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蜀平
一
楓樹巷是一條短短的死胡同,這條巷子里每家人家門前,都種著各式不同的樹,不過大多不是楓樹。唯有巷口那家院子里,長著一棵樹冠茂密的糖槭樹,那是一種高大的楓樹,莊嚴(yán)肅穆地挺立在那里。那棵樹總共有六七層樓高,造型完美——上尖中寬下圓。每到秋天,滿樹披著金黃的樹葉,遮擋了整個院子,直伸到人行道上空,清風(fēng)吹過,葉子婆娑搖曳,款款輕擺,美不勝收;冬天厚厚的白雪壓著枝干,又似一棵高聳入云的白色圣誕樹,望著它都會肅然起敬。據(jù)說它立在那里已經(jīng)有幾百年了,誰也說不清,是二百年,還是三百年。小巷得名楓樹巷,大概緣于此吧。因為它位于巷子口,又如此風(fēng)姿綽約,小巷的人都引以為傲。人們從河邊街開車回家,老遠(yuǎn)就能看到這棵熟悉的大樹。就連中小學(xué)校車也在小巷前有一站,不知是否因為這棵樹最好認(rèn),大孩、小孩都容易找到它。偶爾路過的開車族,也會放慢速度,對它瞄上兩眼,下次再開到這里,會有意放慢速度,緩緩開過。糖槭樹和人們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樹木與人類的關(guān)系,它似乎是人們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寄托。
巷子盡頭有塊小高地,上面長著幾棵高大的橡樹。它們長著褐色的樹葉,挺拔卻無風(fēng)采,根本無法和巷口的大楓樹相比。這幾棵橡樹和那塊小高地,屬于市里,也就是說,它們是公共財產(chǎn)??墒?,這條巷子的象征——高大的糖槭樹卻不是,它坐落在巷口八號人家的前院,那是私有財產(chǎn)。只是它的位置太顯要了,春夏秋冬又以不同的美姿俘獲人心,巷子里的人才會把它看作眾人所有。這么多年都過去了,糖槭樹的歸屬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也沒有想過會出現(xiàn)任何問題。
楓樹巷著實很短。巷子兩面各立著四幢房子,總共只有八戶人家。這些房子有幾幢是上個世紀(jì)初的老房子,不過大多數(shù)是二十世紀(jì)四五十年代建的。有的房子已經(jīng)傳到第二代,也有的人家的孩子大了,工作結(jié)婚后搬了出去,老人嫌原來房子太大,賣了,搬到有人管理的單元樓去,或是干脆搬到南方,像終年陽光明媚又沒有州稅的佛羅里達(dá)州,或是溫暖的加州,于是新的人又搬了進(jìn)來。以前這里住的全是白人,像過去一個多世紀(jì)那個小鎮(zhèn)大多數(shù)人一樣。但后來,這里搬來兩戶猶太人,近一二十年來,這里有了更大的變化:陸續(xù)搬進(jìn)來一些少數(shù)族裔,最早進(jìn)來的是戶印度裔,后來又來了戶日裔……,他們搬到這里來,大多數(shù)是為了孩子的教育。這個小鎮(zhèn)平均收入在全州名列前十,這里無論公立小學(xué)還是公立中學(xué),都在州里名列前茅。
獨門獨院的八戶人家,有的來往多一些,大多數(shù)只是見面點點頭,揮手喊聲“嗨!”或“哈啰!”。可是近日有些異樣,那些往來不多、彼此了解有限的街坊們,竟然串起門來,或是交頭接耳地站在巷子里指指點點。他們的目光都對著巷子口八號那戶人家,那個院子里聳立著一棵大家最傾心也最熟悉的糖槭樹,人們慣常喜歡叫它大楓樹。其實早在今年春天大家就在議論八號,那戶人家的老人去年初冬摔了一跤,竟然沒撐過圣誕節(jié)就走了。老太太讓女兒接到外州,那幢老房子前院插了個出售的牌子,還出了個讓整條巷子的人都眉開眼笑的高價。大家高興的是房子在升值,可是心里又在嘀咕,誰會出此價,買半個世紀(jì)前的老房?沒想到,不出兩個月,房子竟賣了。誰也不知道買家是誰,因為并沒有人馬上搬進(jìn)來。
不久來了一批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語言的裝修隊,把整個屋頂掀掉了,再乒乒乓乓地往上加蓋,等到有人反應(yīng)過來趕緊跑到市政府質(zhì)疑時,為時已晚。市政府說他們有正式裝修申請,一切手續(xù)齊全,他們是說要裝修,但市里似乎并不清楚,這個裝修是在房子上加蓋一層,還是在原有房子里邊的改建。楓樹巷的人都不高興,因為巷子里的房子都是一層,人們稱其為“Ranch”,是那種早年牧場式的平房。這里有的是地,一層平房也可以蓋得寬寬大大??墒沁@個八號卻蓋成了兩層,蓋成了“Colonial”式,這種被稱作“殖民地”式的兩層樓住房在這個州本是很普通,只是立在這條巷子里,就顯得有點不協(xié)調(diào),還有點霸道。有的老住戶說,如果早一點知道是這么個蓋法,聯(lián)名反對還來得及,因為它破壞了小巷的統(tǒng)一格調(diào)??上КF(xiàn)在有點晚了。不過自那以后,人們對八號的行動多加注意了,唯恐又會生出什么事來。
春末的一個周日,八號新主人終于搬來了,那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華人,人精瘦,本來不高的個子就顯得不矮了。他的兩只眼睛不時向四周張望,卻沒有停留在任何一處,像是第一次踏進(jìn)這條巷子。當(dāng)然,他肯定來過,不然不會買下房子,又加蓋二樓,只是人們好像都沒有看到過他。搬家的不是任何搬家公司,而是來了兩個小貨車,就是裝修時開來開去的那兩輛車。也沒看到多少家具,巷里的人都在想,這么大的房子總該裝些什么吧。女主人更不露面,只有兩個孩子在前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們圍著那棵大樹玩。等到傍晚時分,男主人出來了,他圍著這棵樹轉(zhuǎn)著,看著,然后不斷地?fù)u頭。
住在隔壁六號的人叫弗蘭克,他注意到新來的鄰居看著大楓樹在搖頭,很是有點擔(dān)心。
弗蘭克是這條巷子最老住戶之一,已經(jīng)是第二代人住在這幢房子里了,兩代人總共在這里住了上百年了。他是個七十多歲的退休哲學(xué)教授,很希望第三代還住在這里,讓他傷心的是,年輕一代看不上這幢老房子。弗蘭克很鐘愛自己的老房子,還有那條短短的巷子和幾家熟悉的鄰居。對隔壁新來的人他一直很警惕,因為他對那幢房子太熟悉了。房子原來的主人,剛?cè)ナ赖哪俏焕先税耸撬嗄甑呐笥选K麄兌汲錾谶@里,在這條巷子里一同長大,共度了一生。艾克是個醫(yī)學(xué)研究所的帶頭人,工作起來不顧一切,常常很晚才回家。不像自己,總是會在下午交通高峰前開車回家。弗蘭克常常慶幸自己在大學(xué)教書,不僅平日時間自由,每年夏天還有三個多月的暑假,比起研究所的人每年只有三個星期休假,是太幸福了。當(dāng)然人家拿的工資幾乎是自己的一倍,人家拿十二個月的工資,不像教授們,暑假就沒錢可拿了。不過他不像那些家庭有更多需求的教授,選擇暑假在本?;蚴堑絼e的學(xué)校去教兩門課,掙點錢補貼家用。弗蘭克很少這么做,他不缺錢,他的父母給他安排了很好的人生。這種善于使用金錢衍生金錢的人,一代更比一代富裕,只要他們不去胡作非為,就可以像弗蘭克這樣生活得瀟灑又暇逸。
說來弗蘭克的年齡還長那位先行者一歲,未料艾克一跤摔得走掉了。從那以后,他感到失落,也感到死神原來就在身邊彷徨。弗蘭克很珍惜自己的晚年,他盼望晚年生活得不僅無虞,而且快活,因此他很在乎是誰搬進(jìn)來,誰會當(dāng)他的新鄰居。除了家人,晚年也許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鄰居。他眼看著隔壁房子被掀掉了屋頂,蓋起了礙眼的二層樓,心中好大不悅。今天看到一個陌生的黃面孔的人搬了進(jìn)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就看見他對著大樹直搖頭,此時他感到的已經(jīng)不僅是不悅,而是不安了。從前窗向?qū)γ嫱?,對面五號的人也在望著八號院子,他一定也看到了。那是一家印度人,搬到這里五年。弗蘭克想,他大概不會太在乎??墒切睂γ嫫咛柕目贫鳎瑫氲囊粯?,他一定也看到新搬進(jìn)來的那個人望著大樹在搖頭。
住在這里的人很少過問他人的事,過去不會,現(xiàn)在也不會,可是現(xiàn)在他們都在更多地向外張望。本來里面幾家不會注意到這些,可是第二天他們都知道了。退休后的弗蘭克每天在巷子里散步,還會走上那片小高地。本來小巷沒有多少路可走,盡頭那塊小空地,是他每天必到之地。每天早晚兩次,他都會走到那里,站在橡樹群下伸展胳膊和腿腳。因為路口的那棵高大的楓樹是在私宅院子里,他不能去,盡管他更想去那里。這里是公共的土地,上面高大的橡樹也是屬于眾人的,他可以站到下面隨意走動。他也喜歡站在高處望著巷口那棵大楓樹的雄姿。一來一往會遇到巷子里后面幾家的鄰居,他總會站住,跟他們說上兩句話。這次就是他告訴了后面這幾家,新搬到八號的那個人,對著那棵大楓樹直搖頭。
全巷子里的人都在猜測,他為什么搖頭,而且是看著大楓樹。
沒過幾天,巷子里開來了一輛轟隆作響的車,是輛重型工作車,再一看,是輛有著“吊車服務(wù)公司”字樣的車。巷子里留在家的人都隨著轟鳴聲出來了,他們看著那兩個人下了車,人人想知道他們來做什么,于是慢慢圍了上來。兩個來人瞄了這些人一眼,根本沒理睬他們。徑自拿著瞄準(zhǔn)器、皮尺之類的東西,左看大樹,右看房子,不知在干什么。
弗蘭克走上前客氣地問道:“請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兩人本來不想回答,其中年長的那個看了看這位退休教授,見他態(tài)度不卑不亢,聲音不高不低,似乎覺得還是應(yīng)該回答,便敷衍道:“這么大的樹要砍掉,總得有個計劃。要在城里大概得報市環(huán)保局,這里的樹多,沒那么嚴(yán)格,只要在自家范圍,要砍也沒人管?!闭f著笑了笑,“不過這么大的樹要砍也不容易?。 彼恢肋@些人圍上來干什么,也許他是慶幸自己拿到這筆生意,也許他想趁機(jī)再招攬點新生意。
“砍什么,什么樹?”一個小老頭尖聲問道,不知是有意讓那些慢慢聚攏來的人都能聽到,還是他真的受了點刺激。他是對面七號的,那個在這里住了四十多年的猶太人科恩。
“什么樹?”從工程車一旁轉(zhuǎn)出來的年輕人問道,“沒看見我們在忙乎什么嗎?”
周圍的人全愣住了。這些天他們見新來的那個精瘦的人看著大樹搖頭就已經(jīng)心里打鼓了,可誰也沒敢往這想?,F(xiàn)在,他們才知道,原來他要砍這棵樹!這棵佇立在這里已經(jīng)幾百年,經(jīng)歷了許多代人的大樹;這棵全巷子人都引以為傲,秋天披著黃冠,冬天頂著白帽,人見人愛的大楓樹。這怎么可能?不!決不能讓它發(fā)生。
“你們今天就要動手嗎?”弗蘭克壓抑著內(nèi)心的不安問道。
“不,這是個大工程,哪能說砍就砍,今天是來測量的。動工恐怕還得有一陣?!蹦觊L的那個看著眾人說道。心想怎么今天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都來了!
大家好像心安了一點。有人要散去,有人還想再問些什么,弗蘭克揮了揮手,大家都往回走了。每個人好像都知道,他們也許還來得及做點什么,為了這棵大楓樹,也為了這些人。
二
弗蘭克那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已經(jīng)走了的艾克對他這么重要。艾克不僅是他的鄰居,也是他的朋友,是他生活的見證人。他們都出生在這片土地上,在這條小巷里成長。幾代推上去,可以找到各自祖先,艾克祖先來自愛爾蘭,自己的曾祖父來自德國。但是到了他們這一代,又有誰在乎你的祖先來自哪里,他們都出生在美國,都是美國人,沒有差別了。他們上的是同一座小學(xué),同一座中學(xué),分別進(jìn)了哈佛和麻省理工學(xué)院,算是進(jìn)了當(dāng)?shù)?,?dāng)然也是全國,甚至全世界最好的大學(xué)。弗蘭克取得博士學(xué)位后先去了外地,后來又回到他的出生地。那時父親已去世,母親讓他回家住,因為她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她不想讓這幢當(dāng)年親眼看著蓋起來的房子落到別人手里。于是弗蘭克搬回到出生的房子,在這里送走了母親,又結(jié)婚生子。他的鄰居——艾克,比他回來要晚一點,但是也回來了,也作為第二代住進(jìn)了父母當(dāng)年看著蓋起來的房子??墒撬谶^了七十歲生日沒一個月,摔了一跤,轉(zhuǎn)成了骨癌,那么快就走了。在外地的女兒把母親接走了,房子也賣了,賣給誰?當(dāng)初誰也沒在意。這兩天看到了,買主是個中國人,那倒沒什么關(guān)系,賣給誰都可以。可是他要砍那棵大楓樹!這就不可以了。盡管大樹是長在他家的院子里,可是這不是尋常的樹啊,它也長在大家心里。
弗蘭克知道,這條小巷沒人管,可是大家都望著他。也許因為他年齡長他們幾歲,他住在這里最久,也是因為他和誰家都說得上話。那晚他沒睡好,他相信,那天晚上,這條小巷有很多人沒睡好覺。
一向睡眠不足的科恩直到半夜也沒上床。住在七號的他算是第二任屋主,不像對面兩家,都是從建房就是屋主。不過說來也有四十多年了。他和對面艾克的關(guān)系不像弗蘭克和艾克那么密切,可是他對這個鄰居始終保持著尊敬和友好。因為他比自己年長?還是有些什么別的因素?不知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其實是關(guān)系到那棵大楓樹。他總覺得那棵樹就像是自己家的,因為它的樹枝鋪滿了院子,伸展到人行道邊,好像總在對面向他搖擺著身腰。他自家門前只有兩棵暗紅色的日本紅楓樹,幾十年了,也就屋頂那么高。小巷的電線桿立在他們這邊,或許這是早年的屋主選擇這種樹的原因——它只會長那么高。他鐘情的那棵楓樹不是他家的。他不能春天坐到樹下的凉椅上看書,也不能秋天親自去清掃厚厚的落葉。
科恩是位音樂家,準(zhǔn)確地說,是位音樂教授。他在一個學(xué)院教作曲和指揮,還兼管學(xué)院有關(guān)組織音樂會之類的事。他內(nèi)心對這個職位并沒看得多高,卻又珍惜這份穩(wěn)定收入和大學(xué)教授的頭銜。要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才,在他的同胞中真是太多了,他們并不是都能混到這個地位??贫饕埠軡M意學(xué)院有幾個月的暑假,他總能找到可以去的地方,當(dāng)然既要能掙錢,也要能交流。無論是暑期班還是音樂夏令營,甚至只是音樂節(jié),他都會去。為此,從春天起他就花費很多時間寫各類申請書,去申請夏天活動的資助經(jīng)費,包括路費、食宿費和其它盡可能的補助。他的暑期之行,從不吃虧,常常還能盈余些,另外就是給自己的履歷又增添了不少新鮮內(nèi)容??贫饔袝r夢想有朝一日能搬到對面去,到那個院子里有著一棵蒼天大樹的房子里去住。他相信一旦住進(jìn)去,在那棵從樹根到樹梢都透著靈氣的神樹下面,也許他就能寫出好曲子,那是多少年來盤旋在心中,卻始終沒有落在筆下的旋律。他自知這個愿望幾乎不可能實現(xiàn),可是從來也不放棄地每天望著大樹,在心中重復(fù)他的旋律和夢想。
年初看見對面豎起了一個賣房子的牌子,他的心就猛跳,一打聽價錢,心就凉了。那幢房子比他自家的大,臥室多一個,衛(wèi)生間多一個半,價錢一下子就上去了。他知道用自己房子換對過的房子,要投入的錢比他能拿出的多得多。他心灰至極,到后來,對面做的任何事情都讓他不屑一顧和有一點嫉妒,直到那天突然看到從街上開來一輛工程車,還看到來人圍著那棵大樹看高看低,左量右測。最先跑了出去的是他,尖聲大叫地質(zhì)問來者的也是他。他的臉都漲紅了,他沒有弗蘭克那么好的涵養(yǎng),弗蘭克只是挑高了眉頭,不過他們都想到一塊去了:不能眼看著這棵小巷的象征倒地。他們要商議一下,要搞搞清楚,新來的鄰居到底要做什么?他真的敢砍倒這棵大楓樹?
五號的印度人晚上才知道這個驚人的新聞。他開著寶馬車拐進(jìn)巷子,剛停到自己車道上,就有人湊上來跟他嘀咕起來了。這個名叫沙哈的印度年輕人,平時對這條街的所有人都客氣地點個頭,并無多話。他是否也那么看重這棵大楓樹,實在難說。當(dāng)鄰居,那位音樂教授對他低聲嘀咕后,他似乎也受到感染。每天開車回來,老遠(yuǎn)看到那棵春天抽綠,秋天金黃,冬天披雪,夏天樹陰蔽天的大樹,心頭就會暖暖的,為什么?倒不是傾心這棵樹,那是因為他知道就要到家了,寂寞的太太和幼小的女兒正在家里等他呢。他很難想象,下次開車回家時,如果沒了這棵樹,他還會找到家嗎?當(dāng)然會,開過了再開回來就是了,可是那種就要回家的歡欣該到哪里去找呢?怕是難有替代的了。他也感到問題嚴(yán)重起來,他答應(yīng)要議一議??墒切睦飳ψ约赫f,不要太熱衷,小心走太遠(yuǎn)。
沙哈從印度來到這個遙遠(yuǎn)的國度已經(jīng)快十年了,像很多和他一樣學(xué)計算機(jī)的印度人,他從軟件工程師,做到專題負(fù)責(zé)人,開著寶馬328i。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提升到部門經(jīng)理,他有了把寶馬換成535i型的念頭。他清楚,一個外國人能這么快地被提到管理階層是多么不容易。他掂量著自己,除了有過硬的技術(shù),流利的英語,還有就是他的溝通能力和他的隨和,恐怕都在起作用。他待人既不跋扈,也不敷衍,這個尺寸的掌握是技巧,也是天賦。從小生長在眾人雜居的孟買,從和各式孩子打架到交朋友,讓他懂得了平衡的可貴。他嘗過窮困的滋味,也經(jīng)歷過喪父的哀痛。自從父親去世以后,母親成了監(jiān)督他學(xué)業(yè)和做人的嚴(yán)師。幸運的是他沒有經(jīng)受過極權(quán)政治高壓的煎熬,性格盡管拘謹(jǐn),但沒有經(jīng)歷過變態(tài)的扭曲,所以他做人總是坦坦蕩蕩,深含一種內(nèi)心的自傲,卻從不流露在表面。這就讓他有一種魅力,一種人格上的高貴。他不會意識到,這才是他在這個異國人才薈萃的地方,出人頭地的深層原因。
五年前,沙哈接來美麗的妻子和剛剛會走路的女兒,買下這幢房。他知道這條小巷住的都非等閑之輩,鎮(zhèn)上又有州里最好的學(xué)校,當(dāng)初選擇這里也是為此。他往日很少和鄰居打交道,卻從沒有忽略他們。今天看著科恩一本正經(jīng)地走過來跟他說話,再聽他講話的口氣,就知道這次不是點點頭就行了,這次真要交手了。他聽科恩講話時是專注的,兩眼一直望著科恩,一副對事態(tài)十分關(guān)心的樣子——不是做給他看,是為了讓自己真的能聽懂和理解。他做到了,不過他沒有提出任何建議。他想好了:他不會站在周邊,那樣太見外;但也不會卷得很深,畢竟這是可有可無的事。
這些人說得都很激動,真要行動,平日斯文慣了,禮儀周全的人能做的就有限了——走進(jìn)一個陌生的新鄰居家,質(zhì)問一些人家自家的事?這怎么也不是他們擅長的。那個晚上,聚在弗蘭克家里的,無論是科恩,還是沙哈,都沒有想出好辦法來。直到第二天清晨,住在四號的那個嬌小標(biāo)致的日本婦人,從巷子里面走出來,送她上小學(xué)的兒子到路口乘校車,讓弗蘭克看見了?!皹虮咎?!她是最適合的人,怎么早沒想到呢?”他拍著腦門對自己喊道。
四號是這條街上最新的一幢房子,大約也才建二十來年。那是拆了原來那幢百年老房后重新蓋的。屋主從來沒有搬來住過,蓋好后一直高價出租給到這個地區(qū)長期出差的人。那些會呆一兩年,拉家?guī)Э冢植幌胭I房的人,愿意出高價租一幢好學(xué)區(qū)的房子,何況往往是公司付房租呢。于是這幢新建的,帶有明亮大玻璃窗的現(xiàn)代風(fēng)格大房子,就成了極佳的選擇。這里從來沒有空置過,住過大公司的CEO,住過著名球隊教練,還有些外國來的專家?,F(xiàn)在這里住的就是帶著個孩子的一對日本夫婦。男的叫橋本,是位太陽能技術(shù)專家,和附近一家公司簽了兩年合同,帶著全家來到這里。孩子上小學(xué),太太終日在家。
橋本太太偶爾在院子里拾掇花草時,會和從門前走過的弗蘭克說上兩句話,和其他鄰居幾乎沒有什么來往。弗蘭克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的日本女人說的英語相當(dāng)不錯,遠(yuǎn)不像大學(xué)里那些日本留學(xué)生,他們說的英語,總帶著讓人皺眉的發(fā)音和讓人搖頭的磕巴。弗蘭克的真心稱贊讓那位嬌小的婦人滿臉通紅,卻又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快活。她小聲告訴這個能夠賞識她的和善老人:“人家說我有語言天賦呢!”
“哦!那你應(yīng)該到大學(xué)去教日語啊。”弗蘭克真誠地對她說,“像你這樣又懂日語,又說得那么流利英語的人還不好找呢?!?/p>
“可是教日語要上兩周的培訓(xùn)班,拿個證書,我走不開啊!”日本女人為難地說道。
“不就是兩個星期嗎,讓你先生休假兩周就行了?!备ヌm克覺得這又不是個天大的難題。
“那我先生和兒子會餓死的?!睒虮咎槐菊?jīng)的話,讓弗蘭克愣住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我還會中文呢?!睒虮咎珱]有對她說的話作解釋,又冒出句話來,眼睛還閃著歡愉的光。
這句話現(xiàn)在在弗蘭克耳邊回蕩。既然橋本太太會中文,何不讓她去八號走一趟!
橋本太太剛過三十。這是她第一次離開日本家鄉(xiāng),沒想到走得那么遠(yuǎn),時間又那么長。在這里,她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她對這個遙遠(yuǎn)的國家充滿好奇,從書本早就知道了太多關(guān)于它的故事?,F(xiàn)在她親自來了。當(dāng)初知道丈夫要來這里出差兩年,她比誰都興奮。橋本太太原本不是個只愿守在家里的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也曾做過白領(lǐng),坐在銀行柜臺后面。可是結(jié)婚、生子后,她辭去了銀行的工作,做了全職家庭婦女。這本是許多她的同胞充當(dāng)?shù)慕巧?,可是她還是有點為自己可惜。她自覺她還是很優(yōu)秀的,學(xué)什么都快,婚后為了排解寂寞,她又學(xué)了中文。加上在學(xué)校里學(xué)的英文,她也算得上掌握了三門語言,可惜沒有派上用場。
來到這里以后,她總是睜大了眼睛四處觀望,不過也是處處小心,畢竟這里是陌生又遙遠(yuǎn)的異國他鄉(xiāng)。她對美利堅充滿了崇敬和好奇。丈夫給她買了輛豐田節(jié)能車,她常常自己開車去超市購物,或是帶著下課的兒子去打棒球。她很想開得更遠(yuǎn)一點,特別喜歡上高速公路去瘋跑,她的車是油電混用節(jié)能車,不上高速有點虧了。其實在日本老家時,她就開著車到處跑??上КF(xiàn)在她不敢讓自己走太遠(yuǎn),不是她不敢上路,而是怕這種做法有點“瘋”,她自己都會不好意思。周末丈夫很少帶她和孩子出遠(yuǎn)門,她發(fā)現(xiàn)丈夫認(rèn)路本領(lǐng)還不如自己。她很想交幾個朋友,無論是日本同胞,或是當(dāng)?shù)孛绹?,甚至中國人,她想那樣她就可以練?xí)她的英語和中國話了??上]有多少機(jī)會。到超市,樣樣?xùn)|西都有標(biāo)簽說明,你再多問就顯得有點傻了。這條小巷沒多少像她這樣蹲在家里的家庭主婦,唯有那個叫弗蘭克的退休老人,每天散步會走過門前。如果碰到在院子里干活的橋本太太,他總會停下來問候兩句。橋本太太也會很興奮,她放下手上的活兒,走到人行道邊,恭敬地和老人聊幾句。這是她僅有的練習(xí)英語的機(jī)會,她十分珍惜。后來她甚至摸出老人散步的規(guī)律來,一定會找出點事,特地在那個時候到院子里去。這天也是這樣,不過不同的是,今天不只是她在等待似乎是偶然的相遇,那個退休老人更是盼望這個嬌小的日本女人,此刻能在院子里出現(xiàn)。
“橋本太太,你好??!”弗蘭克禮貌地問候橋本太太,她正在用剪刀剪下一枝爬上柵欄的薔薇花。
“多謝你的問候,我很好,你呢?”橋本太太把剛剪下的花放進(jìn)一個籃子里,先鞠一躬,再畢恭畢敬地垂首站在那里,心中十分高興又有機(jī)會和老人說上幾句話。
“我也很好。橋本太太。你知不知道,這條小巷最近發(fā)生了些事呢?!备ヌm克很快進(jìn)入主題。他知道平時不問窗外事的橋本一家,大概不會特別關(guān)注八號院子搬來的新鄰居。
橋本太太邊聽邊點頭,她一定聽懂了弗蘭克說的前半部分,也就是八號搬來的是一家中國人,還有他們想砍倒那棵全巷子人都視為珍寶的大楓樹。不過,橋本太太一定沒有聽懂后半部分,這從她不再含笑,卻生出許多奇怪表情的面孔可以看出來。因為這位慈祥的老人,想要她走進(jìn)那家新搬來的人家去,還要和他們談些別人不好開口的事。橋本太太滿臉疑惑地望著弗蘭克,她不明白這條小巷,有這么多戶人家,怎么會找到她頭上,去做一件天大的事。她每天買菜,做飯,打掃房間,接送兒子,別的事她可沒做過什么。而這件事,又怎么可以和其它任何一件做過的或沒做過的事相提并論呢?
弗蘭克從那張變化萬千的面孔上讀懂了,他安慰這位有點驚慌失措的小婦人:“你只要進(jìn)去自我介紹一下,表示鄰居們都?xì)g迎他們搬到這里來,也許還有鄰居要來拜訪呢?!?/p>
橋本太太心想,那你就去拜訪好啦,用得著我打頭陣嗎?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支支吾吾地問:“就說這么幾句話?”
弗蘭克摸著下巴,心里想著,唉,一個老實人,真要我一句一句地教。他慢騰騰地說道:“當(dāng)然,如果能順便問一下,為什么要砍樹啊,大樹在這幾百年了,也沒礙著誰。看他怎么說?!边@次橋本太太聽懂了。她本能地點著頭,心里盤算著,晚上要和丈夫商量一下,既然是非做不可的事,硬著頭皮也要去做。只是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邁出這一步。
橋本每天吃過晚飯,是自己看日本影視的時間,今天卻讓太太給占了。因為她說,有一件天大的事要商量。聽了太太的述說,橋本第一感覺是麻煩,他揮一揮手,想繼續(xù)看電視。可是太太說這是人家器重我們,認(rèn)為唯有我們能擔(dān)當(dāng)這個角色,我們試也不試就推掉,以后人家還會再和我們來往嗎?橋本聽了馬上把電視關(guān)了,他忽然有了一點興奮感。來到這個陌生國度,干的是熟悉的工作,可是接觸的全是不熟悉的人和事。他自我感覺,在公司里,除了站在那個位置上,在那個鐘點里,自己是個能人。除此而外,簡直像個廢物。午餐時同事們議論昨天的球賽和下周的選舉,他都像個外星人或一個傻瓜一樣聽著,一句話也插不上。
“我們明天晚上就去。拜訪新鄰居,都是亞裔人嘛,也不會顯得唐突?!睒虮菊f著,像是在說服太太,其實是在說服自己,他來到這個國家后,還從沒有串過門呢。也許他該嘗試一下什么別的事情,相信一定也能做得像他分內(nèi)工作那么杰出。太太聽著不住地點頭。兩人心里都像背起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
三
新搬到八號來的,看著大樹搖頭的那個人,他姓陳,那些來裝修房子的工人都叫他陳老板,只是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老板,更沒有人知道陳老板的背景,他究竟是怎么來到這塊土地上,他的生活軌跡又是怎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經(jīng)來到這里三十年,兩個孩子都十多歲了。他和很多移民不一樣,那些自己的同胞,人在曹營心在漢,他們不會說英語,不和外國人打交道,把自己劃定在唐人街以及由此輻射出去的那個圈子里,就好像一群沒有免疫能力的孤獨金魚,小心地生活在異國的一個玻璃缸里。他們什么也看不慣,總想著掙夠了錢就回去,回到自己家鄉(xiāng)去,那里人們說的話聽得懂,那里人做的事,不管合理不合理,也看得過去。
陳老板不是那種人,他像是自來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來到這里,有點如魚得水。他來時剛過二十,他決心要學(xué)他們的語言,要了解這里的一切??上麤]有機(jī)會進(jìn)學(xué)校,他的英語是在生活中學(xué)來的,這么多年下來,他會說會聽,可惜只會最簡單的讀,完全不會寫。不過這不要緊,起碼他可以直接和老外打交道。他很有些同類人難得的深沉和心思,他的那雙眼睛,在注視你的同時,好像也在研究你。見到他的人都會感到這個人不大好騙,也不容易打交道。他那張嘴巴很少流露對他人的議論,無論是貶是褒,因此他比較少得罪人。這里好多事對他胃口,比如不喜歡的地方,他可以不久留;還有就是當(dāng)他真賣力氣時,也有人賞識他。他剛來這里不久,就從一家待人苛刻的中餐館,跳到了一家頗有名氣的法國餐廳打工。那是一位老員工看他肯吃苦,人又機(jī)靈,推薦他去的。自從他知道那家法國餐廳的顯赫背景,就心存敬畏。他告誡自己:“把握機(jī)會,又有多少人能進(jìn)到這里?”那些年里,他工作時間長,而且很累,他用心學(xué)習(xí)一切,記住一切,他覺得他進(jìn)了一所高深的學(xué)府殿堂,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卻讓心飛得很高很高。從小打雜到服務(wù)員,最后站到了酒吧后面。就由于這一點,終于讓他得志,讓他高飛。因為他懂得了酒水,他更加知道了酒精在這個國度的地位和經(jīng)濟(jì)價值。當(dāng)他跳出來單飛時,不是像他的大多數(shù)同胞那樣,去開家小小的外賣中餐館。不,他沒有,而是買下了一家酒莊,那種賣酒的專賣店。他還用他手上的余錢,買了一幢紐約唐人街的破樓,后來找人裝修了一番,隔兩年就用雙倍的價格賣了出去。從此他開始有了自己的生意和資本,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了,什么叫投資,就是用手上的錢生出更多的錢。他眼中的投資,總是在房地產(chǎn)上打轉(zhuǎn)。畢竟那是他最早的一投,讓他嘗到了甜頭。多年下來,他走得很順,由此也滋生了一點傲慢。他把它深藏在心里,很少外露。
陳先生結(jié)婚時都三十多了,他很寵愛他的兩個孩子。大兒子今年十六了,正在上高中。陳先生從不讓孩子到店里幫忙,他只讓太太去幫忙看店。原因是,他感慨自己來到這個國家后,沒有機(jī)會進(jìn)學(xué)校,他相信,如果他有機(jī)會踏進(jìn)大學(xué)的大門,他會毫不遜色,他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學(xué)者,甚至大學(xué)教授,或是什么公司的高級主管。這些年來,他一路走過來,他自認(rèn)他的成功是靠智慧而非運氣,靠認(rèn)真而非敷衍。他的每一個店開得都成功,每一筆投資都只賺不賠。他的酒莊已經(jīng)開到第三家,如今太太打理老店,弟弟打理第二家,他全身心撲到新店。他只盼望兩個孩子能上大學(xué),越好的大學(xué)越好,越貴的學(xué)校越好,他付得起學(xué)費,還會引以為傲。他相信自己沒有機(jī)會圓的大學(xué)夢,下一代一定要實現(xiàn)。
最近迫使他下決心搬出住慣了的唐人街,不是別的原因,而是他的大兒子,那個在高中上學(xué)上得不錯的孩子,突然向家人聲稱,高中畢業(yè)就要到朋友父親開的那家日韓餐廳去當(dāng)廚師。還說他暑假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那里的本事,朋友父親見他機(jī)靈能干,對他說,他要肯去,一去就會給他三千塊的月工資,一年漲一千,后年漲到每月五千。陳先生聽后心凉了半截。他知道兒子暑假常到同學(xué)家去玩,他想只要是在家里玩,就比到大街上閑逛保險。他也知道兒子像他,心思細(xì)膩,天生聰明,學(xué)什么都是一學(xué)就上手。許多華人的夢想是讓孩子進(jìn)哈佛大學(xué),可是他一心盼望兒子能進(jìn)麻省理工學(xué)院,他相信那里更適合心靈手巧的兒子。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兒子竟然背著他學(xué)到了廚師手藝,小小年紀(jì)就要放棄升學(xué)去當(dāng)廚師。陳先生心中懊惱自己只顧生意,沒多關(guān)注孩子,自己如意算盤打得太早了。
那天晚上,陳先生和兒子攤牌談判,父子各持己見,相互不讓。
陳先生無奈出奇招,他對兒子說:“你只要答應(yīng)上大學(xué),我每個月給你五百塊零花錢。”
沒想到兒子竟回道:“只要你不讓我上大學(xué),我每個月倒貼你五百?!?/p>
陳先生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他想想自己這么多年辛苦為什么,不就是為了下一代嘛。為了他們能進(jìn)到他一向羨慕的那個圈子里去。不像自己至今只能說不會讀,只會聽不會寫;不像自己當(dāng)了老板還總感不滿足;不像自己來到這個社會三十年,手上再多的鈔票,還總像漂移在外圍。他自信以兒女的智力和能力,他們應(yīng)該進(jìn)到主流社會中去,那可不是靠當(dāng)廚師能進(jìn)去的。他要兒女上大學(xué),念研究生,要他們當(dāng)教授,當(dāng)政客,當(dāng)律師,當(dāng)醫(yī)生??墒沁@一切眼看著就要落空了,要斷線了。陳先生知道孟母三遷的故事,他當(dāng)機(jī)立斷,搬家!
沒有太費勁,他物色了幾個周邊好鎮(zhèn),又瞄準(zhǔn)交通對他最方便的,于是決定搬來這個小鎮(zhèn)。也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找到幾棟正在出售的房子,從位置和價錢看,最后選中了這幢房,只是嫌小了一點。妻弟是做裝修的,說院子大,擴(kuò)建沒問題,可以住它幾十年。他還真沒進(jìn)去過,當(dāng)然他太太帶著女兒來過,他是讓妻弟開著車,晚上到這里轉(zhuǎn)了一圈后,就定下了。說實在話,真正讓他下決心買這幢房的原因是,它的門牌是八號。多難得的吉利數(shù)字,八是“發(fā)”的諧音,不僅事業(yè)發(fā)達(dá),家庭興旺,前途也會是光明一片,包括兒子的前途。陳先生沒有多想,也沒有多講價,他用一半現(xiàn)金一半貸款很快地買下了楓樹巷八號。接著又讓妻弟帶著他的裝修隊,把房子加蓋了一層,讓房子里里外外變了樣。
其實這幢房子并不是那么讓陳先生稱心。那是他在付了幾十萬現(xiàn)金,拿到房子鑰匙后,第一次真正踏進(jìn)這幢房子時感到的:房子有點小,后來加高也算解決了;門前的那棵大樹,沒有讓他感到絲毫浪漫情懷,只感到一陣壓抑。搬到這里后,他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對著那棵大樹搖頭。巷子里很多人看見了,開始生疑。等到砍樹的工程車開進(jìn)了巷子,才引起所有人的驚慌。陳先生從他請來砍樹的人那里聽到了一點風(fēng)聲,一些鄰里的議論和質(zhì)問。不過他根本沒把它當(dāng)回事。這里是自由國家,我在自家院子里干什么,只要有市政府的允許,別人管不著。
搬進(jìn)來幾天后的晚上,家里來了客人,是對陌生夫婦。
一陣清脆又短暫的門鈴聲。屋里的人相互望了望,他們剛搬來,會是誰?
陳先生的女兒走到門口,問了聲:“誰啊?”沒等回答,她就打開了房門。一對陌生男女站在門口,身旁還有一個怯怯的小男孩。
“我們,住在四號的鄰居,叫橋本。歡迎來到楓樹巷?!睒虮咎玫氖亲终粓A的普通話,說完深深地鞠了個大躬。身旁的先生和兒子,也彎腰九十度,深深地鞠了個躬。
屋里的人愕然了,這是些什么人?彎腰鞠躬的人,第一是日本人,第二是韓國人,可是這位女士說的是一口普通話——陳先生看著來人,腦筋飛快地轉(zhuǎn)著。他判斷,一定是日本人——從他們鞠躬的深度和虔誠的程度可以看出。陳先生出生在五十年代,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他對日本人沒有老一輩那種出自內(nèi)心的厭惡,只有新一代的競爭意識。來美后,知道了中國人多半開餐館,韓國人開洗衣店,越南人開超市,印度人開旅店。日本人干什么?他們開最貴的日餐店,或是坐鎮(zhèn)很多大公司當(dāng)老板。他們搶了中國人不少生意,還比中國人賺錢賺得多??墒?,這個鞠躬的女人會說普通話,還說得不錯,他們是——陳先生一面心中打著問號,一面向里面讓客人,畢竟這是搬來后第一個登門拜訪的鄰居。
主客都拘謹(jǐn)?shù)刈哌M(jìn)客廳,橋本夫婦和孩子并排坐在長沙發(fā)上,雙手都乖乖地放在大腿上,陳先生自己坐在一側(cè)的單人沙發(fā),這些是客廳僅有的家具。他客氣地說道:“剛搬來,還沒顧上買家具。隨便坐?!?/p>
橋本太太輕聲說道:“這里開出去不遠(yuǎn)就可以上高速,那邊大商場有不少家具店。”
“啊,我們剛搬來,恐怕好多事情要慢慢來。”陳先生望著他們試探地問道,“你們在這里住了不少年啦?”
“沒有,剛第二年。我先生從日本出差到這里兩年,公司給找的房子,也算是新來的?!睒虮咎f著又向前欠了欠身子,心里急的是不知該怎樣完成弗蘭克的囑托。
“哦,這里還有公司的房子?”陳先生想,果真是日本人。
“不是公司的房產(chǎn),是公司租的。房東住在佛羅里達(dá)呢?!睒虮咎鹬劬Σ蛔〉叵蚶镱?,她心想,女主人怎么不出來。她想來一趟,能交個中國朋友,以后可以說說久已生疏了的中國話,當(dāng)然要說也只能和女主人說。
廚房門口閃過一個人影,一晃而過,幾個人都轉(zhuǎn)頭看了看,陳先生對里面喊道:“來客人了,過來看看吧?!?/p>
廚房里飄忽地走出一個人來,比陳先生年輕十多歲的女人。一副靦腆的樣子,可是又有一張大氣白凈的面孔。橋本太太第一感覺是此人似乎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不知為何,立時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橋本太太忙站了起來,橋本先生和小兒子也都慌忙站了起來。
“你們坐,你們坐。這是我太太?!标愊壬f著示意太太過來。
陳太太從飯桌前搬來一張凳子,坐到丈夫旁邊。她含笑對橋本太太說:“你中國話說得很好。”看來她剛才人不在,話都聽到了。
“謝謝,說得不好。前幾年在日本時跟一個中國留學(xué)生學(xué)的。來美國以后,沒有機(jī)會說,怕都要忘記了?!睒虮咎f著看了看丈夫,又補充,“我先生也能聽懂中國話呢?!?/p>
“以后常來聊天,就可以說了。”陳太太對這個嬌小的日本女人印象不壞。
橋本太太興奮得臉都紅了:“啊,那可太好了。我一直盼望有個機(jī)會練習(xí)說中國話呢?!彼蟾虐迅ヌm克交給她的任務(wù)快要忘記了。
“以后還要麻煩橋本太太幫我熟悉一下這里,我們還要添置不少東西呢。”陳太太正愁來到一個新小區(qū),周圍又沒有一個華人,想問個什么事都不知該找誰。
橋本先生看了看太太,不想久留,站起來說道:“以后有空到我們家去坐坐?!彼挠⒄Z遠(yuǎn)比他的太太來得生硬。不過陳先生還是聽得懂,他也用英語回道:“一定一定?!?/p>
四個人走到門口時,橋本太太抬頭,忽然看見了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楓樹,心中一驚,“??!差點給忘了?!彪S即機(jī)靈地轉(zhuǎn)頭輕聲對屋主贊道:“陳先生,你們院子里的這棵大樹真漂亮啊!”
只見陳先生搖著頭喃喃說道:“房前一棵樹,屋后一口井——大兇!”最后兩個字說得鏗鏘有力,聽上去擲地有聲。
“什么?”這次是橋本夫婦一起喊道,果真橋本先生也聽得懂中國話,只是說不好。
陳太太忙解釋:“我們后院還有一口井,大概是早年印第安人留下來的呢。我先生搬進(jìn)來后,就為房前的樹和屋后的井發(fā)愁。他想先砍了樹,再把后院的井填掉?!?/p>
“哦!”橋本太太吐出來一個字,心中即便有再多的疑問,此時也說不出口,和先生對望了一眼轉(zhuǎn)身回家了。
兩口子回家后,研究了半天,也沒有明白陳先生說的那兩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
第二天上午,在院子邊上,橋本太太等到了弗蘭克,她急匆匆地告訴這位心焦的老人,她昨晚冒險的收獲——陳先生那兩句讓人費解的話。說完兩人又一起議論了一番,橋本盡管是東方人,可是也猜不透為何前院的樹和屋后的井能和“大兇”連在一起。弗蘭克認(rèn)為關(guān)鍵要搞清這個“兇”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帶著這個問題走進(jìn)科恩家里。
科恩的家和對面八號截然不同。那里新屋光亮照人,寬寬敞敞,卻冷冷清清??贫骷矣沂诌叺目蛷d是全屋子最大的一間,既做客廳,又當(dāng)書房,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麧M了東西。一套三件式的沙發(fā)散發(fā)著老祖母的陳舊又溫馨的氣味。沙發(fā)前的茶幾上層放的是這幾天的《紐約時報》和幾本看樣子正在翻閱的書,下層堆放的是《紐約客》和其它各類雜志。房間一角是架斯坦威三角鋼琴,從褪色的琴身可以想到它度過的歲月。窗戶之間掛著各色風(fēng)景油畫和一張刺眼的抽象畫。窗前有七八盆花木,把房間襯托得格外溫馨。最引人注目的是和窗戶相對的另一面墻上,鑲了整整一排書架,從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頂,每層都放滿了書。屋角有個折疊小梯子,看樣子是為了攀高取書用的。
弗蘭克此時正和科恩坐在沙發(fā)上,他帶來的那兩句話讓科恩陷于沉思??贫饕幌蛳矚g思考,對任何人和任何事,他都要用自己的知識和經(jīng)驗來重新判定和評說一番。在科恩眼里,這次老鄰居給他帶來的,不僅是兩句話,而是一個古老民族的生存哲學(xué)??贫骺催^很多書,在他的生活里,除了音樂就是書籍。他很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那個種族滅絕的噩夢般歲月,他父母和很多長輩都經(jīng)歷過。從小的家庭教育,讓他走上了音樂之路,他以此維生,卻博覽群書,并以讀書為樂。每年暑假,他會和太太一起,遠(yuǎn)赴世界各地,或美國某個州,參加一切相關(guān)的夏季音樂活動,他沉浸在音樂之鄉(xiāng),同時也會帶上十來本他最鐘情的書,有新有舊。在那些異域他鄉(xiāng),讀著古代智者的箴言和當(dāng)今各家的高論,格外有新意??贫骱懿W(xué),那是他的祖?zhèn)骰蚝秃筇烨趭^所致。他看過關(guān)于文明起源的各類書,包括古老的中國。那個遙遠(yuǎn)的國度對他有種神秘的誘惑。他篤信那個民族和他們一樣,聰慧又勤勞,卻命運多舛,他內(nèi)心對他們懷著迷惑和敬畏。這次對面搬來一家中國人,本該是興奮的好事,卻偏偏碰到他加蓋二樓,又要砍掉那棵總會給他帶來靈感的大樹,讓他那些美好又浪漫的遐想都沒了,剩下的是密切關(guān)注事態(tài)進(jìn)展和心中日增的反感。
科恩聽了弗蘭克的一番話后,沉思片刻斷言道:“風(fēng)水!”
弗蘭克不懂那個外來詞,科恩覺得不大好解釋,便說:“就像我們所說的咒語,知道吧?一種隱藏在表面現(xiàn)象下面的深刻含義,一種彌漫在人的靈魂之外的宿命?!?/p>
弗蘭克仍然不懂:“什么含義?”科恩也說不上來。不過他堅持,一定有種未知的恐懼,令這位新來的鄰居做出這等非理性的事來。兩個人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來究竟是什么恐懼,會隱含在那棵人見人愛的大樹和屋后數(shù)百年無人問津的老井里。
橋本太太第二次踏進(jìn)了八號。她是來問陳太太,要不要她開車帶她去看看附近的大商場,那里有幾個家具店。陳太太比橋本太太年齡稍長,不到四十,白天看上去,她比實際年齡更年輕。她高中畢業(yè)時,在廣州參加了那個年代剛剛出現(xiàn)的拍廣告角色遴選活動,那是在一家當(dāng)時不多見的赫赫有名大賓館里。陳太太和她的一幫同學(xué)兼好友們,穿上自認(rèn)為最好的衣服,還把頭發(fā)卷了卷。結(jié)果她沒有被選上拍廣告,卻被住在那家賓館的陳先生看中了。陳先生那年剛剛因美國大赦拿到綠卡,急匆匆回國,他回去的目的就是給自己找個新娘,結(jié)婚后帶回美國。三十好幾了,早就想有個老婆。人在美國,想的還是要娶個中國太太,周邊的沒有一個他看得上,終于拿到了綠卡,飛了回去。一眼就看中的新娘,三個月后登上了赴美的飛機(jī)。那個年代,能嫁個美國人,能飛到花旗國,在陳太太家鄉(xiāng)就是登天的事。陳太太自己覺得一切好像做夢,幾個同學(xué)玩兒似的去賓館起哄參加選角,結(jié)果她們沒一個被廣告公司選中,她卻意外被一旁的看客選做新娘。她回家問母親,跟不認(rèn)識的人結(jié)婚,還跑那么遠(yuǎn),到底該不該。母親說:“這就是緣分。這個男人從地球那頭飛來,一眼就看中了你,這是從你出生就命中注定的。你要不從,下次肯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因為你違背了天生注定的姻緣?!?/p>
陳太太來到美國,做了專職太太,以后又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暗自慶幸,自己還算幸運,嫁的陌生老公,除了有點古板,沒任何壞嗜好。不像有些華人,不論自己是老板,還是打工仔,都會把手上掙的那點錢拿去賭。老板賭大的,打工仔賭小的。打工的可以賭到一文不名,再拼命去干活,然后周而復(fù)始。不,陳先生不去那些像吸盤似的吸去多少辛苦人血汗錢的可惡地方。陳先生除了干活,就是自己喝著茶,算計一下這個禮拜賺了多少,賠了多少。他一定要讓自己活得明白,他自信他能搞通,不就那么點東西嘛。他知道他的書本知識沒有別人多,可是他有直覺,有感應(yīng),有慧眼。這是天生的,是獨到的。他不信佛,也不像很多新移民,都蜂擁到基督教堂里信起了上帝,也不知他們是真的篤信真神,還是有什么內(nèi)心虧欠和需求。不,他就信自己。他來美后走的路比別人順,他離開中國那么多年,跑回去一眼就看中了個姑娘,一個比自己小十八歲的女孩。當(dāng)時他感覺她能做他的老婆,果真他把她帶回了美國。第一次在唐人街買了單元房,后來還有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老婆真不錯,對外拿得出手,對內(nèi)應(yīng)付得了大事小事,慢慢學(xué)的英文也能應(yīng)付看賬單,開支票。近些年跟著在酒莊里,懂得了酒牌、價格,學(xué)會如何跟專賣公司訂酒、砍價、進(jìn)貨,還會收銀和跟顧客拉家常。生活看來沒有什么不美滿,可惜這次意外發(fā)現(xiàn)兒子在外面學(xué)了點手藝,竟然想棄學(xué)當(dāng)廚師。這不禁讓陳先生大為吃驚,也讓陳太太頗為痛心。陳太太想到自己早早嫁了人,沒機(jī)會上大學(xué),丈夫更是連高中都沒畢業(yè)。她來美一心相夫教子,相夫是無可指責(zé)了,教子呢?以往在兩個孩子身上花的那點時間精力,難道都打水漂了?陳太太對丈夫決心搬出唐人街百分之百地贊成。
搬到新小區(qū)新房子后,她似乎又一次感受到十多年前,初來美國時的那種孤獨。那時初到美國,落腳的是唐人街,四周的人,多說廣東話,自己聽得懂,也會說,只是沒有一個知心朋友。這些年,好容易交了幾個知心姐妹,可是又搬到了這個陌生小鎮(zhèn),一家一戶獨立院子,看似鄰居,好像又離得那么遠(yuǎn)。四周的人,多說英語,自己能聽懂個大概,可是這里沒有一戶華人,沒有說得上話的人,讓她覺得孤單。沒想到,第一個敲門拜訪的竟是個普通話說得比自己還好的人,可惜是個日本人。當(dāng)這個會說普通話的鄰居第二次敲門時,陳太太感到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她。她坐上橋本太太的小豐田,沒開幾分鐘就拐到了高速公路,又沒有幾分鐘,就下了高速,直奔一個商場的碩大停車場。陳太太來美后,一直住唐人街,倒是學(xué)會了開車,拿了駕駛執(zhí)照,可惜不敢上路,更不要說上高速了,還真沒有橋本太太這個本事。不過橋本太太說,她早在日本就會開車,開了十多年了,到這里只要學(xué)認(rèn)路。
兩位太太逛了幾個家具店,又進(jìn)了商場二樓的大食鋪,那里有十多家小食店。陳太太爭著付錢買了兩份日式雞肉蓋澆飯。兩人坐在臨窗的小桌旁,邊吃邊聊。陳太太沒有隱瞞她的孤獨和為兒子的擔(dān)心。橋本太太婉轉(zhuǎn)地安慰她,自己更是個寂寞人,開車到高速公路是她的享受,所以不必為了陪她逛商場而有歉意。吃到后來,橋本太太又想起了自己身負(fù)重任,怎么總是臨到要走才想起,不過想起總比沒有想起強。
“陳太太。你先生上次講到,‘門前一棵樹,屋后一口井,大兇,那是什么意思?。俊睒虮咎K于問了現(xiàn)在這條巷子的許多人家正在絞盡腦汁卻不得要領(lǐng)的問題。
“唉,叫我說那也是迷信。大樹不是怕有人上吊嘛,井呢,嗨,自古以來,有過多少人投井自殺。要說大兇,就是把這些不吉利的事聯(lián)系到了一起啦!”
橋本太太終于明白了。
于是弗蘭克和科恩也明白了。這種關(guān)聯(lián)讓他們自認(rèn)再有十倍的智慧也是猜不透的。
弗蘭克問老鄰居:“這是風(fēng)水?”
“是風(fēng)水?!笨贫髯孕诺卣f,“捕風(fēng)捉影,聲東擊西,牽強附會,都是風(fēng)水的老路?!闭f完他又低頭想了想,“死亡!這是人們懼怕死亡的一種禁忌?!?/p>
弗蘭克站了起來,他望著對面那棵佇立不動的大樹,似乎感覺眼前已經(jīng)是空曠一片。心中一驚,輕聲說道:“看來這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呢。老弟,人們對未知的恐懼會戰(zhàn)勝一切理智,那是不可理喻的?!?/p>
五
橋本對面三號人家很晚才卷進(jìn)這場風(fēng)波。那是一家開餐館的亞美尼亞人,這對夫婦是第二代移民了,他們出生在這塊土地上,自認(rèn)是真正的美國人,可是又割不斷和故土的聯(lián)系,還有就是歷史帶給家人的沉痛記憶。他們在這個小鎮(zhèn)的中心開了一家獨特的餐館,帶土耳其風(fēng)味,卻決不承認(rèn)他們是家土耳其餐廳。不過他們燉的洋蔥羊肉絕對是小鎮(zhèn)公認(rèn)第一家,他們供應(yīng)的土耳其咖啡也是全鎮(zhèn)最好的。老板親自下廚,很少在外面露面。老板娘四十多歲,風(fēng)韻猶存,胖胖的身軀,轉(zhuǎn)動起來卻異常靈活,她面孔光鮮,笑容滿面,是餐館的靈魂。
每個周六晚上,餐館都會請個爵士樂隊。一個薩克斯,一個小號,還有一面鼓和它自帶的一堆會響的東西。從八點到十點,樂隊會盡情地把客人帶到另一個世界。那個晚上,總會掀起幾次高潮。遇到誰家過生日,全餐館的人都會在老板娘的帶頭下,高唱“生日快樂”,不管壽星是老是小,一定要等到他吹滅蠟燭許了愿,客人才會低下頭繼續(xù)吃自己那份晚餐。
碰到慶賀訂婚的年輕人,老板娘會帶頭踏著舞步,左手叉腰,右手高高舉到頭頂,手肘轉(zhuǎn)動著,手上纏繞的彩色頭巾就不停地打轉(zhuǎn),圍著那對幸福的年輕人跳了起來。每到這時,就會有興致來潮的客人跟了上去,左手搭在老板娘肩上,右手也高高舉起,或揮動自己的帽子,或是搖晃白餐巾。跟上去的人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長,后人搭著前人的肩頭,不管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不管男人、女人、老人還是年輕人,都踏著舞步,三步向前,一步向后。薩克斯也越吹越歡快,鼓聲越來越響,小號挑得越來越高,最后長長的踏著舞步的隊伍,會把整個餐廳的過道全部塞滿,直到那時,人們才盡興地回到自己桌子去繼續(xù)打理殘羹剩菜,沒有人抱怨菜凉了,沒有人嫌服務(wù)生上菜晚了,很多人會在此時再點上一杯酒。那個晚上餐館的營業(yè)額也會直線上升。老板和老板娘會樂呵呵地等到大半夜才滿載鈔票回家。
每個星期一是他們一周唯一的休息日。老板夫婦會睡個好覺,直到臨近中午才走出房門,男的會弄弄房前的花卉,女的趁好天,在自己后院把地毯拿出來敲打一番,曬一曬。下午兩人會開著車出去逛一逛附近商場,買些東西回家。這好像已經(jīng)成了慣例。
這天,老板納什卡剛剛出現(xiàn)在自家花園不久,弗蘭克就從巷子頂頭的小高地上走了過來。他知道,每個星期一中午時分,會在這里碰到平時難得一見的這位餐館老板。
“納什卡先生,今天休息??!”弗蘭克熱情地打著招呼。納什卡像往常一樣,很高興這位鄰居能來聊聊天,他會和弗蘭克談?wù)剷r事,打聽打聽新聞,大到國際大事,小到街坊鄰里的變遷。這次也不例外,弗蘭克正有事要對他說呢。納什卡聽了八號的故事后,翹首瞭望街口的那棵大楓樹。說實在的,他和弗蘭克及科恩不一樣,他從來沒有對那棵別人家的大樹有什么特殊情感。也許是因為每天回家都是半夜時分,歸心似箭時是很難有浪漫情懷的,更何況那個時刻大樹的美姿早已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有凌空撲面而來的黑影幢幢,他每次駛過街口,都是急急忙忙向家門沖去,像是想逃離那個隨時會倒下的黑色怪物。此時他聽了弗蘭克的述說,對要砍樹沒有感到一點遺憾,似乎還有些高興呢。當(dāng)然他不會這么說,那是他的教養(yǎng)所致。不過他又知道老鄰居在等他回答,于是慢騰騰地說道:“他們中國人最怕自殺的人了。知道我們?yōu)槭裁窗岬竭@里來嗎?”
納什卡神秘的兩句話讓弗蘭克聽了直撓頭,他專注地等著聽下文?!拔覀冊诩~約時的餐館,比現(xiàn)在這個大一倍,裝潢更是要講究得多??上У氖?,我們樓上住戶中,有個人在自己家里上吊自殺了,我們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么,也沒想去打聽。不過隨之發(fā)生的事就讓我們不能不過問了。事情發(fā)生后,樓里的中國人紛紛搬家或賣房。這樣一來,當(dāng)然影響我們餐館的生意。我讓我太太去打聽,她回來說,‘中國人相信,自殺的人會變成一種最凄涼的鬼,因為他們到陰間會遭到特殊的懲罰——不可投胎轉(zhuǎn)世。這些本來就被迫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人,哪里會心甘情愿,于是他們就會回到陽界找替死鬼。我們本不想相信這些胡言亂語,可是那么多人搬家搞得大家人心惶惶,餐館生意一直在掉,我們被迫關(guān)了餐館遠(yuǎn)走高飛,來到這里,重新開張,另起爐灶了。”
弗蘭克聽后心情沉重,他原本以為很簡單的事情,怎么會越搞越復(fù)雜,什么替死鬼!大樹干什么不可以,為何偏偏要用它去上吊?哪根繩子夠得著那棵樹的高高枝杈,想上吊還得會爬樹。真是亂彈琴!他郁郁不歡地對納什卡說著自己的想法。
納什卡搖著頭說:“不是擔(dān)心現(xiàn)在有人會在那里做些什么,不會的,弗蘭克。只是一種心靈的恐懼,一種古老傳說留下的陰影,真的很難改變這種禁忌。”
納什卡自己此時心中卻被另一種陰影籠罩著,它和八號前院那棵楓樹毫無關(guān)系,卻又是由它帶來的一個久遠(yuǎn)的記憶。弗蘭克的一番話讓他陡然想起,現(xiàn)在是四月,很快就到二十四日了,那個父母在世時,年年要紀(jì)念的日子。
上個世紀(jì)二十年代,納什卡的祖父生活在遙遠(yuǎn)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祖國,也就是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墒悄且荒?,一切都變了,先是體面的先生們一個一個地消失,然后突然有一天,來了一些人,把男人都帶走,祖父從那時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剩下的婦女和孩子被驅(qū)趕出家園,趕到陌生地方去,沒有人知道要走多遠(yuǎn)。婦女餓著肚子,拖著孩子,絕望地在黑夜中走著。這當(dāng)中就有納什卡的祖父,他那年只有十歲,他不懂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些事,但是他終生記住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母親沒有走出死亡之地,可是他幸運地出來了,而且以后還遠(yuǎn)涉重洋,來到了新大陸,開始了新的生活。他沒有忘記十歲以前那個溫馨的家,更不會忘記短短一個月中,他先失去了父親,又失去了母親。他見證過太多的死亡,形形色色的死亡。被槍決的,被割喉的,被活埋的,還有長途跋涉中病死的,餓死的,累死的,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的。小小年紀(jì)的他,被死亡籠罩,那一個月的見聞終生纏繞著他,他愛做噩夢,愛發(fā)脾氣。他特別懼怕死亡,不管什么人的逝去,都會讓他陷于苦思冥想中,半天不說一句話。祖父許許多多的怪異行徑,都是納什卡父親后來說的。納什卡對自己祖父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淡了,唯有父親說的那些往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腦中。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的祖先亞美尼亞人遭到的那場劫數(shù),被殺了將近二百萬人。后來他的同胞,一個叫做萊姆金的年輕人,提出了“種族屠殺”這一從未有過的概念,它不僅用來定義那場令他失去了親人的大屠殺,也是后來審判屠殺六百萬猶太人的納粹的最佳定義。
他今天仿佛才明白,為何他對死亡也有著一種莫名的恐懼,正是從小父親就絮絮叨叨地述說的那場大屠殺,以及祖父的怪異行徑,令他總是心懷恐懼,難以釋懷。他迅速搬離紐約正是這種恐懼后遺癥。今天他能比所有的鄰居更理解八號主人的心理,同樣正是源于此。
弗蘭克怏怏不悅地走了回去,卻被身后一個人叫住。
那是住在二號的斯都魯,一個意大利人后裔。弗蘭克往日和他打交道不多,因為他帶領(lǐng)著一個建筑隊,出沒在新英格蘭六個州。他為人修房蓋屋,自己也買地蓋房,再投入房地市場。有時一走幾個月不見人,回來了又會呆在家里幾個星期。這次大概正好趕上他回來了。弗蘭克本來沒有想到會和他談,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相信,跟這個四處漂泊的人談話會有任何結(jié)果,因為斯都魯向來對周邊的事不聞不問。不過今天既然他打招呼了,弗蘭克當(dāng)然還是愿意和他談?wù)?,不只是為了巷口的糖槭樹,也為了老鄰居走了幾個月,像是遠(yuǎn)航的老船長,返航后總是受到親人和朋友的歡迎。
斯都魯熱情地把弗蘭克請到家里,這個意大利人后裔待人總是像火一樣熱情。他說剛剛買了做卡布基諾的咖啡壺,相信自己做的咖啡一定比咖啡店里的還要好?!白龊每Х鹊囊I(lǐng)是什么?是水溫!水溫不高,怎么做也做不出好咖啡來?!彼苟剪斒謨?nèi)行地說。
斯都魯給弗蘭克端上一杯香噴噴的卡布基諾,自己也拿了一杯,先呷了一口,滿意地吞了下去,不等客人發(fā)話,自己高聲地贊道:“好咖啡,好咖啡!”
弗蘭克喝著,跟著稱贊著。他幾口把一小杯咖啡喝了一半,滿意地放下杯子,抬頭問道:“怎么樣,走了幾個月,生意不錯吧。”
“不錯,不錯。房地產(chǎn)這個行業(yè),重要的是抓時機(jī)。二十年一個周期,這一輪快到頂了,得抓住它。再過幾年,你有再大的本事,也無濟(jì)于事?!彼苟剪敻墒裁炊己茏孕牛w房子和煮咖啡一樣自信得很。“怎么樣,有什么新聞?我看街口新搬來一家,是什么人?”
弗蘭克啜著剩下不多的咖啡,對這位從不過問他人事的鄰居,蜻蜓點水般地說了這里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因為他不指望這位鄰居會對這件事多感興趣。
沒想到斯都魯竟然想插手。他說:“我看到了,他們屋子原來有兩個煙囪,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了,這些人搞的是什么名堂。怎么因為裝修房子就封掉一個煙囪!你知道,我是修煙囪出身,我最恨人家不在意我的煙囪。我估計,他們一定把那個壁爐給封了,跟著也拆掉了那個煙囪。那可是大錯特錯了。新英格蘭地區(qū),誰家沒有壁爐?你一定要想到,不知哪天暴風(fēng)雪來臨,沒有電沒有水,門口有厚厚的積雪,可是你有壁爐,你就餓不死,渴不著?!彼苟剪斦f著站了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我可以去敲門,問問他們,嗨,新鄰居,怎么只剩下一個煙囪了?要我?guī)兔??要知道,修煙囪可是我們的家傳手藝?!?/p>
弗蘭克還沒有聽說過斯都魯?shù)募沂?,他笑著問道:“怎么,你的父輩也是干這一行的?”
“何止父輩,爺爺輩就是了。再說不僅是干這一行的,簡直是靠這一行救命呢?!彼苟剪斚騺頍崆殚_朗,不管是講起悲哀往事還是傳奇家史,都充滿了激情。
那是二次大戰(zhàn)時期,大概是四十年代初吧,在意大利。斯都魯?shù)臓敔?,一個專門修理煙囪的技術(shù)工人,被軍隊征集到當(dāng)?shù)貭I房,他以為是要他給軍營修理煙囪,誰知把他派到了軍艦上去。這個煙囪工人望著船上粗大的煙囪,張開大嘴嘆道:“我的圣母瑪麗亞,我會修這些家伙嗎?”“到鍋爐房去,你敢碰一下煙囪,有你的好看。”那個不知是長官還是工頭的對他吼道。于是他下了甲板,再也沒有上來過。直到一個晚上,他聽到炮聲、槍聲和水聲,當(dāng)然還有人的喊叫聲。他記住長官的囑咐,沒敢上甲板,只從樓梯口向上望著,后來燈一下子黑了。船上變得寂靜無聲,他聽到水的汩汩聲,感到褲腿濕了,水從下面沒上來,他感到害怕,只好悄悄上了樓梯,等他到了甲板,看到許多人躺在地上,他踢了踢,沒有動靜。沒多久,整個船向一邊傾斜,他知道不好,船要沉了,他開口喊道:“還有人嗎,還有活人嗎?”
船側(cè)傳來一個低低的吼聲:“叫什么,是活人就跳下來,再不走連船一起沉到海底去?!?/p>
斯都魯?shù)臓敔斞曇艨吹酱囊粋?cè)有只小艇,他跳了上去,小艇很快劃離軍艦。當(dāng)他們再回頭時,只見那只裝載過百人的軍艦,正越來越傾斜,最后直挺挺地插進(jìn)了大海。小艇上的人都站了起來,在顛簸的大海中,舉手向那黑暗中的百十個魂靈致敬,向埋葬了曾經(jīng)耀武揚威的軍艦的大海墳場致敬。小艇上算上斯都魯?shù)臓敔斨挥兴膫€人。
他們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幾天,沒有淡水,沒有食物,沒有御寒防水的衣服。他們知道他們會和船上的兄弟們一樣,葬身大海。當(dāng)所有人都昏迷過去時,斯都魯?shù)臓敔斒俏ㄒ磺逍训?,也許他是個強壯的工人,也許他總在漆黑的煙囪里鉆來鉆去。他聽到了人聲,以為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美麗又健壯的妻子,帶著三個孩子正在門前等他,大兒子那年十六歲,二兒子十四歲,女兒十二歲。
等到他張開眼睛時,面前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是一些戴著圓形白色帽子的大兵,是水兵,不過不是自己國家的水兵。他看到了星條旗,原來是敵人,是美國人,可是他們對他笑,對他擠眉弄眼。他閉上了眼睛,有人把水送到他嘴邊,他抓住水壺貪婪地喝了起來,后來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頓,還睡了個安穩(wěn)覺,等他醒來時,那艘軍艦正駛向美國。就這樣,他被帶到了美國。當(dāng)他們知道他是個煙囪工人,就把他送到新英格蘭,還告訴他,那里家家戶戶有壁爐,很需要你這樣的人。他留了下來,靠老手藝養(yǎng)活自己。在戰(zhàn)爭年月里,還有在戰(zhàn)后的困難日子里,他沒有辦法和家人聯(lián)系,可是日日夜夜思念妻子和三個孩子。
妻子知道那艘軍艦沉沒后,為他終日哭泣,為他舉辦了葬禮,為他終年穿黑色衣裙,裹著黑色頭巾,還定期到墓碑前去送花。大兒子知道,父親永遠(yuǎn)回不來了,自己是長子,現(xiàn)在全家要靠他了。他從山谷里走到了瑞士,那個在戰(zhàn)爭中的中立國。在那里,他挨家挨戶為人們修煙囪,捅煙囪。每個月給家里寄去足以維持全家生活的費用。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三年,他才回來,帶著一個瑞士姑娘,一個農(nóng)家女??匆娔赣H仍然穿著黑色衣裙,裹著黑色頭巾,他擁抱著母親說:“媽媽,為我把黑色衣服脫掉吧?!蹦赣H搖搖頭,仍然穿著那身黑色衣裙。又過了三年,門口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個離別了九年不見的人影。那個為他舉行過葬禮,被人穿著孝服懷念的人,回來了。那是斯都魯?shù)淖娓?,那個消失在戰(zhàn)爭中,沉沒在大海里的人,活生生地回來了。
母親換上了最漂亮的衣裙,又變得年輕了。她帶著大兒子、兒媳,還有二兒子和女兒,跟著丈夫來到了新大陸。對她來說,這里是拯救過她丈夫的人們住的地方,她也愿意住。丈夫帶著兩個兒子成立了一家修理煙囪的公司,起名為“營救父子公司”(Rescue Father & Sons)。你可以理解成他們來為你家出問題的壁爐伸出援手,也可以看作斯都魯?shù)淖娓覆煌?dāng)年救命之恩。斯都魯是他們家中第一個出生在這塊土地的孩子,可是從小到大,他和那塊從未謀面的故國好像連得很緊。
當(dāng)祖父年邁時,他和祖母雙雙回到了意大利。他們都思念從小生長的地方,他們在老舊的房子里度過了最后三年,在同一年里去世。那年全家人都回去了,斯都魯終于踏上了前輩生長的地方,并且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里?!翱墒?,我還是回來了?!彼苟剪斦f道,“我喜歡意大利,但是我的根在這里,我和祖父不一樣,甚至和父親也不一樣。他們是地中海澆灌出來的,我呢?是新英格蘭雪水浸泡出來的。我離不開大雪,那里沒有;我離不開森林,那里沒有。我愛嚴(yán)寒,因為嚴(yán)寒需要壁爐;我愛森林和大樹,因為壁爐需要木材。為什么要砍樹?是壁爐需要?不,壁爐只用那些老朽的樹木和多余的樹木,就是妨礙別的樹生長的樹。我們從不會砍生命力旺盛的樹,成材的樹都有它們的用處。這棵糖槭樹,多少歲?二百年?不,不止,肯定更老,起碼三百年。那是一棵神樹,知道嗎?神樹!怎么能動這樣的樹?”
斯都魯是這條小巷第二個走進(jìn)八號的人。他敲著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jìn)去。陳先生,還有他的一家人都在家。他大方地自我介紹:“鄰居,斯都魯。住在二號,修煙囪的。怎么,你們家好像少了一個煙囪?!?/p>
全家人不知怎么招待這位不速之客。陳太太一邊讓客人坐到沙發(fā)上,一邊機(jī)靈地回答:“斯都魯先生好記性,還知道這里以前有過兩個煙囪?。 ?/p>
“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年,誰家有幾口人我不知道。誰家房子有幾個煙囪,一清二楚。”
“我們中國人不喜歡用壁爐,常言道:水火無情!”陳先生無奈地對鄰居說。
兩個孩子幫著翻譯這個“水火無情”。斯都魯聽懂后哈哈大笑:“誰家沒有水,誰家不用火?沒火怎么做飯?沒水怎么洗澡?水火是我們的最好朋友呢?!?/p>
陳家人很有點尷尬,不過陳先生還是很快對答道:“不一樣,爐灶的火,水管里的水,都是常規(guī)的,是馴服的??墒潜跔t里的火,那是張揚的,人為外加的,管不好可是會出大麻煩。”說著搖搖頭。當(dāng)初就是他囑咐妻弟,把壁爐封掉,加蓋二層時,只留下一個供暖設(shè)備必需的煙囪,另一個壁爐煙囪就這樣被封掉了。今天這個多事的鄰居來家里指手畫腳,很讓他不悅,可是人家又是鄰居上門來拜訪,不好說太重。
斯都魯沒有多理會陳先生的話,也許他并沒有完全聽懂陳氏英語的表達(dá),總之他很快轉(zhuǎn)到自己思路上去了?!奥犝f陳先生還想砍掉門前的大樹?”沒有人接他的話。斯都魯說完轉(zhuǎn)頭向著窗外,目視那棵剛剛長出苞芽,還沒有吐綠的大樹。此時只見枝干清晰、層層疊疊地向天上送去,心中便滋生出虔誠的敬意。他在這里修房蓋屋二十多年了,這里的房子,不像意大利老家,是磚石和水泥。這里房子多是木屋,無論墻壁、地板還是橫梁,有的甚至屋頂,都是木頭。他清楚,樹木是房屋的根本,多年來的職業(yè),讓他對樹木、森林有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特殊感情。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沉默片刻,悄聲說道:“這是一棵神樹,它立在這里幾百年了,我們在它面前顯得多么卑微。我對它只有敬畏,絕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六
斯都魯?shù)膩碓L讓陳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很不安,可是絲毫沒有撼動陳先生的決心:“樹長在我家院子里,誰管得著,我要砍是我的權(quán)利?!彼€是這么想,只是對鄰居會那么在意這件小事有點不解,更加不悅。上次相約了個公司來看過,回去給他報了個價:他們剛給一家人家砍了一棵四十英尺高的橡樹,要了三千五百塊。這棵樹,七十多英尺,高出差不多一倍,枝杈也多出一倍,也許還要租借有更高更長梯子的工程車。費用該多少,自己掂量一下就知道得差不離了。這才是他真正遲疑的原因:看樣子恐怕要上萬,就為砍棵樹?值嗎?
斯都魯?shù)挠赂倚袨楹芸煸陉P(guān)心大樹存亡的幾戶人家中傳開。大家都佩服和贊賞這位意大利老兄。橋本太太還為此向弗蘭克真誠道歉,她說,兩次踏進(jìn)陳家門,只是探聽了一點消息,卻沒有做一點像斯都魯那樣實在的勸說。弗蘭克安慰她,她是最早了解到陳家此舉的緣由,功不可沒。橋本太太興奮得臉又紅了,她在琢磨要不要去第三次,這次該怎么說。她決定不和先生商量,每次商量的結(jié)果,都會有負(fù)面影響,她想,憑她的本事,應(yīng)該可以對付這件說難也不太難的事。不就是不要他們砍樹嗎?
橋本太太這次沒有進(jìn)到陳家,卻走進(jìn)了小鎮(zhèn)的市政廳。這些人中,只有她白天最有空,才會想起這條路。她怯怯地走進(jìn)對外辦事的房間,詢問如果要砍自家院子里的樹,有沒有什么規(guī)定。那位柜臺后面的老婦人抬頭望了望她,問她住址。橋本太太只提及街道,沒有報出號數(shù),她不敢報門牌號,這位老婦人身后就有檔案柜,報了號碼,人家一查就知道她根本不是房主,哪有什么權(quán)利奢談砍樹。還好,那位老婦人沒有追問,只說:“一般的樹,只要在自家地里,都可以砍的。”說完又低下頭干自己的事。橋本太太想走,猶豫了一下,又問了一句:“如果是很大的樹呢?”說完又臉紅了,覺得自己真是多事,怎么敢管人家的事。
老婦人抬頭連問兩個問題:“多大的樹?樹有病了還是死了?”
橋本太太用手比劃著:“總有二到三英尺粗,是一種楓樹,沒有病?!?/p>
那位老婦人想了想說道:“如果真是老樹,那應(yīng)該報到市里來,老樹和老房子一樣,都受保護(hù)呢。你剛才說的是什么街,是幾號?我來查查,有沒有登記?!?/p>
橋本太太慌忙說:“不用啦,我只是隨便問問。”說完掉頭就走了。
橋本太太慌忙問完又急匆匆地走了,引起那位老婦人的注意。她在這個市政廳做公務(wù)人員已經(jīng)四十多年,本來早該退休。她說自己只做半工,還愿意做幾年,特別在有人休假時,可以給人頂班。她為此很謹(jǐn)慎,很小心。因為她還需要這份不高的薪水,來為退休后做點積蓄。下班前,她對主管提及此事,那位先生并沒有太在意,這類事情比起市里其它的事不值一提,比如圖書館要裝修,他正在和市里唯一的高中聯(lián)系,要借他們的部分校舍,讓圖書館能在此期間繼續(xù)開放。這些大事還沒有解決呢,有人要砍自家院子的樹,就讓他砍吧。
不過,老婦人還是不放心,她找到環(huán)保辦公室,和那個主管談及這件事。這位主管近日正好比較閑,分類回收廢品的工作已經(jīng)走上正軌,回收車已按規(guī)定路線上路了。他對這位老婦人很熟悉,她坐進(jìn)這幢市政廳小樓辦公室時,自己還沒有出生呢,他很尊敬她。她說的情況讓他感興趣,他記下了街道名字,沒有號碼不要緊,有空去看看就有數(shù)。
橋本太太回去后,沒有對任何人說起自己去了一趟市政廳,還捅出去了有人要砍大樹。不過按她看來,她去不去大概沒有什么差別,因為她沒有說出是八號要砍樹,而且那位老婦人,好像對這件小事也不是那么感興趣。她慢慢放下心來,幾次想對弗蘭克說,卻都沒有開口。
主管市政廳環(huán)保辦公室的人叫保羅。不到三十歲,從大學(xué)環(huán)保專業(yè)畢業(yè)后,在這個小鎮(zhèn)的市政廳里找了份工作,好處是工作穩(wěn)定,壞處是薪水低。好在他也不是個雄心勃勃的人,心想先干它幾年再說,也許攢點錢,再去上研究院,讀個環(huán)境學(xué)碩士,那樣找工作工資會高一些。沒想到,他一坐進(jìn)辦公室,就不大想去摸書本了。幾年過去,工作單調(diào)卻不繁瑣,不像他的一些同學(xué),到了研究部門,一天到晚在外面奔跑,在資料堆里出不來,比他辛苦得多。不過,有時他也希望有些什么新鮮的事情發(fā)生,畢竟他還年輕,還有點好動。
第二天,保羅就開車找到了楓樹巷。還沒有拐進(jìn)巷子,就被路口那棵參天的糖槭樹吸引住了?!耙郧霸趺礇]有注意過這里有這么一棵大樹?不會要砍的是它吧。這應(yīng)該是棵界標(biāo)樹??!看樣子,我得給自己增加一項工作,要把全鎮(zhèn)子的古老大樹都登記在冊。”
保羅慢慢地開進(jìn)了小巷。他沒有碰到任何人,也許因為橋本太太出去購物了,弗蘭克正在后院修理什么,而其他幾個往日有可能在家的此時都沒有在家。他沒有和任何人談話,也沒有打聽到什么消息,不過,他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該怎么做了。
保羅回辦公室后,首先了解了一下這條街上的住戶情況,他發(fā)現(xiàn)八號,也就是擁有那棵大樹的人家,是今年剛搬進(jìn)來的。然后他又到房管處了解了這條街上有沒有人申請裝修改建,他發(fā)現(xiàn)又是八號申請了擴(kuò)建,但是他和那位主管談后,后者好像并不知道這幢房子已經(jīng)改建成了殖民地式的房子,檔案上還是登記的牧場式,這可是一層和兩層之差。從那里,保羅還了解到,小鎮(zhèn)上超過二百年的老房子,都記錄在案,不可輕易拆建。甚至有幢三百年的老磨房,盡管后人在它旁邊一圈一圈地加蓋了出去,現(xiàn)在的面積早已超過了原來的十倍不止,可是小鎮(zhèn)還是對它下了特殊的保護(hù)令:不可動其一磚一木。這就督促保羅想去做第三件事——普查全鎮(zhèn)的老樹,并登記在案,特別是對那種可以稱得上界標(biāo)的大樹(Landmark Tree)。沒有人下達(dá)這樣的項目給他,那是他看到了那棵楓樹巷口的大樹,又聽說這家主人要砍樹,隨之產(chǎn)生的一種沖動,一種愿望。他和市里的公共服務(wù)部談及這個想法,對方極力贊同:“早就應(yīng)該這么做了,要知道,我們對那個有三百多年歷史的小磨房關(guān)注得太晚了,外面已經(jīng)層層疊疊地加蓋了許多房子,不然,那會是多好的一個文物景點,我們鎮(zhèn)上還沒有第二幢房子有三百年歷史呢。老樹一樣,抓緊時間,登記在案?!?/p>
保羅很快寫了計劃書,可是他等不到市里立案撥款,這種程序有時要幾個月呢。他自己開著車子在市里的主要街道轉(zhuǎn)開了,轉(zhuǎn)了兩天,竟然沒有看到一棵樹比楓樹巷口那棵糖槭樹更高更大。他決定自己前往,起碼要測量一下,得到那棵樹的基本數(shù)據(jù)。
保羅第一次來的那天,陳家大兒子凱文在家。他出生和生長在唐人街,自認(rèn)為那里是世界上最繁華最有趣的地方。搬到這個郊區(qū)小鎮(zhèn)以后,覺得是被發(fā)配到了鄉(xiāng)村僻壤。這里沒有朋友,沒有商店,沒有娛樂,當(dāng)然也沒有他喜歡的日韓餐館,他在那里曾經(jīng)使出渾身解數(shù),朋友父親都不相信他只有十六歲。他干了一個暑假,每個周末老板都給他五百塊錢。可是現(xiàn)在,出門全靠母親開車,或父親捎他去什么地方,再也不可能去那家餐館了。他每天放學(xué)后,只好蹲在這個散發(fā)著油漆味的陌生房子里,心中的不痛快又無處可說,對父親的怨恨日益增加,天天盼望出現(xiàn)點什么異常,還特別渴望跟父親搗點亂。
那天放學(xué)回家沒多久,他就看見一輛車從門前開過。搬到這里不出一周,他大致就知道這條街誰家開什么車了。如果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十六歲的男孩子,關(guān)心汽車是最正常不過的。凱文知道這輛車不屬于這條街。會是什么人?特別當(dāng)車停在他家門口,他注意到車?yán)锏娜?,從車前窗望著他家的大樹,望了很久。從橋本夫婦到他們家來,到斯都魯問他們是不是要砍樹,凱文就意識到怎么回事了。他同樣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發(fā)展,只是和父親不同,父親堅決要砍樹,凱文想的是怎么才能破壞他的計劃,讓他砍不成。如果你的如意算盤被別人打破,那你是否也應(yīng)該回?fù)裟兀靠上У氖?,機(jī)會對這個十六歲的男孩實在不多。
當(dāng)保羅第二次出現(xiàn)在小巷時,凱文正好獨自在家。妹妹去學(xué)芭蕾了,父母堅持要讓妹妹學(xué)點真正的洋東西,在中國人眼里,再也沒有比跳芭蕾更西洋化的了,母親每次給廣東老家寫信,總要寄上一張妹妹跳芭蕾的照片。至于凱文,學(xué)過空手道,那是不值得向國人炫耀的,他們會的比你多。凱文比妹妹有更多的時間呆在家里,他兩次看見保羅來到這里。他知道那個陌生人關(guān)心的是大樹,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走了出去,問道:“我可以幫助你嗎?”
保羅并沒有給這家通過電話,也沒有帶來任何想要測量或訊問的公文,他很高興有人在家,馬上接過來說道:“我是市環(huán)保處的,正在了解這個市里的老樹。你們家這棵樹夠得上資格了,多少年的樹齡,知道嗎?”
凱文上次聽斯都魯說過,他答道:“聽說有兩百,不,是三百多年了?!?/p>
“啊——”保羅心中一驚,他知道,有的地方,凡超過五十年的樹就要注冊備案,這棵樹真有二三百年?“你確認(rèn)嗎?”
“不,我是聽二號的人說的。他好像很有經(jīng)驗,你去問問他吧?!眲P文說著抬頭看了看門前的大樹。自從搬到這里,他滿心怨氣,對新家里里外外都反感,從沒有特別關(guān)注過門前的這棵大樹。此時和一位陌生的年輕人一起站在院子里,他第一次被這棵大樹震撼——哇,真的好大好高的樹?。∧蔷鸵龅木G葉,像是綠花苞般蓋滿大樹,層層樹杈鋪開向上排列。如果仰頭看著頂端,你的帽子都要掉到地上。爸爸要砍的就是這棵樹?為什么?為了那古老又發(fā)霉的兩句話?神經(jīng)??!凱文對父親的不滿陡然又增加了許多。
保羅在斯都魯家逗留了十分鐘,斯都魯又帶著他去了弗蘭克家,其實這些人此時都在家,只是沒人注意到街上靜靜地開來一輛車。陳先生決不會想到,最后引薦保羅和這些人見面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下個星期,陳先生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張隨信寄來的表格。那封信措辭簡潔,只說為了維護(hù)本市三百年的傳統(tǒng)和保持市容,近日將對所有超過百年的老房及老樹做統(tǒng)一登記,請符合此條件的屋主配合,在一周內(nèi)填好表格,郵寄或直接送到市政廳。陳先生讓兒子把那封信和那張表格詳細(xì)說給他聽。關(guān)于老樹那部分,除了要寫樹名(含學(xué)名)、樹圍、樹齡(如果知道的)和樹況(有無疾病或枯萎的枝干),還要寫明該樹距離公共道路或鄰居的最近距離等等。當(dāng)然,必須寫下該樹所在的地址和屋主姓名。
陳先生聽完十分生氣,差一點把那張表格撕掉。他斷定是意大利佬到市里去告的狀,才會生出這張表格,完全是針對我陳某人。他讓太太陪著他到斯都魯家去,他要當(dāng)面質(zhì)問他,憑什么要這么跟我過不去。
陳太太不愿意去。她對那個高個子意大利人印象極好,那人從進(jìn)門到出門,沒有五分鐘,總共也沒說幾句話,可是他愛憎分明。他熱愛他的工作,也愛大自然。他不像很多自己的同胞,又要來這個國家,來了又愛罵人家;干著活,也要咒罵自己的工作。他們從沒有痛痛快快地生活過。那個意大利人沒有正面責(zé)備他們,可是他說的那些話,又讓她感到羞愧。她很希望自己,或是自己的先生也能說出那些話來,可惜,先生好像根本沒有聽懂,或許他太自以為是,他是不大看得起別人的,包括自己同類人或者那些老外。盡管他口中不說,但是心里怎么想的,陳太太一清二楚。
兒子這次破例參加了家庭議事,他說既然是市政廳發(fā)來的信,就應(yīng)該回答,而且這張表格沒有多難,他就可以幫著填。陳先生驚訝地望著兒子,他不相信兒子會用如此正常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來。平日里,兒子對他總是帶著敵意,陳老板內(nèi)心深深受到的傷害不是來自外人,恰恰是來自自己最得意的兒子。因為他永遠(yuǎn)和自己唱反調(diào),永遠(yuǎn)對自己說的話用“不”來回答??墒墙裉欤谷黄届o得出奇,正常得反常。怎么回事?陳先生把表格交給兒子,讓他填了寄出去。同時,他也想搞搞清楚,兒子到底是因為什么有了轉(zhuǎn)變。他晚上對太太說了,讓太太多觀察兒子這些天的變化。搬家前,不就是因為忽略了兒子的行蹤,讓他一腳踏進(jìn)了那家日韓餐館,人生走向都歪了。這次雖然不是壞的表現(xiàn),可是陳先生還是感到他有點摸不到兒子的脈搏了。
凱文很快填完了表,只是有幾項不知該怎么填,比如大樹的學(xué)名啊,準(zhǔn)確高度啊等等。他想起了上次來他們院子想要測量大樹的保羅。他留下了一張名片,凱文根本沒有給父親,他自己留下了。他在自己房間里找到了那張名片,看了看地址,就是市政廳小樓。每天早晚乘坐校車時都經(jīng)過,他知道那里離家不遠(yuǎn)。
當(dāng)凱文出現(xiàn)在保羅辦公室門口時,著實讓保羅吃了一驚。他笑著對來者說:“你不是來報告一個壞消息吧,你爸爸把那棵大樹砍掉了?”
凱文笑著搖頭:“我不會讓他砍的?!彼贸隽四菑埍砀瘢A_幫他把大樹的學(xué)名填上,凱文第一次知道這棵樹原來叫糖槭樹(Sugar Maple),一般人都簡稱其為楓樹,凱文心想,以后我會按照正規(guī)學(xué)名來稱呼它。保羅又說,準(zhǔn)確高度要去測量一下。凱文擔(dān)心地問:“怎么測?你不會爬上去吧。”
保羅聽罷哈哈大笑:“你這個年輕人真可愛,你敢爬那么高的樹嗎?我們是否應(yīng)該請個猴子來執(zhí)行這項任務(wù)?”說得凱文尷尬地笑了。保羅站起來,走到凱文面前,拍著他的肩頭說道:“什么時候你在家,你跟我一起來測量?!?/p>
凱文回去一路走著,跳著,自從搬到這個陌生小鎮(zhèn),他還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過兩天保羅開著車來了,他們兩人一起用對比法,把那棵高聳大樹,縮小成了紙上的一個尺度,可以度量的尺度,這樣他們對比地計算出了那棵大樹高達(dá)七十八英尺,它的樹冠籠罩著直徑六十五英尺的土地。凱文和保羅一起抬頭望著糖槭樹,他聽到保羅在耳邊說道:“這可是你家的財產(chǎn),它比你們的房子還珍貴。知道嗎?”凱文記起了那天晚上,意大利鄰居望著這棵樹說的那些話:“我們在它面前顯得多么卑微。我對它只有敬畏,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p>
大樹登記以后,陳先生沒有任何動靜。他不想和鄰居,和新搬來的小鎮(zhèn)作對,不過他也不會聽之任之,他想等過了這一陣再說。暑假很快就到了,凱文對如何打發(fā)夏天比誰都著急,他沒有忘記朋友父親對他的承諾,他還想著每個月掙三千塊錢呢。不過看來這個夢想幾乎要破滅,第一父母反對,第二他出不去。這里不像唐人街,說出門抬腿就走了,這里走去哪里?上次他走到過市政廳,那是他走得最遠(yuǎn)的地方。凱文實在感到無聊,學(xué)期就要結(jié)束,他還沒有著落,同班同學(xué)有的說去歐洲徒步旅游,有的要到加油站打工,不管干什么吧,都有事可干,他呢?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出去,竟又走上前兩天走的那條路,走到了市政廳,走進(jìn)了保羅的辦公室。保羅看見他進(jìn)來,像是看見老朋友一樣?!肮?,怎么樣?老伙計,你爸爸不提砍樹了吧?!闭f完把抽屜一關(guān),兩手托著后腦勺,向后仰著,兩腿頂著桌子,問道:“凱文,暑假有事嗎?來,跟我一起搞普查吧。”凱文以為自己聽錯了,大聲問道:“什么?”保羅正襟危坐對凱文說:“我要搞一到兩個月的普查,對全鎮(zhèn)的樹木和其它古老的、可以紀(jì)念的東西。我自己還說不上來會有多少工作量呢。頭頭說了,可以找個學(xué)生助手,付不了太多的錢,一個月一千吧,一個半月就一千五,兩個月……”他還沒說完,凱文就接上:“兩千!”然后跳到桌前,“我干!什么時候開始?”
暑假到來,每天早上九點不到,凱文就會出現(xiàn)在市政廳小樓外面,等著保羅。有的時候他們直接上路,有的時候保羅還要到辦公室去處理一些事,那樣凱文就會在樓外等他。說來只有到現(xiàn)在,坐在保羅的車上,凱文才開始欣賞這個遠(yuǎn)郊小鎮(zhèn)的寧靜和清新,才感覺到這里和他曾經(jīng)生長的那個小環(huán)境是多么不一樣。這里沒有一個接著一個的商店,沒有人聲鼎沸,可是這里有一棵接著一棵的樹,那些樹在街邊,在庭院,在空曠的草地或樹林里。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也會欣賞這些以前不屑一顧的東西,他好像對父親堅持把家搬到這里不那么反感了。保羅大他十多歲,可是畢竟是個年輕人,兩人一同上路,一同觀察,一同測繪。凱文從保羅那里學(xué)到了分辨樹種,用文字加繪圖作記錄,更多的是學(xué)會了對自然之母的親近和感恩。保羅問他高中畢業(yè)后怎么打算,他不好意思說要去日韓餐館當(dāng)大廚,只說沒有想好。保羅鼓勵他去上大學(xué),像他一樣學(xué)環(huán)保專業(yè),“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上了兩年基礎(chǔ)課,你就會有別的想法。那沒關(guān)系,只要你喜歡,學(xué)什么都會學(xué)好,學(xué)好總會有用。也許拿的薪水不多,可是人要能做他喜歡的事,就是上帝的犒賞!”保羅是虔誠的基督徒,他每個星期日都去教堂,他說,那是他從小跟父母一起養(yǎng)成的習(xí)慣。
下午保羅會送凱文回家,他總把車停在河邊街,凱文自己穿過馬路回家。凱文對自己熱衷這份工作很有點吃驚,要知道,這個工作所獲是朋友父親答應(yīng)他的三分之一??墒撬F(xiàn)在好像對當(dāng)大廚沒那么熱衷了,跟著保羅,他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不是為了幾千塊錢,不是為了顯擺自己是什么重要角色。不,都不是,是一種對社會、對大自然、對人的心靈都有益的平凡的勞動。凱文第一次感到,人原來還可以這樣生活。他想,我的價值,不該用幾千塊來度量呢,我該走我自己的路。
七
陳老板夫婦都很高興兒子終于安定下來了,他不再無休無止地頂嘴和找茬,不再一天到晚無所事事讓人看了心煩??墒菍τ趦鹤訁⒓邮欣镆豁椘詹椋愊壬恢庇悬c生疑,他雖然口上不說,但是心里裝著十八道閘門,防范有人暗算他,擠兌他。他心中有個想法,乘什么正式條例還沒有下達(dá)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那棵大樹砍掉。
陳先生的這個小算盤沒有對任何人透露,甚至自己的太太。因為他覺得她和那個日本女人走得太近了,家里幾件新添的家具,都是太太和那個女人一起出去看了買下來的。他口里沒說,心中并不感激,還老大不高興。照他的意思,家具有什么要緊,先有床有飯桌就夠了。現(xiàn)在沒時間顧及這些,等有時間了,再慢慢添。
可是陳先生的小算盤還是讓太太察覺了。那是在酒莊,陳太太接了一個電話,一家砍樹公司來報價,對方一聽是陳太太,就毫無顧忌地講了起來,中心意思是他們公司自備高架梯子,所需費用比其它公司低不少。陳太太敷衍了幾句就掛斷了,心中一驚,難道老公還在琢磨砍樹?她受到兒子的感染,近日也開始抬頭仔細(xì)察看自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楓樹。陳太太中學(xué)時,是校文藝隊的,什么唱歌、跳舞、出墻報都熱衷得不得了。當(dāng)初起哄去賓館參加廣告選角,就是那幫文藝隊的女孩子。陳太太自認(rèn)還是有些藝術(shù)細(xì)胞,經(jīng)兒子一點撥,她似乎猛然醒悟,這棵大樹很不一般呢,甚至可能作為界標(biāo),那是什么英文字?對了,Landmark!兒子告訴的。它長在我家院子里,該感到幸運還來不及,為何要花錢請人來砍掉?
其實更加促使陳太太走進(jìn)自己老公對面陣營的,是來自橋本太太的刺激。
自從認(rèn)識了橋本太太,也到她家去過幾次,她知道原來橋本太太是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很有教養(yǎng)。她不想在這位日本太太面前丟臉,盡管橋本太太對這個小鎮(zhèn)知道得比她多,可是陳太太自認(rèn)來美國十多年了,對這個國家和她的歷史,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四周的名勝古跡等等,比剛來不到一年的橋本太太又知道得多得多。她告訴橋本太太,市中心有個很大的公園,那里有一條小徑,是當(dāng)年美國獨立革命時革命隊伍走過的道路,如今成了旅游路線。那是陳太太在唐人街時聽人說的,她對這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竟然也鬧過革命,好奇之極。她對橋本太太說得頭頭是道,橋本太太也聽得很專注,很想哪天讓陳太太帶著她一起走一遭。陳太太口里答應(yīng),心中卻在打鼓,她自己也只不過聽聽而已,還從來沒有走過呢,更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又是怎么個走法。
有一天,橋本太太突然對陳太太說:“你知道為什么這條小巷的人,都很在乎你們家院子里的那棵糖槭樹?”橋本太太真誠地望著她。
陳太太有點愕然,她沒有想過,可是她也不愿意什么也不回答,總可以找出幾個答案來敷衍:“樹大好看,我聽說秋天最美,我還沒有看到過呢。”
橋本太太接過來:“去年秋天我看到過,簡直就像童話世界里的神樹啊。不過這里的人愛護(hù)它,倒也不完全是因為它的美?!?/p>
“那是因為什么?”陳太太真的想知道了。
“你說的那種美是外在的,還有一種美是內(nèi)在的,那是一種精神上的美,一種莊嚴(yán)和崇高。就像是女人,一個很嬌媚美麗的女性,會引得許多人回頭看她,可是一個高貴又有氣質(zhì)的女人,卻會引來更多人的崇敬和愛慕?!睒虮咎f著望了望陳太太,好像在判斷陳太太聽沒聽懂。陳太太大概也感覺出來了,她怎么肯示弱呢!
“是啊。要說幾百年的老樹,按古人說法,怕是要成精呢。該供著才是,哪敢造次啊?!标愄f得真切,她本來人就機(jī)靈,這些年下來,在能人和強人堆里,更是修煉得領(lǐng)悟力極強。她聽懂了這位日本太太的話,又加上本土特色,她說的這幾句話不知是說給橋本太太聽,還是說給自己,也許更多的是想說給自己老公聽??上辉?。
橋本太太的中文,可能還沒有好到能聽懂陳太太說的每一句話。她也知道中國的儒佛道都在日本人之上,況且她對陳太太的底不大了解,而且生怕說多了會露出自己的無知,就又回到了自己關(guān)心的主題:“你也認(rèn)為這是一棵神樹?那你們還要砍嗎?”
“沒有啦。說說而已,砍一棵樹要幾千塊呢?!标愄淮笤敢饫^續(xù)這個話題,她心里很亂。剛才和橋本太太的對話,對她真正的刺激,不是這個日本家庭婦女能說出幾句富有哲理的話來,而是她讓自己剛才說的一句敷衍話,給嚇著了?!笆郎险娴臅袌髴?yīng)嗎?我們要是砍了這棵怕是要成精的老樹,會不會遭報應(yīng)?”她暗自問自己,立即想到自己的一對兒女,還有遠(yuǎn)在中國老家年邁的父母。她好像第一次覺察到問題嚴(yán)重了,她想也許應(yīng)該認(rèn)真對待那棵大樹,還有至今仍然想砍樹的老公。
陳先生給那個公司又打了電話,方知他們曾經(jīng)打電話到酒莊里,太太接了,那就是說,太太知道自己還要砍樹,可是為什么她回來沒說話?不說話就是有問題,有看法??磥硖驹趦鹤右贿吜?。最近兒子就不客氣地問過,為什么要砍樹,非要砍不可嗎?陳先生認(rèn)為家里起內(nèi)訌了,不過這沒有動搖他,反而更堅定他的信念:房子在我名下,沒人管得著。
陳太太第一次想到要尋求外援了。找誰?她弟弟在這里,可惜他一來美國就扎進(jìn)裝修公司,如今成天為中國人裝修房子,英文一竅不通,開車看個路牌勉強可以,要開口問路,就會難壞他。她自己會講點英文,可是講不深,她擁有的詞匯太有限。陳太太想讓兒子跟自己一起,可是又怕兒子太莽撞,話說重了,會對自己老公不利,這也是她不愿意的。想來想去,想到那天進(jìn)家門說了幾句話就走了的那個意大利人。陳太太對他印象很深,有時甚至?xí)O(shè)想,如果自己有這么一個老公會怎么樣,當(dāng)然,馬上她就會為自己的胡思亂想內(nèi)疚和害羞。不過,她認(rèn)定,那個人是一個懂事理、講道理的人。
那天陳太太在家等家具店送貨,她訂購了一套沙發(fā)和主臥室的全套床柜。她站在門口,送貨還要半個多鐘頭才到呢。她又一次凝視著院子里的那棵大樹,每次細(xì)看,都會多看出點名堂來。這次她看到的,不只是它的高聳,還有它伸展的支脈,那么廣闊,那么厚實。陳太太仿佛看到一個高壽的長者,正用自己寬闊的身軀,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此刻站在樹下,像是沐浴了一種惠澤,受到了一種恩施。那大自然的神奇魅力,就在我們身旁,可是為什么有人看得到,還珍惜無比,有的人,就是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呢?陳太太第一次對自己老公有點不滿,她想這個人怎么會固執(zhí)到這個地步。
陳太太無意識地向小巷里面走去,她從來沒有朝這個方向走過。她住在巷子口。
陳太太知道意大利人住在最里面,二號。不過她不會貿(mào)然去敲門,她從來沒有主動和他人交往,橋本太太和意大利人都是主動找上門的,更何況二號住的是個男人。陳太太往里走是不經(jīng)意的,反正是等送貨,在屋里等和在屋外等一樣。她第一次走上了有幾棵橡樹的小高地,每天弗蘭克必來的地方。陳太太抬頭看了看那幾棵橡樹,盡管也很高,但是沒有任何風(fēng)采,比起自家院子里的大樹,差太遠(yuǎn)了。此時,她站在小高地上,回頭望著巷口自家院子里的那棵風(fēng)姿綽約的糖槭樹,仿佛在送別,她突然感到一陣心酸。唉,身在福中不知福?。?/p>
當(dāng)陳太太在小高地仰頭望著那幾棵橡樹時,她不知道的是,有一個人正在凝視她。那是很少出門的一個長者,他是楓樹巷最年長的一位,也是住在這里最久的一位。他住在一號,從外面看不出這幢房子有多大,只因為這幢房子門面并不大,可是縱向很深地插入到后院,就讓這幢房子實際比看上去要大許多。一號后院位于一個拐角,擁有很大一片不為外人所見的隱秘的樹木和草地。它的后院比巷子里任何一家都大,房子主人更愿意在自家后院活動。他往日深居簡出,遠(yuǎn)不如弗蘭克那樣為鄰人所知。不過,他對這條小巷卻也不陌生,他有他自己的特殊信息渠道。
一號主人名叫格洛斯基,他很老了,總有九十多了,頂著一頭漂亮的白發(fā)。他個子本來很高,聳著的背,讓他比年輕時顯得矮了許多。他的駝背不是在后背,而是在兩肩之間,因此看上去,他好像只是把頭低了一點,把兩肩高聳起來。即使這樣,他還是比普通人要高一點。當(dāng)你看到他時,總是會和微微低下的頭上那雙放射出鋒利光芒的眼睛相遇,那雙眼睛藍(lán)里帶綠,深邃不可測,看到它,你會一驚。那雙眼睛也會瞬息萬變,或敵視,或友善,或警惕,或慈愛。
格洛斯基住在這里大半個世紀(jì)了,房子是他父親二十世紀(jì)初蓋的,是巷子里最早蓋的一幢房子,也是唯一仍然保留下來的百年老房。他的妻子已先他逝去。女兒在離婚后,又搬回來住,他心中很疼愛這個女兒,對女兒回來還是高興比不高興多。誰知,郁郁寡歡的女兒竟然也先他而去。兒子住在加州,從來不回來。他不愿離開住了一輩子的老房,如今獨自住在這里,守著舊屋,也守著記憶。每隔一天,有個叫索莎的巴西女人來,給他收拾房子,買菜和做飯。另外,有個墨西哥男人,每個星期會來花園推草,冬天來掃雪。他偶爾也會開著車,帶格洛斯基去銀行,他甚至?xí)屠舷壬剿幏咳∷幠?。無論如何,格洛斯基總會有機(jī)會,聽這兩個人講述外邊發(fā)生的事情。因為索莎給格洛斯基打掃屋子時,會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而墨西哥男人推完草,就會使勁蹭兩下鞋,然后走進(jìn)屋里,從屋主手中接過給他的支票。每當(dāng)這個時候,格洛斯基就會留下他一起說會兒話,墨西哥人便用蹩腳的英語說些家常。他們都會帶來一些消息,有自己家的,有鎮(zhèn)里的,也有這條巷子的。
格洛斯基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陳家的打算。他對巷子口的那棵大樹感情極為深厚,大樹見證了他全家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他也看著大樹長得比小時候看到的更高,更粗壯。他在這里送走過太多的人,自己的父母、妻子,還有女兒,他不想看到這樣一棵長壽樹會在他之前就走了,讓人砍了,鋸成一截一截,那會像是割他的肉,剝他的皮。他一直在想,用個什么法子,阻止這件事情發(fā)生。弗蘭克沒有來找他,原因很清楚,他太老了,這些煩人的事怎敢去驚動他。七十出頭的弗蘭克自認(rèn)還年輕,能夠辦好這件事,可是格洛斯基不那么認(rèn)為,他知道這是一件棘手的事。從理性上分析,那個新搬來的中國人做不到他想做的事,因為那是犯眾怒的事,在這個開明的國度,在這個講環(huán)保的時代。不過不是所有人都有理性,任何時代都有叛逆者,誰知道這個新搬來的人到底是哪類人呢?
“你家的樹很好看吧!”一個刺耳的聲音從一側(cè)傳到陳太太耳中,她嚇了一跳,什么人?她走過來的時候,沒看到小巷有人。她循著聲音向左邊走去,小高地的左邊是陡峭的坡地,上面稀稀疏疏的有一些灌木和小樹,沒有人會走到那里。唯有對著巷子這邊是平緩的長坡,人們要上高地都是走的這一邊,陳太太自己沒有來過,可是看見弗蘭克和其他人走過,她也就這么走上來了??墒莿偛诺穆曇舸_實是從左邊傳來。她向邊緣走去,看見陡峭坡底下原來有個寬闊的院子,像是屬于巷子頂頭那家人家的。隨后,她看到了,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正站在一個碩大的涼臺上,樹叢把涼臺遮掩住,可是站在那上面的人,卻能看到這里的動靜。陳太太心想,他大概早就看到我走上來了。那人說著顫悠悠地走下涼臺來,站到了陡坡下面,陳太太望著他,好像對著一件老古董,他雙手拄著一根磨亮了的手杖,目光如炬,看得陳太太心直跳。老人仰面對陳太太:“知道嗎?當(dāng)初架設(shè)電線的時候,那時恐怕這個世界還沒有你呢!原本是要把電線桿放在雙號那邊,也就是你們家那邊。是我們巷子里的居民,聯(lián)名要求,改成了我們這一邊,為什么,就為了保護(hù)你們家門口那棵糖槭樹,不要為了走電線砍樹枝。電業(yè)公司專程派人來看了,同意了?!崩先苏f話聲音洪亮,說完轉(zhuǎn)身往回走。只有從他步履蹣跚,才看得出來他的老邁。老人停住了,回頭對著仍然呆立在小高地的陳太太吼道:“回去告訴你家男人,樹是長在你家院子里,可它是我們大家保護(hù)下來的?!?/p>
陳太太往回走時,碰到了正走出家門的弗蘭克。弗蘭克十分驚訝陳太太會從巷子里面往外走,他們兩人是第一次正面相遇,弗蘭克當(dāng)然不好把驚訝流露在臉上,只是客氣地問道:“是陳太太吧,今天在家?”
“啊,在家等送家具的。隨便走走,這里好清靜,街上都沒有人?!标愄卮鸬?。
“郊區(qū)小鎮(zhèn),和大城市不好比。陳太太不習(xí)慣吧?!备ヌm克心中猜測著,不知她一人往里面走干什么,她也會有這種閑情逸致?怕不是,那是……
“我喜歡清靜呢。我們是隔壁鄰居,還沒有拜訪過你們。弗蘭克先生,你知道住在最后面那家是什么人嗎?”陳太太說著直指一號門。
弗蘭克更加詫異為何她要問這個人,只是不好表現(xiàn)出來,他回答:“是格洛斯基老先生,輕易不出門,他總有九十歲了吧。是我們這條街上年齡最大的?!闭f完看陳太太沒有回應(yīng),便又說道:“陳太太有什么事情嗎?”
“沒有,我隨便問問?!标愄f完匆匆告辭回家去了。
弗蘭克滿腹疑惑,不由自主地向小高地走去。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走上小坡,在那幾棵橡樹下面伸展手腳。他站到一號門口,好像想去敲門,又有點猶豫。正在此時,門開了。格洛斯基站在門后,用嘶啞、蒼老又堅定的聲音說道:“進(jìn)來吧!”
弗蘭克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進(jìn)過這個門,也許是許多年以前,當(dāng)格洛斯基太太還活著的時候,自己的母親也還健在,起碼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這位老人以前做過珠寶商,弗蘭克聽母親說過,他最拿手的是會鑒定真假珠寶。他靠的是經(jīng)驗,比別人靠精密儀器的準(zhǔn)確率還要高。為此,當(dāng)他要退休時,很多公司和珠寶行爭著高薪聘他,哪怕是半工,或一周一次,他一概拒絕了。人們都知道他很有錢,他的那些錢不光是靠鑒定珠寶掙的,也是懂得錢生錢而累積的。這個人顯得有點神秘,他有錢卻并不幸福。妻子過早離世,心愛的女兒竟然也年輕輕地就走了,兒子不知為什么跟父親不和,多少年也不回來。一個孤老頭子守著一幢大房子。弗蘭克聽母親說,一號是全巷子最考究的房子,早年按照紐約高檔公寓修建的。弗蘭克已經(jīng)不記得里面是什么樣子了。今天不知是刮的什么風(fēng),讓這個從不與人來往的老人請到家里。
“請坐,弗蘭克。”格洛斯基簡潔地說完,自己先在一張碩大的沙發(fā)上坐下?!皩Σ黄穑覜]有咖啡招待,不過,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倒有點可以喝的。”說完從沙發(fā)后面拉出一個帶滑輪的小茶幾,下層立著幾瓶酒,上層放著兩個高腳玻璃杯。他看了看下面,拿出一瓶白葡萄酒,“這瓶不錯,智利產(chǎn)的。這幾年才在這里盛行,歐洲早就流行了。美國有些地方,永遠(yuǎn)先進(jìn)不起來。”弗蘭克不好拂了老先生的好意,自己倒了一杯,嘗了一口,果真不錯。他想起母親以前評論過格洛斯基夫婦,說他們雖然是在美國誕生,可是永遠(yuǎn)對這里不滿,他們還總是懷念那個把他們趕走的故國,不是那個國度,是那里的文化,那里的氣氛和那里的山河,盡管他們自己從沒有去過。他們是俄羅斯猶太人。
“沒有結(jié)果?”老人劈頭一句話,問得弗蘭克端起的酒杯沒有放下來。不等回答,老人自言自語地說下去:“他還要砍,又找了一家公司,這家價格便宜一些,他很可能會用他們。”
弗蘭克心里很佩服,此人坐在家,卻知天下事。他從哪里知道的?格洛斯基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知道我怎么會得到這些消息?”弗蘭克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的那個花匠,他的另一個客戶正在砍一棵樹,當(dāng)然是一般的樹。他們說起這條巷子里有棵大樹,預(yù)計要在下個星期內(nèi)砍掉?!?/p>
“下個星期?”弗蘭克幾乎跳了起來。他以為差不多擺平了的事,怎么會這么逆轉(zhuǎn)直下,“怎么我們?nèi)恢??!?/p>
“恐怕連他太太都不知道呢!”格洛斯基插話。
“下周我找個機(jī)會問一下他太太,那是個敏感的人?,F(xiàn)在不僅是她,差不多所有人都以為這棵大樹可以保下來了?!备ヌm克說。
“你不覺得下個星期太晚了嗎?他說下個星期,你知道是星期幾,如果是星期一呢?”格洛斯基已經(jīng)在喝第二杯了。弗蘭克看著,突然有一點僥幸,他知道,老馬出山了,也許我們還來得及。他不敢喝第二杯,白天他從來不喝帶酒精的飲料,不知什么時候會開車出去呢。他等著老人發(fā)話。格洛斯基終于放下酒杯:“明天晚上請他來我家,你也一起來?!?/p>
“來你家?”弗蘭克吃驚地問。要知道,這條街上,現(xiàn)在活著的人,除了他,可能沒有第二個人走進(jìn)過這個門?!霸撛趺囱埬兀靠偟糜袀€借口?!?/p>
“你現(xiàn)在就去他們家,陳太太會在那里,就說明天晚上我有個小宴會,七點鐘請他們兩口子一起過來。當(dāng)然,還有孩子?!备衤逅够巴庹f道。
“他們要問起什么宴會,怎么說好?”弗蘭克小心地問道。在這位長者面前,他一下子變成年輕晚輩了,說話口氣都變了。
“那還不好說,就說我過生日,九十歲!可以吧?”老人笑著說。
“那——”弗蘭克沒說下去,他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被無數(shù)問號塞滿了,他撿了一個,“那還要請誰嗎?”
“能來的都請?!备衤逅够脑捰植铧c讓弗蘭克跳了起來。
“都請?你怎么招待?”弗蘭克看著寬大亮敞的客廳和連在一旁的餐廳,心想大概這里可以開個百人晚會,裝下全巷子的人不成問題??墒沁@里只有這個孤老頭子,連個女主人都沒有。
“那還不好辦,請隔壁夫婦從他們餐館送菜來,他們一定高興能做這個生意,再請他們帶兩個女招待來,那也是求之不得,小費保她們滿意?!备衤逅够孟褚磺行赜谐芍?,說得輕巧,“索莎也可以來幫忙?!备ヌm克松弛下來了,他知道索莎是個能干又潑辣的女人,她一邊干活一邊唱歌,不知怎么那么快,唱著唱著一切都辦好了??磥聿豢赡芫鸵兂煽赡?。老人看看弗蘭克又補充一句:“唯一要求是:誰也不許帶東西,不要酒,不要花,更不要其它任何東西,來人就可以了。有小孩的可以一起來,我這里沒有什么講究,有他們玩的地方?!?/p>
弗蘭克想了想問道:“還需要我做什么嗎?納什卡那邊要我去,還是你自己去說?”
“你先去打個招呼,他們大概還沒走。讓他們走前來一趟,具體的我跟他們說。”格洛斯基說著望了望后窗外,他對隔壁鄰居的行蹤很熟悉,那是他唯一打交道的鄰居。
弗蘭克站了起來,他要告辭了,去執(zhí)行任務(wù),可是他好像還有不少問題。格洛斯基看出來了,“不必?fù)?dān)心,沒多大了不起。你晚上可以再來一下。”說著站了起來,好像要送客。
弗蘭克滿腹疑惑地走了出來,他不大相信這位老人說自己九十歲,好像按照他的記憶,他應(yīng)該更老。不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人口普查,說多大,說哪天生日有什么關(guān)系。他心里想的是,他把這么多人都找來,管用嗎?那個中國人看起來精瘦,可是人也精明得很。這么多人說話,好像耳邊風(fēng),他吃這一套嗎?靠人多勢眾怕是不行。晚上還得和老人商量一下。
弗蘭克順路給幾家家里有人的,轉(zhuǎn)達(dá)了格洛斯基的邀請,橋本太太聽了十分興奮,不讓送東西卻讓她不大高興,她從日本帶了許多禮品來,可惜沒有機(jī)會送出去。他們很少有機(jī)會參加晚會,也從來沒有空手去過人家家庭晚會。弗蘭克說沒辦法,按老人的意愿吧。
沙哈太太聽了十分惶恐,這家印度人往日只和印度朋友交往,被一個美國人邀請,除了公司圣誕節(jié)晚會,好像沒有過,她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弗蘭克只好對她說,等她先生回來后,來他家一下,他會對他講清楚。
納什卡太太聽后情不自禁地?fù)]手踏步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子。他們說等一下就過去,和老人商量一下晚餐的菜譜。弗蘭克說,不要太正規(guī)了,人多,還是自助餐吧。納什卡點點頭說,恐怕只有那樣了,不過那也得和老人商議一下。兩口子說得眉飛色舞,根本沒有想到老人究竟為什么要開這個晚會,對他們來說,為什么都可以。
斯都魯不在家,只好晚些再去了。他走進(jìn)科恩的客廳。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把所有疑慮和不安倒出來。沒想到,科恩絲毫不著急。他對老猶太人熱心此事不那么高興,說不上來為什么,倒覺得老人有點想倚老賣老,出出風(fēng)頭。這兩家猶太人,住在一條街的兩頭,并沒有什么來往,也許是因為年齡差距,科恩整整晚格洛斯基一代人??贫饕膊徽J(rèn)為他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認(rèn)為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自行出頭,是要找市里,要讓凱文知道。他坐在家里,看到凱文和那個市里管環(huán)保的人天天出去,這個傻小子好像把自家事情忘記了??贫髦栏ヌm克還沒有去和陳太太說,問道:“你怎么不去請這個關(guān)鍵人物?”
弗蘭克搖頭道:“不好請,要一次成功,不能有誤,怎么樣,我們一起去吧。”
科恩笑了:“人家委托的是你,我何必插足?你去吧,沒問題,受邀還不必付出,那還不去?沒有這樣的傻瓜。就按邀請人的原話說,沒有錯?!彼芟肟纯蠢霞一锩魈焱砩蠒趺醋儜蚍ǎ馨涯莻€冰疙瘩融化了。
到晚上,弗蘭克已經(jīng)把所有人都邀請了,沒有說不去的,倒是好幾家對不讓帶東西有點過不去,弗蘭克又把原話說了,一再囑咐,就按老人的意愿做吧。他晚上又跨進(jìn)了一號。格洛斯基自己剛剛吃過晚飯,把碗盤正往洗碗機(jī)里放。他示意弗蘭克走進(jìn)餐廳里,這里有個碩大的餐桌,可以坐下十幾個人,格洛斯基總是一人坐在頂端,他不像大多數(shù)人,正式餐桌平時決不用,唯有客人來時才派上用場。格洛斯基自知沒有客人,為何不用?他每頓飯都讓自己像模像樣地坐在長長的餐桌頂端,那是主人席位。當(dāng)他妻子和女兒在家時,她們兩人會坐在他的兩側(cè)。如今不知他每天吃飯時,是否還會想起那兩個陪伴過他的人。餐廳后面連著一間比他的客廳小,比一般人客廳還要大的房間,里面看上去更加舒服,那里有個壁爐,兩旁是舒服的沙發(fā),弗蘭克知道老人讓他坐到家庭用房里去。他心里感到很高興,他知道一般對外人,對生人,是請你到正式客廳去的?!艾F(xiàn)在他已把我看作朋友,讓我坐到他自己慣常隨意坐的地方?!备ヌm克把白天走一遭的結(jié)果告訴了老人。格洛斯基特別關(guān)注了陳太太的反應(yīng)。
“她反復(fù)問了,每一家都來?看來她有點擔(dān)心只請她家?!备ヌm克說道。
“我倒是想只請他們,那是請不來的。多來點人,大家隨意些,不必追求什么結(jié)果,就是鄰里之間熟悉一下而已?!备衤逅够c了一根雪茄。弗蘭克注意到,那是正宗古巴雪茄,每一根都比一瓶好葡萄酒貴。在餐桌后面,立著一個講究的酒柜,上面林林總總地擺滿了各色名酒。格洛斯基注意到弗蘭克望著那個酒柜,開口說:“明天這個酒柜開放,任何人可以選擇任何酒,都住一條街,反正不用開車,喝多點沒關(guān)系?!备ヌm克心里有點癢了,他是個愛喝酒的人,可是往日也是一瓶一瓶地買,哪里一下子面對這么多瓶各色好酒啊。
“我還沒有提及這個酒柜呢,知道了大概會來得更痛快了?!备ヌm克笑道。
“明天來就看見了。納什卡太太會派兩個熟練的女招待,下午五點就來,先準(zhǔn)備點酒水。餐館六點送菜來。我們采取自由活動,不拘一格,愿意吃的吃,愿意喝的喝,愿意聊的聊,愿意玩的玩。什么都不想的,愿意回家也行?!备衤逅够轮自瓢愕臒熿F,說著看看窗外,心里不知是想著明天的晚宴,還是什么更久遠(yuǎn)的事情。
“你有什么打算嗎,我是說,對陳先生?!备ヌm克小心翼翼地問。
“他有可能不來呢,打發(fā)太太來就是了?!备衤逅够氐?。
“那你不是白請了嗎?”弗蘭克最不愿意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
“不會,哪怕大家熟悉一下也好,都住了這么多年了嘛,我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請客了。我都不記得上一次是什么時候有過家宴,好像是沙瑞娜在世的時候,你知道,她會做大餐呢,是個好廚師、好領(lǐng)隊,那時我家請客,是要驚動一個炊事班呢。我家兩個冰箱都放滿東西還不夠,車水馬龍不停息,那時我請客,一定要這張餐桌坐滿?!彼菑埐妥溃胫郧暗臅r光,不知這次老人興起請客的興致,到底是因為八號的糖槭樹呢,還是他真的感到他需要舉辦一個最后的晚餐,讓回憶填滿逐漸空虛的心靈,或是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故事。
弗蘭克讓格洛斯基的鎮(zhèn)靜征服了,余下的那個晚上和第二天整天,他沒有再感到惶惶不安,沒有再擔(dān)心害怕。是啊,就把它當(dāng)作一次老鄰居聚會,沒什么不好啊。那個白天,他幾次從窗戶向隔壁望去,不見陳太太,當(dāng)然更不見陳先生。
八
晚宴的時間到了,最早走出家門的是弗蘭克,他和太太一起走到斜對面科恩家,科恩兩夫婦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沒等他們敲門就走了出來。這兩家人都按照格洛斯基的規(guī)定,什么也沒拿,向巷子里面走去。隨之是沙哈夫婦帶著他們五歲的女兒,加入了這個行列。三號沒有人出來,他們在餐館,不過,六點鐘時,巷子里的人都看到一輛餐館的面包車開到巷子頂端。走過四號時,等候多時的橋本夫婦出來了,牽著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他們看見一群人走來,先向大家深深鞠躬,弄得眾人很有點不知所措,不過隨后他們也笑盈盈地加入了這個人愈來愈多的隊伍。到一號門口時,幾個人都回頭望望二號,斯都魯家好像沒有人。昨天弗蘭克拜訪時,知道他不在家,只好寫了一個條子,插在門上,另外也給他們家的電話留了言。看樣子他大概又開始了一個新工程,可惜得很,如果有斯都魯在場,場面會熱鬧許多。
一群人呼應(yīng)著走過來的時候,都注意到八號沒有人來,是不在家,還是有意回避?弗蘭克心想: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都來了。這群人中,只有他和科恩兩家知道格洛斯基舉辦家宴的真正目的,主要人物的缺席,會使這次晚宴變得很怪異,他也為格洛斯基的一番苦心抱憾。當(dāng)他敲門時,他已下了決心,不管格洛斯基是九十,還是一百,當(dāng)作是真正的壽宴吧,老人難道還會有第二次機(jī)會,請這么多人到家里來?
一個年輕女孩圍著白圍裙,斜戴著一頂俏皮的白帽子出現(xiàn)在門后,很讓除了弗蘭克以外的人吃驚。女孩大方地開了門,喊著:“歡迎,歡迎,你們真準(zhǔn)時啊?!闭f著又轉(zhuǎn)過頭對里面大聲說道:“格洛斯基先生,您的客人來了?!?/p>
“不見得都來了吧!”一個嘶啞刺耳的聲音從客廳深處傳來。
眾人魚貫地走了進(jìn)來,他們個個彬彬有禮,因為他們從沒有踏進(jìn)過這個家門,聽都很少聽到關(guān)于這家人的事情。進(jìn)來后一時沒有看到主人,都拘謹(jǐn)?shù)卣局I彻闷娴厮拿鎻埻?,心中暗自和自己家比較,不免心中一驚,怎么從外邊看不出,里邊這么寬敞、明亮又豪華。橋本夫婦明智一點,看了兩眼也就算了,反正現(xiàn)在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心中卻在想著,如果真要在這個國家生活,那是要把自家房子裝成這個樣子才對??贫鞲緵]有在乎房子如何,他聽弗蘭克說了,這里有一柜子好酒,他的眼睛往四處掃視,卻沒有見到什么酒柜。
“別站著,進(jìn)來了就往里邊走?!边€是那個聲音,好像近了些,可是人呢?突然從一側(cè)的餐廳里出來一個人,大家都自覺地往后靠了靠。眼前這個高個子,聳著肩,長著滿頭白發(fā)的老人,就是這幢房子的主人?他面無表情,看不出是歡迎還是不歡迎,感覺不到是高興還是不高興。說完拄著手杖自顧自地往客廳走去,眾人跟隨其后,這才看到這間客廳有多大?!白约赫业胤阶也粫粋€個請?!庇质悄莻€刺耳聲音,現(xiàn)在他們都知道了是誰發(fā)出那種聲音了。
大家都在心中算計著,八家人來了四家,八號好像在回避,聽弗蘭克說,二號不在家,隔壁三號夫婦在餐館,也不可能來,他們真是錯過了這個機(jī)會,能進(jìn)到這個從來不對外面開啟的大門。這些人不知道的是,格洛斯基的隔壁鄰居,那對亞美尼亞夫婦,是唯一常進(jìn)到這幢房子里來的人。他們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身,可是六點鐘的時候,是老板親自帶著店里兩個最好女招待來到這里,同時還卸下六個大食盒,里面裝的食品足夠五十個人進(jìn)餐,現(xiàn)在他們在自己家餐館忙呢,而那兩個女招待會隨時向老板報告這里的情況。那對夫婦知道,這里的主人是格洛斯基,可是今晚掌控全局的該是他們!
格洛斯基坐到他的寬大沙發(fā)上,手杖沒有離手。他盯著這群拘謹(jǐn)?shù)膩砜?,他們中的大多?shù),他從窗戶里看到過,只有那對印度夫婦,幾乎沒有往里邊走過,他算是第一次見到。他大聲對他們說:“沙哈先生,自己坐,我們從沒有見過面,我年輕時去過你們國家,你是從哪里來的?”
沙哈恭敬地回答:“孟買。”
“我在那里轉(zhuǎn)過飛機(jī),只逗留在機(jī)場兩個鐘頭。你們都站著干什么!”格洛斯基瞪著那群拘謹(jǐn)?shù)娜耍跋牒仁裁?,不必客氣,那邊桌子上有十多種酒,柜子里有更多,晚上不用開車,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备衤逅够捯魟偮?,科恩就往那邊桌子走去,后面跟著的是竟是橋本。格洛斯基見橋本太太牽著兒子的手拘謹(jǐn)?shù)卣驹谀抢铮骸澳闶菢虮咎繋銉鹤拥侥沁吶?,那里有的是點心和糖果,今天有足夠的東西讓他吃。”
橋本太太客氣地鞠了一躬,帶著兒子小心地走向另一邊。沙哈太太什么話也沒說,領(lǐng)著女兒忙跟了上去,好像要快點離開這個可怕的老人。她心里埋怨丈夫為何要帶全家來這里,那個高個子、白頭發(fā)的主人,他從外表到說話都好可怕。沙哈太太在此異國他鄉(xiāng),只接觸一些和他們來自同一個國家的人。她們的男人都在差不多的公司上班,拿著不錯的工資,開著BMW。白天上班,周末互相拜訪,輪流到各家舉行家宴,飯后在院子里唱歌跳舞。只是她家從來沒有舉辦過這種家宴,不是別的原因,是她覺得不合適。她住在這里好幾年了,和鄰居只是點頭,不會多話。盡管她懂英語,那是從上學(xué)就學(xué)過的??墒撬€是害羞用英語和這些外國人打交道。她覺得這里太安靜了,哪里容得了一群人又唱又跳,可是不唱歌跳舞,又算什么家宴。今天丈夫說有個鄰居九十了,舉行家宴邀請所有鄰居,她怎么能說不來呢?可是剛剛邁進(jìn)門,看見那個九十歲的老人,才知他不僅老,還是又瘸又兇的人,她就害怕得差點打哆嗦。這是為什么一聽老人讓橋本太太帶孩子去吃點心,她連問都沒問,趕緊帶著孩子跟了過去。
就剩下弗蘭克和沙哈了。沙哈本來也想走,跟妻子女兒一起走,可是,這里不能只留下弗蘭克一個人啊,他硬著頭皮留下了。格洛斯基沒有再理他,轉(zhuǎn)頭對弗蘭克說道:“沒在家?你怎么跟他們說的?”他直勾勾地盯著弗蘭克問道,讓沙哈心中好緊張。他不知老人說的是誰,誰沒在家?
弗蘭克說道:“我跟陳太太說的,就是你的原話。和對別家說的一樣?!?/p>
“她怎么回答你的?”老人仍然盯著弗蘭克。
“她說她會跟先生說,把店里安排好,爭取來。”沙哈望著弗蘭克,那個平時以老資格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退休教授,此時面對那個比他更老的老人,像個謙恭的后生。沙哈似乎比弗蘭克還要緊張,他很佩服這位先生此時說話還這么鎮(zhèn)靜。
“爭取來!說得好聽??粗?,你們盡量吃喝,我這里有的是東西。那兩個女孩子,一個管酒水,一個管食物。沒有人招呼客人,你代我招呼招呼。”說完就靠在沙發(fā)背上,閉上了眼睛。弗蘭克和沙哈悄悄地向餐廳那邊走去,那里倒是有點熱鬧呢。
這些來客,當(dāng)真把這次邀請看作常規(guī)晚宴。喝酒的喝酒,吃大菜和點心的吃個不停。古怪老人不在身邊,他們也沒有了顧慮。科恩還是不一樣,他對剛剛走過來的弗蘭克笑道:“怎么樣,你不是說沒有人說不來嗎?”
弗蘭克苦笑道:“說和做從來就是兩回事。”
“不,正人君子就應(yīng)該說和做是一回事,不是嗎?”科恩正說著,響起了敲門聲。兩人相視,然后一起向大門走去。餐桌旁的幾個人跟了上去。兩人腳步都不慢,但還是科恩先到,大門還沒開,就聽到斯都魯大嗓門:“沒有都吃完吧。但愿我沒有來晚。”門一開,斯都魯走了進(jìn)來,他四面張望。
“請進(jìn),這邊走,格洛斯基先生在客廳?!备ヌm克代勞主人角色。
斯都魯和對面的格洛斯基先生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踏進(jìn)過這幢房子。一旦進(jìn)屋來,就習(xí)慣地用專業(yè)眼光上下打量,心中不免一驚:“這可是高手的杰作?!?/p>
格洛斯基沒有站起來,他對晚來的對面鄰居有點不滿意?!白员惆桑敢夂染?,我這里有二十多種,隨便挑?!闭f完又閉上眼睛,好像不想給斯都魯回話的機(jī)會。
斯都魯自然知道這位老鄰居的脾氣。對面住了這么多年,竟然沒有正面打過交道。也許是因為他妻子、女兒去世后,斯都魯才搬來。他第一次面對這位老人時,老人就早已似乎與世隔絕了。他攤開兩手簡單回了一句:“按照你的囑咐,什么也沒帶,只帶句俗話——生日快樂!”
“這也不必,天天快樂!”老人說了句讓大家放松的話,人們笑了,感到一點輕松,又回到餐桌前。這次有了斯都魯,不怕冷場了,只聽到笑聲和說話聲充滿了這幢房子。格洛斯基仍然獨自坐著,他此時想的是,妻子在時,最后由她親手做主菜的那頓晚宴,可是無與倫比,哪是今天這些食物可以攀比的。他還記得,那種小牛肉,經(jīng)她的手,那種美妙的味道沒有任何餐廳能做出來,自從那次以后,他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鮮嫩的牛肉,直到今天,他都討厭牛肉??墒墙裉爝@對鄰居夫婦,從餐館送來的主菜又是牛肉,讓他不悅。但是誰讓當(dāng)初跟人家相約時,他說隨他們?nèi)?zhǔn)備,他只管付賬單。
正在他遐想聯(lián)翩時,敲門聲又響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上的東西。不管是酒杯,還是放滿食物的盤子。弗蘭克走到格洛斯基面前,只見他對外擺擺手,什么話也沒說。弗蘭克瞟了一眼科恩,只見他搖搖頭。弗蘭克低頭走向門口,所有人都站到客廳,盯著大門。
門開了。門外站著陳家夫婦和兩個孩子。只見凱文手上捧著一個大紙袋,最先邁進(jìn)來。弗蘭克忙說:“歡迎,歡迎,不是說好了不要帶東西嗎?!边呎f邊把門關(guān)上,看來今晚不會再有人來敲門了。他把這家人帶到格洛斯基面前。老人仍然坐在那里,開口道:“說好不帶東西,為什么還拿東西來!”話說得很生硬,讓所有人捏了一把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禮物,我們帶來一只剛出爐的烤鴨。”陳太太輕聲回道。這些天,她無論如何無法把那天在小高地邊緣,看到的那個拄著手杖厲聲對她作獅子吼的老人,從腦海中趕走?,F(xiàn)在站在他面前,他一開口,還是那么令人心悸。
沒想到老人竟然用另一種聲調(diào)說道:“烤鴨——剛出爐的?嗯。拿過來讓我聞一聞?!?/p>
陳太太推了推兒子,凱文走到老人跟前,格洛斯基果真伸出頭來,聞了聞,然后揮了揮手:“去,到餐廳去,讓大家趁熱吃。”說完拄著手杖費勁地站了起來。所有的人都露出了笑臉。沒有人再注意那位陳先生,倒是都很感激陳太太,好像讓主人復(fù)活的正是這個中國女人和她帶來的那只香噴噴的烤鴨。
索莎眼疾手快地拿出了一個碩大的橢圓形盤子。剎那間,一只焦黃的、油滴滴的、誘人的烤鴨占滿了盤子。這只超大又豐滿的烤鴨似乎在向所有人炫耀它金色的美麗。桌子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直到此時,人們方才看到,原來今晚的客人還真不少啊。
格洛斯基望著這只金黃色的烤鴨,想到第一次和太太坐在一家中餐館,看著那位又矮又胖的廚師推著小車走到他們桌旁,廚師戴著一頂已經(jīng)不是很白的白帽,提起一把犀利的長刀,靈巧地將小車上的那只鴨子削成一片又一片……。就在此時,只見進(jìn)屋后,一言未發(fā)的陳先生,從手提包中抽出一把又長又窄又亮又薄的刀,左手套上塑料手套,右手舉起那把令人生畏的刀,一片一片地削了起來,只見薄而勻的鴨肉,已經(jīng)平鋪在另一個大盤子上面??匆娝娜?,無不食指大動。
陳太太這邊正把帶來的兩疊薄餅放在一邊,恭敬地向格洛斯基望去。老人對視過來,開口道:“給我卷一個,要有脆皮的?!闭f完又自顧自地走到餐桌頂端,那是他的固定座位,全然不顧他請的客人。晚宴一下子變成以烤鴨為中心,人們都好奇地看著陳先生一片一片地,把整只鴨子肢解得只剩下骨架。此時才聽到他開口:“可以放到鍋里,做鍋鴨湯了。”
“讓他去做!”格洛斯基轉(zhuǎn)頭對索莎,“你幫他一下?!?/p>
陳先生二十多年前做過大廚,離開餐館多年,沒想到今天又踏進(jìn)廚房——在一個外國人家里,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家宴究竟是為了什么,他直到現(xiàn)在還生疑。他本來不想來的,但太太一再勸,想想還是不要與眾人為敵,就同意來了。買只鴨子是太太的主意,現(xiàn)在看來不錯,沒想到這個老外還懂得吃這有中國特色的食物。陳太太向前來搭話的斯都魯說道:“按照你們的習(xí)慣,應(yīng)該先喝湯,我們來得晚,湯還要燉一燉,只好飯后喝湯了?!彼苟剪斅柭柤?,“飯前飯后還不是人為定的,只要有好吃的,我一定奉陪到底?!彼沁@條街上,少數(shù)到過陳家的人,使陳太太對他感到有那么一點親近,說話也是對著他。餐桌邊上,在格洛斯基身邊,坐上了幾個男人,他們不停地傳遞著食物。而女人和孩子們,都端著盤子聚到了另一頭。陳先生把鴨湯煮開后,擰小了火門,自己也參加到這個行列,他不大想把自己在鄰居中降格為廚師角色。
格洛斯基看見陳先生也坐到了桌旁,便開了腔:“陳先生總有點與眾不同。我說不帶東西,別人都沒帶,就陳先生帶了!”
人人都知道老人所指,何況陳先生這樣的精明人,只見他不慌不忙地把盤子推向前面:“一只烤鴨,算不上什么,湊個興吧?!彼淮笙矚g現(xiàn)在的場面。這條巷子里的男人都坐到桌旁了,他可以和老外打交道,只是不喜歡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感到有種壓力,不知從哪里來的壓力。
格洛斯基先生望著陳先生,心中想著,這是唐人街上不多見的中國人:見過世面,有過理想,可是也有點不循規(guī)矩。弗蘭克看了看老人,生怕他繼續(xù)說下去,會有什么不快,決定另辟途徑,接過話來:“今天給格洛斯基祝壽,倒也是難得的機(jī)會,把我們巷子里的人都聚到一起。大家一起干杯!”眾人舉起了杯子,好像現(xiàn)在才想起,來到這里的真正目的。
格洛斯基自己沒有舉杯。他揮了揮手:“好了,你們喝吧!”他仍然望著陳先生,這個人令他想起了什么,“陳先生,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我不曾見過,但是我父親見過的人。你們很像?!?
“你沒有見過的人,怎么會知道我們很像?”陳先生笑著問道。
“我看見過照片,一張老舊的、發(fā)黃的照片。說起來,快一個世紀(jì)了。”格洛斯基凝視著前方,周圍的人好像全不存在了,記憶已經(jīng)把他帶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眾人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繼續(xù)說下去,可是沒了下文。格洛斯基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人們紛紛離開桌子,去找自己家人或者熟人。
唯有一個人沒有動,他看著索莎把盤子收去,看著其他人離開桌子,他繼續(xù)坐著,他是陳先生。他心中此時在盤算著:他想起的那個人是誰?他父親在哪里看見過很像我的人?他心中的隱秘似乎被撥動,讓他靜不下來。
“你為什么不走?”突然那個聲音又響起,好像剛才的話只說到一半,只是換了一種口氣。格洛斯基說話時,頭也沒抬,他從眼縫里看見這個中國人還坐在那里,和自己姿勢一樣。
“等你把話說完。”陳先生說著,也像他一樣,瞇著眼睛看這個老人,“也許你還可以讓我看看那張照片呢。”他繼續(xù)喝著,是第幾杯都已經(jīng)忘了,平時開車沒敢喝,今天什么也不顧了。
“照片?早就不知流落到哪個角落了。人都保不下來,怎么會保護(hù)財產(chǎn),更何況一張照片?!崩先苏f著并沒有動一下。
“你的記性不錯啊,百年前的事情還能記住?!标愊壬f得倒也由衷。
格洛斯基看了看陳先生:“那是因為你們有共同的面孔,很有棱角,有個性。”他好像不想再說下去,又閉上了眼睛??墒撬脑捯呀?jīng)讓陳先生坐不住了。
“是在俄羅斯照的嗎?”陳先生話音剛落,格洛斯基突然睜開了眼睛,兩眼從瞇縫到睜得滾圓。
“是俄羅斯,你去過那里?”他探著身子向前。
“不是我,是我的爺爺。他走過俄羅斯整個大地,從東到西。”陳先生平靜地說著。
九
不知什么時候,吃吃喝喝的人們又都聚到了餐桌旁,有的坐到了剛才離開的位子上,有的站在后面,所有人都被這兩個人的奇怪對話吸引了。陳先生的兒子凱文站在父親身后,他從沒有聽過父親提及他的過去,當(dāng)然更沒有聽過爺爺?shù)墓适???墒墙裉欤杏X父親有很多故事,從沒有對他們說過的故事。
弗蘭克坐在陳先生對面,他忍不住插話:“你說走過俄羅斯整個大地,是什么意思?”
“就是從西伯利亞,一直走到歐洲?!标愊壬粗闹車鷿M的人,不知是該繼續(xù)說還是該閉嘴。他來到這塊新大陸三十年了,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的家史。他不知說這些是好還是不好,是抬高自己,還是貶低自己。直到今天,他仍然困惑,要不是這個老得像要進(jìn)棺材的人挑起,他怎么會開口說這些自己打算永遠(yuǎn)遺忘的東西呢?也許是他喝多了,現(xiàn)在很想講話。
“走?用兩只腳?”格洛斯基那沙啞又尖厲的聲音再次響起。每當(dāng)這個聲音出現(xiàn),總會讓一些人神經(jīng)緊張,可是這一次,卻讓許多人感激,因為他們也想問同樣的問題。從他們竊竊私語可以看出來。
“既然是走,當(dāng)然是用自己的兩條腿、兩只腳來走?!标愊壬换挪幻Φ鼗卮穑斑€要在肩膀上挑上一副擔(dān)子。”
“你剛才說的是從西伯利亞一直走到歐洲?”一向躲在人后的沙哈忍不住問道。
“從西伯利亞一直走到巴黎,家鄉(xiāng)人是說到法蘭西。從這邊的大海,一直走到那邊的大海?!标愊壬脑捵屗性谧娜硕检o默下來。人們好像在慢慢消化剛才聽到的話,那些話很不容易消化。
“索莎,給我倒一杯威士忌?!备衤逅够舐曊f道。馬上又有幾個人想要酒,主人干脆讓那兩個女招待把酒瓶、酒杯都拿到餐桌上。幾位夫人也都端起了葡萄酒,連連向嘴邊送去。男士們更是,各種烈酒都被打開了,被享用了,大家臉都有點熱,心中更是按捺不住,想聽在這間小餐廳響起的世紀(jì)奇聞。
“陳先生,你是哪里人?”科恩問出他今晚第一個問題。他對中國比在座的其他人要熟悉。他想要搞清面前的這個人究竟是常人還是奇人,首先要知道他從哪里來。
“我老家在浙江南邊,靠近福建了。我們那里山多石多,唯獨能種莊稼的土地少。人們用山里采的石頭,雕刻成各種動物或花鳥,拿出去賣錢為生。開始在集市里賣,后來到周邊城市賣,再到更遠(yuǎn)的城市,福州、上海,越走越遠(yuǎn)……”
“就走到歐洲了?為什么要走?”格洛斯基好像還是不相信這個天方夜譚。
“沒錢坐火車,沒錢坐輪船。一路走一路賣石雕,賣完了再回家。”陳先生回答了。
“回家就可以坐車了吧!”這是橋本太太輕輕的聲音,她好像很為這些徒步的人焦慮。
“有的人坐船,可是有的人舍不得把辛苦攢來的錢花掉,他們?nèi)匀蛔呋貋??!标愊壬穆曇簟?/p>
“還走?”這次不知是誰喊的,大概是幾個人一齊發(fā)出的聲音。
“又走回俄羅斯?”格洛斯基的聲音。
“不,他們不走西伯利亞了,那里太冷,他們領(lǐng)教過了。這次他們走的是南邊?!标愊壬F(xiàn)在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回答問題了,如果這個話匣子已經(jīng)讓他打開了。
“那是哪里?”斯都魯發(fā)問了,他的祖國在歐洲南邊。
“你的家鄉(xiāng),斯都魯先生?!标愊壬@位曾經(jīng)闖到他們家的意大利人。
“我的家鄉(xiāng)?胡說八道。告訴我,怎么從我的家鄉(xiāng)可以走到中國,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是要經(jīng)過千山萬水?。 彼苟剪攷缀鹾敖衅饋?。他喜歡聽神話傳說,可是不想聽胡言亂語。
“是的,從法國南部,先走到意大利,然后再走到瑞士,再往東走,往東走……”
陳先生在一個外國人家里,當(dāng)著這么多人,講起早已逝去了的往事,那個父親講過無數(shù)次的遙遠(yuǎn)的故事。這些故事,他沒有對外人講過,甚至連自己的太太和孩子。
那是祖父的故事。陳先生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他過早去世了。年青時的那次遠(yuǎn)行,葬送了他的健康和夢想。他一生膽小謹(jǐn)慎,保守多疑,他連縣城都不去。幾十年來,他只從石雕工廠走回到自己家。因為他一生該走的路,早在年青時的那幾年里走完了。
陳富貴是個老實農(nóng)民,他父親是,祖父也是。他們給他起了個吉利的名字,可惜他一生與富貴無緣。家鄉(xiāng)太窮,那里的人們唱道:“火籠當(dāng)棉襖,火篾當(dāng)燈草,番薯干吃到老?!标惣液彤?dāng)?shù)厝?,活命靠的是那座綠得滴油的神山,山里有個神奇的石洞,洞里偶爾會挖出燈光石和凍石,用它們可以雕刻出各種動物、花卉。陳富貴不到十歲,就跟老一輩學(xué)著握起雕刻刀,他可以雕出小狗,賣得出不錯的價錢。當(dāng)然其它一些花木和更難的東西,是他后來慢慢學(xué)會的。他們會挑著擔(dān)子,到鎮(zhèn)里和縣里集市去賣,也有人走到更遠(yuǎn)的溫州和福州,還有的到過上海呢。他知道,靠這門手藝,他能活,也能養(yǎng)家糊口,如果他日后也會有個家的話。
可是在他十六歲那年,他聽說外村有人走得更遠(yuǎn)。這些人一走就走一兩年,甚至更久,有的再也沒有回來過?;貋淼暮孟穸及杨^抬得很高,說是見過大世面了,到過“法蘭西”。那是什么地方?多數(shù)人不知道,聽說也靠海,只是不是我們這邊的海,是另外一個海,那里海水比這里藍(lán),也暖和,沒有這里每年秋天的臺風(fēng)。
陳富貴動心了。他想去法蘭西,靠著另一個大海的地方。聽人說,在那里,一只帶血色的小狗賣的價錢是這里的十倍。他和村里一個同齡小伙子相約同行,兩人幾個月攢了不少小雕刻。他們帶上這些小雕刻,還帶了些沒有雕刻的凍石。他們相信,只要到了法蘭西,他們可以坐在馬路邊上雕刻一些小動物,也許會有人出更大的價錢買呢。可是兩人一打聽船票,就閉嘴了。還沒有掙錢就要賠上一筆,不是他們負(fù)擔(dān)得起,或是舍得拿出來的。那怎么辦?
走!我們有兩條腿,為什么不能走到法蘭西?每天走一百里,一個月就是三千里,十個月就是三萬里。聽說到那里有幾萬里遠(yuǎn),那么用一年時間也走到了。一路走,一路賣石雕,這不就活下來了嗎?兩個年輕人打著如意算盤,沒有告訴家里人,也沒有打探到更多的消息,怕走漏風(fēng)聲。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他們悄悄走出了村子。
他們各挑了一副擔(dān)子,一邊一個竹簍,底下是沉甸甸的石頭,上面是幾件衣服和一條薄被,他們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上海。那是因為一路山路太多,對挑著擔(dān)子的人,那是最苦的路。上海對他們來說,是聽到過,卻從沒見過的地方。陳富貴的同伴到上海的第三天,就被什么征兵站給抓去當(dāng)兵了,也就是給抓了壯丁了。他躲過了,可是失去了唯一的伙伴。他從同伴的兩個竹簍里,把最要緊的東西帶上。他拱手對著朋友的竹簍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朋友的一個手雕葡萄串放進(jìn)法蘭西的大海里。陳富貴獨自一人上路了,他打聽到,沿著鐵路向北,一直往北,就可以走到俄羅斯,再沿著那里的鐵路,一直朝太陽落山的地方走去,走到大海邊,那里就是法蘭西!
陳富貴走到西伯利亞已經(jīng)十月底,那里到處在打仗,又趕上冬天來臨,他幾乎凍死在一個小火車站。當(dāng)他被人救醒后,那些救他的大胡子問他是什么人,來干什么,但沒人聽得懂他的話。幸好有個從東北來的人,和那些大胡子穿一樣的衣服,拿一樣的槍,他聽懂了他說的話,等他翻譯給那些人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陳富貴不喜歡他們那么笑,他整了整他的兩個沉甸甸的竹簍,又要挑上肩頭時,東北人對他說,明天有場暴風(fēng)雪,你要凍死在路上。他們讓他坐上那趟火車,他用了一個赭色小狗,換來了一個長長的黑面包,他吃了整兩天。后來又遇到打仗,又換車,陳富貴就這樣穿過了西伯利亞,來到了歐洲。不過,人家告訴他,這里不是法蘭西,離大海還遠(yuǎn)呢。東北人勸他留下,陳富貴不喜歡他們老打仗,并且還惦記著把朋友的手雕葡萄串放進(jìn)法蘭西的大海里。最后他們跟他一起照了張照片。陳富貴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張照片,也忘記了它,只是在后來回到老家時,有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去過法蘭西,他才想起他曾經(jīng)有過一張照片,雖然不是在法蘭西,可是也是和一群藍(lán)眼睛、黃頭發(fā)、大胡子的人一起照的。他還立在正中間,可惜他沒有照片。
陳富貴真的走到了法蘭西,看見了另一個大海。他把悉心留下的朋友的手雕葡萄串放進(jìn)了大海,跪下磕了三個頭,直到看著波浪把它卷進(jìn)了不知深淺的海水里。后來他才知道,這個海叫做大西洋,家鄉(xiāng)的海是太平洋,難怪海水的顏色都不一樣。他沿街叫賣,把帶來的雕刻全賣了,又用帶來的石頭,雕出了更多的小東西。這時他雕得比在家用心得多,刀刀下去,把幾年的辛苦和驚嚇刻了進(jìn)去,把對朋友和家人的思念也刻了進(jìn)去。石雕很美,可是并沒有賣到當(dāng)初聽到的那個好價錢。他掙了錢,又賠了錢,因為沒有營業(yè)許可證的紅卡片,沒有當(dāng)?shù)刂R以及不懂語言。他看見了繁華,也領(lǐng)略了世態(tài)炎涼。孤獨和寂寞伴隨著他,兩年后,他思家心切,不顧沒有掙到他想要的錢,決心回家,回到那個遙遠(yuǎn)的家,它在另一個大海邊。
陳富貴還是沒有勇氣購買一張回國的船票,如果那樣,回國后他會身無分文。他走了幾年,走了那么遠(yuǎn),他要帶錢回家。于是他決心再走回去,怎么走?決不走西伯利亞,那里太冷,那里太亂。聽人說南邊陽光明媚,就像家鄉(xiāng)一樣。他從法國南部進(jìn)到意大利,那里溫暖舒適,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活,可是沒有走多遠(yuǎn),進(jìn)到了山谷,走到了瑞士,四周全是雪山,他幾乎凍死在那里。這次是個農(nóng)民給他喝了杯熱牛奶,把他從鬼門關(guān)拽回來了。想起幾年前,是那些大胡子給他喝的伏特加救了他,這次沒有人邀請他坐火車了,這里沒有火車,這里只有雪橇。在那個寒冬,他只好在那個農(nóng)民家里,幫他擠牛奶,做奶酪,做了許多他一輩子都沒有見過和干過的冬天的農(nóng)活。一直等到大雪融化的春天,他才又動身。他告訴他的救命恩人,他要走回中國去。
那個農(nóng)民不知道中國在哪里,更不知道中國有多遠(yuǎn)。陳富貴告訴他,中國在東方,太陽升起的地方。于是,那個農(nóng)民對他說:“你順著電線桿子走,它們一直朝東鋪過去,你會走到你的家鄉(xiāng)?!?/p>
陳先生停住了。眾人都靜默著,他們在等待他的故事,因為沒有人敢想它的結(jié)尾。
“后來呢?”主人問出了大家憋在心里的問題。
“他走回來了?!标愊壬吐曊f道,停了一下,“順著電線桿子?!?/p>
“他為什么不往南邊走,”斯都魯又喊道,“我的家鄉(xiāng)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意大利只有北部山地是冰天雪地,南邊都是大海和陽光啊!”
“他要去的是東方,怎么會往南方走?”陳先生答道。他抬頭看見餐桌四周圍了那么多人,連兩個女招待和索莎,甚至納什卡夫婦不知什么時候也進(jìn)來了。他看見很多女人都在擦眼角的眼淚,包括自己的太太和橋本太太。他也才察覺,身后站著的兒子凱文,扶著椅子的手有點顫抖。
“他是我的祖父,他走了兩年,終于走回到家鄉(xiāng),回到自己家。他沒有帶回什么錢,兩年的路程,錢都花光了。自從回到家,他再沒有出過遠(yuǎn)門。他給子孫立下了家規(guī),決不許再跨出國門?!贝蠹液闷娴靥痤^,他知趣地接著說道:“我父親沒有出過國門,可是我在祖父去世后,走出來了,走得比他更遠(yuǎn),但是我不會用兩條腿來走了,我是乘飛機(jī)來的?!标愊壬Y(jié)束了他的故事。
此時,格洛斯基突然絕望地望了弗蘭克一眼,弗蘭克又絕望地望了科恩一眼,還有一些人也在互相望著。他們的眼神有點驚恐,事情似乎更加明白了,也更加絕望了:一個有如此執(zhí)著祖父的人,會不顧一切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也會堅持自己的信念。他們知道:大楓樹沒救了!
“陳先生,我看到過那張照片,你的祖父立在中間。”格洛斯基沒有氣餒,他在做最后試探。
“我要謝謝你,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救了我祖父一命,想不到那里面就有你的父親。”陳先生又轉(zhuǎn)向斯都魯,“我也要謝謝你,那個在冰天雪地把我祖父救回家的人,就是個意大利裔的瑞士人,是你的同胞。”
“那你打算怎么謝呢?”格洛斯基直視陳先生。所有人都為主人這個鋒芒畢露的問題捏一把汗,大家的目光全聚在那個精瘦卻又極精明的人身上。
陳先生靜默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回問道:“今天宴會真的是你的壽宴嗎?”
這次輪到格洛斯基靜默了,不過沒有太久:“這個很重要嗎?全巷子人聚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很好!當(dāng)然好,特別對我們這樣新來的。對吧?”陳先生轉(zhuǎn)向自己的太太。陳太太沒有準(zhǔn)備自己先生會在這種場合向她發(fā)問,有點驚慌,一時語塞。
凱文機(jī)警地接上:“當(dāng)然好!”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會出面替母親圓場。也許這些天,他跟著保羅工作,已經(jīng)打破了以往的靦腆和執(zhí)拗。他很喜歡今天晚上的氣氛,和諧又自然,像個大家庭一般。不知為什么,他很喜歡那個高個子駝背老人,他看起來很兇,其實蠻可愛,老問些別人不敢問的問題,誰都拿他沒辦法,只有爸爸敢回嘴??磥斫裢淼膬蓚€主角就是他們倆。凱文有點興奮,因為自己爸爸能被抬到這個位置。可是保羅近日的話也讓凱文明白,爸爸不是被抬舉到這個位置,而是他把自己架到這個位置,難道他不知道?不會,爸爸一向精明,他明白今天大家聚會的目的是沖著誰,又是什么目的。連我都懂了,難道他不明白?
陳先生當(dāng)然明白,從一開始受邀請,他就明白,但有必要挑明嗎?
“陳先生今天帶來了一只受歡迎的烤鴨?!睒虮咎穆曊f道。話音剛落就引起一陣哄笑,是善意的哄笑,笑聲好似把緊張氣氛沖淡了。
“烤鴨也吃了,這么遠(yuǎn)的路程也都走過來了,謝不謝還有什么必要,能聚到一起,就是緣分。”科恩用的是中文的“緣分”兩個字,還特別向大家解釋了“緣分”的涵義。他很有見地地說:“就是說,我們這些人能聚到一起,是上帝的旨意。”大家頻頻點頭。
“中國人也信上帝嗎?”進(jìn)屋后一直沒有開過口的納什卡太太沖口問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上帝。我們都是上帝的臣民?!备衤逅够詸?quán)威的口吻說道,“陳先生,我不需要你的感謝,我只要你領(lǐng)略我們大家的心意,相互理解和信任是最好的禮物?!?/p>
每個人都在想著老人的話,也許是真的,只有在這個時候才體會到,他們來自地球各個角落,為了不同的緣由,可是最終,他們卻落腳在同一條小巷里,他們也許要彼此相處數(shù)十年,那是生命的一個重要部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他們當(dāng)中,還會有什么不可溝通不可商量的事嗎?
“是啊,我們都是地球村的臣民,如今,都是楓樹巷的人。”弗蘭克莊嚴(yán)地說著,大家似乎都深受感動,不知還有什么更好的話可說。
當(dāng)然,陳先生也懂了。他似乎直到這個時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執(zhí)拗和堅持多么愚蠢,多么傷人。他第一次感到了一絲慚愧,要他認(rèn)錯是不可能的。他望著大家,他知道該怎么轉(zhuǎn)這個彎,于是他大聲地發(fā)話:“大楓樹不會砍了,它是屬于楓樹巷每戶人家,每個人的?!?/p>
他的話音剛落,凱文和妹妹就情不自禁地?fù)肀Я烁赣H,人們發(fā)出不同的歡呼聲。
“這就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你給我們最好的感謝?”格洛斯基盯著他說道,還是那么硬的口氣,可是四周的人,聽著這兩句話好像帶著顫音。
“如果你這么認(rèn)為,那就是了?!蔽葑永镯懫鸾?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十
那年秋天,新搬來的八號陳家,仿照格洛斯基的壽宴,在中國農(nóng)歷中秋,也舉辦了一個晚宴,那是中秋月明之夜,在大楓樹下舉辦的。這次沒有麻煩納什卡夫婦,陳先生的兒子,從他朋友父親的餐館里,定了四十個人的日韓餐,他的朋友和他成了最好的招待。人們在楓樹下流連,仰頭望著那看不見頂?shù)臉渖遥務(wù)撝蛱彀l(fā)生的故事和明天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格洛斯基破例走出了家門,拄著手杖,索莎推了一小車各色好酒尾隨其后,他顫悠悠地走進(jìn)陳家院子,坐在大楓樹下的餐桌旁。他的到來,讓所有人都感到興奮,一張張面孔露出笑容。
科恩端著斟滿葡萄酒的酒杯走到陳先生面前:“我的朋友,今天好像是你們中國人的什么節(jié)日吧?”博學(xué)的科恩什么都知道一點,可也只是淺嘗輒止。
陳先生舉著酒杯向天上指了指:“今天是中國農(nóng)歷八月十五,我們中國人相信這一天晚上的月亮,是一年中最圓、最亮的月亮?!彼雒嫱焐系拿髟侣朴频卣f:“中國古代有位詩人說過:‘月——是——故——鄉(xiāng)——明。”他的聲調(diào)拖得很長。
身后的陳太太突然想起了家鄉(xiāng)小鎮(zhèn),想起了自己的爹娘,那里的月亮可有這般明亮?
“故鄉(xiāng)的月亮最明亮?多么富有詩意,多么含有哲理?!彼苟剪斢众s上了這次盛宴,他聽著凱文的翻譯,明白了這句詩的含義,抬頭望著灑下柔和月光的明月,不禁動了真情,“啊,我的家鄉(xiāng)地中海的月亮?xí)冗@個月亮更明更亮吧,嗯,我敢打賭,一定會?!?/p>
橋本夫婦不約而同地想起,此時富士山上空的月亮可有這般明亮?他們從來沒有注意過,今晚卻非常想知道。
科恩想到耶路撒冷哭墻上空懸掛的明月,曾經(jīng)指引過千千萬萬流離失所的同胞,走出困境,它也有今晚的月亮這般明亮嗎?
沙哈太太忽然想跳舞,在這最明亮的月光下,在家鄉(xiāng)父老、兄弟姐妹的簇?fù)碇小?/p>
此時每個人仿佛都被“月是故鄉(xiāng)明”這句古老的詩句帶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那遙遠(yuǎn)的地方。
“我們從世界各個角落走到了這里??傆幸惶?,我們還會走進(jìn)另一個世界?!边@是格洛斯基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走到大楓樹旁,用蒼老的手撫摸著更加蒼老的樹皮,他望著大楓樹,深情地說著:“只有它,會繼續(xù)佇立在這里,三個世紀(jì)了,它經(jīng)歷了人類從荒謬到理性,從荒蠻到智慧。誰知道下個世紀(jì)會怎樣!我們寄希望于它,它將見證人類,或更聰慧,更理智,或回歸到原始,回到荒蠻時代。但愿不會那樣,孩子們,祝福我們的后代,我們的子孫,生活得更幸福,更理性,更自然。讓我們?yōu)槲覀兿镒拥南笳鳌髼鳂?,為全世界人共同仰望的最明亮的月亮,干杯吧!?/p>
那天晚上,全巷子的人都聚在大楓樹下面盡情盡興,直到深夜。
皎潔的月兒高高掛在大楓樹的樹梢上,像是為這群敬仰它的人們,點起一盞明亮的燈。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