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雪
摘 要:卡夫卡一反傳統(tǒng)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塑造了經(jīng)典的小人物眾生相。本文意在闡釋卡夫卡哲學思想中辯證的人物觀,即卑微、渺小、懦弱的小人物具有的高貴英雄品質(zhì)。他們努力抗爭異化、爭取自由與解放、坦然面對死亡的英勇行為譜寫了新時代意義上的崇高與偉大。
關(guān)鍵詞:卡夫卡;小人物;生存哲學;英雄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1-0215-02
傳統(tǒng)觀念下的“英雄”,是指外表上高大雄壯、英氣勃勃,品格上具有超人的智慧和才能,堅強的生活意志,執(zhí)著追求真理的熱情,戰(zhàn)勝困難的非凡毅力和開拓進取的精神以及急公好義、樂于奉獻犧牲的高尚行為等等。19世紀后半期,文學作品中塑造的是接近普通人的“非英雄”,甚至是反傳統(tǒng)英雄品格的“小人物”。小人物往往因為生存的艱難,命運的悲慘而顯得孤獨無助、渺小可憐。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大多從同情和憐憫的角度出發(fā),或?qū)懗鏊麄兊谋瘧K境遇和辛酸的身世,來批判丑惡和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虮磉_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憤懣與不平。區(qū)別于高大的英雄形象,他們都是出生卑微、地位不高,沒有名望的小人物。身世辛酸、境遇悲慘、孤獨無助、渺小可憐,代表了普遍意義上人類共同的生存狀況和共同情感。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文學展示了西方文學在存在主義觀念上的新發(fā)展。文學內(nèi)轉(zhuǎn)為關(guān)照個體的人的靈魂,探究自我深層意識,追問人生意義和價值,以此書寫蕓蕓眾生在尋找自我、認識自我、揭開自我之謎的曲折歷程中對命運、價值與前途的迷惘與焦慮,傳達出了20世紀的新英雄精神。
作為現(xiàn)代主義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卡夫卡(1883-1924)在他的3部長篇、78部中短篇小說中,刻畫了平庸卑微的小人物身上高貴的英雄品質(zhì)。卡夫卡通過“變形”手法,表現(xiàn)個體的異化生存狀態(tài)和卓絕艱難的抗爭歷程,書寫了生活中的弱者努力抗爭異化、追求理想、爭取自由與解放的英勇業(yè)績,展示個體生命的精彩瞬間和最終歸宿,塑造了新時代意義上的英雄人物;并以此來慰籍自己生存的荒誕、虛無和痛感,將文學作為“內(nèi)心世界向外部世界推進的手段”[1]。
一
卡夫卡在《變形記》中,塑造的旅行推銷員格里高爾,他厭惡上司的頤指氣使,擔憂家人的生活開支,無力擺脫痛苦不堪的處境和無所不在的壓力。在實際生活中,他只是個單純的賺錢的工具,不具備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同樣在《判決》中,借父親之力過上了安逸生活的格奧爾格,在外人眼里是一個出色的商人和孝順的兒子,擁有事業(yè)、愛情,即將建立一個自己的小家庭。然而,父子之間并無真情,而是相互提防、敵對和仇視。溫情和美的表象下,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斗??ǚ蚩ǖ拇碜鳌秾徟小?,通過暴露令人窒息的官僚制度、神秘莫測的司法系統(tǒng)和非理性的社會,絕妙地表現(xiàn)了受欺壓受凌辱的小人物悲慘的命運。小說的第一句話就讓人觸目驚心:“準是有人誣陷了約瑟夫·K,因為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無緣無故地被捕了?!痹诙唐≌f《地洞》里,一只不知名的小動物,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保存得來的食物,營造了一個地洞;但是它成天心驚膽顫,生怕外界敵人前來襲擊。卡夫卡把個體生存的悲劇真實地展現(xiàn)了出來。這些小人物,如蟲豸一般被不由自主地拋進這樣或那樣的存在,或生或死,或在此時彼地,都違背了人的自由本質(zhì)。生存成了不可理解的荒謬現(xiàn)象,而人又不可能變成人以外的東西,他如果不是毀滅,就只有讓生活照它原來的樣子存在下去,接受存在的現(xiàn)實。于是,小人物們依附在傳統(tǒng)的愚昧的生存規(guī)則下,苦難地生、苦難地死?!按嬖谥髁x是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會有的感受,在歷史上我們隨處可以辨認出來,只是到了近代,它才凝結(jié)成一種堅定的抗議和主張”[2]。異己的力量是荒誕、冷酷的,人的處境又是不可把握的,人總是處于恐懼、焦慮之中,孤苦伶仃,無家可歸,如同叔本華所形容的那樣:“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來回擺動著?!松诒举|(zhì)上就是個形態(tài)繁多的痛苦”[3]??ǚ蚩P(guān)注的正是人的存在境況和人的精神空間,書寫人類在日常世界中的理性和非理性之間的掙扎搖擺。
在對人的生存的問題上,克爾凱郭爾做出了現(xiàn)代式的理解。他認為人是“孤獨的個體”,存在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個人的主觀的體驗,只有作為“孤獨的個體”的人的親身經(jīng)歷才能領(lǐng)略到它的境界。人的存在是由個體性、變化、時間和死亡所規(guī)定的,這決定了人的本質(zhì)是通過決定、選擇而獲得的??耸系淖⒅貍€人內(nèi)心體驗的理論對卡夫卡的影響是巨大的。對卡夫卡來說,文學不是對現(xiàn)實的摹寫,不是反映某種已經(jīng)存在的事實,而通過自己構(gòu)筑和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世界,穿透紛繁雜亂的現(xiàn)實,去發(fā)現(xiàn)存在的真相。所以,卡夫卡關(guān)心的不是小人物物質(zhì)上的困境與生活環(huán)境的惡化,而是他們的精神困境與成長。他們張揚個性、充滿懷疑精神和挑戰(zhàn)意識,通過拯救自我的行動,向世人展示著資本主義官僚體系的虛偽性;他們不斷質(zhì)疑、消解、挑戰(zhàn)、反抗著各種既定權(quán)威,拆穿生存的騙局。因此,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一個特色是:將描寫的重點放在人物的心理世界,關(guān)注表面現(xiàn)象下的心理真實,反應人物內(nèi)心對客觀世界的真實感受和體驗。
二
《變形記》里的格里高爾一直俯首貼耳地履行世俗職務,生存的壓力把他的真實性情掩蓋了起來。正是在異化成甲蟲后,一切不能向外界流露的真實想法全變成了現(xiàn)實。他恢復了自由的思想,逃離了庸俗乏味的現(xiàn)實,找回了真正的生存狀態(tài)?!杜袥Q》中,面對一個專橫、敏感、殘酷的父親,格奧爾格不敢公然反抗,只能偽裝,不動聲色地與父親周旋。他將父親擱置在一間陰暗的小屋內(nèi),幾個月也不去探望一回,以此逃避父親的控制,并暗自打算結(jié)婚后讓父親單獨生活。當父子產(chǎn)生沖突,父親站在床上,怒氣沖沖地大聲呵斥時,格奧爾格甚至希望“他倒下來摔個粉身碎骨才好呢!”他的獨立個性使他厭倦目前的生活,他渴望自由不羈、無拘無束的生活,渴望擺脫專制的父親對他各個方面的監(jiān)視和控制??傊诒M一切努力將父親“蓋起來”,蒙騙他,伺機尋找逃脫的出路。《審判》中的約瑟夫·K被宣布逮捕后,就一直不懈地追問其緣由。他通過找律師、找法院畫師、找谷物商人,總之通過一切努力,去尋找相應的法律機構(gòu),為自己的清白無辜找出一個說明。當他認清“司法制度的內(nèi)部和外部一樣令人討厭”后,他不僅拒絕接受強加于他的不公正的法律,“準備和整個腐敗的司法機構(gòu)搏斗”,而且敢于藐視法庭和法官,解聘和法院有“特殊私人關(guān)系”的律師,維護自身的尊嚴?!冻潜ぁ防铮琄懷著堅定的信心,毫不動搖地時時處處尋求與城堡長官直接會晤的機會,所以他死皮賴臉地吊在巴納巴斯的胳膊上,漫無目的地亂走了許久;之后,當他得知弗麗達是城堡官員克拉姆的情婦,就與弗麗達發(fā)生關(guān)系以激起克拉姆的憤怒以便使自己和克拉姆掛上鉤;這一如意算盤落空后,他又一次次地接觸村長、克拉姆的秘書等人,甚至當他聽說克拉姆在一個旅館時,就跑去向旅館工作的姑娘們獻殷勤,費盡心機地白天躲在姑娘們的房間,晚上站在大雪地里等了半宿,……K就這樣徒勞地一次次掙扎、奮斗,一次次重復著從零開始又回到零的無意義行動,直到耗盡精力死去?!睹绹防锏目枴ち_斯曼,十六歲時被他薄情的父母放逐到美國,這不啻是一種解放,他欣喜地感受到自由的空氣在四周融融飄逸,在輪船上,他為邂逅的司爐伸張正義,在眾目睽睽之下維護善者、弱者。初到美國的他很快放棄舅舅家的優(yōu)裕生活環(huán)境,來到別人邀請他去的郊外別墅,開始了自由的生活??ǚ蚩üP下的那個以饑餓表演為生命的饑餓藝術(shù)家無疑是精神孤獨的叛逆者的典型。饑餓藝術(shù)家為了“藝術(shù)的榮譽”而主動禁止吃任何東西,即便最終被人們遺忘,孤獨地埋在腐草之下,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自我表現(xiàn)意識和冷靜的理智,在生命臨近終點的時候,他依然有堅定的信念:他要繼續(xù)餓下去??ǚ蚩ㄍㄟ^饑餓藝術(shù)家的抗爭和死亡,最為徹底地闡釋了“人的生存就是在現(xiàn)實可能性面前的一系列選擇,人自己決定一切”[4]??ǚ蚩ㄍㄟ^對一系列小人物英雄品質(zhì)的描寫,象征性地說明了:盡管許多的努力是徒勞無益的,但是還是要去選擇去爭取。人的本質(zhì)正是在不斷的努力爭取中實現(xiàn)的。endprint
三
在卡夫卡的小說世界里,生活絕不是它表面看起來的那樣,而是人們內(nèi)心深處所感受和體驗到的那樣。他不再單純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生活發(fā)生了哪些事件,而是關(guān)注人們從這些事件里,內(nèi)心深處所感受和體驗到的種種;而一個人內(nèi)心的情感體驗和感受直接影響到他對客觀世界的感知和認識?!巴庠谑澜鐣蝗宋锏那楦型可闲碌纳?,任何物體也會因觀察的角度不同而變形”[5]。所以,人物所感知的不是客觀的真實,而是主觀真實或者心理真實??梢姡嚎ǚ蚩ㄗ非蟮牟皇乾F(xiàn)象,而是本質(zhì),不是暫時,而是永恒。
卡夫卡正是通過小人物們在荒誕處境面前的一系列選擇來論證生存的意義。他們認識自己的生存境況,試圖找到新的精神歸宿,但是叛逆和尋找的結(jié)果卻是不斷陷入一個又一個新困境。越抗爭越被命運扼住生存的咽喉,結(jié)果只能是走向死亡。那么,存在到底有無意義?
存在主義理論認為,擺在人類面前的主要有兩條路:一是死亡;二是自由選擇。這是人自己決定自己,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最重要方式。雖然某種選擇帶來的后果不知是福是禍,而且人要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但是在荒誕世界中,這是人的唯一選擇,只要堅持自由選擇,人的存在就是高尚的。“自由選擇”使人進入了真正的存在,恢復了自己的尊嚴和價值。薩特也指出:“人除掉采取行動外沒有任何希望,而唯一容許人有生活的就是靠行動”[6]。卡夫卡在作品中,對人的異化,乃至于對自身的存在方式進行了全面反思。他運用生活中表面的事件,闡釋了人物思想和感情的內(nèi)在運動,以此解析生活、人生的意義所在。他就是要使具體生活著的人,通過一系列選擇、抗爭、甚至死亡,充分地體悟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卡夫卡也微妙的闡釋了他辯證的人物觀,即生活中卑微、渺小、懦弱的小人物也擁有高貴的英雄品質(zhì)和深遠的存在價值。
參考文獻:
〔1〕考夫曼.存在主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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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