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剛進城那年秋天,娘塞我懷里一只裂了口的大土碗。娘說:“娃啊,你進了城,對城里人要客氣一點兒,今后吃飯,還得靠他們?!?/p>
娘送給我的那只土碗,我一直保存著,沒敢用。偶爾望它一眼,想起娘的話,我就頓覺欣慰。
30歲那年,娘才對我說:“送你那只土碗,意思是怕你在城里活不下去了,就回來,靠那一畝三分地也餓不死人?!蹦镞€說,人一瞎想,往往命就不長。
我在城里,從不挑食。堂伯告訴我,當(dāng)年,他肚子餓得快掉氣時,扒了樹皮在鐵鍋里煮煮吃。吃了不消化,拉不出來,就撐著肚子爬到樹上去吼叫。
有一年,我回到鄉(xiāng)下,見78歲的堂伯抱著一只大碗在樹下蹲著,吸著鼻涕哧溜哧溜地扒飯。堂伯吃飽了飯,用草根做牙簽掏牙縫里的飯粒,舌頭再次卷動,毫不猶豫地吞下,一粒飯也不浪費??匆娢遥貌呛堑匦χf:“侄兒哦,我這一輩子,有一碗飯吃就夠了?!蹦切┠?,已經(jīng)上了歲數(shù)的堂伯還在種地。糧食吃不完,他就挑到鎮(zhèn)上、城里去賣。賣糧食時,堂伯蹲在籮筐前吧嗒著抽煙,也不說話,誰愿買就買。
早年,村里的秦瞎子出去乞討,跪在地上,舉著一只破碗。心善的路人同情他,就往他碗里扔點兒錢。我進城那年,竟碰到了秦瞎子在馬路上乞討。他高舉著那只破碗,口中念念有詞。我拿起他那只碗,去館子里給他煮了一碗肉湯端回來讓他吃。秦瞎子邊吃邊落淚,喃喃地說:“還是老鄉(xiāng)好喲……”我說:“你回去吧,回去有飯吃的。”后來,秦瞎子果然回去了,靠摸索著種地活了下來。
前年,一位衣錦還鄉(xiāng)的老板在鄉(xiāng)間修了別墅,卻沒人去住,空蕩蕩的別墅旁長滿了雜草。老板發(fā)話說,秦瞎子這人可靠,來給我照看房子吧。晚年的秦瞎子再次有了一碗飯吃。
我回鄉(xiāng),秦瞎子一把抱住我說:“老弟啊,還是你好,勸我回來。”我看見,秦瞎子的眉毛微微發(fā)白了,還特長,是一個長壽相呢。秦瞎子磨磨蹭蹭地打掃了別墅,招待我晚上住在那里。夜里,感覺別墅四周風(fēng)聲鶴唳,我原本想寫一首鄉(xiāng)間抒情詩,卻沒了興致,跑到陽臺上望寒星閃爍。
我想起村里患侏儒癥的譚矮子。有一年,絕望之中的譚矮子爬到桐樹上準備上吊自殺。結(jié)果,那草繩不結(jié)實,上了套的他噗嚓一聲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塊紅薯地上。這時,餓壞了的譚矮子從土里刨了兩個紅薯出來??型昙t薯,他突然仰天大笑,覺得自己剛才的上吊舉動實在是荒唐。后來,勤勞的譚矮子成了鄉(xiāng)里的種糧大戶。
我還想起了斷了兩條腿的羅三寶,他21歲那年去采草藥時摔下了山崖。最絕望時,他爬著去山崖,想滾下去,一死了之。鄉(xiāng)里唱喪歌的張二毛正巧路過,一把拉住他:“兄弟啊,只要活著,就有你的一口飯吃?!绷_三寶就這樣活了下來。如今,他在城里開了一家修理店。有一次我去他店里修高壓鍋,看見他端著碗吃飯,一粒粒白生生的大米在我眼前浮動。一粒粒大米,從稻浪滾滾的稻田里歸依到一只一只碗里,養(yǎng)活著大地上一個一個的人,其中也包括自食其力的羅三寶。村頭的山包有幾座土墳,埋著幾位自殺的農(nóng)人,他們大多是在絕境之中以為天要塌下來,竟活不下去了。一些患了重病的人早早地就死去了,也大都是被想象出來的恐懼嚇死了。
有一年,我在城里構(gòu)思著想寫一篇文章,但苦思冥想,自己喜愛的文字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我抓扯著頭發(fā),自己跟自己發(fā)火。娘來看我,明白情況后,丟下一句話就走了:“非要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才活得下去嗎?”
我聽了娘的話,整整兩年,沒給報刊寫一個字,依然活了下來,而且面色紅潤,不再失眠。娘說得好啊,她說,一個人來到這世上,只要肯活下去,都有一碗飯吃的。
鄉(xiāng)下的老娘送我的不僅是只土碗,而是樸素的生命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