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陽 1963年6月生于湖北,15歲考入武漢科技大學(xué),1982年畢業(yè)并獲學(xué)士學(xué)位。1996年加入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1997年3月獲副編審職稱,2000年轉(zhuǎn)入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1984年起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長江文藝》、《大家》、《芙蓉》、《山花》、《清明》、《星火》及《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評論等。1993年由中國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隔夜茶》。現(xiàn)居廣東順德。
風(fēng)來啦,
雨來啦,
癩蛤蟆背著鼓來啦。
——童謠
袁晉先
袁晉先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來到白河鎮(zhèn)中學(xué)時,二十歲剛出頭,還是個白凈清瘦、精力過剩的小伙子。他讀書的時候,正趕上“文革”初期,原本五個學(xué)年的學(xué)制,讀了不到三年就被草草中斷,學(xué)校發(fā)了畢業(yè)證書,卻沒有頒發(fā)學(xué)位。組織上分配的工作,多是邊遠山區(qū)。學(xué)“師范”的,反正也躲不開這個“發(fā)配”的命。如今,一晃十年過去了,他已成了個胡子拉碴的半大老頭,娶了個老婆在外地,離這兒有幾百里路程。他老婆是城里人,在紡織廠做擋紗女工,有胃病,一次也沒來看過他。
白河鎮(zhèn)里有條河,就叫小白河。鎮(zhèn)面上的幾十戶人家散布在河的兩岸,多是土坯房;幾幢青磚瓦屋,圍成一個小院落,是鎮(zhèn)政府辦公的地方,日常少有人員出入。一條土路連著一拱石橋,通向東岸的沙石公路,每天有一趟從縣城開來的班車從那里路過。班車??吭谝豢眯渑?,沒有站牌,也沒有別的標(biāo)示,偶爾有一兩個人上下車,大約是郵電局的郵遞員,更多的時候沒有人,司機略略減一下速,卷起一陣塵土,開走了。在河的下游,有一片坡地,全鎮(zhèn)唯一的中學(xué)就建在坡地上。
袁晉先一個人住在學(xué)校的老房子里。學(xué)校是由一座土地廟改建的,灰色的磚墻上刻有許多象形文字般的符號和圖像。黃昏時分,袁晉先懷揣一支手電筒,沿著小白河慢慢地踱著步子。這時候,鎮(zhèn)子上的人家炊煙繚繞,遠遠近近的燈火溫暖而蒙眬地散布著;泛著白光的河水發(fā)出低沉微弱的喧嘩,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東西似的。偶爾有人從石板橋上走過,四外里就傳遍了咚、咚、咚的回聲,持久、空曠、悠遠……
從對岸的一戶人家里跑出一個瘦高的青年,他赤著腳,徑自趟過冰冷的河水,走進黑暗的野地里。一個女人在后面喊著:“萬華唉,兒子唉,你要往哪兒跑喲!”
袁晉先認出這是他班上的學(xué)生家長胡大翠。她一路喊著,追過來,在袁晉先面前站住了?!笆窃蠋煱。轿椅堇镒?,喝碗茶?”
“不了,不了,”袁晉先忙說。
“那是我不成器的兒子,楊大秀他哥楊萬華。叫老師您見笑了!”她朝野地里指一指,不再追了。
“你不去追他了?我這兒有手電筒,借給你用吧?”
“莫理他,莫理他!”胡大翠干笑一下,“這孩子被魔鬼糊住心竅了!夜里不睡覺,白天不干活。早上喊他起床,每回都見他像個蝦米似的縮在被窩里,掀開被窩頭,汗氣兒冒得像個蒸籠。他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哇……”
“他是不是病了?”
“沒得,沒得,他沒得?。 焙蟠湔f著,摸出一根紙煙點上,吧嗒吧嗒抽幾氣,吐一口濃痰?!霸炷跖?,受窮哦!他滿二十三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脾氣就壞了。”
這當(dāng)兒,一只肥大的貍貓從他們身邊躥過去,蹲在石板橋上,豎著耳朵,眼睛放出綠光,遠遠地望著他們,仿佛在監(jiān)聽這場談話。夜色濃了,野地上懸浮著一層輕煙,靜靜地,不露一絲痕跡地向遠處游移;四周的山失去了輪廓,和夜色融成了一體。
“你女兒楊大秀經(jīng)常遲到,這樣會影響她的學(xué)習(xí),你們當(dāng)家長的要督促她。”袁晉先不知道說什么好,就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知道,知道,讓老師您費心了?!焙蟠湔f,對這個話題明顯沒有興趣。她突然湊近袁晉先,“袁老師,您要是有了臟衣服、臟被單,就拿到我這兒來洗吧。我只收您半價兒。”
吳奶奶
大清早,冬天里蒼白、稀薄的太陽光照著小白河,河水變得清亮、細弱。岸邊的沙土地在早晨落了一層白霜,這會兒開始慢慢地融化了。
吳奶奶穿一件玉色大襟罩衫,黑緞子棉襖從領(lǐng)口、袖口露出來一截,顏色是精心挑選搭配過的。她打開雞籠,“喔唏、喔唏”地吆喝著,“都到河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對,對,找食兒去,把嗉子吃得飽飽的再回來!花花,還有你,小幺……”
她掄起拐杖在空中揮舞著,把驚慌失措的雞們一個個趕走,直到看不見。然后她搬來一只小板凳,靠墻坐下來,曬太陽。拐杖也靠在墻上,地上并排投下兩個長長的影子,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拐杖的。
誰也說不清吳奶奶到底有多大年紀。鎮(zhèn)上的大人小孩不論輩分,一律都叫她“吳奶奶”。她的穿著也是幾十年如一日:一件玉色的大襟衫,在溪水里反復(fù)漂洗過,又拿米湯上了漿,硬硬挺挺地穿在身上;褲料是黑色的“府綢”,不褪色,不起皺,褲腳須高出腳面半尺,俗稱“吊八寸”,整個人都干凈利落了,露出來的一截小腿和腳踝,另外拿裹腳布嚴嚴實實纏上,走起路來像踩了一截木頭樁子;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卻一絲不茍地抹了蓖麻油,挽的髻子尤其令人嘆為觀止:光而且圓,是年畫里的老奶奶們愛挽的那種;髻子上打橫別著一個簪子,是純銀的,手工雕刻著細花紋,一看就是有些年頭了的、祖?zhèn)鞯膶氊?。有半大不小的姑娘小伙子從她門前走過,她便以手加額,打老遠就開始端詳人家,等到了近前,就喊人家的奶名:“狗娃兒,那不是狗娃嗎?”
人家就只好站住,回答道:“吳奶奶,是我。您老好!”
“喲,又長高了!我瞅了好半天,差點沒認出來!去年你才這么高,”她比劃著,想一想,把手勢再往低降了幾寸,“這么高。”
不承認都不行。
“進屋來,我給你倒水喝!”
“不了,不了,吳奶奶,您老快歇著吧!”
吳奶奶確認了自己的視力和記憶,也并不堅持。他們不來喝水,她自己喝。她將鋁壺“坐”上煤爐子,拎起保溫瓶,把前一天喝剩的開水突突灌進去重新煮開,又搬了被褥去曬。曬衣繩牽在門外不遠處兩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榆樹上,松松垮垮的,像一個懶惰的婦人用過的褲腰帶。endprint
年輕的時候,那該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事情了吧,吳奶奶開著一爿雜貨店,雖說只是賣些針頭線腦、餅干果子之類的小本生意,卻也紅火著呢。鋪子就開在自家房屋外,盛著各式雜貨的大廣口玻璃瓶挨著窗沿下的柜臺一溜兒排開,太陽照過來,樣樣?xùn)|西都像鍍上了一層金子。兩分錢一包的瓜子;五顏六色的“豌豆糖”,一分錢可以買三顆,很夠小孩子解饞。醬油、醋、香煙和燒酒,這些她堅決不賣,那個腌臜,那個腥臭味兒,她嫌得慌,躲都躲不及呢。那個走鄉(xiāng)串戶、居無定所的“貨郎子”就是在那時認識她的。剛開始,她對他愛理不理,大眼都不瞧他。他從她這兒買走一匝一匝的繡花線,又把從山里收購的黑木耳、干棗之類“進”給她,買賣的價錢都依她說了算。時間久了,看他忠厚老實,慢慢消除了戒心,話也談得攏了。隔十天半月,他來一趟,她便做頓飯,留他一起吃。他也不白吃,另備有額外的東西送她:新鮮時令的瓜果啦,從民間收集到的、不值錢卻好看的小玉飾啦。有一次送了她一把牛角做成的梳子,一頭是暗絳色的,沿著模糊的花紋慢慢過渡到另一頭,淡成了玉色,光滑潤澤,晶瑩剔透,她難得地歡喜了好半天??伤睦镏溃看嗡吡?,她就要把用過的鍋碗瓢盆全都放在開水里煮,就連他坐過的凳子,也要搬出去,在大太陽底下暴曬幾天,她才放下心。她也知道這樣做有些多余,他身上又沒長癩,也沒得癆?。】擅看味既滩蛔≌兆?,好像成了習(xí)慣,也是一種沒頭沒腦的發(fā)泄。
終于有一天,貨郎子對她說:
“我思謀著該歇歇腳、‘換換季了?!?/p>
她無端地便有些兒緊張,問:“你要回老家種田,不干這個了?”
“那倒不是。我是想……想也開爿店?!?/p>
她正咂摸著他的意思,見他突然張開那雙大手,抱住她說:“咱倆合伙吧!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不行!不行!”她急忙推開了他。
“咋不行?你是信不過我了?嫌我窮?怕我沒本錢?”一連串冒出來好多的問號,卻沒一個問到點子上。他總是不得要領(lǐng)。
“你容我想想看。我想一想,十天后再給你回話?!彼琶φf,只想趕緊把話題岔開。
貨郎子悻悻地收回了手,望了她一刻,想說什么,終于忍住,便挑起擔(dān)子走了。臨出門,又說了句:“十天后我捎只野雞來,咱們燉野雞肉吃?!?/p>
她一個人坐下來,擦著玻璃瓶,心里挺亂,便想起貨郎子脖梗子上那塊疤。他說是小時候生瘡落下的。那道疤紅紅地梗在那兒,泛著光,形狀就像一條扭曲的肉蟲。他身上好臟??!每次到她這兒來,往凳子上一坐,他便脫下鞋,赤腳踩在地上。她說:“你把鞋穿上吧,多難看??!”他說:“我腳底板發(fā)燒吶,貼著濕地,解乏?!薄€說要捎什么野雞肉,她才不沾那個土腥氣呢!
十天后,她早早地起床,換上一套新衣褲,又仔細梳理了頭發(fā),關(guān)上門,封好窗沿上的隔板,坐在屋里。她把一個上午的生意都歇下了。近晌午,貨郎子來了,在門上乒乓地敲著,喊:“吳大妹子!吳大妹子!”她動也不動地坐著,隔半天才丟出去一句話:“今兒我身子不舒服,你別來了?!蓖饷嬲f:“哪兒不舒服?開開門,我去給你抓副藥來?!彼f:“不了,不了!你走吧?!蓖饷骒o了一靜,只聽見一串腳步沓沓地響著,有些不甘心,終還是走遠了。她從門縫里往外瞅了一眼,只見貨郎子背上耷拉著一只花花綠綠的死野雞,仍是穿了日常的那身臟兮兮的粗布衣褲,就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有些著惱地想:他倒是省心!我倒是多余!既是不預(yù)備答應(yīng)他,穿上這些給誰看?
那以后,貨郎子就不再來了。她卻突然覺得少了樣什么,隔十天半月,逢到往常貨郎子該來的日子,她便從早到晚站在窗口,望著那條塵土飛揚的大路。黃昏的時候,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長長的樹影子鋪在路面上,一點一點移動著、移動著,等移到溝坎上,就變得彎彎曲曲的,亂了條理。
她關(guān)上門窗,悶悶地坐著,也不想燒火做飯。只一回打了折扣,就再也不照面了,可見那心不誠得很!就是雞刨食兒也還要個耐性兒?。【褪琴I捆青菜也得還個價兒?。】墒秦浝勺右淮我膊粊砹?。
后來,國家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她便將鋪子上交了。鎮(zhèn)上安排她在國營商店里做了幾年的售貨員,退休后便成了“五保戶”。也曾有人給她提過媒,她總是推托:“我一個人過慣了,愛干凈?!?/p>
三十歲那年,鎮(zhèn)婦聯(lián)的女干部親自出馬給她提媒,對方是肉店的書記,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立過功,受了傷,落下一種叫做“不可復(fù)性顳下頜關(guān)節(jié)盤脫位”的病,類似于關(guān)節(jié)脫臼。他的脾氣火暴,動不動就和人吵架,一吵架就順手摘下自己的下巴骨,大著舌頭說:“老子拚死拚活保過江山,連國家也不敢對我說個‘不字呢!”——她沒等女干部把話說完,氣得差點昏厥過去。過后只要一見到那個女干部,她便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嚇得女干部走路都要繞著道,再也不敢和她打照面。
從此沒人再敢跟她提過“婚姻”二字。
楊懷忠
剃頭匠楊懷忠打了三十年光棍,三十一歲那年娶了鎮(zhèn)上的洗衣婦胡大翠。胡大翠死了男人,嫁來時帶了前夫的兒子,兒子就隨楊懷忠的姓,叫楊萬華。第二年胡大翠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取名大秀、二秀。眼下她們已上初二了。
剃頭鋪按件計資,一共三個人,歸鎮(zhèn)“手工業(yè)聯(lián)社”領(lǐng)導(dǎo)。每天來剃頭的人沒見多少,倒是有不少閑雜人員看上了這間屋,進來打撲克,下象棋。胡大翠便成天叼根煙,大模大樣地混在那些男人堆里。碰上打撲克“三缺一”,她便挽起袖子,自告奮勇參與進去。大多數(shù)時間她只能站在一旁干看,或跟著人家盲目地喝彩。楊懷忠催她回去,她總是說:“不著急,不著急!”那時候沒有洗衣機,一些單位上的公用被褥、衣物都會送到她這里來,獨此一家,其實是個不錯的生意。開頭那些年,鎮(zhèn)衛(wèi)生院、供銷社還有一些熟人送點活兒來,結(jié)果不是丟了枕巾、被單,就是耽誤了日期——她把衣物泡在那只橢圓形的大木盆里,直漚出臭味來也不急著洗。到后來,送來的活計日漸地少了,她樂得清閑自在,每天能到剃頭鋪去尋開心、湊熱鬧。
等到鎮(zhèn)上的人家都開始吃午飯了,胡大翠才跟著楊懷忠,一前一后往回走。任憑楊懷忠怎么抱怨,她只是嘻嘻地笑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洗菜淘米,一邊辯論:“就不興咱娘們兒也熱鬧熱鬧?!”時間長了,楊懷忠也習(xí)慣下來,只偶爾回味一下打光棍時有酒喝、有肉吃的好光景。一家?guī)卓谌竿麠顟阎覓甑哪屈c錢過日子,自然就窮。到糧店去買糧,別人都拿著布袋,胡大翠卻只拎一只洗菜用的瓦盆,永遠給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印象,到了年底好去領(lǐng)一份救濟金。endprint
吃飯的時候,胡大翠吃著吃著,忽然一拍大腿站起來,從嘴里濾出一根頭發(fā)捏在手上,說:“你們看看這是什么?真是‘干一行吃一行,剃頭的只好吃頭發(fā),一點都不哄人!”
一家人熱鬧起來,楊懷忠說:“大驚小怪的,我還當(dāng)你吃出一坨金子了呢!”大秀也趁熱打鐵地喊:“媽,給我看看,給我看看!”胡大翠啪地打開她的手:“看啥子看?吃你的飯去!”只有楊萬華坐在一旁,悶聲不響地埋頭往嘴里扒飯。他雖說沒有楊懷忠的骨血,性子倒有些隨他,一家人里他也只和楊懷忠多說幾句話。
大秀說:“爸,趕明兒開了工錢給我買塊布,做件新衣裳,我的這件衣裳小了,箍在身上,難受得很!”
衣服確實小了點,她發(fā)育早,不知是遺傳了誰的基因,小小年紀,胸脯子鼓突突的,已經(jīng)顯了形。
楊懷忠說:“買!買,給你買!什么時候你能掙錢養(yǎng)活老子,也讓老子享幾天福!”
胡大翠說:“啥叫衣裳小了!又是跟學(xué)校那些丫頭學(xué)的!比吃比穿不是你分內(nèi)的事!你給老子記清楚了!”
大秀撅起嘴:“我倒是想比,只怕給你臉上抹黑。”
胡大翠一巴掌搧過去:“沒學(xué)會爬倒學(xué)會走了,敢跟老子頂嘴!你翅膀還沒硬呢!”大秀噙著眼淚,丟下飯碗想出門?!敖o老子穩(wěn)穩(wěn)地坐下吃飯!敢不把飯吃完就走,腿給你打斷!”胡大翠厲聲道。
“算了,算了,”楊懷忠勸道。
萬華也丟下飯碗,一聲不響地出去了。胡大翠嗓子立刻軟下來,喊著:“萬華,萬華,你不吃飯了?”
“吃飽了。”萬華頭也不回地說。
楊大秀挨了她媽一巴掌,一下午在學(xué)校里少說了好多話。到了晚上就又云開霧散,像個小麻雀一樣喳喳開了。她說:“媽,聽說我們袁老師的愛人得了病,一定要他調(diào)回去呢?!彼龐寪劾聿焕淼睾吡艘宦暋4笮阌终f:“他要是調(diào)走了,誰來當(dāng)我們班主任呢?可別換了周老師,他那么老,我可不喜歡。”
“咸吃蘿卜淡操心!誰當(dāng)還不都一樣?!”她媽說,“去,把這件舊襖子給你哥拿去蓋在腳頭上,他那床被子怕是薄了?!贝笮憬恿嗣抟\要走,她媽又遞過一把刷鍋用的高粱秸刷子,“把這個也拿去?!贝笮阏f:“要刷子干啥?”她媽說:“叫你拿去就拿去,哪兒來的這么多口舌?”
第二天,楊大秀偷聽到她媽和吳奶奶的悄悄話,終于解開了刷子的謎。上自習(xí)課時,她對同桌的同學(xué)說:“我哥今年滿二十三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脾氣就變了。他夜里睡不著覺,早上去喊他起床,掀開被頭,汗氣兒冒得像蒸籠,他躲在里面哭啊哭的。吳奶奶教給我媽一個法子,讓我哥睡覺時在大腿跟兒夾一把高粱秸刷子,就能治好他的病。”同學(xué)撲哧一聲笑了。這當(dāng)兒,袁老師倒背著雙手從后面走過來,正好聽見了。他說:“楊大秀,不好好溫習(xí)課文,亂說什么!”楊大秀縮下腦袋,連忙翻開了課本。
袁晉先
放學(xué)的鐘聲響了起來。學(xué)生們從教室里涌出來,撒開腿就跑,好像后面有人追他們似的。那口銅鐘釘在院內(nèi)的古柏樹上,一根長長的麻繩從鐘錘上吊下來,偶爾有風(fēng)吹過,便自顧自地發(fā)出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聲。有個星期天的下午,袁晉先一個人在校園里踱著步子,忽然聽見鐘“當(dāng)”地響了一聲,只見一個男孩丟開鐘繩,飛快地跑了。男孩敲了鐘,過了癮,便一個人坐在學(xué)校后面的土坎上,臉上洇著興奮難耐的紅暈。見袁晉先朝他走來,想是無路可逃了,只好硬著頭皮,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盯著自己的腳趾頭。
“你是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袁晉先板著臉問。
“初一班,張小祥?!?/p>
“學(xué)校里的鐘是不能隨便亂敲的,鐘聲是號令,誰都亂敲還不亂了套?!”
“就敲這一次還不行?”
“一次也不行,一次也是犯錯誤!你是個學(xué)生,要好好承認錯誤!”
“好的,我承認錯誤?!蹦泻⒌拖骂^,眼里閃著一絲天真的狡黠,抬起屁股想走。
“站住,我還有話要問你,”袁晉先說,“星期天干嗎不在家里幫媽媽做事,跑出來亂逛什么?”
男孩知道已過了“關(guān)”,一下子活潑起來。“啊,我家不在這兒,我來上學(xué),住在舅舅家里?!蹦泻⒖戳嗽瑫x先一眼,“你家也不在這兒,你愛人在外地,她要你調(diào)走,對不對?”沒等袁晉先回答,男孩又說:“你還是別調(diào)走,那樣,等我升到二年級,就可以上你的班了。”
“是嗎?你很想上我的班,為什么?”
“不為什么。”男孩說,“誰知道呢!”他從地上扯下幾根枯草,在手里撕扯著,揉搓著。遠遠的,小白河靜靜地流著,溪邊的碎石子在太陽下閃著亮光;對面山坡上一叢叢低矮的橡樹掛滿了枯黃的樹葉,在風(fēng)中瑟瑟地抖動著,卻遲遲不肯飄落。袁晉先伸出手,在男孩的頭發(fā)上輕輕捋了一下。
“等你升到二年級,我來教你?!?/p>
“好?!?/p>
男孩重又變得安靜了。他坐在那兒,出神地望著遠處。他的眼睛那么干凈,那么清澈,就像清晨的溪水,還從來沒有被什么東西干擾過呢。
“等我長大了,也來當(dāng)老師,上課、下課時專門由我來敲鐘,讓全校的人都聽見,那有多神氣!袁老師,你說我能當(dāng)上嗎?”
“能,只要你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上。不過,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當(dāng)老師絕不光是為了能敲鐘。你還要做好多別的事情,吃好多苦才行。那時你或許就不想當(dāng)了?!?/p>
“不,我肯定想,我不怕吃好多苦!”男孩抬起頭,看著那口圓圓的、像個老頭帽子似的銅鐘。“楊大秀說,她長大了要開一爿鋪子,鋪子里賣花布和餅干。等她老了,就像吳奶奶那樣當(dāng)上‘五保戶,有吃有穿,還要養(yǎng)一大群老母雞,每天有雞蛋吃?!?/p>
“是啊,開一爿鋪子,賣花布和餅干,每天有雞蛋吃……”男孩想了想,又說。隨后他們沉默下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空氣冷颼颼地圍繞著腳后跟;從井臺那兒傳來女人們洗菜的潑濺聲。房子啦,樹啦,山坡啦,這時全都罩上了一層灰色的懶散氣息;所有的門窗都黯淡下來,像微微瞇縫起來的眼睛。
“等哪天放了學(xué),你到我屋里來,我給你找些書看。”袁晉先站起來,輕輕拍掉身上的塵土和草棍。endprint
楊大秀
要過年了。從臘月起,家家戶戶就開始殺豬宰羊,辦年貨。到了年三十,街上忽然靜下來,商店提前關(guān)了門,四外里看不到一個人影。近晌午,誰家的鞭炮率先響起來,立時,挨家挨戶都像是被引爆了的炸藥倉庫,隔老遠也能嗅到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兒。人們把一年到頭都吃不上的雞鴨魚肉一股腦兒擺上席面,享受一次不加節(jié)制的縱食豪飲。等到初一早晨,就連四五十歲的老漢,要是女人們不把新衣新鞋拿來,就賴在被窩里不肯下地。
小孩子被破例允許也叼根紙煙,一邊模仿大人們從鼻孔里噴氣,一邊拿煙頭點燃鞭炮,嘴里唱著:
二十三,炕灶干;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推豆腐;
二十六,蒸饅頭……
張小祥一個人坐在石橋上,腳下滿是糖紙、煙頭和鞭炮屑。橋那邊圍著一群人,一個瞎眼老頭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地拉著板胡……
媽捎信來說,今年寒假沒空來接他,要他春節(jié)就在舅舅家過,要他聽舅媽的話,手腳放勤快些。媽還給舅舅家捎來了一對豬腿和一袋花生。
放假的那天,別的同學(xué)都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他一個人落在最后面。學(xué)校陡然間變得冷冷清清的,所有的教室都鎖上了門,窗子也用一些剛剛鋸下來的窄木板歪七斜八地釘上了。只有一排排的桌椅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好像也會隨時走出來,到一個什么好地方去。后來,張小祥呆在舅舅家沒事干,就一個人跑到學(xué)校來,遇到袁老師正提一桶水往屋里走。袁老師招呼他,要他進屋去玩。他剛走到門口,看見床上坐著一個黃瘦的女人,臉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好像正在和誰鬧別扭似的。小祥想:這個女的好兇!怪不得要袁老師調(diào)走呢!便轉(zhuǎn)身跑開了。
張小祥走過楊大秀家時,聽到有人喊,一抬頭,看見楊大秀站在那兒,正使勁朝他招手?!皝?,快進來!我有好東西給你吃?!睆埿∠樽哌^去,看見楊大秀臉上抹了兩塊紅紅的顏色,好像誰打了她兩巴掌似的。他說:“你臉上抹了胭脂呢!”楊大秀笑笑,用手在臉上胡亂擦一把,又看了看手掌,說:“管它的!”
她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地上濕漉漉的,發(fā)出一股潮氣和霉味兒。楊大秀拉著張小祥來到床前,又說:“我有好東西給你吃?!?/p>
床上堆著一個大瓦盆,拿棉被嚴嚴實實地焐著。楊大秀掀起一角被子,把手伸進去,抓出一團稀稀軟軟的東西,說:“啊,好熱乎!我媽做的糯米酒,好吃得很!”
她把手伸到張小祥面前,小祥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覺得酸嘰嘰的,還有一股剩飯的餿味。楊大秀卻吃得很香的樣子。
這當(dāng)兒,楊大秀媽回來了。“好哇,又在偷嘴,我這焐的還是‘飯坯子,得釀幾天才好呢!你這個糟蹋五谷的小敗家子兒,打死你!”說著便劈頭打過來??吹叫∠?,也沒給個好臉色,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等她剛一住手,楊大秀趕緊拉著張小祥跑了出來?!芭?!跑!等你回來老子再收拾你?!睏畲笮阋怀鰜?,立刻又眉開眼笑起來。
張小祥說:“你媽打你,你不害怕?”
楊大秀說:“老子才不怕她?!?/p>
張小祥說:“咦,你敢對你媽稱‘老子?”
楊大秀說:“有啥不敢?她是個偏心眼子,就知道疼我哥,有了錢就拿去買酒喝、買煙抽。說不到兒媳婦,活該她倒霉!等我以后嫁了男人,一年也不回一趟家,也不捎禮物給她,氣死她!”
不知怎的,張小祥想起自己的媽。他呆呆地愣在那兒,有點想哭。他得等到夏天,放了暑假時才能回去。夏天,還遠得很呢。
楊大秀又問:“你媽打過你嗎?”
“打過呀!”
“那你恨她不?”
“不……不恨?!睆埿∠橄肓讼?,說,“大人打你,是要你走正道,為你好?!?/p>
“屁——喲!”楊大秀咯咯地笑了起來,“她們手癢得慌,才打人。我爸打我媽,我媽打我,我就去打二秀?!?/p>
“你爸打過你媽?”
“打過,打得可狠啦!有一回她喝了酒,把米潑了一地,我爸把她摁在床上打,她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嘻嘻!”
過了一會兒,楊大秀又說:“差點忘了,我們快去吳奶奶那兒,她有好多吃的。”
張小祥遲遲疑疑地跟著她走。路上,一群母雞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鞭炮屑里起勁地刨著,公雞們則圍在一旁喔喔地喝彩。
“‘教你走正道,為你好!” 楊大秀重復(fù)一遍,撇一下嘴,尖聲笑了起來。
吳奶奶扶著拐杖,正彎著腰在一只破瓦盆里拌雞食。“大秀呵,小祥呵,快來快來!”她老遠就喊著,一邊從屋里捧出一只小籮筐,大把大把地往大秀和小祥的衣兜里裝炒黃豆啦,花生啦,糖果啦?!俺园?,吃吧,奶奶沒有牙,一顆也咬不動啦?!?/p>
楊大秀嘴里咯咯崩崩地嚼著,說:“吳奶奶,給您拜個年!”
“好,好!”吳奶奶眉開眼笑,“恭喜你們又長了一歲!讓奶奶看看媽給做的新衣裳,嗯,好看!”
楊大秀指了指地上的瓦盆,說:“吳奶奶,你咋把干飯倒進雞食盆里啦?”
“是啊,是啊,”吳奶奶說,“雞狗也有三天年吶!”說著便“咕咕咕”地喚起了雞。
“好白的干飯喲!”楊大秀看一眼瓦盆,小聲說。
那群母雞擠擠擦擦地圍住瓦盆,用又尖又長的嘴在米粒中刨著,翻揀著,露出不屑的神情,仿佛并不滿意似的。
等楊大秀和張小祥走了,吳奶奶便搬出一只瓦罐,把籮筐里的零食重又加滿,擺在迎面的桌子上。她炒了好多黃豆喲!就是十個小孩吃也吃不完。她的門上貼起了大紅的對聯(lián),家具都擦拭一新,就連門檻也拿水洗過了。老遠,還能聽到她吆喝雞的聲音:
“小幺……花花……”
不明底細的人聽了,還以為是誰家的女人在訓(xùn)斥自己的小孩子呢。
袁晉先
葉麗珍一到白河鎮(zhèn)就開始抱怨。她嫌這兒的廁所太臟、不拿水沖,一走近就得看著那個臭氣熏天的、滿滿的大糞池子;她嫌住的房子太暗、太舊,墻上稀奇古怪的圖案讓人看了夜里做惡夢;吃的水也不干不凈的,井臺上、小溪邊,這兒那兒到處都扔著一些爛白菜幫子。附近連個商店也沒有,哪怕買個針尖那么小的東西,也得走上好半天路。endprint
“好煩人喲,真是煩死了!”她說,把身子往床上一仰,抓過床頭的一本書翻了翻,又不勝厭倦地丟開了?!罢娌粫缘媚闶窃鯓釉谶@種鬼地方呆下來的!”
“你累了,你得好好休息一下。”袁晉先安慰她。
學(xué)校的校工已經(jīng)放假走了,食堂停了伙。袁晉先用一只煤油爐做飯,油煙子躥了一屋。
“你就不能把這鬼玩意兒搬到外面去做?”她咳嗽一聲,眼淚熏出來了。
“好吧,好吧?!痹瑫x先說,一邊把毛巾淋上開水,擰一把,遞過去讓她擦臉。外面有風(fēng),爐子上的火苗呼呼響著,一會兒飄過來,一會兒飄過去。她有胃病,只能吃軟食,袁晉先就煮了一鍋雞蛋面條端進屋。
“起來,吃飯了!”他說。
她坐起來,腦袋耷拉著,頭發(fā)亂紛紛地披掛在臉上,活像一個煤氣中毒的人?!拔也幌氤燥垺!?/p>
“那怎么行?等吃了飯,洗個熱水腳,你得好好睡它一覺才行?!痹瑫x先耐心地勸道,像對待一個新入校的學(xué)生。
夜里,他們并排躺在床上,熄了燈。天冷,就連螞蟻也躲進地洞里了。四外靜悄悄的,偶爾聽到一枝枯死的樹枝斷裂下來,簌簌地落在地上。
葉麗珍縮成一團躺在那兒,半天沒動彈一下。她的身體那么瘦小,就像一只褪了毛的小雞。她心里煩悶、憋屈,睡也睡不著,就捂著臉幽幽地哭了起來。
“袁晉先,你想想辦法吧!求求你想想辦法!我們不能老這樣下去。我一個人在家里,什么事都得操心,一腳不到也不行。碰到難處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就連寫封信,也得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收到。從打跟你結(jié)婚,我就沒能過上一天順當(dāng)日子!”
“能有什么辦法?請調(diào)報告早就交上去了,鎮(zhèn)上不批,縣文教局那一關(guān)也難通過。再說那邊合適的接收單位也還沒有著落啊!”
“什么接收單位,只要能遷戶口,回去當(dāng)個臨時工也比這里強!”
袁晉先不說話了。
“怎么,你是舍不得你這窮教書匠的‘身份?又沒權(quán)又沒勢,誰把你們看在眼里?要是換了別人,興許早就有門路了!”
“現(xiàn)在辦事,難吶!”袁晉先嘆口氣,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鎮(zhèn)上的那些人家,想起楊懷忠一家和吳奶奶,還有那個寄宿在舅舅家、總是孤零零的張小祥。“麗珍,我知道你吃了苦頭,可凡事不能著急,總會有辦法的?!?/p>
葉麗珍生氣了:“你就會說這些沒用的話!你真是窩囊透了!明天我就去找你們校長,我倒要鬧一鬧,看他能把我給吃了!”
“不行的,不行的!”袁晉先忙說,“校長是個好人,再說他也當(dāng)不了家!”
“那我就到鎮(zhèn)上、到縣上去鬧!”
袁晉先也火了:“不許你胡來!你這樣鬧上一氣走了,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叫我往后怎么工作?”
葉麗珍不吭聲了。一會兒,從緊緊捂著的被窩里傳出她的嚶嚶的哭聲。他知道她不是成心的。她難,她嫁了他,可能真是嫁錯人了。
袁晉先默默地躺在那兒,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漸漸地,墻上的神像一個個顯現(xiàn)出來。他們望著他,露出猙獰而譏諷的表情,仿佛早已看透了他的生活……
第二天,葉麗珍情緒好了些,就拆下被套、床單拿到小白河去洗。太陽出來,高高地掛在天上,河底的細沙閃著熠熠的金光。幾只白色的鴨子停在水當(dāng)中,偶爾有洗衣婦從翻洗的衣兜里抖出來一點碎布或一節(jié)草棍,它們便爭搶著把頭扎進水底去啄上一氣。
見葉麗珍走來,胡大翠連忙騰出一塊洗衣石,招呼道:“來來來,來這兒洗。我們這兒是泉水,不‘砭骨頭,一點也不涼!”
葉麗珍望也不望她一眼,屁股一扭,遠遠地坐到另一處洗衣石旁。
胡大翠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冷淡,仍是一連聲地說:“你是袁老師的愛人吧?我閨女就在他的班念書。袁老師有學(xué)問呢,教得好呢!”
她伸長腦袋盯著葉麗珍看,明明看出來她眼泡子有些紅腫?!鞍?,也怪可憐喲,”她嘆一口氣,又說?!耙患胰诉^不圓一家人的日子,隔河渡水的,往后生了娃兒可就苦了!”
葉麗珍明明有些著惱,便埋下頭,不再搭理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她看見自己的面影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
后來的幾天里,他們夫婦二人相敬如賓,都閉口不提調(diào)動的事。偶爾,他們也相伴著到鎮(zhèn)上去走走,看這兒的新年風(fēng)俗。到第七天晚上,葉麗珍突然說:“明天我要回去了?!?/p>
“明天走?假期不是還沒有用完嗎?”
“明天就走。”她的口氣冷冰冰的?!拔腋阒v清楚,我大老遠趕來,不是來和你慪氣的。調(diào)動的事你看著辦吧!我倒是次要的,你總不能丟下你的老媽不管吧!”
袁晉先也不再挽留。他得把她送到縣城,送上火車。直到臨走的時候,葉麗珍仍在賭著氣,一個人遠遠地走在前面。等袁晉先追上來,她卻故意放慢腳步落在后面,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好像結(jié)了仇。
吳奶奶門前的那棵老榆樹上,不知什么時候架起了一個喜鵲窩。
胡大翠
開春以后,楊萬華的病情越來越重了。鎮(zhèn)鐵器社已經(jīng)把他除了名。他就整天在大街上游蕩,見到貓就打貓,見到狗就打狗,夜里回家,臉上笑嘻嘻的,兩只手沾滿了牲畜的血。
胡大翠說:“萬華哎,你要想打,就在家里打吧,老的也有,小的也有,莫要出門給我惹禍呀!”
楊萬華收起笑容,一巴掌推了她個趔趄。“你這個老東西!你這個鴉片鬼子!”他嘀咕著。
楊懷忠站在一旁,好也不說,壞也不說。他明明從一開始就看不上這個過繼來的兒子。
胡大翠只好去找吳奶奶商量:“您教的那法子,不見效呢!”
吳奶奶說:“年輕人血性旺,就是見效也不是長法。這種毛病,娶了媳婦也就好了。你還是趕緊給他娶個媳婦吧!”
“說得是喲!可誰家的閨女情愿嫁給我們這樣的人家?托人提了幾次媒,不是嫌我們窮,就是嫌萬華太野,名聲傳出去,越發(fā)沒人愿意搭這個茬了!”
“莫著急!莫著急!急性子吃不得熱米湯,”吳奶奶寬慰道?!拔业褂袀€主意,說出來只怕不合適。”endprint
胡大翠忙催促道:“吳奶奶只管說,又不是外人!萬華都是您老眼瞅著長大的,還不跟您的親孫子一樣?!”
吳奶奶拿手抿一下頭發(fā),又搬著指頭算一算,說:“大秀今年十幾了?”
“過了新年兒滿十七,虛十八了?!?/p>
“可不!跟我估摸的也沒有差多少。你不妨托人打聽打聽,對一門‘換親。”
胡大翠想了想,說:“這倒也是個主意……也只有這個法子啦!”
吳奶奶說:“只怕大秀她不情愿?!?/p>
“這丫頭沒心沒肺的,書也念不進去,倒不如早些嫁個人家,混口飯吃?!?/p>
胡大翠便拿了這話回家和楊懷忠商量。楊懷忠一聽就炸了窩:“不行,不行,閨女還在念書,年紀也??!”
“念書、念書!你倒要指望她能念出個名堂來?一眨眼就快二十了,總不能要她守你一輩子!興許她福分好,能找個好人家,也不比跟著你這個剃頭匠爹差!”
楊懷忠不吭聲了。家里大凡小事,一向也只由胡大翠拿主張,他這個打了半輩子光棍兒的人,原本操不了這許多閑碎心。
見他不說話,胡大翠的心軟了?!澳惝?dāng)我不心痛自己的閨女,只把她當(dāng)一盆洗腳水潑出去?她還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只是擔(dān)心我們兒子,再這樣混下去,只怕會闖出犯王法、坐大牢的亂子來!但凡我有一個法子,也不得這樣做了!”
“是啊,是啊,”楊懷忠譏諷地笑一笑,抓到了把柄?!罢f到底,還是兒子親!”
“你這是什么意思?兒子是我?guī)淼?,這話不假??蓮男「汩L大,隨你的姓,哪一點把你當(dāng)后爹待了?這個家窮是窮,可沒有我一手操持,到如今你還得睡你的剃頭鋪,鉆你的冷被窩!”胡大翠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
“好了好了,我又沒說兒子不親。要對‘換親,也依你,還不行嗎?”
胡大翠便四處張羅開了。她打聽到一戶遠鄉(xiāng)人,兒子自小耳朵有點“背”,其余樣樣都好,也有力氣;女兒也勤快,不識字,但手巧,做得一手好針線,繡枕套、納鞋底兒都不在話下。做父親的是個莊稼漢,額外會得一門手藝:逢年過節(jié)街坊四鄰要殺豬,必指定要他操刀,臨走便提回一串豬下水,算作酬勞。一家人日子過得倒也周轉(zhuǎn)。托人去說媒,那家來人看了一回,便答應(yīng)了。
楊大秀、楊萬華各自成親的日子定在端午節(jié)。因為是“換親”,雙方彩禮、嫁妝都免了,只添置幾樣日常家具,鍋碗瓢盆之類,花不了多少錢。胡大翠許多日子沒到剃頭鋪去,埋頭干了些活,又東湊西湊借了點錢,辦親事也就差不了多少。
楊大秀輟了學(xué),每天幫著她媽洗衣服。她仿佛一夜之間成了大人,不再嘻嘻哈哈說笑,也不再偷吃家里的東西了。這天,她到吳奶奶門口,對她說:“吳奶奶,我要嫁人了?!?/p>
吳奶奶裝出吃驚的樣子,說:“喲,我咋沒聽說呢?”
大秀說:“端午節(jié)就要‘過門了。”
“好,好!眨眼不見,咱大秀長成大閨女啦。喊你媽過來,就說奶奶要給你做身衣裳?!?/p>
吳奶奶從箱子里翻出來一卷粉紅底帶碎花的布料,對胡大翠說:“給閨女裁件衣裳吧,這還是我開鋪子那會兒剩下的呢!你摸摸看,好厚實、好‘絨和喲!花色也好,這些年了也沒見褪色兒。跟現(xiàn)在的東西就是不能比!”
胡大翠摸一把,點頭稱贊道:“好布!好布!就是有錢,也買不到這樣厚實的布了!”
大秀說:“多謝吳奶奶!”
吳奶奶因為能拿出這么好的布,臉上放出光,連聲道:“謝啥?只要日后回娘家,莫忘了來看奶奶一眼就行了!”
楊萬華也變了?;氐郊?,看見水缸里沒有水,就不聲不響挑起桶把水缸灌滿才歇下來。那家姑娘托人給他捎來一雙繡花鞋墊兒,他拿來在腳底板反復(fù)地比試幾回,卻沒舍得穿,整整齊齊壓在枕頭下面。
這一天,張小祥放學(xué)回來,在小白河邊看到了楊大秀。她比他高一個年紀,但學(xué)校里的事情瞞不過人。張小祥喊道:“楊大秀,你咋不上學(xué)了?”
楊大秀說:“不上了。不上了就是不上了唄!”
張小祥說:“我知道了,你要當(dāng)新娘子了!”
楊大秀低下頭,臉紅了。
張小祥說:“喲,還害羞呢!新娘子就是新娘子嘛!”見楊大秀呆呆的,好像要哭的樣子,趕緊住了嘴。
“學(xué)校里好吧?我有好長好長時間沒去了。聽說我們班袁老師的愛人過年時來過了?”
“來過,我都看見了。”張小祥說。
“真的?她長得好嗎?”
“她長得……鬼才知道呢!”張小祥想了想,“楊大秀,你不是說長大要開鋪子嗎?”
“不開了?!睏畲笮阏f,“等我出嫁后,要養(yǎng)一大圈豬啦,羊啦,過年時殺了賣肉,賺好多好多錢。開鋪子有什么好?吳奶奶開了鋪子,到老了連個伴兒都沒有,整天孤單單的,沒人說個話兒,連夜里睡覺也嚇得慌?!?/p>
過了一會兒,楊大秀又說:“哪天你到我們家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吳奶奶給了我一塊花布做衣裳,好看得很?!?/p>
她的眼濕漉漉的,放著亮光,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又笑了?!奥犝f,我婆家那地方是平原,走路不用爬坡,莊稼長得好,吃的全是細米白面?!?/p>
張小祥說:“真的?”
見張小祥羨慕的樣子,楊大秀安慰道:“你的腦殼靈,成績好,好好地念書,將來坐機關(guān),吃輕松飯,肯定比我強。”
“不會的,不會的?!睆埿∠檎f,“我只想當(dāng)個老師?!?/p>
“那也好啊!像袁老師那樣,有學(xué)問,有知識,多好!只怕那時候,你眼光高了,認不得我了!”
“那我碰到賣肉的,就挨個兒地問:‘你這豬肉是不是楊大秀家養(yǎng)的豬???他就說:‘是??!我就把那些豬肉統(tǒng)統(tǒng)買回來,也算幫到你了。”
他們哈哈大笑了一陣,想一想,覺得那種情形有趣得很。
到端午節(jié)那天,楊大秀的婆家來了幾個人,送來了萬華的媳婦,又接走了大秀。
直到臨走的那一刻,楊大秀仿佛才明白過來她就要遠遠離開小白河,離開自小便熟悉的一切,去過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了。她看一眼胡大翠,又看一眼那幾個來接她的、操著半懂不懂的外地話的漢子,凄凄地哭了。endprint
袁晉先
葉麗珍從白河鎮(zhèn)回去后兩個多月,寫來了一封信。信上說,袁晉先的母親身體不好,最近總是覺得心慌,腳脖子也虛腫起來,到了晚上腫得像一根柱子,拿手按一按,便陷進去一個坑,半天也退不回去。她自己每天要上班,請不準(zhǔn)假,顧不上伺候她。
信的末尾寫道:“或者你調(diào)回來,或者我們打離婚,我再也受不了了!”
袁晉先讀完信,心里亂得很,便一個人走出來。天黑了。小白河泛著冷冷的白光,河邊的柳樹已經(jīng)開始吐芽了,樹叢里發(fā)出一股苦澀的清香味道。
那時候,當(dāng)他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第一次來到白河鎮(zhèn)時,一切都是多么美好而新奇??!天空永遠是那么晴和,那么藍;田埂上,覓食的小雞東一群、西一群,又閑散又忙不迭的樣子。學(xué)校的那棵古柏樹像一尊飽經(jīng)滄桑的、威嚴的將士,君臨著這一列漆黑的瓦屋頂;圓圓的、輪廓柔和的小山坡上,樹木和青草連成一片汪洋的綠色,一條條小路從中間蜿蜒而過,石頭啦、闊大的樹葉啦,都在太陽下面遠遠地閃光。到了夏天,光著屁股的小孩從早到晚整天泡在河水里,直到大人們拿一根長竹竿像趕鴨子似的找來,才驚叫著,嬉笑著,慌慌張張爬上岸往家跑,也不管丟在草叢中的小褲衩。
那時,學(xué)校里有不少青年教師,到了晚上,他們提著手電筒,赤著腳,沿著小白河去“照癩蛤蟆”。一叢叢水草浮在水邊,拿手電筒照過去,藍瑩瑩的,像是商店里出售的那種塑料制品。螢火蟲在他們身邊團團起舞,就像是誰朝燒著的火堆里捅了一把冒出來的火星子。從水底爬出來透氣的癩蛤蟆被手電筒一照,晃了眼,就再也動彈不了啦。
他們把癩蛤蟆拿到學(xué)校的伙房里,撒一把鹽,頃刻間便煮得滿屋子香霧繚繞。
可是,突然之間,大家都約好了一般,紛紛成了家,娶的娶了,嫁的嫁了,把他這個外地人孤孤單單地留在學(xué)校里。他這只孤鳥,也得壘個窩了……
于是,那一年回家探親,媒人便找上了門。他和葉麗珍在媒人家見了一面,一起吃了頓飯,便匆匆趕回了學(xué)校。媒人交代他,不管成不成,回去后要主動給人家寫封信,問候問候。他就寫了一封信。對方的態(tài)度他摸不準(zhǔn),所以,信上都是干巴巴的句子,只是重復(fù)了見面時說過的那些話:他的工作情況等等。沒多久,他收到葉麗珍的回信,字里行間明顯比他更熱切。信上說,雖說和他只一面之交,卻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希望他能經(jīng)常給她寫信,幫助她提高文化水平,最后,還要他寄一張照片回去作個留念。一個女孩子,主動要他的照片,那個年代已經(jīng)是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了??磥硭龑λ苤幸?。
他的心給一種美好、甜蜜的情緒洋溢著,在一個星期天,特地趕到縣城去拍了一張彩色照片。照片是人工著色,顏色上得不真實,太濃,他的嘴唇變得模糊一團,兩個臉頰也紅艷艷的,倒像是劇團里跑龍?zhí)椎男蜃?。他樂著,嘴里哼著曲子,把它連同一封厚厚的情書塞進了信封。
那正是萬物蓬勃、群山蔥蘢的初春,林子里的小鳥從早到晚吵個不休,小白河歡跳著,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活潑和不安分。山坡上的油桐樹大片大片地盛開著白花,遠遠望去,好像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被……
他站在窗前,深深地感動著,覺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地、溫柔地覆蓋上了……他拿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用的紅水筆修改她的來信,把錯別字、標(biāo)點符號一一校正過來,連同回信一起寄給她。他為她抄錄一首又一首海涅的長詩(那時候他是多么喜愛海涅?。⒃谠娋渑赃吤苊苈槁榈嘏献约旱淖⒔?,要她朗讀、背誦;他用溫暖的、抒情詩的調(diào)子向她描述小白河兩岸美麗的風(fēng)光,描繪小鎮(zhèn)上那些純樸可愛的孩子們……可是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讀過那些詩,也沒讀經(jīng)他“批改”后她的那些來信。一些常見的錯別字一次次重復(fù)出現(xiàn)在她的來信中,總是屢教不改。當(dāng)了這些年教師,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錯別字。
可是,那些沒頭沒腦、洋洋灑灑、自作多情的長信喲!那些美麗的、動人的、虛假的詩篇喲!
至今,他還記得其中這樣的幾句:
“碧綠的、被太陽喚醒的春天
照得我眼花繚亂,
白花盛開的樹木風(fēng)吹作響,
地上幼小的花朵望著我
用色彩斑斕的、芬芳的眼睛,
小鳥們在蔚藍的天空歌唱……”
那些詩句曾經(jīng)給了他多少鼓勵和安慰啊!在寒冷的冬夜,或是在不眠的春曉,他一字一句地讀完葉麗珍的來信,寫完回信,便一個人躺在床上讀海涅。那時候,無論是那些詩句,還是插在書中的、凱綏·柯勒惠支作的銅板畫,都讓他感動得不得了,陶醉得不得了,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最寶貴、最最值得珍視和信仰的東西。沉浸在愛情和詩歌中,他淚流滿面,一遍遍默誦著,有時覺得自己就像海涅那樣勇敢熱烈,在大革命到來的時候,把自己鑄煉成“劍和火焰”;有時又覺得自己和他一樣憂傷,就像一只永遠歌唱著玫瑰的、無望的夜鶯——
“冬天從這里奪走的,
新春會交還給你?!?/p>
多么浪漫而又自欺欺人的幻想喲!那隨著冬天逝去的、青春的理想與熱情;那無憂無慮,像山泉一樣透明、像雪花一樣純潔的童心是再也不能重新回來了。有一天,那個低年級班的張小祥到他屋里時,他特地從一堆舊書里翻出了那本發(fā)黃了的《海涅詩選》,他對張小祥說:“拿去讀吧,這是世界有名的大詩人?!?/p>
或許,等張小祥他們長大了,生活會變得美好而純潔,人人都會愛詩歌,愛大自然,愛一切使心靈高尚的事物,人人都過著健康、快樂而充實的日子,珍惜幸福,又懂得痛苦的價值——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還要多少年呢?
這些年里,他教了一屆又一屆的學(xué)生,他們畢業(yè)后有人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長,有的參軍到部隊提了干,在當(dāng)?shù)氐娜丝磥恚荒懿凰闶恰俺鋈祟^地”了。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過一個“得意門生”。他也說不清,希望自己的學(xué)生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袁晉先抬起思緒紛亂的、疲倦的頭,望著遠處。鎮(zhèn)子里靜悄悄的,一切都沉睡在昏黑的夜色中。只有吳奶奶的燈不知為什么還亮著,像孤廟里的一盞長明燈。endprint
吳奶奶
楊大秀出嫁后沒多久,有一天,吳奶奶晾衣服時跌了一跤,癱坐在門前的老榆樹下。幾個過路人把她攙扶進屋,在床上躺了下來。
這一躺竟是半個多月。
她不肯去鎮(zhèn)里的衛(wèi)生院檢查身體,開頭幾天,鎮(zhèn)上派了兩個年輕人侍候她,吳奶奶嫌人家毛手毛腳,給她做的飯菜也不干不凈,一吃下去就反胃,就把他們打發(fā)走了。
胡大翠過來,幫她把爐子升上火,做了一大鍋手搟面,又臥了幾個雞蛋進去,吳奶奶吃了幾口就叫喊著吃不動了,鍋里剩下的就都歸了胡大翠。
吳奶奶半仰在床頭,嘆口氣,說:“大翠啊,我估摸著,我這把老骨頭怕是快散架了!”
胡大翠忙安慰她:“吳奶奶,快莫要說這些,誰家沒個小病小災(zāi)?一點點皮外傷,你靜靜心養(yǎng)幾天,很快就會好起來了?!?/p>
吳奶奶搖搖頭,也不爭辯了。臨走,她要胡大翠扶她出去曬曬太陽,透透氣。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太陽直直地曬下來,空氣中已經(jīng)有了初夏的燥熱。小白河裸露出好多圓圓的大石頭,人一下子簡直弄不明白它們都是打哪兒冒出來的。蜻蜓在水草叢中飛來飛去,勞碌得有點盲目。吳奶奶一個人坐在靠椅上,最后一次打量著鎮(zhèn)口的那條大路。她知道,這輩子,她是再也見不到貨郎子了。
夜里,吳奶奶躺在床上,發(fā)了高燒,腰背也開始火辣辣地痛起來。她掙扎著撐起身子,從箱子底翻出一個裹了厚厚幾層的小布包。那是她多年以前攢下的一點鴉片膏子。小時候聽人說過這東西能鎮(zhèn)痛、治病,就連燒過的灰,肚子痛了吃一撮也頂用。這些年了,她從來也沒敢試過。是時候了。她打開小包,把它們?nèi)己谧炖?,慢慢吞了下去?/p>
天快亮?xí)r,吳奶奶睡著了。她睡得那樣香甜、輕松,就好比睡在一大堆輕飄飄、暖融融的云彩上。那堆云彩托著她輕輕地飛呀,飛呀,飛過了山頂,停在了一個長滿綠油油的荷葉的水塘邊。她從云端下了地,直接踏進了水塘。她踩著一頂頂荷葉飛快地走著,身后拖著那條長長的、年輕的大辮子。她的辮子又黑又亮,沉甸甸的,沉得像一只秤砣,她的身子倒像一只細細的秤桿,支持不住它的分量了。
……鼓聲遠遠地響起來,吳奶奶聽見有個聲音在水塘邊唱著:
“風(fēng)來啦,
雨來啦,
癩蛤蟆背著鼓來啦……”
癩蛤蟆!在罵誰是癩蛤?。渴秦浝勺釉诔?!他這不是在罵自己嗎?癩蛤蟆來了,就是貨郎子來了。真是太會糟踐自己了。貨郎子真的來了。貨郎子穿一身嶄新的衣褲,脖子上還扎了條白毛巾,正朝她笑吟吟地走過來。那身衣褲是用上等白綢子做成的,在一陣陣輕風(fēng)中柔軟地飄拂著。他真蠢,以為自己扎了那條白毛巾,她就看不見他脖子上的那道疤了嗎?他的步子好大好沉、好結(jié)實啊,那陣遠遠的鼓聲原來就是從他腳底下發(fā)出來的。他朝她笑著,嘴里喘著熱氣,粗黑、光滑的皮膚映著水光,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
她累了,這些年,她是真累了。這一回,她要迎上去,把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里,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她要和他一起開一座大大的鋪子,里面的貨物堆得像小山那樣高;他們的房子要用金子和銀子砌成……她走啊走啊,貨郎子始終和她隔著幾步路,她定一定神,再一看,貨郎子忽然不見了。那個聲音卻還在那兒一遍遍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
“風(fēng)來啦,
雨來啦,
癩蛤蟆背著鼓來啦。
癩蛤蟆來了誰管飯?
篩籮籮,
打面面……”
吳奶奶忽地一頭從夢中坐了起來。天還黑著,可是她的腰不痛了,腿也不僵了。她怎么能躺這么久!可不,就有一件萬分緊要、迫在眉睫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快!快!……可那是什么事呢?一陣內(nèi)急,使她突然明白過來。她跳下床,拐杖也沒拿,便急急地出了門,往不遠處的那個廁所走去。
天蒙蒙亮?xí)r,一個趕早上山砍柴的漢子從鎮(zhèn)口那座公共廁所旁走過,看見露天的大糞池子里漂著一團銀白的頭發(fā)。他心里犯了嘀咕,便拾起一旁的長柄糞勺子在池子里攪了一下。這一攪,嚇得他立刻尖叫起來:
“不得了啦——有人栽進糞坑里淹死啦!”
“快來人呀——有人淹死在糞坑里啦!”
他的喊聲刺穿了清晨的薄霧,在鎮(zhèn)子上空一圈一圈擴散開來。幾只麻雀“呼”的一聲竄出來,在樹叢上空東奔西撞,好像被那聲音給網(wǎng)住了。樹葉上撲簌簌落下來一大片露水。
尾 聲
夏天終于過去了,白河鎮(zhèn)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氣。這個夏天燠熱、漫長,從一開頭就帶給人們一種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的禍?zhǔn)露及l(fā)生在這段時間里。先是吳奶奶的死,從縣里來了法醫(yī)和驗尸官,解剖了她的尸體,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至于吳奶奶真正的死因,一時半會兒給不出像樣的結(jié)論——誰也不敢確定,從她屋里到公共廁所這兩百米的距離,她是怎么走過去的。只有胡大翠,瞪著一雙哭紅的眼,逢人就說:“有鬼!肯定有鬼!”見沒有一個人敢接話,她又開始哭。想到吳奶奶生前是個多么愛干凈的人,哪怕手上沾一點雞糞,都要拿香胰子“褪”了又“褪”——可誰曾想!
鎮(zhèn)上還成立了臨時專案組,清理吳奶奶遺物時查出她私自屯積多年的肥皂、火柴和紅糖,這些都是當(dāng)時需要憑票供應(yīng)的“計劃物資”。供銷社花錢請了人,負責(zé)給她辦喪事,但那些人拿了好處卻不辦好事,吳奶奶的喪事辦得簡陋、草率、敷衍了事,令所有白河鎮(zhèn)的老人們搖頭嘆氣、心懷不滿。
吳奶奶死后不久的一個雷雨之夜,學(xué)校的一間教室忽然倒塌了。幸好是在半夜,沒有人在場,只毀壞了一批課桌和教具。第二天,學(xué)校的古柏樹上被人掛上了許多紅布條。沒有人知道這些布條是誰、是在什么時候掛上去的。鎮(zhèn)武裝部的江特派員搭上木梯親自把布條扯下來,不料,第二天天亮后,樹上的布條更多了。它們在風(fēng)雨中飄飄搖搖,像招魂的經(jīng)幡,令走過這兒的人們陡生敬畏與惶恐。上年紀的人們悄悄議論著:土地爺要發(fā)怒了……
又過了些天,一名中學(xué)生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被一條沒有主人的野狗咬傷了?;氐郊依锼怀圆缓龋樕戏懦黾t光,嘴里喃喃地念著什么,不一會兒便口吐白沫,一頭栽倒在地上。等送到衛(wèi)生院搶救時已經(jīng)斷了氣。這樣的消息一夜之間在鎮(zhèn)上傳播開來,學(xué)生們?nèi)级阍诩依?,不敢去上課,生怕自己會碰上那條氣焰囂張的野狗。這件事再一次驚動了上級,縣政府發(fā)出緊急通告,號召人們捕殺野狗,嚴防惡性狂犬病再一次發(fā)生。endprint
袁晉先的老母親在夏天里來到了白河鎮(zhèn)。她隨身攜帶著醫(yī)院和當(dāng)?shù)卣_具的病情診斷書、身邊無子女的證明信等一系列文件,每天一大早就坐進鎮(zhèn)委會的辦公室里,說,什么時候不放她兒子走她什么時候不離開白河鎮(zhèn),她要把老命搭上。
袁晉先知道母親的這出“苦肉計”是葉麗珍使出的最后一個殺手锏。他覺得自己早已斯文掃地,就連在學(xué)生們面前也不敢抬頭,講課沒有了底氣,每天只好布置一些自習(xí)課。
那正是天氣最炎熱的幾天。他母親連日奔走,中暑了,假戲真唱地住進了醫(yī)院里。袁晉先慌了手腳,每天守在那兒,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見墻上裂開一道大縫,上面刻著的神像變成真人走下來,站在他面前。那個人盯著他,臉上笑嘻嘻的,鼻涕和涎水卻長長地拖到胸口,正一步步朝他接近……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渾身被冷汗?jié)裢噶恕?/p>
終于,他的調(diào)令批下來了。袁晉先握著那一紙蓋滿公章的調(diào)令,呆呆地,也不說一句什么。
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個拖著長長的鼻涕的人一步步朝他走來……
母親的病情立時有了好轉(zhuǎn)。她躺在病床上哭著、笑著,老淚縱橫地說:“我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只要你和麗珍能平平安安、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
那些日子,小白河變得渾濁而暴躁。河水裹著泥沙和渣滓滾滾而下……
臨行時的一切都是那樣匆忙、狼狽,袁晉先覺得,他就像一名被緝拿回城的犯人。老母親在那邊的一個街道工廠里,求人給他找了個差事,集會計、統(tǒng)計員、文書于一身,夜晚還兼值班看大門。幾個同事和學(xué)生為他送行。等到裝運行李的汽車快要駛出白河鎮(zhèn)時,袁晉先忽然發(fā)現(xiàn)在學(xué)校后面的土坡上坐著一個孩子。那是他第一次認識張小祥并立下“許諾”的地方,如今,沒等張小祥升到二年級,他自己先當(dāng)了“逃兵”。
學(xué)校的鐘聲遠遠地響了起來。
袁晉先覺得自己變得像一盤細沙,在鐘聲的振蕩中一粒、一粒散落了。
夏天里過得最平靜的人家要數(shù)胡大翠一家。
楊大秀出嫁后捎回了一封信。信里說,她在那兒一切都好,飯菜也吃得習(xí)慣,農(nóng)活跟這邊差不多,也不算太累,家務(wù)活也不重,她該做些什么做什么,公公婆婆對她也還滿意。她寫道:媽呀,我就是太想你們,想得慌。白天黑夜沒個人能說話兒,男人耳朵背,跟他說十句才答一句,還要一遍遍大聲地喊,像吵架一樣喊。你們要是再不來人看看我,我都要熬煎死了……
但是她又說:媽你可不能來,你來了沒有人給爸做飯吃了。等地里的麥子割了,插完秧,我再跟婆婆商量讓我回一趟娘家……
胡大翠讀了信,眼圈紅了好幾天,飯也不想吃,夜里一個人躺在黑暗中悄悄抹眼淚。楊懷忠說:“看你愁的啥?閨女在那兒過得好就行,時間長了也就習(xí)慣了?!?/p>
這一勸,胡大翠“哇”地哭出了聲:“閨女長這么大,還從沒離開過娘家一步呢!誰曉得她在那邊過得是好是賴?也沒個三親四戚在跟前,要是害了病,誰心疼她?”楊懷忠嘆口氣,不作聲了。
“都怪我當(dāng)初不該許下這門遠房親,叫閨女受罪哇!”
楊懷忠說:“你也莫要這樣說,人家的閨女不也一樣離開娘家到我們這兒嗎?人家就不操心,不心疼啦?再說閨女也沒說在那兒受了罪呀!”
胡大翠想到“將心比心”的話,便也不再哭了。
倒是楊萬華小兩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楊萬華自成了家,病也好了,人也勤快了,楊懷忠托了常來剃頭鋪下棋的熟人說情,給他在鎮(zhèn)搬運隊又找了個活干。萬華力氣大,也舍得花,掙的錢倒比楊懷忠多出一大截。小兩口從家里分出來,住在鎮(zhèn)西一間草房里。媳婦手腳靈巧,一個人把家務(wù)料理停當(dāng),得空便到鎮(zhèn)上找些零活干。逢到星期天,小兩口穿得干干凈凈,提一籃子雞蛋,或幾把掛面,往家里一丟,坐一會兒,也不留下吃飯,便又回去了。等他們走遠了,胡大翠對楊懷忠說:“這些日子了,咋也沒見媳婦有點動靜,咱萬華怕是不中用?”
楊懷忠說:“我早料到了,我們老兩口怕是莫指望抱孫子了!”胡大翠聽了,眼淚不覺又淌了下來。
鎮(zhèn)上的人們還沒想到這一層,都夸贊萬華有福氣,娶了個賢慧靈巧的媳婦,這輩子不吃虧了。
秋天的到來使白河鎮(zhèn)慢慢恢復(fù)了平靜。學(xué)校那間倒塌的教室重又蓋起來了。沒有人再去扯掉樹上的紅布條,任憑它們掛在樹枝上,隨風(fēng)飄拂著,久久也不褪色……
小白河經(jīng)過了夏天的洪水,河床變寬了,淤積的細沙加厚了。一陣秋風(fēng)吹過,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樹葉紛紛落下來,漂浮在水面上,像云集而來的水鳥,緩緩地、擁擁攘攘地向下游流去。四周的山坡褪凈了色彩與神秘,就連那些虛虛實實的、縹緲的霧嵐也隨風(fēng)消散了。一切如舊……天空、大地與河流,全都現(xiàn)出了統(tǒng)一的單純和本色,對人世間的歡樂與憂愁毫不理會。
下午,太陽溫暖地照耀在鎮(zhèn)子上空,鎮(zhèn)口那條大路重又變得人跡寥落。老榆樹的影子投在路面上,一點點拉長,一點點移動。樹上牽的曬衣繩仍舊松松垮垮的,仍舊像一個懶惰的婦人用過的褲腰帶。繩子上卻久久沒有人晾曬被褥了。
偶爾有人從鎮(zhèn)上走過,就會看見一個老婦人坐在門口,對著眼前那條空蕩蕩的大路,呆呆地望著。她的拐杖斜靠在身后,地上并排躺著兩道長長的影子:一個是她的,一個是拐杖的。
起初,路過的人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以為是死去的吳奶奶又還了魂。等走近了,才發(fā)覺坐在那兒的是剃頭匠楊懷忠的女人胡大翠。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
責(zé)任編輯 劉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