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校
(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 江蘇 南京 210013)
在韓愈積極進取而又坎坷多舛的仕宦歷程中,元和二年六月的自請分司東都,無疑是一次主動撤退。從相關(guān)史料記載來看,韓愈此次在仕途上的主動退卻是因為遭到了莫須有的讒謗。其本人自述和同時代人所作墓碑及行狀都認為是遭到讒言誹謗,才導致了他主動請求分司東都洛陽的。后世研究者也是依據(jù)這些記載,將其仕宦途中的這次退守原因歸之于讒言誹謗。不過,我們細繹史料,揆諸史實,韓愈的夫子自道及同時代人的敘述恐怕只是事情的表象,更深層的緣由,筆者以為值得發(fā)覆,故撰成拙文以祈教正。
我們先來看看相關(guān)史料的記載。李翱《故正議大夫行尚書吏部侍郎上柱國賜紫金魚袋贈禮部尚書韓公行狀》云:“改江陵府曹參軍,入為權(quán)知國子博士。宰相有愛公文者,將以文學職處公。有爭先者,構(gòu)公語以非之。公恐及難,遂求分司東都。權(quán)知三年,改真博士。”[1]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云:“累除國子博士,不麗邪寵,懼而中請分司東都避之?!盵2]李翱和皇甫湜都是韓愈的朋友,其說應(yīng)當是可信的。然而,正是因為他們都是同時代的好友,在文字里難免會有所回護。李翱所作的《行狀》是要交給史館以便修史之用的。其中“宰相有愛公文者”是指鄭絪。在德宗朝曾任翰林學士達十三年之久,順宗永貞元年(即德宗貞元二十一年)(805)十二月已即皇帝位的憲宗將鄭絪提拔為宰相,直至元和四年(809)二月才罷為太子賓客。其后歷任嶺南節(jié)度使,同州刺史,東都留守,河中節(jié)度使,文宗大和二年(828)入為御史大夫,大和三年(829)十月卒。韓愈卒于穆宗長慶四年(824)十二月。是則李翱作《行狀》時,當事人鄭絪尚在世?!缎袪睢匪扑魑囊皇?,韓愈在其《釋言》一文中也曾提及,當可信從。然而“有爭先者,構(gòu)公語以非之”,僅僅是一次仕途上的競爭,對方以讒言構(gòu)陷,就迫使韓愈主動退卻,要求分司東都以免招致再次貶謫的厄運,這完全符合剛剛走出貶謫陰影的韓愈的現(xiàn)實考量。不過,從常理來看,韓愈這時只是權(quán)知國子博士,為國子監(jiān)的學官,在唐代的官僚系統(tǒng)里是屬于清閑之官,尚未進入權(quán)力核心。從讒言的內(nèi)容來看,“爭先者”也只是拿韓愈的傲氣說事,韓愈完全可以不予理會,安心當自己的“權(quán)知國子博士”以等待升遷時機。從時間上看,李吉甫于元和二年正月出任宰相;韓愈《釋言》一文即作于此后不久,最后說“既而讒言果不行”,也就是說,“讒言”的影響已經(jīng)消除。韓愈大可不必離開長安,繼續(xù)任職國子博士,以期獲得正常的職官遷轉(zhuǎn)。至是年六月,韓愈才離開長安,赴東都分司。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韓愈主動撤離長安而分司東都洛陽呢?我們認為,韓愈一定感受到了某種壓力,而且這種力量,在韓愈看來,有可能使他再次承受貶謫的風險。也就是說,韓愈主動請求分司東都當另有隱情。
中唐貞元末至元和初年,是唐代中樞政局交替變化極為劇烈的時期。貞元二十一年即永貞元年(805),先是德宗駕崩,順宗即位,之后又是順宗禪位,憲宗即位。真所謂“半歲光陰在,三朝禮數(shù)遷”[3]。期間,政治勢力的此消彼長與士人命運的榮辱升沉,使置身其中的當事人很難置之度外?!岸醢怂抉R”的命運便是這一歷史時期的典型代表。韓愈作為這一時期的著名文人,其仕宦歷程的起伏也是息息相關(guān)的。之前,韓愈因為在德宗朝上疏論天旱人饑,于貞元十九年冬貶為連州陽山令,貞元二十一年正月,順宗即位大赦。韓愈獲得大赦后得以量移江陵府法曹參軍,于此年秋冬之際到達江陵府。約八個月之后,即元和元年(806)六月韓愈便被召回京師,出任“權(quán)知國子博士”。
結(jié)合唐代官員的銓選制度和貶謫官員的量移制度,韓愈在江陵任法曹參軍一職,應(yīng)至少干滿三年或四年的時間才能參加吏部的銓選;甚或回鄉(xiāng)候銓,等待一定的年限,再參加吏部的銓選獲得下一任官職。而且,韓愈當時的人生規(guī)劃也是這樣安排的。韓愈在《憶昨行和張十一》詩中說:“君當先行我待滿,沮溺可繼窮年推?!标惥霸圃唬骸肮娨夥接c張君結(jié)隱嵩、洛間,所謂君當先行者,即蒙上‘投檄北去’言之耳。”(《憶昨行和張十一》)[4]在韓愈看來,即使要隱居嵩、洛間,也得等秩滿之后才能成行。個中的現(xiàn)實考量,恐怕還有為今后的再次出宦留下空間的考慮:那就是通過這次的任期滿后脫去自己貶謫官員的身份,為再次任官鋪平道路。然而,這樣的所謂歸隱,只是韓愈面對現(xiàn)實制度說給朋友聽聽的,其真實的人生奮斗恐怕沒有因此消歇多少。
要之,韓愈從任職江陵法曹參軍至改任“權(quán)知國子博士”,自正七品下階轉(zhuǎn)為正五品上階,是一次不同尋常的遷轉(zhuǎn),跨階七級。雖是“權(quán)知”之任,但從唐代職官的遷轉(zhuǎn)來看,韓愈這樣的升遷,使他完全擺脫了吏部的銓選和守選的約束,再次為其仕宦之途展開了廣闊的前景。
關(guān)于五品以上制授官和六品以下敕授官的任官程序,王勛成先生作了這樣的描述:“五品以上官制授的制書和六品以下官敕授的敕文,都是由擔任知制誥的中書舍人起草的,有時也由兼知制誥的其他官員起草。先是,宰相根據(jù)具員簿或舉薦狀,將應(yīng)授官員姓名及所授官職交給擔任知制誥的中書舍人或兼知制誥的他官起草制敕書。制敕書起草好后,由中書侍郎過目,然后交門下省審議。所以有些制敕書在開頭往往有“門下”二字。門下省主要由給事中審核,如所授不當,給事中可以駁還;如無不當,再由門下侍郎過目。最后由宰相奏聞皇帝,皇帝批準畫“可”后,由中書門下頒發(fā)告身?!盵5]
如此,則韓愈獲得調(diào)任“權(quán)知國子博士”的告身文書,必先得有舉薦之人,才能進入宰相討論的視野。那么,舉薦韓愈的是何人呢?我們認為最有可能舉薦韓愈入朝為官的當是荊南節(jié)度使裴均。以前的韓愈研究似乎不怎么注意此人在韓愈仕宦途中的作用,現(xiàn)考述如下。
韓愈與裴均的交往首先應(yīng)是從上下級的關(guān)系開始的。韓愈任江陵法曹參軍時,裴均是荊南節(jié)度使兼江陵府尹,是韓愈的府主長官。不過,韓愈和裴均的交往有兩個共同的基礎(chǔ)。一是兩人都曾在有影響的方鎮(zhèn)大員張建封幕中任過職,雖然前后時間相隔較遠,不可能在張建封幕中謀面,但兩人的交往應(yīng)該是有共同的人事關(guān)系基礎(chǔ)的[6]。二是兩人都是文人,有共同的話語基礎(chǔ)。裴均以明經(jīng)及第后官運亨通,直至任對政局有影響的荊南節(jié)度使;而且,裴均頗具文士的風雅。《新唐書·藝文志四》載有他編的詩歌集《壽陽唱詠集》十卷、《渚宮唱詠集》二十卷、《峴山唱詠集》八卷、《荊潭唱和集》一卷、《盛山唱和集》一卷、《荊夔唱和集》一卷。[7]可見他每到一處,即有與文士唱和的風雅之舉。韓愈后來還為《荊潭唱和集》作了序。由此可見,韓愈與其長官相處甚為融洽。
我們再來看裴均其人的人脈關(guān)系。裴氏在《舊唐書》中無傳,《新唐書》卷108本傳云:
(裴)均字君齊,以明經(jīng)為諸暨尉。數(shù)從使府辟,硁硁以才顯。張建封鎮(zhèn)濠、壽,表團練判官。時李希烈以淮、蔡叛,建封捍賊,均參贊之。以勞加上柱國,襲正平縣男。遷累膳部郎中,擢荊南節(jié)度行軍司馬,就拜荊南節(jié)度使。劉辟叛,先騷黔、巫,脅荊、楚,以固首尾,均發(fā)精甲三千,逆擊之,賊望風奔卻。加檢校吏部尚書。初,均與崔太素俱事中人竇文場,太素嘗晨省文場,入臥內(nèi),自謂待己至厚,徐觀后榻有頻伸者,乃均也。德宗以均任方鎮(zhèn),欲遂相之,諫官李約上疏斥均為文場養(yǎng)子,不可污臺輔,乃止。元和三年,入為尚書右仆射,判度支。旨唱、授桉、送印,皆尚書郎為之,文武四品五品、郎官、御史拜廷下,御史中丞、左右丞升階答拜,時以為禮太重。俄檢校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累封郇國公。以財交權(quán)幸,任將相凡十余年,荒縱無法度。卒,年六十二,贈司空。
裴氏在德宗朝就與宦官有著深厚的人脈關(guān)系,企圖謀取宰相大位。雖然竇文場在德宗貞元十七年就致仕,但裴均與宦官的人脈關(guān)系并沒有因此斷絕。裴氏在順宗朝永貞內(nèi)禪事件中,接受宦官集團的授意,與當時重要的方鎮(zhèn)大員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河東節(jié)度使嚴綬等人一起上表請?zhí)永罴?后來的憲宗)監(jiān)國。內(nèi)廷宦官以俱文珍、劉光琦等為代表,內(nèi)外結(jié)合,共同逼順宗禪位。在權(quán)力的交替過程中,裴均與內(nèi)廷宦官俱文珍、劉光琦等顯然是權(quán)力斗爭的同一集團里的成員。有意思的是,內(nèi)廷宦官俱文珍曾在汴州監(jiān)軍時與韓愈有過交往,回京時韓愈作有《送汴州監(jiān)軍俱文珍序(并詩)》一文。
現(xiàn)在我們沒有證據(jù)表明韓愈的這次迅速入朝是出于方鎮(zhèn)大員裴均的人事運作,但后來韓愈的仕途受到裴均的牽連卻是有據(jù)可查的?!杜f唐書》卷160《韓愈傳》:“俄有不悅愈者,摭其舊事,言愈前左降為江陵掾曹,荊南節(jié)度使裴均館之頗厚,均子鍔凡鄙,近者鍔還省父,愈為序餞鍔,仍呼其字。此論喧于朝列,坐是改太子右庶子?!贝耸掳l(fā)生在元和十一年(816)五月,韓愈由中書舍人改任太子右庶子,從清要之職到閑散之位,韓愈頗為失意。事情已經(jīng)過去近十年了,韓愈在江陵的那段經(jīng)歷仍然被政敵拿來說事,可見其與裴均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在赴江陵的途中,韓愈曾作有《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三學士是王涯、李建、李程;到達江陵后,于永貞元年(805)十二月九日韓愈又有《上兵部李侍郎書》。韓愈的寄贈投書,似乎沒有什么反響。因此,韓愈能從江陵迅速入朝為官,更多的可能是出于裴均及其依附的宦官集團的人事運作。
韓愈在《釋言》一文中說:“愈為御史,得罪德宗朝。同遷于南者凡三人,獨愈為先收用,相國之賜大矣?!本彤敃r的任官程序而言,宰相鄭絪向憲宗奏請任命官員已是最后的把關(guān),只等皇帝畫“可”,就能頒行告身文書了。鄭絪是德宗朝的資深翰林學士,在擁立憲宗即位的過程中,與翰林學士衛(wèi)次公等發(fā)揮了關(guān)鍵性作用。韓愈在貞元十九年貶謫陽山時,鄭絪是應(yīng)該有所知曉的,只是迫于德宗的威權(quán),不敢施以援手?!夺屟浴芬鲟嵔s的話說:“吾見子某詩。吾時在翰林,職親而地禁,不敢相聞。”應(yīng)該是一種真實的表白。
總上而言,韓愈從江陵到長安,以貶謫官量移的身份,在任期遠未滿的情況下,迅速入朝為官,應(yīng)該是得益于裴均、鄭絪等人的成功運作。至于在此次入朝的過程中,是否得到宦官俱文珍的奧援,由于史料闕如,不宜作過多的推斷。
韓愈入朝為官之后,很快就陷入了無盡的讒言之中,不得不使他作《釋言》一文來消弭影響。不過,揆諸史實,細繹元和初年中樞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人事關(guān)系,我們發(fā)現(xiàn)韓愈所說的讒言,只是事情的表象。導致韓愈主動請求分司東都更深層次的原因,應(yīng)該是他感覺到了某種危險,而這種危險有可能使他再次遭到貶謫的厄運。換言之,韓愈在仕途中的這次主動撤退,是要跳出權(quán)力斗爭的漩渦,為自己及家人謀得一個安全的去處。從人事交往關(guān)系來看,這應(yīng)是他對自己在升遷途中人事關(guān)系的一種切割。
首先要切割的關(guān)系就是裴均與宦官交接造成的影響。裴氏雖為有影響的方鎮(zhèn)大員,也頗有些文士的風雅之舉,但靠依附宦官謀得仕進,進而覬覦宰相大位,卻遭到了朝中諫官的極力反對。其人在士林中的名聲頗為不佳,韓愈應(yīng)該是有所耳聞的。韓愈與之交往,并因此獲得升遷,在士林中一定會有些風傳。那么,要消除這種在士林中的不利影響,首先自己得堅持不與宦官交往以免造成不良影響,即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所謂的“不麗邪寵”。關(guān)于韓愈在京城一年以來的人事交往,他在《答馮宿書》中的告白值得我們玩味。書中說:
然足下與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時,囂囂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時與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見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雖無以獲罪于人,亦有以獲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人之所趨,仆之所傲;與己合者則從之游,不合者,雖造吾廬,未嘗與之坐。此豈徒足致謗而已?不戮于人則幸也!追思之,可為戰(zhàn)慄寒心。故至此已來,尅己自下,雖不肖人至,未嘗敢以貌慢之。況時所尚者邪?”[8]795
此書作年諸家年譜均系于元和二年或三年。[8]799韓愈反思自己在京城的交往中,“雖無以獲罪于人,亦有以獲罪于人者”的首要原因就是“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百F人之門”是什么樣的門?古今注韓者似不曾注意。一般認為即是“權(quán)貴之門”,雖無不可,但韓愈在此恐怕是有意模糊地使用。依筆者揣摩,“貴人之門”當是指“宦官之門”。在唐代,宦官通常以“中貴人”稱之,但也有稱“貴人”的案例。我們在《舊唐書》中找到兩例:
時中官董秀掌樞密用事,少游乃宿于其里,候其下直,際晚謁之,從容曰:“七郎家中人數(shù)幾何?每月所費復幾何?”秀曰:“久忝近職,家累甚重,又屬時物騰貴,一月過千馀貫?!鄙儆卧唬骸皳?jù)此之費,俸錢不足支數(shù)日,其馀常須數(shù)求外人,方可取濟。倘有輸誠供億者,但留心庇覆之,固易為力耳。少游雖不才,請以一身獨供七郎之費,每歲請獻錢五萬貫。今見有大半,請即受納,馀到官續(xù)送。免貴人勞慮,不亦可乎?”(《陳少游傳》)
裴胄,字胤叔,其先河東聞喜人,今代葬河南?!泻唭€恆一,時諸道節(jié)度觀察使競剝下厚斂,制奇錦異綾,以進奉為名。又貴人宣命,必竭公藏以買其歡。胄待之有節(jié),皆不盈數(shù)金,常賦之外無橫斂,宴勞禮止三爵,未嘗酣樂。(《裴胄傳》)
文中的“貴人”顯然是指宦官。更具說服力的是,韓愈文集中,除了上引“貴人之門”的用法之外,我們還找到了兩例:
天子使貴人持紫衣金魚以賜。居三年,州稱治。拜河南少尹,行大尹事。(韓愈《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銘》)
公之為司馬,用寬廉平正,得吏士心;及升大帥,持是道不變。部將有因貴人求要職者,公不用。(《唐故河東節(jié)度觀察使滎陽鄭公神道碑文》)
引文中的“貴人”也是指宦官。
另外,我們還可從韓愈同時代的沈亞之《李紳傳》一文中得到印證。傳云:“既盡,即執(zhí)中貴人脅曰:‘爾寧遂眾欲?寧飽眾腹?’曰:‘請所欲?!唬骸疄槲冶姇鴪筇熳?,幸得復錡位!’貴人懼,偽諾之,召書記以疏聞。(李)紳聞之,亡入錡內(nèi)匿,眾索不得。及中貴人至,促錡行?!盵9]文中“中貴人”、“貴人”兼用之。
韓愈在自己的朋友馮宿面前強調(diào)自己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再考慮到皇甫湜在《韓文公神道碑》說韓愈“不麗邪寵”。如果我們逆向思考,當時,韓愈或許在仕進途中正是受到了人們的非議,才引出了他自己的辯解和皇甫湜在神道碑中的強調(diào)。上述韓愈的政敵拿他與裴均的交往說事也說明了這一點。韓愈不愧為一代儒者,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仕進上的瑕疵,及時地調(diào)整了人生航向,激流勇退,分司東都。正因為他的明智選擇和長期的堅守,才使他的儒者形象不至于受到太多的批評。韓愈的這一表現(xiàn),在同時代的人中就獲得較高的贊許。白居易的文集中有一篇《韓愈比部郎中史館修撰制》,就對他的學識和出處給予了贊譽:
太學博士韓愈:學術(shù)精博,文力雄健。立詞措意,有班、馬之風。求之一時,甚不易得。加以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勢利,自致名望。可使執(zhí)簡,列為史官。記事書法,必無所茍,仍遷郎位,用示褒升??梢狼凹?。[10]3190
不過,韓愈任史館修撰在元和八年三月,而這時白居易已因母喪離開翰林院,守喪渭村老家,應(yīng)該是沒有機會撰此制書的。故此,岑仲勉先生在《〈白氏長慶集〉偽文》中疑其是“偽文”[11]。而賴瑞和先生則認為:“此文即使不是白居易所寫,應(yīng)當也是唐代文獻,不宜徑稱之‘偽’。它或為白居易的‘擬制’,或他人所作,混入白集?!盵12]在這一詔制文書中,韓愈獲得了“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勢利,自致名望”的評價。看來,通過韓愈自身的努力,至元和八年,他與裴均等人的交往造成的不利影響已經(jīng)基本消除。而前揭韓愈在元和十一年由中書舍人降職太子右庶子,政敵拿韓愈與裴均之子的一次送別來說事,應(yīng)是不利影響的余波了。
韓愈自請分司東都還要切割的一層關(guān)系就是與宰相鄭絪的聯(lián)系。在《釋言》一文中,韓愈提到了鄭絪對自己的獎掖,但從后來的情勢發(fā)展來看,鄭氏對韓愈的仕進并無多少著力,反而因為鄭絪與內(nèi)廷宦官的沆瀣一氣,使韓愈感覺到了自己已經(jīng)處在危險的境地。
鄭絪在德宗朝任翰林學士達十三年之久。又在貞元二十一年(即永貞元年)(805)的中樞權(quán)力交接的斗爭中力挺太子監(jiān)國,使憲宗得以順利繼位。所以,憲宗一上臺,就任鄭絪為翰林承旨學士。他是唐代第一位翰林承旨學士。至該年的十二月,又被擢遷為宰相。但是此人世故老練,只知固權(quán)保位,并無政績可言。雖居相位,卻仍然依附于宦官勢力?!顿Y治通鑒》卷237元和元年八月載:“堂后主書滑渙久在中書,與知樞密劉光琦相結(jié),宰相議事有與光琦異者,令渙達意,常得所欲,杜佑、鄭絪等皆低意善視之。鄭馀慶與諸相議事,渙從旁指陳是非,馀慶怒叱之。未幾,罷相。四方賂遺無虛日,中書舍人李吉甫言其專恣,請去之。上命宰相闔中書四門搜掩,盡得其奸狀,九月。辛丑,貶渙雷州司戶,尋賜死。籍沒,家財凡數(shù)千萬?!敝猎退哪?809)二月鄭絪即被罷為太子賓客?!顿Y治通鑒》卷237元和四年載:“上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鄭絪循默取容,二月丁卯,罷絪為太子賓客。”《唐大詔令集》卷55“罷免”上載有《鄭絪太子賓客制》,云:“早以令聞,入?yún)⒔?,永惟勤績,出授臺司。期爾有終,匡予不逮,歲月滋久,謀猷寖微。罔清凈以慎身,每因循而保位。既乖素履,且郁皇猷。宜副群情,罷茲樞務(wù)?!边@篇制誥文書是時任翰林學士白居易撰寫的。[10]3117雖是代皇帝擬制,但也反映了白居易本人對鄭絪其人的評價。在同類制誥文書中,措辭算是相當嚴厲的。“宜副群情”,罷黜相位??磥恚嵔s的因循保位已引起了不滿情緒。
元和初期的中樞權(quán)力構(gòu)成中,除了在憲宗即位過程中出力最多的德宗朝舊臣如鄭絪、衛(wèi)次公等人外,憲宗還迅速在朝中起用了李吉甫、裴垍,在內(nèi)廷重用宦官吐突承璀,形成了權(quán)力均衡的態(tài)勢,但是,隨著憲宗皇位的穩(wěn)固以及中興求治的心切,后者大有取代德宗朝舊臣之勢?!杜f唐書》卷148列傳第九十八《裴垍傳》:“元和初,召入翰林為學士,轉(zhuǎn)考功郎中、知制誥,尋遷中書舍人。李吉甫自翰林承旨拜平章事,詔將下之夕,感出涕。謂垍曰:‘吉甫自尚書郎流落遠地,十余年方歸,便入禁署,今才滿歲,后進人物,罕所接識。宰相之職,宜選擢賢俊,今則懵然莫知能否。卿多精鑒,今之才杰,為我言之?!瘓吶」P疏其名氏,得三十余人。數(shù)月之內(nèi),選用略盡,當時翕然稱吉甫有得人之稱。”這次裴垍推薦的人才中恐怕韓愈不在其列。李吉甫元和二年春正月拜相,韓愈六月才自請分司東都。韓愈期間的期待應(yīng)該是不言而喻的。但造化弄人,韓愈的努力或許因為“讒謗”者從中作梗,加上韓愈和裴均的關(guān)系,使他最終選擇了退卻,遠離權(quán)力的中心。
到元和三年秋,裴均入朝為官,朝廷的接待禮儀非常隆重。而企圖動搖李吉甫宰相地位的正是此人?!杜f唐書》卷148列傳第九十八《李吉甫傳》:“(元和)三年秋,裴均為仆射、判度支,交結(jié)權(quán)幸,欲求宰相。先是,制策試直言極諫科,其中有譏刺時政,忤犯權(quán)幸者,因此均黨揚言皆執(zhí)政教指,冀以搖動吉甫,賴諫官李約、獨孤郁、李正辭、蕭俛密疏陳奏,帝意乃解?!盵14]3993
韓愈從政最直接的經(jīng)驗資源就是他的兄長韓會及朋友柳宗元、劉禹錫的仕宦教訓。韓會在代宗朝的士林中頗有名望,是元載、王縉集團中的重要成員。周勛初先生認為:“號稱‘夔頭’的韓會,卻不慎墜入元載一黨,落得個不光彩的下場。元載出身寒微,只是利用宮廷內(nèi)部的矛盾,幫助代宗誅戮威脅王室的宦官,獲得了信任,攫取了權(quán)勢,他也曾提拔過一些能人,采取過一些有益的措施,但其為人專尚權(quán)術(shù),放縱無忌,結(jié)果猶如暴發(fā)戶一樣,貪贓枉法,卑污至極。韓會與這樣的人交往,就是出處大節(jié)上缺乏檢點,這是韓愈一定會引為教訓的。”[15]韓會被貶至嶺南韶州,并客死貶所。韓愈因此在其幼年時就遭遇遠投蠻荒之苦,個中的艱難辛酸,我們讀其《祭十二郎文》便可知曉。加之貞元末的連州陽山之貶。在韓愈的人生歷程中已經(jīng)有了兩次深刻的嶺南蠻荒的艱辛記憶。
最近發(fā)生的“二王八司馬”事件,自己的朋友劉禹錫、柳宗元等均在貶謫之列。劉柳的這次貶謫,后世的研究者頗有些憤憤不平的同情者,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史學著作已經(jīng)稱之為“永貞革新”。不過,就其整個事件的過程來看,仍然是新老皇帝交替中的宮廷斗爭性質(zhì)。劉柳等青年才俊因介入其中,而遭受政敵的無情打擊,貶謫蠻荒。韓愈貞元末年在長安任監(jiān)察御史時,雖汲汲于仕進,積極為朝廷建言獻策,但鑒于兄長韓會的從政教訓,或許有意識地與王叔文集團保持了距離,不介入宮廷斗爭的任何一方。最使韓愈感到恐懼的恐怕是元和元年八月憲宗再次對永貞黨人的處置?!杜f唐書》憲宗紀上載,元和元年八月,“壬午,左降官韋執(zhí)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14]418。如此嚴厲的處置,縱使皇恩浩蕩,劉柳等人也是沐浴不到些許陽光雨露,這在封建專制社會里或許也是少見的。這時的韓愈除了對朋友表示同情,恐怕還在暗自慶幸自己的明智之舉。
至元和二年初,當憲宗朝中樞政局再次顯露出兩派之爭,韓愈考慮到自己剛從貶謫的逆境中走出,又發(fā)現(xiàn)自己從江陵府迅速入朝,可能與有著宦官集團背景的裴均等人的人事運作有關(guān)。在等待新任宰相李吉甫的人事安排之后,韓愈感覺到自己或許有再次貶黜的風險,故此主動請求分司東都洛陽。
【參考文獻】
[1] 李翱.李文公集[M].四部叢刊影印明成化刊本.
[2] 皇甫湜.皇甫持正文集[M].四部叢刊影印宋刻本.
[3] 元稹.元稹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47.
[4] 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376.
[5] 王勛成.唐代銓選與文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1:195.
[6] 吳廷燮.唐方鎮(zhèn)年表[M].北京:中華書局,1980:309.
[7] 歐陽修,等.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1624.
[8] 劉真?zhèn)悾勒?韓愈文集匯校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9] 董誥.全唐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376.
[10] 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190.
[12] 岑仲勉.岑仲勉史學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0:227.
[13] 賴瑞和.唐代中層文官[M].北京:中華書局,2011:180.
[14] 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3993.
[15] 周勛初.韓愈的《永貞行》以及他同劉禹錫的交誼始末[M]//周勛初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4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