造反派頭目說,那你說吧,我們聽聽。老烏力格爾沁說,你們把我拉上去,不然我怎么說呀?造反派頭目就讓手下人把老烏力格爾沁從井里提了出來。老烏力格爾沁還是不說。造反派頭目說,你不說,我就把你踢下去。老烏力格爾沁裝出神秘的樣子說,這個絕技只能傳一個人。造反派頭目有點動心了,說,你傳給我吧。老烏力格爾沁說,去一個僻靜的地方給你說,別讓別人聽見。頭目此時完全被老烏力格爾沁迷惑住了,把他帶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說,把你的絕技教給我吧,我給你一條活路。老烏力格爾沁悄聲說,你要是參加婚禮,在排骨湯里泡飯吃,可好吃了,這是我一生中學(xué)到的唯一絕技,可別告訴別人……被耍弄了的造反派頭目氣得笑了,把老烏力格爾沁帶回去,吊在牛棚的梁子上,拷打了三天三夜,活活把他打死了。然后把尸體拋在野甸子上。白藝拉知道后,偷偷去把老人家埋葬了。白藝拉看見老烏力格爾沁被打得面目全非,舌頭被割掉了,耳朵也只剩一只。一想起老烏力格爾沁最后的慘狀,白藝拉就心驚肉跳,不敢靠近四胡琴。
后來翁根又隔三差五生了兩胎,這兩胎還是跟她們的五個姐姐一個性別。后兩個女兒是白藝拉在酒后沒地方發(fā)泄時隨便發(fā)泄出來的,所以她們倆沒有前面的五個姐姐那么精神,而是特別安靜,吃完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不吃不睡的時候也跟睡覺沒什么區(qū)別,總是蔫頭耷腦的。那時候翁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黃臉婆,臉也不洗,頭發(fā)也不梳,從早到晚素面朝天忙碌在鍋臺上。她喂完了孩子,接著喂豬喂雞,喂豬喂雞也是為了喂飽一家老少。翁根常常敞著懷,胸前裸著兩個松弛的乳房。其實,那個乳房不叫乳房了,應(yīng)該稱它皮囊更準確些。翁根的兩個乳房猶如裝了半下沙子的沙袋,墜在胸前一直耷拉到肚臍子以下,雖然看上去不怎么雅觀,但很實用。翁根在鍋臺上忙碌時,孩子要吃奶,翁根直接把皮囊從肩上往后一扔,孩子就可以趴在她的后背上吃奶,她也不耽誤干活兒。
白藝拉家有了七仙女,加上老太太和翁根,共九個女性,加上白藝拉這個“洪常青”,不折不扣一個班的紅色娘子軍。可是此時的“洪常青”心思完全不在“吳瓊花”身上。看著日漸衰老的翁根,白藝拉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欲望。
人如果失去了欲望,就沒有激情。沒有激情的人,活著就沒有奔頭,只是為活著而活著。但白藝拉還沒達到那種程度,他還沒有對世界上的所有東西失去了欲望。比如,他對自己的說書才能一直抱著希望,只是那個年代不讓他去施展。然而,世上很多有生命力的東西,不是高壓所能壓死,它就像被壓在巨石下面的一顆種子,只要有水分和空氣,它就能生根發(fā)芽想方設(shè)法從石縫里鉆出來,向著陽光瘋長。為了養(yǎng)活一家娘子軍,白藝拉還得去勞動??墒前姿嚴纳眢w自小承受不了重體力活兒。自從出了白姐溝野豬事件之后,隊長終身剝奪了白藝拉夜間護青的權(quán)利。白藝拉不得不又回到婦女隊里充當強勞力。
那時候婦女隊長已經(jīng)換人,因停課鬧革命回到家鄉(xiāng)的娜茹拉取代了原婦女隊長。娜茹拉在村史里算是念過大書的第一女人,在鎮(zhèn)里念初一時“文革”開始,她混在大哥大姐的紅衛(wèi)兵隊伍里進行大串聯(lián),去過北京,見過毛主席,去過井岡山,看過紅軍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但后來半途上得了闌尾炎,在一個不知名的縣城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再后來被遣送回家鬧革命至今。娜茹拉這姑娘有點野性,還有點憤世嫉俗,還有點同情弱者。她看著白藝拉跟在婦女隊后面萎靡不振地鏟地,生出幾分憐憫之心。娜茹拉在小時候,常常跟著母親去隊房聽白藝拉說書。娜茹拉的母親是聽書迷,特別崇拜老烏力格爾沁。娜茹拉受母親影響,也很崇敬白藝拉。在她幼年的記憶里,風(fēng)流倜儻的白藝拉拉著四胡琴,用他特有的原生態(tài)聲音迷倒一大片聽眾的形象依舊清晰。而如今,她看著失魂落魄衣衫襤褸的白藝拉,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悲憫。在鏟地間歇時,娜茹拉湊到白藝拉跟前說,大哥,給大家講一段故事吧。endprint
白藝拉一愣,說,你這個孩子怎么能叫我大哥呢?我比你媽才小十幾歲,應(yīng)該叫我叔叔才對。
娜茹拉調(diào)皮地一笑說,可是你比我大也就十幾歲,我叫你大哥也在情理中。
白藝拉一想也有道理,反正不是直系親屬,怎么叫都可以。小姑娘稱他大哥,他心里更舒坦,覺得自己年輕了不少。
那天,白藝拉很興奮,破例給大家講了一些民間故事,并且在故事中間夾雜一些笑料,逗得大家歡天喜地。白藝拉自己也特別開心。
從那以后,白藝拉逐漸找回活著的意義,人也變得清爽起來。婦女隊里的姑娘們,把白藝拉抬舉得幾乎四肢不著地。一開始,白藝拉鏟的地壟上出現(xiàn)一大段一大段鏟過的痕跡,白藝拉知道這些女孩子在照顧他,提前替他鏟好了地,心里很是感激。白藝拉在歇息期間講故事講得格外賣力氣。后來,婦女隊長娜茹拉私下作出決定,提拔白藝拉為質(zhì)檢員,只負責(zé)鏟地質(zhì)量的檢查,不用自己動手勞作。決定一經(jīng)宣布,贏得一片掌聲。白藝拉感動加激動又加沖動,心血陣陣來潮,遺憾沒有把四胡琴帶來,不然怎么也得演奏一段《小姐上轎》,以示謝意。
個人的愛好就像一個人的命根子一樣,終身舍不得拋棄。白藝拉愛四胡琴就像愛護自己的命根子。但這個命根子已經(jīng)掛在墻上有些年頭了,白藝拉看著它就禁不住嘆息連天。進入冬季以后,白藝拉閑在家里六神無主。有一天,婦女隊長娜茹拉來到白藝拉家,帶著哭腔說,我媽半身不遂躺在炕上已經(jīng)三年多了,現(xiàn)在狀況越來越糟,她就一個愿望,想聽你拉四胡說書。
白藝拉先是一愣,后來一陣猶豫,接著還是點頭同意了。
為了不讓別人發(fā)現(xiàn),白藝拉把四胡琴拆了,裝在提包里由娜茹拉提著先回家。夜深人靜以后,白藝拉像個小偷一樣溜出家門,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娜茹拉家。
娜茹拉的母親雖然已經(jīng)成了皮包骨,但神志清醒,看見白藝拉來了,老淚縱橫說不出話。其實她說不出完整話也已經(jīng)好幾年了,看見白藝拉激動得連不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白藝拉怕她過分激動引起腦出血,先安慰了半天,等她情緒穩(wěn)定了,才拿起了四胡琴。白藝拉擔(dān)心一旦走漏風(fēng)聲被好事者發(fā)現(xiàn),把他當成封建迷信傳播者揪去批斗,他一臉嚴肅地支棱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娜茹拉說,沒事,門窗已經(jīng)用棉被堵嚴實了。
白藝拉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精心調(diào)弦、拉琴,演說了一段《四郎探母》。他是有意識演說了這一段,他把娜茹拉的母親當成了自己的老人,寓意于書中,動情而真誠地表達了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思念之情。當時老人的大兒子在部隊服役,小兒子倒插門到鄰村當了女婿,身邊只有娜茹拉一個人伺候。白藝拉充當她的兒子來看望老人,借故事情節(jié)情真意切地表達了心情。這不僅使老人感動得差點坐起來,而且把娜茹拉感染得嗚嗚大哭了一場。
這場只有一個演員兩個觀眾的戲演得非常成功。結(jié)束后,娜茹拉特地準備了夜宵招待了白藝拉。夜宵不算豐盛,小雞燉土豆,還燙了一壺酒。白藝拉知道這是娜茹拉的一片盛情。白藝拉先給娜茹拉的母親喂了些雞肉和雞湯,還給她喝了一點燒酒。等老人心滿意足睡著了,白藝拉招呼娜茹拉,兩人坐到酒桌兩邊,慢慢享受了他們永生難忘的溫馨而幸福的夜晚。
從來沒喝過酒的娜茹拉,喝了一點酒,小臉蛋紅撲撲的好看。她一直沉浸在《四郎探母》的故事當中,聯(lián)想到自己年少不幸的經(jīng)歷,眼淚又一次撲簌簌落了下來。娜茹拉給白藝拉敬了一杯,說,哥,我真的很感謝你,我媽媽多年沒有這樣高興過。
娜茹拉自己又倒了一杯,和著淚水一飲而盡。白藝拉吃驚得也跟著稀里糊涂干了一杯。
娜茹拉說,我是個不幸的人,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媽媽和兩個哥哥特別疼愛我,供我念書??墒沁@個可恨的年代……
娜茹拉說不下去了。白藝拉不明白娜茹拉為什么這樣仇視時代憤世嫉俗。
娜茹拉又給白藝拉倒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說,哥,我今天喝多了,我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告訴你,這個經(jīng)歷連我媽都沒聽過,今天講給你聽聽。
白藝拉特別感動,自己先把酒喝了下去。
娜茹拉深吸一口氣,皺著眉頭仿佛在從記憶的箱子里尋找一件沾滿自己血跡的衣服。娜茹拉說,那年我跟著紅衛(wèi)兵隊伍一起串聯(lián),半途得了闌尾炎,去一個縣城醫(yī)院做手術(shù),麻醉藥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醫(yī)生正在奸污我……
娜茹拉泣不成聲。白藝拉的心揪著疼了一下,伸手拿過娜茹拉面前的酒杯,替她喝了。白藝拉說,不幸的遭遇誰都有,不要回頭,一直往前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說得娜茹拉撲哧一下笑了。白藝拉卻落淚了。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瓶65度糧食酒全喝完了。娜茹拉醉了,白藝拉也醉了。
從那以后,白藝拉和娜茹拉成了密友,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秘密。白藝拉的大腿根兒有一顆痣,娜茹拉比誰都清楚。娜茹拉的臀部上有一個酒窩,白藝拉能說出準確位置。他們連內(nèi)心里的一些不可告人的想法也要告訴對方。那天晚上,白藝拉不是有意留宿在娜茹拉家,娜茹拉也不是故意挽留他,他們都喝醉了。白藝拉原本想回家,踉踉蹌蹌走出去,在門口撒了一泡尿,看看漫天的星星,找半天北斗星沒找到,酒勁一個勁地往上涌,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滿天星星漫天飛舞。白藝拉回頭一看,自家門就在身后,他就返回來摸黑走進屋里,脫衣上炕睡死過去。半夜里,白藝拉突然感覺有一個冰涼滑溜溜的裸體像泥鰍般鉆進了他的被窩。白藝拉以為他老婆還在做著兒子夢,便習(xí)慣地摟過來,輕車熟路壓上去,卻發(fā)現(xiàn)壓在他身體下面的皮囊變成了暄軟而富有彈性的饅頭緊緊貼在胸口。白藝拉下意識地“哎呀”一聲,卻被娜茹拉的小手捂住了嘴。娜茹拉在他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沒事,來吧。
白藝拉的酒勁全沒了。
白藝拉說,不行,我不能做欺負你的事情。
娜茹拉說,你不是強奸,我是自愿的。
白藝拉掙扎著要退下來,卻被娜茹拉緊緊箍住腰身,已經(jīng)身不由己了。
過后,兩人都有些內(nèi)疚。白藝拉總覺得自己乘人之危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娜茹拉感覺很幸福,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初夜,仿佛把舊衣服送給了最心愛的人一樣問心有愧。他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似乎不想見對方。好在娜茹拉的母親聽了白藝拉的琴聲和說書后,猶如吃了靈丹妙藥,病情日見好轉(zhuǎn),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竟然神奇般坐了起來。這在客觀上給白藝拉和娜茹拉創(chuàng)造了重溫舊夢的機會。母親對娜茹拉說,你再請一下白藝拉,我想感謝感謝他。娜茹拉不知道母親是要怎么感謝白藝拉,但她心里高興,高興又有理由跟白藝拉在一起。endprint
娜茹拉去請白藝拉,說,自從聽了你四胡琴聲,我母親的病情好多了。
善良的翁根聽了激動不已,說,老人的病要是能好,天天讓他去拉胡琴說書好了。
當年正是全國在搞“批林批孔”運動。白藝拉是冒著被批判的危險去娜茹拉家的。但他也心甘情愿,一是能夠隨心所欲地拉四胡說書,自己心情舒暢。二是自己的藝術(shù)不僅能愉悅老人,還能給她治愈頑疾。比這更讓他興奮的是,娜茹拉如癡如醉的表情和時不時投來的充滿柔情的眼神。他仿佛回到了青春時光,欲望之火油然升騰。連著幾天,白藝拉激情地演奏四胡琴,奔放地演說古今傳說,使娜茹拉的母親奇跡般站了起來。老太太一高興,拉住白藝拉的手說,別走了,喝點酒,今晚住這兒吧。
原來那天晚上的事情被老太太掌握得一清二楚,挽留白藝拉時還對女兒使眼色,表達著自己同意女兒跟白藝拉好的意愿。白藝拉的臉騰地紅了,他再不敢在娜茹拉母親面前掩耳盜鈴。白藝拉說,您能站起來,這是大家的福分,不必感謝。您這樣喜歡我的演奏和說書,我已經(jīng)知足了,此事不要告訴別人,傳出去會挨斗的,以后需要我演奏說書時我再來……
白藝拉不好意思繼續(xù)呆在娜茹拉家,匆匆收場,匆匆離去。
暮春的月夜,村落寂靜明亮。白藝拉抬頭看看一輪明月,它猶如娜茹拉姑娘的圓臉在向他嫵媚地微笑。白藝拉拐到娜茹拉家的房后。這里有一小片楊樹林,是前年生產(chǎn)隊號召植樹造林時娜茹拉親手栽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手腕粗一人多高了。白藝拉站到樹林下面,掏出“水槍”剛要解手,突然有人從他身后一下抱住了腰。
誰?白藝拉警惕地喊了一聲。
一回頭,他的嘴被娜茹拉的櫻桃小嘴堵了個嚴實。于是兩人熱烈地相擁到一起,迫不及待鉆進了小樹林。
傳來幾聲犬吠,打破了夜的寧靜。娜茹拉的母親站在后窗戶前,看著月夜下的小樹林中唯獨一棵樹在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來回晃動,不禁慨嘆道,年輕真好。
從那個銷魂的月夜以后,白藝拉和娜茹拉激情的體味灑遍了草垛、碾房、山溝、莊稼地等村周圍的各個角落。
正如蛇走得長了也會留下足印一樣,白藝拉和娜茹拉的風(fēng)流艷事很快被村里人知道了。最先發(fā)現(xiàn)的是隊長的外甥女、老包的女兒金吉瑪。這丫頭比較機靈,干活兒也是一把好手,說話辦事都很利索,除了文化偏低,其他方面都不次于娜茹拉,按理完全可以當婦女隊長。但她舅舅是隊長,大家不愿把全村的權(quán)力歸于一家,于是她在選婦女隊長時落選,當了一個小組長。在當時的政權(quán)體系中,生產(chǎn)隊的小組長,不論男女,只是個領(lǐng)班干活兒的角色。因此金吉瑪對娜茹拉一直耿耿于懷。金吉瑪如此用心關(guān)注白藝拉與娜茹拉的私密,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金吉瑪?shù)母绺缯谧非竽热憷?。所以,金吉瑪特別留心自己未來的嫂子和別的男人的關(guān)系。在鏟地歇息時,大家照舊強烈要求白藝拉講故事,金吉瑪就發(fā)現(xiàn)了白藝拉和娜茹拉的眼神特別,不禁起了疑心。正值鏟二遍地的時候,苞米長有一人多高,大家貓腰鏟地誰都看不見誰。金吉瑪在前面領(lǐng)著鏟地,幾經(jīng)回頭,總不見白藝拉和娜茹拉的身影。金吉瑪假裝解手,繞到隊伍后面,還是沒看見白藝拉和娜茹拉的影子,低頭一看,壟溝里并躺著兩把鋤頭。金吉瑪心跳加速,面紅耳赤跑回去,抑制著自己的情緒鏟完了地。
晚上,金吉瑪悄悄對母親報告了自己所發(fā)現(xiàn)的秘密。金吉瑪?shù)哪赣H就把這件事對兒子和盤托出。金吉瑪?shù)母绺鐭o法接受這種打擊,找隊長舅舅告了一狀。
第二天,隊長帶著外甥和兩個民兵去偵破案子。他們在離那片苞米地不遠處的一條干溝里發(fā)現(xiàn)了作案現(xiàn)場:在溝底的沙灘上發(fā)現(xiàn)有人躺下的痕跡,尤其一個赤裸臀部的痕跡特別明顯,在兩腿開叉處還滴有殘留液體。金吉瑪?shù)母绺鐨獾脙裳弁t,向隊長舅舅說,你看看,這不是他們干的嗎?
隊長圍著臀部的印跡轉(zhuǎn)了好幾圈,猛然抬起腿,用腳上穿的大水靴子一腳踢飛了沙子,連臀跡帶液跡全踢飛了。外甥的臉刷地白了,舅舅,你這是干什么?
隊長說,操,這雞巴玩意兒能證明啥!
沒有抓到現(xiàn)行,現(xiàn)場也被隊長踢飛了,白藝拉和娜茹拉終于逃脫了法律制裁。不過,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村。人們在茶余飯后津津樂道地傳述著這個緋聞,給當時并不豐盛的飯菜增加了不少味道。白藝拉很快從婦女隊里被開除,列入男勞力隊伍中,強制進行勞動改造。雖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勞改,但對天生體弱的白藝拉來說,跟著男勞力干活兒,對他是個摧殘,更何況男人們的奚落和鄙視簡直比勞改更殘酷。白藝拉的身體日漸消瘦,精神也萎靡不振,與以前的他相比已經(jīng)判若兩人。
翁根知道白藝拉和娜茹拉的事情是在娜茹拉的肚子明顯凸起以后。翁根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娜茹拉的肚子的,她很興奮地跑回來在餐桌上把它當作頭道菜端了出來,以為必定能夠吊住白藝拉的胃口??墒前姿嚴椭^吃飯,始終沒有抬頭。翁根吃完飯,迅速跑到大街上,見人就說娜茹拉的肚子,可是無人理會。翁根好生奇怪,但她又不甘心把這么重要的新聞炒不出去而罷休。當她跑到老包家報告這個新聞時,老包老婆輕蔑地笑著說,你知道是誰干的嗎?
翁根說,不知道,真不知道,太缺德了。
翁根還問,誰呀,到底誰干的?人家是黃花姑娘啊。
老包在一邊悶頭抽煙,突然抬起頭說,你回家問白藝拉吧,他最清楚。
翁根愕然,愣了半天才意識到這件事與自己有關(guān)系,與白藝拉一定有直接關(guān)系。翁根發(fā)狂般跑回家,見白藝拉正蒙頭大睡。
好啊你,白天睡大覺,晚上出去干壞事。翁根一把掀了被子。
此時,白藝拉在夢中正跟娜茹拉做著甜蜜的事業(yè),以為被人抓住現(xiàn)行了,驚慌失措地爬起來,跳下炕,只穿著短褲沒頭沒腦往外跑。翁根像母虎撲食般沖過去,胡亂抓兩把,光身子沒有抓頭,就抓住短褲的褲頭,二人往兩下一掙,松緊帶啪嚓一下斷了,短褲自然脫落在地上。不懂事的幾個孩子在一邊拍手大喊,丟,丟,大屁股!丟,丟,大屁股!白藝拉這才明白過來這是自己的家,于是提了短褲,虎視眈眈地瞅著翁根。
你瞪什么?翁根把白藝拉推倒在炕沿上質(zhì)問,娜茹拉的肚子是怎么回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