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1965年8月生,山東安丘景芝人?,F(xiàn)供職于山東大眾報(bào)業(yè)集團(tuán),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2013年被批準(zhǔn)為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貼專家。1986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先后在《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時(shí)代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膠東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小說《呆子金賢》《滿村酒香》被多家報(bào)刊轉(zhuǎn)載,散文《墳上葵花開》獲老舍散文獎。
老九,你大爺我這輩子喝酒快八十年了,如今是喝一盅少一盅,一盅不如一盅。我老了,精力不濟(jì),再是,酒不行。現(xiàn)在的酒還叫酒嗎?如今,會喝酒的人也不多了,都是灌驢。
我十四歲多一點(diǎn)到景芝鎮(zhèn)田雨燒鍋上當(dāng)學(xué)徒。田雨燒鍋的廂房里供著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田雨不燒香、不磕頭,每天早晨、天天早晨,他只是在關(guān)老爺面前站著,口里含著一大口酒,兩腮鼓著,猛地吐在手里,扣到臉上,兩手使勁搓,使勁搓,一霎就搓得跟關(guān)公的臉一樣紅,面如重棗的他就跟京劇舞臺上的關(guān)公一樣,昂首挺胸,收腹提臀,走著臺步,一直走到天井里,才恢復(fù)原來的小碎步。
有一次田雨也讓我試試用酒洗臉,我照著做了,溫乎乎的燒酒剛撩上臉,火辣辣的,眼都睜不開,頭發(fā)就跟著了火一樣。田雨哈哈大笑。
五月十三是關(guān)老爺磨刀殺曹操,六月二十四是關(guān)老爺?shù)纳?。這兩個日子來的前十天,他都要齋戒獨(dú)宿。到了日子,田雨領(lǐng)著我們幾個伙計(jì)去關(guān)帝廟上供。我們抬著酒簍,田雨紅著酒臉,昂首挺胸,腿抬得很高,一直走到廟里。后面跟著些小孩子看,有些大人也哈哈地嘲笑他,大呼小叫的:關(guān)老爺來了,關(guān)公來了!他不管不顧,兩眼瞪著前頭,一步一步走,像是石礎(chǔ)夯地,噔噔噔……
田雨最大方,用個大瓢,到酒簍里舀上酒,大瓢里的酒晃蕩著、晃蕩著,哩哩啦啦灑出來。他把關(guān)帝廟的旮旮旯旯用酒澆個遍,關(guān)帝廟的酒香隔著四個胡同都聞得著。田雨字正腔圓、聲如洪鐘:喝站住花,得站??!
田雨說的站住花,那是他釀的酒。
田雨有他的絕活兒,他會拉溜子。什么叫拉溜子?當(dāng)時(shí)沒酒度數(shù)一說,酒的好孬,憑人的眼看,檢驗(yàn)酒度數(shù)的叫拉溜子。田雨把原酒用錫制的酒提倒在溜子里。什么是溜子?就是用錫做的大漏斗,也叫灌口。把原酒倒在溜子里,然后按比例往里摻水。田雨用右手的中指,先堵住溜子下面的流酒口,等著勾兌好了,把中指松開,勾兌了的酒嘩啦嘩啦漏到盆子里,這時(shí)接酒的盆子里就出現(xiàn)一層密密麻麻的如同秫秫粒子大小的氣水泡,就像下雨的屋檐水滴答滴答在屋檐下形成的氣水泡。這就叫酒花。
如果酒花能在盆子里呆十幾秒不破,叫做“站住花”。站花時(shí)間越長越好。如果這些起水泡落下就破,不能站花,說明酒度數(shù)低,酒質(zhì)不好。站住花的酒,大概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六十度。
景芝燒鍋七十二,田雨家的數(shù)第一。憑的就是田雨掌握酒水比例的站住花。就是說,田雨火候掌握得好。
我有喝酒的口福,多少也不醉,田雨出去送酒就帶著我。有一天下大雪,我跟田雨去南院白財(cái)主家送酒,晚上,白財(cái)主盛情,招待我們喝酒,我喝了兩大白碗。田雨喝了一碗竟然醉了,是我把他背回來的。我的個子矮,他的兩只棉鞋吱啦吱啦在雪上滑。我的身后被田雨犁出兩道雪溝。我一身汗,汗全是酒味。
田雨輕易不醉,醉了就愛唱關(guān)公戲,最拿手的是《單刀赴會》。這一夜,他斷斷續(xù)續(xù)唱了一路。
田雨酒量大,他怎么就醉了呢?是聽到北鄉(xiāng)里大舅家的表弟醬球當(dāng)了漢奸,氣醉了。
我在雪地里背著他,他在我背上念叨:明本啊,記住,咱喝站住花,得站??!正說著,腳下一滑,俺爺倆撲通跌倒在雪窩里,滾了一身雪。田雨往上爬,扶住路邊的一棵小榆樹。小榆樹亂晃,晃了他一身雪,他抱著榆樹,跪在了雪里。他說:身子跪著,心是站著的!我那個表弟醬球,不是人!
死老婆子,醬球是北鄉(xiāng)里田雨舅家的孩子嗎?對。我知道,田雨的娘,就是醬球的大姑。老九啊,我這兩年犯糊涂,你大娘年齡比我大,記性比我好。
第二天天剛放亮,我聽到田雨在跟誰說話。我一骨碌爬起來,趴在泥窗臺上往外一瞅,院子里黑壓壓跪了一地人。雪在槐樹枝子上,有時(shí)落下一大朵,打在跪著的人的氈帽上、脊背上、棉鞋后跟上。我趕緊穿褲子,吱啦一聲打開門。見田雨正在一個個往上拉,可是拉起這個那個又跪下了。跪著的多留著白胡子,棉褲上都補(bǔ)著補(bǔ)丁。
“二大爺,折殺我,您怎么好跪呢?”田雨抱住一個老頭的頭,“老少爺們起來,都起來!”老九啊,這個老頭,你得叫老爺爺,他輩分最高。那天跪著的,全是咱曲堤村的長輩,田雨滿頭大汗把大家讓到屋里,叫我去酒缸里舀酒。
我提滿了一大燎壺酒,另一個伙計(jì)端了一白碗酒。田雨用紙捻照著豆油燈上一促,紙捻著了,他把紙捻在白碗的碗沿上一劃,白碗的酒就點(diǎn)著了,是青色的火苗。老九你這干記者的,詞多,說爐火純青,其實(shí)酒火也是青的。站住花酒,點(diǎn)著了,尤其是青的。我站著把燎壺提著在火苗上燎,提累了,一會換了另一個伙計(jì)。一袋煙工夫,滿屋飄酒香。
田雨端出一碟花生米、一粗瓷碗咸菜疙瘩,放在棗木桌子上。倒上燎熱了的白酒,每人一大盅。田雨說,先敬天地。大家就將酒盅一歪,灑出一點(diǎn)酒到地上。然后端正酒杯。田雨說,咱第一杯酒先敬二大爺,干了;然后,敬三大爺,干了;然后敬四大爺,干了;然后敬大叔,干了……
田雨叫的二大爺,我得叫二爺爺。二爺爺干了酒,抹抹嘴巴子。他腳鐙蒲窩上的雪也化了,他使勁跺跺。說,現(xiàn)如今這蒲窩也不禁穿,早些年,買個蒲窩穿六七年,你看這,還不到兩年。人心不古啊!田雨知道二爺爺是拿腳上穿的蒲窩說事。趕緊說,是,二大爺。咱這站住花酒可還是十年前的樣子,一個味道。
二爺爺翹著花白胡子說,田雨啊,要的就是這個酒味,咱可不能變了味兒。站住花,得站住?。?/p>
曲堤村里的一干長輩冒著大雪大清早地來干什么呢?莊北頭澇先的小閨女芳秀叫日本鬼子弄去了。
芳秀長得俊啊,外號站住花,站得時(shí)間長,耐品,耐端詳。在胡同口里一站,大家都愛看。有時(shí)到景芝趕集的年輕人從咱曲堤村過,芳秀在浯河邊上洗衣服,那走路的年輕人就在浯河邊上溜達(dá),專門等著看芳秀抬頭呢。
景芝鎮(zhèn)其實(shí)就住著一個鬼子,就住在鎮(zhèn)南頭的碉堡里,碉堡邊上還圍著一圈鐵絲。其余的都是些漢奸二鬼子。真日本鬼兒,曲堤村的人都沒見過,連田雨也沒見。
是天剛擦黑的時(shí)辰,芳秀到白菜窖子里拿白菜,剛從地窖天窗里拋上一棵,拋第二棵的時(shí)候,那棵白菜剛露出菜葉子,她就被一只大手從地窖子里拽上來??吹奖硺尩膬蓚€兵,就嚇癱了。
村東頭的疤眼子推著獨(dú)輪車看見了,他大喊一聲:干啥這是!兩個兵不理他。疤眼子叉開兩腿,把扁擔(dān)一橫,扯開嗓門大喊:救人啊,來土匪了!
老九啊,想起疤眼子的大喊,我就后悔??!去年,國道上,咱后村一個青年開車壓死一個媳婦,我看到那青年跑了,公安來問,我就說沒看見。好多人都說沒看見。唉,我怎么現(xiàn)在就沒有勇氣說看見了呢?唉!變了,我也變了!
那會兒人心齊啊,呼啦啦全村的人都圍上來了。手里都拿著鐵锨鎬頭二齒鉤子,啞巴還扛著土炮。芳秀的爹澇先給兩個兵磕頭,一把鼻涕一把淚。芳秀的叔叔、叔伯哥哥弟弟,都站著跟當(dāng)兵的理論。可是當(dāng)兵的說,皇軍要找個做飯的,偏就相中了芳秀。不會出事的!但村里的人把兩個兵圍住。啞巴的土炮舉起來。當(dāng)兵的一見,端起自己的槍,朝天嗵地一聲,把楊樹林子的麻雀都嚇飛了,還有麥秸垛上的蘆花公雞,撲棱撲棱嚇得滾下來。大家都嚇得捂著頭蹲下了、趴下了,才往后退。澇先和澇先的幾個侄子,一直跟著兩個兵到了炮樓門口。兩個兵扔給他們兩塊大洋,就拉著披頭散發(fā)、哭啞了嗓子的芳秀趔趄進(jìn)去了。
澇先和他的幾個侄子在炮樓外面跪著,一直跪到下半夜,脊背上都積了二指深的雪。二爺爺領(lǐng)著人把他凍僵了的身子抬回去。趕緊燒火熱炕,搗鼓了半天,還是不省人事。二爺爺對田雨說,還是咱的站住花管用!用燒熱了的站住花給他搓身子,搓得渾身發(fā)燙,才把他搓出氣來。站住花,是咱的救命花??!
二爺爺說,田雨,咱想想法子。
田雨摘下氈帽,搔搔光頭說:二大爺,我知道,可是小日本鬼子厲害,咱都沒見過。
二爺爺說:大小是條人命啊!沒見過鬼子,咋知道他的厲害呢?
我知道,這里面還有個心疙瘩,這個心疙瘩結(jié)了有兩年了。
田雨一輩子的遺憾就是娶了個丑媳婦,還矮,生的孩子也丑。俗話說,高媳婦,門前站,不干活,也好看。爹矬矬一個,娘矬矬一窩。果然,田雨生的孩子都不高。他發(fā)誓下輩子要改改門風(fēng),要找俊的兒媳婦,找個個子高的兒媳婦。他很早就瞅上了澇先家的芳秀。兒子星鵬剛過了十二歲,田雨就托人去到澇先家提親。還帶著十斤五年陳釀?wù)咀』?。沒想到,人家澇先說,孩子已經(jīng)許配給南院村楊財(cái)主家的大少爺了。媒人說,田雨家的家當(dāng)也是不錯的。可澇先說,已經(jīng)許給人家了。眼里明顯對釀燒酒的田雨家不屑一顧。
田雨也是景芝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覺著被澇先涼了,很是沒面子。這個心疙瘩在這里。我那時(shí)想,澇先啊澇先,你要是早跟田雨家結(jié)了親家,還會這樣子嗎?大概田雨也這么想,我看到他的眉頭上結(jié)了個大疙瘩,從門外投進(jìn)來的光形成的塵柱,正好打在那糾結(jié)的疙瘩上,閃閃發(fā)亮。
二爺爺對田雨說,聽說北鄉(xiāng)里你表弟……
田雨一聽,臉?biāo)⒌丶t了,鼻子里吭出兩股氣,猛地站起來,倒背著手在廂房里轉(zhuǎn)圈,嗓門陡升:二大爺,二大爺,可別提那個熊醬球,他還是人嗎?都當(dāng)了二鬼子了!
二爺爺說:救人要緊!要不,委屈委屈你,去求求他試試?
田雨半天不說話。摘下氈帽來,搔搔頭,又戴上,又摘下來,拿在手里,去摘?dú)置鄙系拿q。醬球是他舅家表弟,不要命的光棍子。常常來賒酒,就是不給錢。賒了有三年酒了,臨近過年,田雨叫我上門去要賬,醬球躺在炕上,光著身子,在啃生地瓜。在他的下巴和嘴角上,還沾著白地瓜碴子和白汁。我還沒說酒錢的事,醬球把生地瓜一口填進(jìn)嘴里,說:你去給我表兄說,老子今天當(dāng)官了!我問,球爺您當(dāng)什么官?醬球說,當(dāng)日本官兒!他提上破褲子,拿起根秫秸就往外趕我。
我回來跟田雨說了,田雨也奇怪。他還半信半疑。這不,到南院白財(cái)主家送酒,晚上,白財(cái)主跟田雨說,你家表弟醬球扛上槍了,我叫他的鐵槍托子戳著腰眼了,到現(xiàn)在還疼呢。
田雨就在白財(cái)主家氣得喝醉了。
田雨從燎壺里又倒了半碗酒,很為難地抬起頭來,朝二爺爺大碗那里象征性地一碰:二大爺,聽您的,我去問問。
大白碗被使勁摜到桌子中央。田雨喊上我,提上一魚鱗壇子酒,就出了門。我一邊走一邊哆嗦,小日本的炮樓只是聽說過,哪敢上那里去!硬著頭皮跟著走,感覺頭頂上有子彈在啁啁地飛。田雨昂著頭,邁著大步。約莫半小時(shí),我們到了炮樓下,我的手提酒壇子,都勒得疼了。一個二鬼子在站崗,嘴里還叼著一根煙卷。
田雨說,老總,俺想找北鄉(xiāng)里的醬球。
二鬼子長長的臉,問:醬球,醬球!哈哈,哪有叫醬球的?這個二鬼子是南方人,說話細(xì)聲細(xì)氣。田雨又使勁擠,擠出一堆笑模樣,說,有個醬球,有個,是俺……表弟。
長臉二鬼子就扯開公鴨嗓喊:醬球,醬球!
從炮樓里冒出一頂破帽子,灰不溜秋的,破帽子底下,果然是醬球那個圓滾滾的臉,黑乎乎的,確實(shí)像個醬球。醬球小跑著下來,先是對著長臉二鬼子賠上笑臉。二鬼子說,你是醬球嗎?哈哈。醬球紅著臉,尷尬地一笑。
醬球把田雨和我拉到一邊,吹胡子瞪眼:誰叫你喊我醬球?誰叫你喊我醬球?找死啊你!
田雨說,那叫什么?
醬球說,我叫葛宇部。是小隊(duì)長。
田雨緊閉著嘴唇,說,表弟,表……弟!你大姑……俺娘,叫我來求你!
醬球說,這會看著你表弟了,?。?/p>
田雨咬住嘴唇,又低聲擠出了兩個字:表弟!你大姑……俺娘說有個事兒。
他把醬球拉到一邊,低聲說了起來。最后,一字一頓地說,這個閨女是我的兒媳婦,還沒過門就出了這事,你大姑,都快八十了,我還沒敢跟她吱聲呢。
難辦,難辦,真難辦!醬球一邊抽著煙,一邊說。他還透了口風(fēng),說小鬼子到高密縣城開什么會去了。那時(shí)候,景芝屬于高密八區(qū),小鬼子一晚上沒回來。芳秀就鎖在碉堡的二層。
正說著,聽到一陣車轟隆隆的聲響。是摩托車,車斗子里坐著一個人,穿著黃軍裝。一面小日本的旗子像一塊破膏藥布,呼達(dá)著。醬球趕緊立正,把上半身往前一挺,嗨了一聲,小跑著,跟在摩托車后面。摩托車輪子激起的灰塵,把醬球的影子給埋了。
田雨對我說,看到了嗎?那就是小鬼子,真鬼子!我只看見鬼子的帽子,鼻子啊眼啊什么樣子,看了個影影綽綽。
田雨突然跑起來,跟在醬球后面。田雨提著酒,喊著表弟表弟。醬球聽到了,他擺擺手,田雨過去。他掰著田雨的耳朵上咬了一會,田雨很費(fèi)勁地從包里掏出幾塊大洋,塞到醬球的褲兜里。醬球嘿嘿一笑,就提上酒壇子自己跑了。
田雨把彎著的腰直了直,對我說,明本,幫我捶捶腰,痛得慌。
吃完晚飯,醬球一個人踱步來到了田雨的燒鍋房,后腚上的盒子槍松松垮垮地耷拉著。
老九啊,醬球那個熊樣子,就跟我說的去年在咱后村開車壓死小媳婦的青年一個熊樣子,我看到他跑了,現(xiàn)在他還得意洋洋的呢。公安來問,俺都說不知道。有天夜里做了個夢,夢到那個壓死的小媳婦了,小媳婦圍著我的床轉(zhuǎn)悠,使勁攆我,一會床變成了石磨,我在推磨,小媳婦又在后面追我,我使勁蹬腿,腿就是挪不動,一會兒,好像是小媳婦哭了,大哭,我回頭去看,她的長頭發(fā)讓門鼻子掛住了,我使勁給摘也摘不開。一陣風(fēng)過,小媳婦又披頭散發(fā)地追我,追我,嚇得我大叫,醒來出一身冷汗。后來,我又做了那樣的夢,醒來脊梁骨發(fā)麻。
你大娘去北鄉(xiāng)里請了神婆子給看,神婆子說,我被冤鬼纏著了,囑咐我到十字路口去發(fā)送發(fā)送。我買了一刀燒紙,你大娘還給扎了紙人,一起燒了,連著三個晚上都去,就是不管用……我心不誠,你大娘又嘟囔了。我哪里就心不誠了?
……
話說遠(yuǎn)了。田雨跟醬球在小屋里憋了半天出來,說出的決定,也嚇了燒鍋伙計(jì)們一身冷汗:抬酒去給日本人獻(xiàn)上。
大家都低著頭不說話。田雨說,我說啊,其他村的就別去了,咱曲堤村的人去。
二爺爺叫著我的小名說,明本,你小,就別去了。
我盯著二爺爺?shù)幕ò缀樱⒅镉觐~頭上的疙瘩,說,我也去,我不小,加虛歲十五了。
田雨說,打荷包蛋,炒菜!伙夫到廚房里去,一會兒,熱騰騰的荷包蛋冒著騰騰白熱氣端上來了。每人碗里四個雞蛋。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多的荷包蛋。田雨把一碗推給二爺爺,說二大爺,這碗你吃,我吃不下!二爺爺也把碗一推,我更吃不下!推來推去,都不吃。
醬球說,都不吃,我吃!炒菜是四樣,芫荽小炒肉、韭菜小炒肉、蒜薹小炒肉、貢菜小炒肉,肉絲細(xì)得像楊二娘的麻線。還有三頁餅、金絲面??粗脱垧?,我們不能吃,這是伺候小日本的。
田雨說,那好吧。咱裝酒!
站住花酒裝了五個魚鱗壇子。醬球和田雨在前面領(lǐng)著,燎壺嘴子他們五個伙計(jì)抱著酒壇子,我在后面抱著酒壺酒盅。田雨說,再帶上那個大酒瓢。我就從墻上把酒瓢摘下來。我前面是芳秀的弟弟,他抱著大飯盒子,大飯盒子里裝著那四樣菜和三頁餅、金絲面。加上醬球,我們九個人,一聲不吭地往炮樓那里挪。雪地上留下我們亂七八糟的腳印。
燎壺嘴子是一個人的外號,能吹、能說。特別是會說巧話。這次他抱著酒壇子,卻低頭好大工夫不吱聲,末了兒,對二爺爺說,二爺爺,俺孩子他娘和孩子,你多照應(yīng)啊!說著說著,竟然嘴一咧,哭出聲來,那兩行眼淚都躺到了腮邊。田雨大吼:燎壺嘴子,咧咧些啥,咱還是爺們不是?
到了炮樓門口,醬球進(jìn)去通報(bào),半天沒出來。站在雪地里,太陽很刺眼。炮樓擋住的地方,雪格外多,冰也多,我看到一只黑狗,蹲在那里,一腿蹬著炮樓的磚墻,正撒尿呢?!肮纺懖恍“?!”燎壺嘴子的巧話又來了。他一說,我們都繃著嘴,沒敢笑出聲。
田雨就利用這個空兒,囑咐俺們,誰也別多話,看他的眼色。但是俺們都打哆嗦,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十有八九是嚇的,咱沒見過日本人??!俺膽小,誰不膽小啊?哪跟現(xiàn)在電視上一樣?電視上咱的老百姓不怕鬼子,敢跟鬼子斗,鬼子都是傻乎乎的,那是瞎編的。死老婆子別插嘴了!
田雨其實(shí)也打哆嗦。炮樓子上突然一聲槍響,燎壺嘴子咕咚蹲下了。他說,哎呦,肚子疼,肚子疼!接著就開始在雪地上打滾。我們趕緊跑過去,看到燎壺嘴子滿臉是汗珠子。田雨蹲下來,試試燎壺嘴子的額頭。就說:明本,你扶著燎壺嘴子回去,找個大夫看看吧。我趕緊上去扶,誰想,燎壺嘴子一聽,一個鯉魚打挺起來,說,田雨二叔,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身上的雪末子都不抖擻,拔腿就跑。
田雨看著燎壺嘴子跑遠(yuǎn)了的身影,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大吼:誰還肚子疼,誰就滾!大家都不做聲。
明本,把壇子打開,喝酒!田雨對我說。我把壇子打開,每人抱著喝了幾口。輪著喝,喝了三圈,壇子就空了。喝上酒,大家都紅著臉,瞪著紅眼,不哆嗦了。說話聲音也大了。田雨挺直了腰板,說,咱喝了站住花,都得給我站住,別給我丟人現(xiàn)眼??!大家都噴出一口酒氣,說,中!中!中!中!
正說著,醬球子在炮樓里面招手。我們不哆嗦了,可一聽到說往炮樓里走,還是有些頭皮發(fā)麻,走得小心翼翼。炮樓很小從一個狹長的過道上到二層。
一間屋開著門。沒見床,一領(lǐng)葦席子鋪在地上。后來才知道,這叫榻榻米,日本人睡覺的地方。
一會那個小日本出來了。我們不敢抬頭,就聽著他嘰里呱啦、嘰里呱啦、嘰里呱啦,一會翻譯說,讓你們脫了鞋,到榻榻米上。
我們都沒穿襪子。我的腳上還有個凍瘡。田雨就對醬球說,表……弟,跟老總說,俺們的腳臭,就不脫鞋了,俺們也不上炕了,就站在這里吧!
醬球說,不是炕,是榻榻米。
醬球就跟翻譯說,翻譯又跟小日本說。誰想,小日本非要我們上榻榻米不可。沒辦法。田雨給我們使了個眼色,把沾著泥巴的鞋脫了。他特意囑咐我,明本,你把腳壓在腚底下。別叫日本人笑話咱。我說,中。我的腳是汗腳,臭。
酒送上去,菜端上來。小屋子整得真是干凈,窗子上糊著白白的窗紙。榻榻米上有青草的香味。小日本真會享受。
那天小日本看來情緒不錯,要開懷暢飲。俺們又開始哆嗦了,我的胳膊顫抖著碰到了芳秀的弟弟的胳膊,他也在篩糠般抖??粗∪毡旧砗蟮拇痰?,那刺刀寒光閃閃。我躲閃著那寒光。
小日本轉(zhuǎn)著小眼珠,在俺們身上打量來打量去。早先咱村里有個傳說,說是日本人兩個屁股眼兒,綠眉毛。我這回看著跟咱一樣,屁股眼兒幾個我不知道,他的眉毛卻不是綠的。還有人說日本人眼里有個鉤,能鉤去你的骨髓,讓你成個軟骨人,動彈不得。我也盡可能把頭低著。翻譯官下命令說,都把頭抬起來!我們就都哆嗦著把頭抬起來,躲閃著小日本的目光。小日本在哈哈大笑,然后是一頓嘰里咕嚕的話。
翻譯說,皇軍說了,你們是大大的良民。然后指指田雨,倒酒!田雨馬上倒上一盅,這是要檢驗(yàn)有沒有毒。田雨喝酒有個習(xí)慣,第一口,都是要敬天地的,可是坐在榻榻米上,又不能把酒倒在上面。他很為難地對翻譯說,老總,俺們這里有個習(xí)慣,第一口酒要敬天地,你看,我是不是到門口那里去……翻譯在小日本的耳朵上說了半天,這小日本點(diǎn)了頭。田雨額頭上都嚇出汗了,幾乎是爬著,到門口把一點(diǎn)酒倒到地上,算是敬了天地。然后仰脖而盡。
小日本鬼,心眼多,他說要跟我們其中的一個人比試比試。他掃來掃去,掃到了我身上。我個子最小,歲數(shù)最小,夾在大人堆里,格外顯眼。小日本竟然說了一句中國話:你出來。
我看看田雨,不敢動了,腳就像粘在地上一樣。田雨輕輕推了我一下,我才很被動地往前挪了二指。
田雨說,老總,他還小,不會喝酒。
小日本說,不會喝酒,才讓他試驗(yàn)試驗(yàn)?zāi)亍?/p>
田雨給我使個眼色,我馬上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不會喝酒,不會喝酒!
田雨站出來,說,老總,我替他!
但是小日本搖頭,自己倒?jié)M了一酒盅,然后讓翻譯給我倒了一盅。老九,你是知道的,喝酒對我來說,那就是喝涼水,這一小盅酒,連漱口都不夠。喝吧,喝吧。我吹,我吹,你聽聽,死老婆子,你大娘這輩子就沒服氣過我。
小日本一開始不習(xí)慣,喝了一杯,好長時(shí)間沒說話,瞇著眼睛。田雨死死盯著小日本的臉,一會,小日本伸出大拇指,好香好酒。小日本,有時(shí)能嘣出幾句咱說的話。
連干三杯,我都裝出很痛苦的樣子,越是痛苦的表情,小日本就越高興。
一魚鱗壇子酒下去了一小半。這時(shí),田雨說,老總,酒有后勁,咱是不是停一會再喝?
小日本說,后勁,不行,繼續(xù)。
小日本也沾酒了。
翻譯說,皇軍說了,日本人是喝清酒,不習(xí)慣燒酒。這樣吧,你們每人喝一瓢,太君喝這一小盅。田雨為難地皺眉頭。
田雨指指我說,這孩子小,已經(jīng)不行了。小日本搖頭,露出猙獰的笑。我已經(jīng)喝了不少,稍微有點(diǎn)暈乎,酒管用了。就端起大瓢先喝了下去。等我把瓢放下,就覺得屋子在晃。但我能聽到小日本的笑聲。我想找個地方扶,是田雨的胳膊,我靠在田雨身上,還是有想吐的感覺。這時(shí)聽到田雨小聲在我耳邊說:明本,明本,咱的酒可是站住花,你要站住,站住,站住!往前看,往前看,往前看……
我睜開眼,使勁往前看,一下子看到了小日本身后的寒光,那是刺刀的寒光,我一下子醒了,不晃了,頭腦非常清醒。田雨、田雨弟弟、翻譯官、醬球等都看著我。我則像一點(diǎn)酒沒喝一樣。我站住了。田雨竟然拍了一下巴掌:好,站住花!
小日本指指,翻譯官過來把酒壇子里的酒倒?jié)M一瓢。芳秀的弟弟端起瓢來,喝了半瓢就站不住了。田雨說,站住花,站住花,喝了!聽到喊,這老弟一皺眉頭,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
第三瓢滿了,一個伙計(jì)一把奪過來,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臉紅紅地喘著粗氣。他的酒量比我的酒量小得多,搖搖晃晃。田雨小聲說,站住花,站住花!這個伙計(jì)竟然也站住了。
我們八個人喝了八瓢酒。我呢,其實(shí)是喝了一瓢多。站住花酒在肚子里轉(zhuǎn),酒勁慢慢就泛上來。見了小日本也不害怕了。田雨竟然去拍了拍小日本的肩膀,芳秀的弟弟拿起小日本的軍刀掂量了掂量,醬球、翻譯,還有其他二鬼子也被酒香所吸引,也都醉了。
這時(shí),小日本讓翻譯官把綁著的芳秀弄下來了,芳秀跪在榻榻米上。小日本滿嘴含了酒,抱住芳秀,示意芳秀把嘴張開。芳秀就是不張嘴。翻譯官大喊:皇軍讓你張開嘴,張開嘴!芳秀哆嗦著,嘴慢慢張開。小日本對著芳秀的嘴,芳秀的頭使勁躲閃,左邊躲了躲右邊,但小日本拽著芳秀的大辮子,瞪著血紅的眼,噼啪就是兩巴掌,芳秀把嘴張開了,小日本對上去,把酒吐進(jìn)芳秀口里。芳秀哇哇吐出來,哇哇大哭著。翻譯官繼續(xù)喊:不許吐,不許吐,皇軍不許吐!但芳秀依然吐個不住。
我看到小日本又猛喝了一大口白酒,含在嘴里,腮鼓出來,像蛤蟆的頭。他又抱住芳秀,要芳秀把嘴張開,芳秀哭著掙扎……
我扭過頭去,看到田雨把一瓢酒潑在自己臉上,然后使勁搓,越搓越紅,真如關(guān)公。就在翻譯官叫芳秀“把嘴張開”的時(shí)候,突然他大喝一聲,像京劇的念白:拿——酒——來!
一聲喊罷,屋子里鴉雀無聲。小日本嘴里的酒噴出來,噴到芳秀臉上。田雨兩眼盯著小日本,高聲唱起了關(guān)公的《單刀赴會》:
大江東去浪千疊,引著這數(shù)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緊跟一句念白:給——我———灌!
芳秀的弟弟,抱住小日本的頭,掰開嘴,一瓢酒就灌了下去。另兩個伙計(jì),一個抱住醬球的頭,一個抱住翻譯官的頭,都是灌了進(jìn)去。小日本鬼子被灌得嗚嗚地叫,翻譯官被灌得咯咯地笑,醬球被灌得吐在了榻榻米上。
而田雨則在榻榻米上,走著臺步,繼續(xù)高聲唱:
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zhuǎn)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shí)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混亂中,我背著芳秀下了樓。死老婆子,別插話,你大娘啊,你好似沒見過那陣勢??!我瞎吹?后來景芝傳說的八大金剛救芳秀的故事,說芳秀的哥哥竟然劁了日本鬼子,那才是瞎吹呢。他說小日本瘋了一般追芳秀,追得芳秀在榻榻米上轉(zhuǎn)著圈。他頭發(fā)都?xì)鈷熽?,一下子撲到日本人身上,大家都傻了,連翻譯和醬球也傻了。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他掏出劁豬刀,小日本成了一頭豬,被芳秀的哥哥一腳踩著頭,一腳踩著腿,一刀下去,小日本鬼被劁了。小日本像豬一樣大叫,褲子里滿是血。哪那么容易!日本人就那么老實(shí)啊,就讓他劁???你以為這是拍電視???笑話!死老婆子你看電視看多了。
后來傳說,我們把小日本殺了,那也不對。我們哪敢殺呢,但聽說,小日本受了處分,就是因?yàn)楹染频氖隆R彩锹犝f。
而田雨大聲唱戲是真的,他挺胸抬頭,簡直就是活關(guān)公,誰見了那陣勢也害怕。我永遠(yuǎn)記得,小日本當(dāng)時(shí)身子像篩糠,向后倒退著。
不管怎么說,我們八個人膽子當(dāng)時(shí)也夠大的。不管怎么說,人家田雨舍得自己的酒,那是五壇子站住花啊,得多少錢啊,人家田雨沒有算計(jì)啊。
……
芳秀回來,南院村楊財(cái)主家的大少爺要退婚,說是芳秀身子不干凈了。芳秀又哭又鬧,要尋死。還是田雨心寬,他來到芳秀家,跟澇先說,澇先啊,還是咱結(jié)親家吧。澇先感動得撲通就跪下了。
芳秀,就給星鵬當(dāng)了媳婦。結(jié)婚那天,田雨請了個戲班子,唱了一天戲。他自己也扮上妝,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唱了一出《單刀赴會》。他雙手橫握著青龍偃月刀,微睜著眼,來了一句:大江東去……
再后來,田雨的燒鍋就不開了,就推著三大甕酒回了咱曲堤村。我記得是三個伙計(jì)推著獨(dú)輪大車子,車子是木頭輪子,推起來咯吱咯吱響,很好聽,三個壯漢,披著條白條白的披布,讓風(fēng)吹著,像一個個鼓起的大餑餑,車子上是那三甕酒。那是一路酒香啊,絕不夸張。什么?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就是好使,怎么著?你大娘老懷疑我,說我吹。我就聞著了,都要醉了。
老九啊,你大爺我這輩子,最光彩的事,就是喝酒救了芳秀。最不光彩的事,就是去年沒有去把壓死小媳婦的司機(jī)給公安說說。唉,我是什么時(shí)候開始變的呢?我也說不明白了。照公家的說法,我這是晚節(jié)不保。
我真想那站住花酒,喝了那酒,真能站住。我記得田雨說過,人跪著,看著狗都高啊。喝了站住花,身子跪著,心也要站著。
現(xiàn)在,會喝酒的人不多了。好酒,也越來越少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