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大民
“死活讀不下去”怎么辦?
●文/趙大民
讀書是一項心腦并用的精神活動,一般因人因時因心情而異,青少年時代是讀書黃金期,在強烈的求知欲驅(qū)使下,讀書大都被認為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日讀萬言乃至數(shù)萬言,并不覺得厭倦和疲憊。有時餐飲俱廢,呼喚無聞,身心完全融入了書的世界,與書中的主人公同呼吸,共悲歡,被人稱為書癡、書蠧、書蟲子,幾乎是一切讀書人都曾經(jīng)歷過的一種境界。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有《觀書有感》二首,其中第一首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卑炎x書的心得比作活水,清流不斷,吐故納新,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知識換代,理念更新,與時俱進。
古人讀書只有一個目的——讀書只為稻粱謀,考取功名是讀書人普遍的價值取向。所以高興時要讀,不高興時也要讀,“死活讀不下去”的時候更要硬著頭皮往下讀,否則,怎么會有“頭懸梁、錐刺股”一類故事流傳呢?現(xiàn)在是信息時代,讀書的方式和信息來源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要說與古人從竹片上閱讀有差異,就是與紙頁書也不可同日而語。前人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意在勸人多讀多記,現(xiàn)在是“書到用時敲電腦”,只要手握鼠標,敲開萬維網(wǎng),宇宙萬物,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無所不有。既便捷,又省力,因為電腦的信息儲量很大,代替或延伸了人腦的思維,所以電腦愈精密,人腦愈退化,不但提筆忘字,甚至望書生畏,看見一些卷帙浩繁、厚可盈尺的大部頭,先是嚇了一跳,打開書頁一看,人物陌生,敘事老套,與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價值取向相去甚遠,所以前些時候某出版社搞了個“死活讀不下去”的十大經(jīng)典排行榜,把《紅樓夢》列為榜首,也并不值得大驚小怪。它雖然只是一種網(wǎng)絡游戲,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前的社會心理。實用性的價值取向,導致閱讀的淺表化,碎片化,幾乎是一種無法遏止的潮流。
我的一位在大學任教的朋友,也是紅學界的扛鼎人物,他看了榜單以后,雖然沒有像王蒙先生那樣把不讀《紅樓夢》斥為“恥辱”,但也綰袖而起,認為這是“對紅學研究的挑戰(zhàn),有必要放下身段應對這一挑戰(zhàn)”。于是在《今晚報》副刊上撰文,開出讀《紅》的三大要領和六項舉措,洋洋三千余言,以期在《紅》書與讀者之間,架起一條“心靈通道”,可謂用心良苦,護《紅》愛《紅》之情,溢于字里行間。但實際效果如何呢?該文發(fā)表至今已過去四五個月,應者寥寥,很可能是一廂情愿。果然,前不久我從《文學自由談》(2013年第6期)上,讀到了一篇持論完全相反的文章。作者郭玉斌,文章立意鮮明,不但批“紅”,而且貶曹,開篇便征引胡適、俞平伯、蘇雪林、冰心等泰斗級人物的言論,把《紅樓夢》貶為二流作品,繼而得出自己的結論:“對《紅樓夢》也實在不必頂禮膜拜。四大名著中《紅樓夢》應排在末位:從想象的豐富、色彩的瑰麗上,它遠不如《西游記》;從故事的生動、情節(jié)的緊湊上,它遠不如《水滸傳》;從場面的壯闊、人物性格的鮮明上,它遠不如《三國演義》。”以上言論可以看作是郭先生對中國四大名著的排行榜,也算是一家之言。我不知道郭先生是否真的通讀過這四部書?它們寫于不同的歷史時代,取材于不同的歷史資料,敘述的是不同的故事,塑造的是不同性格的人物……按情理說,這四部書沒有橫向可比性,只能說是各有千秋。硬是要從一部書里讀出所有的文學氣象,輕說是求全責備,說得更形象一點,倒像是侯寶林先生當年說的一段相聲——《關公戰(zhàn)秦瓊》,荒誕不經(jīng)。
那么,《紅樓夢》究竟是一本什么書呢,我們的前輩早有定論。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的講稿中,對此書有這樣的評語:“至清有《紅樓夢》,乃異軍突起,駕一切人情小說而遠上之。較之前朝,應與《水滸》、《西游》為三絕;從一代言,則三百年創(chuàng)作之冠冕也。”毛澤東更是對這部書情有獨鐘,他一輩子都在反復閱讀,他給《紅樓夢》極高的評價,認為“中國小說藝術性、思想性最高的還是《紅樓夢》”。他把這部書當作政治小說來讀,說他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興亡史……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
曹雪芹逝世已經(jīng)二百五十多年了,自此書問世以來,幾經(jīng)磨難,清朝不止一次地下過禁讀令,民國以來也屢遭非議和誤讀。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一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傳世作品,正因為其內(nèi)容豐富,滋味難解,才在不同的讀者層中引起不同的反響,也正因此才能讓遍布全球的紅學家“吃”了二百五十多年,而且今后還要繼續(xù)“吃”下去。
現(xiàn)在回到本文的主題,“死活讀不下去”究竟應該怎么辦?筆者從詞學家劉永濟先生的《微睇室說詞》中讀到一段文字,頗覺醒脾。他說:“劉勰《知音》篇有曰:‘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覘文輒見其心。豈成篇之足深,患識照之自淺耳’?!庇罎壬又f:“彥和(劉勰)這番話對于欣賞古典文學的人,大有益處?!魰r有人問王安石,老杜的詩頗難懂,怎么讀?王回答:先讀懂的。王氏這話,確是最妙的辦法,這正是劉勰沿波討源的淺明的解釋?!狈抡談⒂罎壬@段論述,我們似可對《紅樓夢》死活讀不下去的朋友們,給出一個答案了:先讀能讀得下去的,“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劉勰語)。好讀的書讀多了,再翻回頭來讀“死活讀不下去”的《紅樓夢》,也許會別有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