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賓
故鄉(xiāng)蜂事
在我的少年時代,故鄉(xiāng)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特好,山野有許多種野蜂,我和伙伴們時常與之周旋,以圖尋求刺激和快活。
蜜蜂是蜂子家族中最溫順最勤勞的一種,凡是花兒盛開的地方,必能見到其身影。尤其陽春三月杏花初綻,紅中泛白,密密匝匝,就像昨夜降下一場彩色的瑞雪。無數(shù)蜜蜂聞訊趕來,一邊熱情贊美明媚的春天,一邊忙碌著采集花粉,愉悅的歌聲不絕于耳。蜜蜂釀蜜需好多材料,有時還采集人們身上的汗水,因為汗水含有微量食鹽,屆時,會弄得你癢癢的,盡管如此,你也不必驅趕它,君子成人之美嘛。蜜蜂輕易不蜇人,除非迫不得已采取自衛(wèi),因為蜇人時毒針會掙脫身體,它的生命也就結束了。有一次,不知從何處飛來一群蜜蜂,落在村前一棵柳樹上,箍在一起像個葫蘆。南街二媽有經(jīng)驗,將紅糖抹在笊籬上,踏著梯子,將蜂王弄進笊籬。蜜蜂們見蜂王移駕,便紛紛跟隨。就這樣,二媽將這窩蜜蜂收回家養(yǎng)著。
有一種野蜂,體型如蜜蜂,但比蜜蜂大得多,通體呈金黃色,毛絨絨的,只是尾部黑黢黢的,鄉(xiāng)親們管它叫黑屁股蜂。它性情憨厚,從不惹事生非。它嫌山中太寂寞,見你上山撿蘑菇,便一路跟蹤,像一塊金黃色的琥珀懸在你面前,一邊叫著一邊起舞。你若撿塊石頭朝遠處擲去,它以為你閃身離去,便緊追不舍,發(fā)現(xiàn)上當,旋即回來,仍舊纏著你,見你光顧勞作不搭理它,便知趣地飛走。黑屁股蜂總是獨往獨來,從不拉幫結派,你不犯它,它絕不犯你。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它的窩,估摸住在樹洞或者墻窟窿里。
草蜂與蜜蜂、黑屁股蜂迥然不同,身體瘦小,腰肢很細,膚色褐黑相間,大多在棘子上做窩,憑藉銳利的棘針作掩護。它的窩像蓮蓬,約有幾十個甚至上百個蜂房。我們上山薅山胡椒、打山棗,時常會驚動它們,自然要挨蜇的,所幸它們個頭小,毒性不大,將創(chuàng)口里的毒液擠出去也就不疼了。
土蜂的摸樣跟草蜂大致相同,但要比草蜂大一些,因它打洞穴住,故而得名。土蜂飛行時屁股勾著,后腿下垂,像鬼怪式戰(zhàn)斗機,鑒于這個緣故,人們又稱之為拉耷腿蜂。土蜂脾氣暴躁,好斗且狠,尤其愛聚眾鬧事,人們往往惹它不起,可謂十足的“滾刀肉”。它的毒性較大,往往會把人們蜇得鼻青眼腫。有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窩土蜂,便擲石頭打它們,這就壞事了,它們好不惱怒,朝我們疾撲而來,我們趕緊藏在一叢灌木里,這才僥幸躲過。據(jù)說土蜂被激怒了會攆人的,你即便跳進池塘里,它們也會在水面上盤旋,單瞅你露出水面蜇你,否則不肯罷休。鑒于這個緣故,我們對土蜂只好敬而遠之,以圖相安無事。
野蜂中最厲害的當屬斗蜂。斗蜂嗜好在柞樹上打洞居住,柞樹學名青,所以人們又管它叫蜂。蜂約有姆指大,身上金燦燦的,腰細膀粗,腹部有黃黑相間的圈兒,兩眼圓睜,觸角直豎,面目猙獰,如同戲曲中的花臉。故鄉(xiāng)北面亂葬崗的幾丘荒墳之間,長著幾棵老柞樹,其中一棵的樹洞里住著蜂,洞外常有兩個衛(wèi)兵把守。有時洞中的蜂出來曬太陽,好家伙,樹杈間黃朧朧的一大片,怪嚇人的。據(jù)說蜂的毒性特大,夏天的中午,一只蜂能蜇死一個小孩,三只蜂能蜇死一頭牛犢。有個村民曾被蜂蜇過,當時毒性攻心、痛不欲生。照此推斷,此言不虛。蜂如此厲害,我們只好望而卻步。有一次,我和伙伴們發(fā)現(xiàn)幾只蜂住在村邊一處破房子的墻窟窿里,為了不讓它們打擾鄉(xiāng)親們,我們于漆黑的夜晚,如履薄冰般摸上去,用泥巴將墻窟窿封住。蜂深知鄉(xiāng)親厭惡它們,也就知趣地遷走了。
故鄉(xiāng)的鳥兒
五十多年前,故鄉(xiāng)村里村外有好多杏樹。陽春三月,一夜春雨輕灑,逗樂滿樹杏花。杏花初時粉紅,漸漸褪變?yōu)榘?,密密匝匝,迷迷茫茫,如同覆蓋著一層絢麗的香雪。周圍的山上,全是黑壓壓的松林。沿河楊柳成林,將河水掩映得綠瑩瑩的,相距二三里的村莊根本看不見。居高遠眺,但見密林含煙,深樹吐霧,故鄉(xiāng)仿佛融入了一片碧云之中,又如一幀古色古香的山水佳作。
樹林是鳥兒的家園,是鳥兒的舞臺,無論是留鳥還是候鳥,無不在這里登臺亮相,一展風采。麻雀、喜鵲、山雞、貓頭鷹、畫眉是當?shù)氐耐林?。山雞端莊秀麗,色彩斑斕,尾翎漂亮,像戲曲中的青衣,可惜唱腔不雅,只會“哼啊哼啊”地單調發(fā)聲。它形體較大,起飛時有些吃力,頻頻拍打雙翅,“樸棱棱”的,像一支響箭射向遠處的山林。喜鵲嗓門大,站在高枝上喳喳地叫喚,人們稱之為報喜鳥,故年畫花鳥四條屏上有喜鵲登梅。麻雀離不開村莊,離不開屋檐,愛偷吃鄉(xiāng)親們的五谷,因此得了個“老家賊”的綽號。它們愛湊群,愛爭辯,成天嘰嘰喳喳的,時常像一些落葉“唰”地落在地面上,受到驚嚇,又“樸棱”一聲飛向別處。貓頭鷹晝伏夜出,即便數(shù)九隆冬周天徹寒,照樣站在村邊的樹上叫喚,而且還會獰笑。據(jù)說它連續(xù)幾夜叫喚,村里十有八九會有人病逝,鑒于這個緣故,人們說它不吉利,稱它為喪門鳥。山鴉鵲比喜鵲小得多,臉上有斑點,像三花臉兒。鄉(xiāng)間有“山鴉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的童謠,意思是挖苦有些人一旦有了本事就翹尾巴,就連生他養(yǎng)他的親娘都忘了。山鴉鵲由于尾巴長,結果讓人們把它與不孝之子聯(lián)系在一起遭到貶嘲,委實是蒙受不白之冤。畫眉擅長打扮,描著白眼圈兒,身上還有黑褐色的斑紋,愈發(fā)顯得嫵媚,唱起來字正腔圓,娓娓動聽。
當柳葉長齊時,一些候鳥便來旅游逗留或是在此寄居。最多的當屬燕子,因其頸前有簇紫色羽毛,又稱為紫燕。燕子分家燕和山燕兩種,二者極為相似,只是大小、壘窩有別。家燕性情溫順,愿與人為伍,大多登堂入室,銜泥壘窩,窩兒像一半葫蘆扣在天棚上或箔桿上,腹部大口兒小。山燕體形略小,則在屋檐下銜泥壘窩,窩兒多用草根羽毛摻雜,以圖牢實,像半個碗貼在墻上。每當老燕外出打食歸來,雛燕便爭先恐后地趴在窩邊,張著嫩黃的喙嗷嗷待哺。有人拍攝下這個鏡頭,將“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窩中盼母歸”的詩意詮釋得淋漓盡致,令人心弦為之顫動。
綬帶鳥是鳥中的極品,通體五彩紛呈,尾部有兩根綬帶般的長翎,名字緣此而得。由于它愿在樹林中徜徉,俗稱“柳樹郎子?!泵趾芪难牛_如彩旦,唱腔清麗,惹人注目。樹鹠是柳林中的??停鹈珵闇\綠色,有點像驢屎蛋蛋,俗稱“驢屎綺鹠”。它短小精悍,動作敏捷,在樹冠中飛行如履平川。黃雀與樹鹠相差無幾,只是為淺黃色,常在林中獵食,它技藝嫻熟,眼疾手快,故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說。黃鸝喜歡在柳樹上棲居,長相俊秀,音質很美。鷦鷯不足雞蛋大,赤褐色,身上有斑點,小家伙身手不凡,像一只飛鏢在樹蔭閃過。鷓鴣與云雀相似,背黑腹白,頭為棕色,腿為黃色,愛吃蚯蚓和昆蟲,成天像個勤勞的農民在田野上勞作。它不甘寂寞,時常與同類們遙相對歌。云雀喜歡站在地堰上盡情放歌,抑或振翮懸在半空即興表演,歌兒悅耳動聽,令百鳥折服。翠鳥名沒錯起,確如一塊會飛的翡翠,常見它沿河捕捉魚蝦,花鳥畫上常見其尊容。沙綺鹠是一種小水鳥,羽毛黃褐相間,尖嘴長腿,一邊“嘀溜溜溜”地叫喚,一邊像戲曲中兵卒走臺步般在沙灘上轉悠,樣子挺滑稽。
有一種鳥兒類似麻雀,叫聲為“嚎唏哩”。它有點憨,窩兒做得不隱蔽,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人們管它叫“老彪”。杜鵑一向懶惰,從來不做窩,而且不愿撫養(yǎng)孩子。懶人自有懶辦法,它專瞅“老彪”不在家里,就偷偷地進去下蛋,不多不少,只下一個。按說杜鵑的蛋比它的蛋大得多,然而它卻毫無察覺,照樣孵化。當小杜鵑出殼了,竟然“遠來的和堂欺廟主”,將幼鳥全擠出窩外,讓螞蟻搬走當作美餐。盡管禍起蕭墻,“老彪”卻在津津樂道:“好事哩,好事哩”。鄰居們聽了都將嘴一癟,心里話,你幫別人撫養(yǎng)孩子,連自己的親骨肉怎么死了還不知道,還有臉顯擺“好事哩”,你彪吧你!
叼魚郎子和野鴨離不開水灣,總是歪頭仄腦地盯著水下,伺機捕獲獵物。戴勝頭戴花冠,眉清目秀,風度翩翩,像個文質彬彬的小生。白頭翁戴著白帽,膚色灰白,如同一位穩(wěn)重的老仆,與戴勝出沒于松林之中。最難看的當屬烏鴉,俗稱黑老鴰,渾身黢黑黢黑的,一張嘴就“哇、哇”的,像個老丑婆。
鳥兒都有防范意識,選址安家無不獨出心裁。斑鳩總愿把窩做在喜鵲窩下面,為的是仰仗喜鵲的尊嚴,求得喜鵲庇護。田雞又稱麥鹠,喜歡在麥田里生活,為防不測,索性將窩兒搭在麥秸上。黃鵪最精明,把窩兒用馬尾吊在大樹橫枝的未端上,那窩兒還帶蓋兒,儼然小小的搖籃,風兒推著他,搖啊搖啊,美化了生活,搖大了娃娃。大葦鶯更是匠心獨具,將灣中的幾株蘆葦圍擾在一起,用嘴銜著葦葉將其纏好,然后在葦叉上做窩,誰也休想偷襲。山鷹將家安在懸崖峭壁上,野獸們只能望崖興嘆。山鵓鴣在石壁的巖縫中生兒育女,就連兇狠的黑鶻都奈何不得。啄木鳥是樹木的郎中,在給老樹捉蟲祛病的同時,順勢在樹干上鑿洞穴居,繁衍生息。鵪鶉的窩在不顯眼的草叢中,即便在你眼皮底下也難以發(fā)現(xiàn)。沙綺鹠特刁,在沙灘上撲拉個窩就在里面下蛋。它的蛋跟沙一個顏色,足可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相比之下,“瞎簸箕鳥”就大為遜色了,手腳拙笨,且不擅遠飛,因飯量大,老是吃不飽,人們趁它專心致志捉蟲時,將它捉拿回家飼養(yǎng)。當喂它螞蚱時,它把個嘴張得老大,像個簸箕,故而得名。大雁是匆匆的過客,早春和暮秋,常見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像一串歸帆,“嘎勾嘎勾”地唱著嘹亮的號子從蔚藍色的天幕上劃過。
故鄉(xiāng)的鳥兒大多不知尊姓大名,只能根據(jù)其叫聲而稱呼它們。譬如有一種小鳥,總愿站在柳樹梢上叫喚,其韻調為“吱扭、吱扭”,人們就舉一反三,管它叫“筲了帶鳥”“紡花車鳥”和“吱更”。有的叫聲為“光棍好過”,有的叫聲為“王干哥兒”,那就隨韻而名。日暮時分,深山里有一種小鳥開始叫喚,韻調為“歐——齁——”酷似病人在哮喘,人們就稱它為“小歐齁”。有一種鳥,動輒驚呼:“抓——抓——”人們就管它叫“抓抓”。還有一種鳥叫起來“咯嗒咯嗒”的,就像雞叫,人們就稱之為“咯嗒雞”。還有好多鳥兒連個俗名也沒有,只能統(tǒng)稱為鳥兒。
故鄉(xiāng)的鳥兒各有姿色,競相媲美,音色俱佳,皆有韻味。它們是大自然的友好使者,是大自然放飛的音符。大自然正是用這些獨特的語言向蕓蕓眾生,尤其向人類轉達它最真摯最善意的問候,并且給人類以深深地啟迪: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維護生態(tài)平衡,已成為人類的當務之急,千萬疏忽不得!誠然,故鄉(xiāng)隨著人口增長,沿河的柳林早已蕩然無存,全被墾為糧田,好多山上的松林也被砍伐殆盡,光禿禿的。村里村外的樹木廖廖無幾。鳥兒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家園,有的銷聲匿跡,有的正瀕臨滅絕。葉落知秋。故鄉(xiāng)尚且如此,整個社會何嘗不是這樣!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現(xiàn)在采取補救措施,定能遏制環(huán)境繼續(xù)惡化,否則,那就見不到這些靚麗的鳥之倩影了,那就聽不到這些美妙的天籟之音了,最后只剩下人類自身,那有多么寂寞,多么清冷,那是多么可怕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