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摘 要：《傷逝》是魯迅先生生平惟一一篇以青年的戀愛和婚姻生活為題材的小說。主人公涓生和子君追求戀愛與婚姻自由，最終的結(jié)局卻是子君遭涓生拋棄，回到父親家中后悲慘死去。由于時代、經(jīng)濟、人物性格和思想觀念等因素的影響，注定這是一場必然走向幻滅的烏托邦式愛情，子君淪為這場愛情悲劇的祭品。

關(guān)鍵詞：烏托邦；時代；經(jīng)濟；人物性格和思想觀念；祭品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1-0179-02

“烏托邦”一詞一般用于比喻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或空想的美好社會。烏托邦式的愛情是美好至極的，然而也是無法實現(xiàn)的，因為烏托邦總是作為現(xiàn)實的對立面出現(xiàn)。因此，烏托邦式的愛情也就成為一種愛情的悲劇。

《傷逝》創(chuàng)作于1925年，是魯迅先生生平惟一一篇以青年的戀愛和婚姻生活為題材的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涓生與子君。他們努力打破舊思想觀念的束縛，追求戀愛與婚姻自由，可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社會的迫害固然給他們的結(jié)合施加了無可避免的壓力，但追根溯源來看，愛情的消亡和生命的悲劇，都是他們自己釀成的苦果。因為愛情是無條件的，也是不需要理由的，社會的黑暗與殘酷會讓他們生活艱難，卻無法剝奪愛情的存在。涓生戀上子君只是因為被她的果敢、進步的思想和獨特的氣質(zhì)所吸引，并沒有接納她的全部，這不是真正的愛情，只是一種膚淺的愛慕而已；而子君對涓生可以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雖然傾其所有去愛，但實質(zhì)上是一種盲目的愛，并沒有把自己和涓生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去進行靈魂對話。曾聽過這樣一句話：男人只在上帝面前尊重女人，在塵世還是把她當成奴婢對待。在這場愛情追逐中，涓生依然沉浸在傳統(tǒng)的男性霸權(quán)地位中，在他心中并沒有想過讓子君從肉體到靈魂與自己平起平坐，追求子君只是想把子君變成自己的附屬品。從這里可以看出，男人通常通過否定女人的價值和地位來實現(xiàn)自我欲望的滿足和身份地位的顯現(xiàn)。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涓生剝奪了子君的獨立人格，在外部和內(nèi)部的重重啃噬下，子君最終走向了幻滅的不歸之路。

生活中的愛情悲劇是文藝愛情悲劇的素材。也就是說，生活本身的悲劇性決定了反映生活的藝術(shù)的悲劇性。為什么說《傷逝》講述的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愛情悲劇呢？這可以從時代、經(jīng)濟、人物性格和思想觀念幾個方面來分析。

一、時代的拘囿

由于時代的限制，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注定得不到社會的包容和理解。他們生活在孫中山先生創(chuàng)立的，推翻了封建專制的中華民國。盡管思想開始解放，但是兩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打破，封建社會的“男強女弱”、“男尊女卑”的意識一直以來仍然占據(jù)著不可撼動的主導地位。

“民國時期是中國禮儀習俗十分混亂的時期，一方面，由于西方文化傳播，西方禮儀已經(jīng)傳入，另一方面，由于封建地主經(jīng)濟的廣泛存在，也使封建的傳統(tǒng)禮儀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婚禮也是如此”[1]。子君和涓生想要成立一個自己的小家，如果他們經(jīng)過正常的禮俗結(jié)為夫妻，那么他們的婚姻可能是另外一種結(jié)果?？墒撬麄冞x擇了同居這種前衛(wèi)而有大膽的婚姻方式。面對涓生同居的請求，子君既忐忑不安又興奮不已。盡管知道世俗不會允許他們，可“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個什么東西呢”[2]？為了和涓生在一起，她不惜和自己的叔父鬧僵。然而正是這些外在的阻撓和干涉，讓他們的生活無可避免地陷入了一個愛情的孤島，舉步維艱。

魯迅先生曾說男人與男人間等級制的人倫秩序，是以家庭中男女性別統(tǒng)治為起點和基礎建立起來的，女性的地位在最低等的男人的地位之下。在男性一級壓一級、一級統(tǒng)治一級的關(guān)系中，被壓在最底層的是比所有男人更卑、更弱的女人。他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也印證了這個觀點。他將涓生和子君之間故事的背景設置在“五四”熱潮褪去后封建氣息依然濃重的社會中，透過他們的悲劇命運，告誡人們要將個性解放與社會解放結(jié)合起來，而只有社會解放了，廣大婦女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

二、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

因為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導致涓生和子君只追求精神層面契合的愛情在現(xiàn)實世界中難以站穩(wěn)腳跟。他們沖破封建制度的藩籬同居后，平凡而瑣碎的日常生活便開始了。這時的子君，完全成為一個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盡自己的所能去營造溫馨的家庭氣氛，用女人獨有的細膩溫柔毫無保留地照顧涓生，即便是涓生失業(yè)了，家庭失去經(jīng)濟來源，她也想盡方法去維持兩個人的小日子。

根據(jù)拉康的鏡像理論，女人是男人的鏡子，與男人結(jié)成法律與道德契約的血緣與非血緣家庭關(guān)系的女人尤其是男人的鏡子。男人在關(guān)系親密的女人面前，往往會脫下自己在社會關(guān)系中的面具，卸去一切偽裝，好與壞完全暴露在女人的目光之下，無處藏躲。在與子君同居的日子里，涓生的思想觀念與子君漸行漸遠。他所幻想的五四新女性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能夠“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不要瑣碎繁雜的日常生活，只要“讀書和散步”。當自己在社會的權(quán)利機制中郁郁不得志的時候，能夠給予自己精神上的支持，與自己碰撞出思維的火花，給予自己強有力的男性權(quán)利的證明和補償。他自己骨子里是大男子主義，捍衛(wèi)男性霸權(quán)，卻又要求子君做不同于舊時代的新女性，去擺脫傳統(tǒng)意識的藩籬。涓生的思想是非理性的，也是自相矛盾的，給子君帶來的不是解放，而是更深層意義上的禁錮，子君就這樣被無情地與日常生活剝離了。子君的溫柔賢惠映照出的是涓生的自私狹隘。這種畸形的戀愛所維系的家庭一經(jīng)風浪的細微吹拂自然就會支離破碎，處于被動的客體地位的子君最終被拋棄也就不足為怪了[3]。我們知道，人首先是作為一個自然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需要有衣食住行。只有這些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得到了滿足，才能進行精神意識層面的活動。正所謂愛情不能解決溫飽問題。沒有足夠強大的物質(zhì)基礎，婚姻自主不過一紙空談。當代社會，女人正在試圖從男性霸權(quán)的桎梏中走出去，尋求與男人同等的存在地位，創(chuàng)造自己的人生價值。而這一切，不能像子君一樣，依靠男人來提供幫助，尤其是在經(jīng)濟上，要能夠自力更生，只有這樣才能改變自己屈辱的性別地位。endprint

三、個人性格和思想觀念的局限

在《傷逝》中，子君表面上是一個打破傳統(tǒng)，追求自我價值的人，但其內(nèi)核依然只是一個愛情至上的柔弱女子。她發(fā)出過吶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支撐她這一豪言壯語的力量，究其根源來自于愛情，而不是對自由的渴望。因為她勇敢地走出自己的家庭后，再次走進的仍然是一個以男性為主導地位的二人世界。在這場婚姻中，她并沒有真正走出一條自力更生的道路。當輿論和瑣碎生活把這種豪情壯志逐漸淹沒，她只好在自己的精神烏托邦中苦苦掙扎以尋求解脫。涓生曾經(jīng)的求愛場景被她當做精神支柱，并用盡她的一生去回味。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女人對愛的渴望和珍惜，但細細思考之后發(fā)現(xiàn)，這是子君給自己構(gòu)筑的愛的避風港，是對依舊由男性為主導的現(xiàn)實社會的躲避。她以為時時把這些曾經(jīng)的美好翻曬出來，就可以挽救婚姻挽救愛情，事實上適得其反。這與封建家庭中受父權(quán)、夫權(quán)擺布，對自己命運沒有掌控權(quán)的傳統(tǒng)女子并無差別。而涓生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知識青年。對個性解放，家庭婚姻理解得很膚淺。他善良，卻也無恥：“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活還寬廣得很”[4]。他是一個自私又沒有擔當?shù)哪腥?，根本無力挑起生活的重擔。當愛情的火焰最終被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和壓迫所澆滅，他不愛子君了，最終向子君提出分手。這時候的子君，連最后的一點愛情幻想也被掐滅，她無力改變這個結(jié)果，只有“死了似的”恐怖的表情，交出自己擁有的全部家當“鹽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起，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伴隨著涓生對子君的愛情和婚姻的踐踏和揉碎，子君的生命之燭也黯然熄滅了。至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既是由于黑暗社會和封建勢力的迫害，也有他們自身的原因——子君的軟弱和涓生的自私。盡管他們走出了一條婚姻自主的道路，但在經(jīng)營生活的過程中，他們的思想觀念仍然因循守舊，沒有擺脫男權(quán)傳統(tǒng)，他們在兩性關(guān)系上仍然處于不平等的地位。他們所構(gòu)想的家庭生活，也只不過是一場以失敗告終的心碎烏托邦。

涓生和子君以同居的方式向傳統(tǒng)婚姻發(fā)起了挑戰(zhàn)，成為自主婚姻的先驅(qū)者。然而，即便如此，他們的婚姻最終還是以子君再次回到原來的家，凄慘死去而告終。在這個愛情悲劇中，子君的形象如同赴火的飛蛾一樣具有祭品的象征意義。外國學者把男性在自然與社會中擁有絕對霸權(quán)稱為“菲勒斯中心主義”。在這個主義的影響下，女性成為受限制的客體，不能和男性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甚至因為種種原因而對男性惟命是從甚至頂禮膜拜。這種現(xiàn)象又被稱為“陽具崇拜”。在這種失衡的兩性世界中，生命之源泉日漸枯竭的女性便成為這種崇拜的祭品。我們不否認，從生理角度來說，男性身體素質(zhì)優(yōu)于女性，很多情況下能夠完成女性所難以完成的體能任務。也許正由于此，神話中開天辟地的“神”都是由男性來擔當。但是隨著社會發(fā)展，當男性把這種優(yōu)越性無限放大，作為控制和欺壓女性的工具，他們的形象開始丑惡，“神”的光環(huán)開始褪去。在《傷逝》中，子君那些與封建禮教抗衡的所言所為，都是在涓生的引領下，一步一步邁出自己的腳步的。在子君心中，涓生就是給予自己勇氣和力量的“神”。而這個“神”在現(xiàn)實世界中受到打擊，褪去思想的光輝之后，無情地拋棄了她，最終成為剝奪她生命的間接殺手。薩特曾經(jīng)說過：“人的本質(zhì)是自己選擇的，選擇以自由為前提，人被判定為自由，必須獨自承擔選擇的后果?！弊泳米约旱纳d負了這場愛情的代價。她的死，是女性對不平等社會的血淚控訴，也成為后人引以為戒的“紅顏薄命”。

在《傷逝》中，子君所有的勇敢和果斷說到底只是為了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愛情，并不是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個性解放。正因為此，兩個人走到一起后，她無可避免成為男人的附屬品。而她之后的命運，正如《詩經(jīng)·衛(wèi)風·氓》所寫的那樣：“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愛情一旦消磨殆盡，子君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涓生自私的放手，讓子君成為紅塵中的浮萍，無所歸依。這一切，注定子君淪為這場烏托邦愛情的祭品。

參考文獻：

〔1〕史全生.中華民國文化[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5.41.

〔2〕魯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147.

〔3〕王玲，于慧.子君的悲劇——《傷逝》重讀[J].遼寧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07（6）.

〔4〕魯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159.

（責任編輯 徐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