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看水到永嘉
——楠溪江紀略
文/鄒漢明 編輯/柳向陽
楠溪江邊的古村落嶼北村。 攝影/鄒漢明
到永嘉第三天,獲贈《永嘉縣志》一部,清光緒間永嘉知縣張寶琳延聘黃棻、戴咸弼(此公嘉善人,算我的半個同鄉(xiāng))等纂修,中華書局二〇一〇年標點出版的一個新版本。煌煌三大冊,提在手上沉甸甸的。裝幀也不錯,心里喜滋滋的。舊志,原刻本早已絕跡。影印本當然好,但不多見。其實我也不講究版本,時間上只要民國以前纂修,都喜歡。
到一個山水清明、人文蔚盛的地方翻閱舊志,是近年我樂此不疲的一樁美事。
回甌江邊的夢江大酒店。找《永嘉縣志·輿地紀志·敘水》一節(jié)。永嘉之水,支分派別,盡在其中了。赫赫有名的楠溪,當然也流在清季文人的筆端:
楠溪,在城北十五里。(《方輿紀要》、嘉靖《志》俱作十里)。源出天臺、仙居諸山,有大源、小源從東南流入界,與本邑仙居鄉(xiāng)之李、樟、蓬三溪,清通鄉(xiāng)之小、藤、珍、欓四溪,賢宰鄉(xiāng)之羅溪,共八溪合流,而南至潮漈,逶迤三百余里,入永寧江為楠溪港,蓋合北境四鄉(xiāng)諸水,源遠流長,下通潮汐,俗稱北港……
舊志里的楠溪即現在眾口傳誦的楠溪江?!敖弊质锹糜螛I(yè)勃興后所添加。楠溪多出一個“江”字后綴,古楠溪一變而為今楠溪江,卻也開始浩淼和雄闊起來,叫法上還特別地松口爽亮,很遂了現代人的一般心意。旅游業(yè)的策劃和營銷有時還真有靈感一現的筆力。今日楠溪江響當當的名聲,怕真的與這個外加的“江”字有關呢。當然,楠溪乃江鄉(xiāng)之源,它完全擔當得起“楠溪江”這一新的稱謂。楠溪本就不是小溪,晚清《永嘉縣志》不憚其繁列出流入楠溪的八條溪水,可謂明證。茲臚列如次:
珍溪在城北二百里清通鄉(xiāng)四十一都。
水出雙坑,入楠溪。
欓溪在城北二百里清通鄉(xiāng)四十二都。
水出楊坑,入楠溪。
滕溪在城北清通鄉(xiāng)四十四都。水出大若巖,入楠溪。
小溪在清通鄉(xiāng)四十六都。水出界坑,入楠溪。
樟溪在仙居鄉(xiāng)五十二都。水出雙坑,入楠溪。
蓬溪在仙居鄉(xiāng)五十都。水出西坑,入楠溪。
李溪在城北三百里仙居鄉(xiāng)。水出菰田,入楠溪。
羅溪在城北三十五都賢宰鄉(xiāng)。入楠溪。
真所謂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楠溪江逶迤三百里,沿途合八溪之水,終于成就它大一統(tǒng)的規(guī)制??梢哉f,是大自然千般萬般的寵愛,托舉了楠溪江的不凡;也是楠溪江開放的胸襟,讓它在永嘉的山水中孤峰獨絕,開辟出一道清流來。遙想在某個豐沛的雨季,八水合成一水,八個聲響混成一個聲響,八份洶涌攪成一份洶涌,楠溪江如一條神氣活現的龍,騰蛇競霧,浩浩湯湯,奔騰而來。其聲勢,動太陽而移星群。而每到枯水季節(jié),溪水驟減,江中的汀州一一顯露,圓滾滾的鵝卵石一粒一粒浮出水面。白色的河床呼應著藍色天空,八水如兄弟般默默獻出自身的細流,以大自然固有的謙遜來成就它。今日楠溪江,其聲汩汩,其水流碧;無須萬鈞雷霆,也不必乾坤日夜浮了,一路但有蟲聲相送,星月牽伴,峰巒和古樹照應,溪流將絲絲入扣地、散漫地、篤悠悠地流入中下游的田家村舍、匹夫匹婦的心以及從這個基數龐大的群體中提升出來的士大夫的靈魂——南渡以來永嘉人文,是與這條溪流慈母般的滋潤、哺育有關的。
楠溪江邊的蒼坡古村,背景之山即筆架山。 攝影/鄒漢明
合上舊志,深深吸納一口油墨的清香,是該去楠溪江實地踏訪的時候了。
此站,叫青龍湖。此岸,是山野人家。此時正是獲月,新打的稻谷攤曬在水泥場地上,一片金黃。我暗想,這白凈的米粒穿了衣服的時候,實在也有一股浩大的富貴氣——即使生在如此僻靜的山鄉(xiāng),竟也不減半分。太陽照射下的這一地金黃,我眼光一掃,頓生歡喜,似乎還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太陽味道。旁邊是一只肥犬,懶洋洋地打著盹。它對于突然而來的我等城里人,不管不顧,頭都懶得回。這毛色油亮的土狗,看得出,見過世面了。往下走幾步,清風徐來,水聲也一并送了過來——青龍湖的渡口已到。忽聽得一陣搗衣聲,不知怎地,心頭油然而冒出兩句詩——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呀!這是真正的搗衣聲,一記一記又一記,敲打在魂靈上頭。但見村婦一人,先拿濕漉漉的衣服往洗衣板上搓洗,接著拿起一截木棍,盡力搗打。笨拙、厚重的搗衣聲就是這樣響起來的??梢哉f,大唐天寶年間李白在長安聽到和看到的此聲此景,悠悠千載,迄于今日,仍是這聲音,仍是這樸實的姿勢。文明的遞進,有些東西其實不需要更改,比如楠溪江邊這淳樸的人性,比如眼前這翡翠般湛藍的楠溪江水,又比如山間尖新的太陽光和略帶甜味的空氣。還有,曬場上這黃燦燦的稻谷……一念及此,早幾年熟稔于心的米沃什的一首詩突然有了新的領悟:
當月亮升起來,穿花衣的婦女漫步時
我被她們的眼睛、睫毛、和世界的整個安排打動了
依我看,從這樣一種強烈的相互吸引里
終歸會流出最后的真理
我相信真理是樸素的,就應該在這具有太古氣息的原野上流出。
楠溪江在此轉了一個彎。此彎如月牙。億萬斯年的楠溪水是盡力又盡職的搬運工。豐盈的激流在不遠處沖積成一道灘涂。秋季,水落而石出。滾滿一地的鵝卵石縫隙里,長出了細長的青草和蘆葦,生機盡現。湖波上,還有白鷺貼著水面飛,間或立足于這一片新生的灘涂,像極了一個古遺民。
我們要到對岸去。擺了渡過去。對岸,是尚在整修中的青龍湖山莊。有婦人正以土法釀酒。米香與酒藥味正好拌和了,略帶一股酒酸味。料想不數日后,酒家將有一大缸混沌的土釀醇香撲鼻,不禁嘴饞。
山莊里出來,沿著溪邊一稻田轉去青龍湖中央的龍頭巖。不看不知道,一看,滿心歡喜。攀援而上,汩汩楠溪江盡收眼底。龍頭巖如擺放在楠溪江中央一張巨大無比的凳子,坐在這樣的一張石凳子上,幕天席地,還臨水,還可以打坐,談禪……還可以飲一口村婦自釀的土酒。另有山風、溪聲,皎潔的明月相伴,那是何等的福氣!回想剛才有人說山莊里可以開文學筆會的閑話,我忽發(fā)奇想: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或者八月中秋之夜,很可以在這里辦一個文學講座的。當然啦,講座的人要有真本事,所傳之道必得令湖中聽講的魚蝦跳出水面來點個頭,那,講座才算成功哩。否則,豈非怠慢了清風明月下這世間少有的湖光山色。
楠溪江漂流,在我這是第二次。江上漂流大概是搞了很久的一個項目了。我記得二十多年前,林斤瀾老領著汪曾祺等一幫同好來永嘉大飽真山水的眼福,就有這漂流。而且那次,汪老的記錄是漂了三個多小時,真正令人羨煞。記得我第一次來,漂到最后,終于耐不住碧青青溪水的誘惑,便撲通一聲跳到了清澈無比的激流里。所以,那次漂流的最后一段水,我實際上是與水融為一體后游完的。
這次照例是坐竹筏,但我脫了鞋子,放出一雙久在樊籠里的大腳,讓細膩的水流和緩地流過腳板——這實在是太過于美妙的感覺。
竹筏高翹著一頭,在船老大的把持下,順水而下。有時遇到激流,噗噗有聲,潔白的水滴珠玉般地從筏子的縫隙里跳將出來,挨到你身上。須知,單個的小水珠總歸是調皮的,不像抱成巨大的一條怒江,肆意橫行,令人恐懼。
這是一段絕美的水程,也是一段絕美的山路。流水山轉。山是眉峰皺,水是眼波橫,兩者同為美人的臉部特寫。兩岸的山峰都不高,山體平緩舒展,如伸開邀約的一個長長的懷抱。楠溪江多灘涂,此處容我移用汪曾祺老的文字。汪老的感覺自非一般,他寫楠溪江:“灘林很美,但很謙虛,但將一片綠,迎送往來人,甘心作為楠溪江的配村,絕不突出自己。似乎總在對人說:‘別看我,看江!’”
不僅看江,還要將身體的一小部分浸淫在江中,似乎那才對得起這條江的清澈和盛情。我一邊與江水親近,一邊幾乎要吟唱出聲來:楠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
甌江,對面即溫州。 攝影/鄒漢明
除了看江看山,當然也要看一看古村落。嶼北、蒼坡、芙蓉這些古村落,如今很像楠溪江伸開長長手臂擺放著的一只只青花小碗。精致,婉約,也很容易碎裂。那青花小碗上面的花紋,如同今人喟嘆的永嘉文化。中國的瓷器,世界第一,實用而兼具審美,但也很容易碎。因此,它們需要格外地加以珍藏和保護。當它們逼人的美麗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時候,遵循小心輕放的原則,總是沒有錯的。珍貴楠溪江,應作如是觀。
山水,是大自然的骨肉。它們是連為一體的。三百五十年前,我的鄉(xiāng)先輩、有清一代文宗朱彝尊(竹垞)避難永嘉,尋山問水,寫下“我欲看山到永嘉”的詩句。竹垞被稱為謝靈運后最重要的永嘉山水知己。他的《永嘉雜詩二十首》,我一路讀來,至為親切。竹垞是領略了楠溪水美的大詩人?!队兰慰h志》“楠溪”條目下,附有朱彝尊的《雨渡永嘉夜入楠溪》詩,可以一證。
竹垞說,我欲看山到永嘉;我說,看水還是要來永嘉的??瓷蕉灰娝?,一定少了美目顧盼的靈性。何況我看到的這段水,好像仍舊是從謝太守的山水詩、金風亭長(朱彝尊號)的雜詩中剴切而細膩地流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