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芬華
外出兩年的我春節(jié)前回到老家,那感覺像是走錯了路,又像在夢游,疑疑惑惑,覺得家鄉(xiāng)很陌生。
出了鎮(zhèn)往我們村拐時,只見公路西邊突兀生出一片居民樓,部分已封頂,部分正建筑。這是我們村的良田啊,怎么變成了居民區(qū)?
這片住宅后不遠處是靈山,山頂有遠近聞名的祖師爺廟。從前,山下有大片樹林、灌木草叢,滿山遍野地野菊花,溪水從山腳下一直流到我們村莊,沿途澆灌很多田地。而今,由于大量采石,山被炸得呲牙咧嘴,不見樹木草叢,更沒了溪水。今冬無雪,麥苗旱得蔫蔫的黃了尖。
新筑的水泥路通向村莊,筆直平整,取代了昔日的沙土石子路。路兩邊直連麥田,沒有我們兒時的溪水小魚,也沒有雜草樹木。
村頭的池塘已經干涸,幾乎被垃圾填滿。垃圾堆旁一片水泥地,一頭一個籃球架,之間由繩子連著,繩上晾滿濕衣、棉被。一個俯臥撐架,一個扭腰踏步機,無聊地站在一邊。這是體育場,這是農村文化,這是農村城市化的標志。
村子是白茫茫一片兩層小樓,整齊分列村道兩邊。沒有樹木,沒有花草,沒有畜臭草香,不聞雞鳴鳥叫,沒有炊煙裊裊,不見大人小孩,像西方陳列十字架的墓地,肅穆冷清,甚至有幾分恐怖。
緊閉的紅漆鐵大門,一扇挨一扇,哪扇是我家的?正在疑惑辨認,卻見一扇門半開,父母在院里曬太陽?;丶抑拔掖蜻^電話,門可能是專為我留的。見我回來,父母站起身笑盈盈地望著我上下打量,兩年沒見了。父母70多歲,腰已很彎了。
我到屋里問候了家人后,又問村里情況。
我說: “咱村的路很好呀,誰修的?”
“胡大文修的。當然要好,他要保質30年。修這條路管人家子子孫孫享受不完。”
胡大文是村里的能人,會來事,早把大村小組甚至部分鄉(xiāng)干部都哄得亂轉,又有個遠房親戚在市政府管事,他走得比親爹還近。多次包工程,早發(fā)了大財。
“不會吧?他收多少錢能那么富呢?”
“他一分錢也沒收。村里把街邊那50畝地包給他30年,抵筑路費?!钡f。
“就這一公里的路需付出那么多地嗎?村里人都同意嗎?”
“農民都是只看腳尖那一點,攥到手心的錢一分也舍不得放。只要不出現錢,咋著都行。大文就提出劃地抵路費。明知人家沾大光了,也是跟隊長串通好的,誰也不想說個‘不字得罪人。誰知這大文心眼又深又狠,把那塊地全蓋成7層樓的商品房,靠路邊的那排還蓋成門面房出租,人家又給隊長咋賄賂一下,簽成承包50年的合同。地挖個坑就開始賣房。咱這兒離縣城近,騎摩托10分鐘就到了,人家賣得便宜,城里人爭著買?!?/p>
“那50年后呢?”
“50年不知換幾十個隊長了,到哪兒找這個合同?現在當事的人都下世了,誰出來說?誰說得清?你看吧,這50畝地永遠都姓胡了?!?/p>
“耕地蓋房子是違法的,沒人管嗎?”
“民不告官不糾。在公路邊,一天不知要過多少領導,誰看不見?正對著鄉(xiāng)政府,哪個鄉(xiāng)干部看不見?他們不光看見,他們還買呢?!钡f。
我又問:“我看麥都旱黃了,咋不澆水呢?”
爹說:“使啥澆呢?村里原來那幾部抽水機丟的丟壞的壞,誰管呢?你看地里現地連水渠都沒了。收成全靠天了。”我小時候都能旱澇保豐收,現在卻退化到全靠天收成了。
我看條幾上放著電話,問父親:“你不是有手機嗎?咋還裝電話?”
“村里讓裝的,家家戶戶都要裝。”
“不裝怎么樣?”
“線拉屋里了,別人家都裝了,咱咋要另外呢?一年360塊錢,擱不著跟人家生閑氣?!?/p>
雖然如今時不時還要受到欺負和盤剝,但談起現在的日子,父母親還是覺得很幸福。他說,現在是美呀,不愁吃不愁穿,要說不美的一點是,這樓房冬天干冷干冷,夏天烤熱烤熱。連個樹毛也沒有,這能像人住的地方?沒個生畜,這能像個人家?
我看家里裝了空調卻沒開,我問:“恁冷咋不開空調呢?”“開空調費電,還肯感冒?!备赣H說。
與父母聊了一陣后,我到后院看望哥嫂。敲開大門,嫂子的孫子與一個男孩在院里玩小汽車。嫂子與幾個中老年婦女在屋里搓麻將,另有兩個小孩鉆在桌下玩耍,吸溜著鼻涕,手臉很臟。寒暄之后,我問都是誰的小孩,周二嫂搶先從桌下拉出小男孩兒說:“這是俺們孫娃,那是她們孫女?!倍┲钢厣┱f?!澳憧春镆姴坏萌??!闭f著兩個奶奶給孫子擦鼻涕。
“他爸媽呢?”
“出去打工了。”
如今家鄉(xiāng)的青壯年人都把自己扔在了異鄉(xiāng),同時把家鄉(xiāng)擱置到荒涼。孩子都由祖父母帶著,老人只管孩子吃飽穿暖,不管教育。這些孩子長大,還會像他的父母一樣出去打工,老了再回來帶孫子。這個時代的農民改變了千百年來祖祖輩輩固守村莊種地的模式,使農村的經濟生活快速好轉,但我記憶中熱氣騰騰的家鄉(xiāng)再也沒有了。
因為我的歸來,嫂子要做飯,幾個婦女領著孫子散了。
嫂子做飯用的是液化氣和電磁爐,肉是從冰箱取的?!安粺駟??”我問。
“巴掌大個院子,哪有放柴火的地方?小麥、玉米都是機器收的,秸桿也給割成了半截,撒了一地,不好收,收回來也沒處放,都是就地燒了?!?/p>
“燒了多污染空氣呀,收壯稼時連城市里煙霧都很濃,影響交通,嚴重時飛機都不能飛?!?/p>
“最受害的還是農村,燒秸桿那些天我們眼都睜不開,直流淚,大人小孩兒都跟得肺結核似的咳個不停。誰都知道燒了不好,還把土燒焦,莊稼長不旺??墒遣粺?,恁長的秸桿,坎坎絆絆的,咋下種子?”
不燒柴了,我也不能在鍋灶里燒紅薯、花生、烤饃片了,奶奶在世也燒不成糊辣椒了。小時候總是一邊燒火做飯一邊在鍋灶做燒烤吃,鍋灶燒的東西特好吃!不燒柴也沒有草木灰,草木灰種出的蘿卜、甘蔗格外脆甜。現在的蔬菜都上化肥,再沒了以前的好味道。
嫂子用水跟城里人一樣從自來水管接,刺骨涼。endprint
“軋水井不能用嗎?”我指著大門口蒙滿灰塵的軋水井問。
“長期不用,下邊淤住了,上邊銹住了。自來水消過毒吃著好。水管不用也會銹壞?!?/p>
后來上大學的小侄子回來檢測,自來水與軋水井的水幾乎沒什么區(qū)別。村里人祖祖輩輩吃井水,大都活到80多歲,活過百歲的也常有。原來全村三四百人用一口轆轤井,村頭的要跑一二百米挑水,做飯時水桶排老長的隊,后來家家戶戶都打壓水井,部分人家還裝了小馬達,推一下閘,水嘩嘩地,冬暖夏涼,衛(wèi)生又方便。硬要農民用自來水,是照搬城市還是立個名目巧收費?
我們吃的面條是嫂子剛從街上買的,吃的面粉饅頭也是買的。嫂子幸福地說,現在吃什么都是到街上買現成的,電視里整天嚷著叫“城市化”嘛。唉,嫂子理解的城市化就是學城里人吃飯??!“城市化”把嫂子的勤勞也弄丟了。嫂子不知道,城里人現在倡導原生態(tài)生活方式,吃綠色食品,正是學的農村啊。地球是個圓,世界來回轉。
我們擇下的菜葉、吃下的殘羹剩湯統(tǒng)統(tǒng)倒掉,我這個從小喂慣家畜的人看著都心疼。嫂子說:“人家不讓喂生畜,嫌臟。城市化嘛,一切都要跟城里一樣。就這么點小院,也沒處放個雞籠,更別說豬圈了?,F在吃個雞蛋都是買的?!?/p>
家畜臟,花草樹木也臟嗎?看著一排排枯髏似的混凝土,我寧可要原來雞鳴犬吠、草木茂盛的臟家鄉(xiāng)。
不知外地城市化的農村什么樣?若全國農村都跟我們這兒一樣,一年少出產多少豬馬牛羊和雞鴨鵝蛋啊,難怪肉蛋越來越貴!畜牧廠出產的肉品生長期短,口感不好,激素含量高,難怪肥胖癥和性早熟孩子越來越多!
農村城市化的確有很多優(yōu)點,路面硬化到家家戶戶,村道有路燈,廁所建了化糞池,沒了畜便禽屎、柴渣糞草,的確干凈整潔方便很多。但它只抄了城市的外殼而沒抄內涵。城市居民區(qū)都有一定比例的綠地,路邊都有樹,新農村沒有;城市有豐富的文體活動場所,農村沒有;城里人看病不要錢,新農合只給報一點點;城里的孩子2歲就上學,老師都是科班出身,農村的孩子7歲才上學,老師有很多是考不上高中去代課的;城里的小孩兒有什么特長就上什么特長班,沒特長也可培養(yǎng)特長,農村的孩子只學語文、數學;城里很多孩子一個人坐一輛幾十萬的轎車,農村的孩子幾十個人坐一個幾萬元的校車……農村何時能夠真正城市化了呢?。
盡管如此,母親還是一個勁地跟我炫耀現在的生活幸福,她說:現在的人多美呀,啥針線活也不做,大人小娃都從頭頂買到腳后跟;平時吃的、穿的比過去地主家過年時還好;以前說共產主義是鋤地不用鋤,點燈不用油,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以為是說瞎話,沒想到這輩子還真過上了。
母親經過戰(zhàn)亂,經過饑荒,她認為能吃飽穿暖、在自己田里種壯稼、在自家屋里睡安穩(wěn)覺就是幸福。母親不識字,沒什么見識,不知道村外的人都過到哪朝哪代了,她只跟自己的過去比。
飯后我跟父母到地里轉轉看,路過村頭的河灘樹林。我們村的樹林原有一公里多長,五六百米寬,林木茂密,環(huán)抱粗的大樹隨處可見,一年四季群鳥聚積,婉囀鳴唱?,F在的河灘只剩稀郞郎的小樹,處處可見伐過的樹樁,河灘多處已被河水大塊吞噬,大面積的植被被卷走,樹根裸露,鳥兒稀少。父親說:現在村里沒有經濟來源,用到大錢就劃地,用到小錢就伐樹。價格又作得極賤。伐了又不栽,要不了幾年河水就倒過來把這片河灘卷了,再刮岸邊的耕地。
“為什么不栽樹呢?”
“誰栽呢?但凡能干得了活的都出外掙錢了,在家里的都是老的老不中,小的小不中。”
“那春節(jié)正是植樹的季節(jié),年輕人都回來過年了,組織一下去種樹不就得了嗎?”
“誰組織呢?現在的隊長一年能換兩三個,叫誰當誰都不當,一個月三五十塊錢工資還得自己想法弄,不如出去打一天工也掙百二八十塊的。開會還要耽誤工夫,還要操閑心生氣挨罵。誰當上都是往自己懷里抓一把就走。他費心費力組織種了,多少年后長大了,還不知便宜誰了。再說,種樹誰開工資?你一天開50塊也沒人干?,F在的人啊,都是只打自己的小算盤,沒誰為集體想一點兒?!?/p>
我不能怪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小農意識嚴重,“只打自己的小算盤”,而“不為集體想一點”,城里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下級機關總想從上級機關掏一點,上級又想從國庫掏一點,誰為國家想一點兒了?從這個意義上說,貌似很高的官,骨子里也是農民。
再看身邊這污濁的河水,紙廠、藥廠、化工廠……的廢水臟物都流進河里,流進長江,綿延大半個中國,有多少人畜從中汲水,誰管呢?
天黑了,哥回來了。哥是從縣城回來,進門垂頭喪氣的。我問什么事不開心?他說要賬唄。今年給縣法院蓋辦公樓,半年的工錢都沒給我們。快過年了,我們天天坐在法院門口要賬,三天了,還不給,明天還去坐。”
“跳樓唄,我看民工討薪都是佯裝跳樓的?!?/p>
“你說那招早過時了?,F在你站到樓頂,報警人家都沒人理。你要看你是向誰討薪,人家法院有直接抓人的權力,你敢上人家樓頂?立馬把你拘留了,按‘擾亂公共秩序罪把你丟監(jiān)獄關兩年,你能蹦蹦死了?去年大國們給公安局蓋房子就是跳樓討薪,抓進去關了6個月?!?/p>
“他們?yōu)槭裁床唤o呢?是不是你們蓋的質量不過關?還是延期什么的違背了合同?總得有個理由吧?”
“人家說上邊撥款沒到,一天推一天,跟你耍賴。他們發(fā)獎金都有錢,發(fā)年禮大箱小袋的都有錢,就沒我們這點血汗錢?有錢人家不給你!它不跟你講理,你說理都沒地方說?!?/p>
我也為哥鳴不平,就談起平時從媒體上看到的案例,說現在部分公務員喊著是人民的公仆,其實是人民的老爺;喊著是為人民服務,其實是為人民幣服務。然后談到官場腐敗,體制問題。哥木然地聽著。我想他不懂這些。誰知末了,哥淡淡地總結一句:“瓦罐沒泥不養(yǎng)鱉!”
我驚訝得瞪大眼睛望著哥半天沒緩過氣來。哥的話比報紙上任何評論都經典有力。
當我與哥談起大文用耕地建房的事,哥說,上邊逼著讓搞城市化,又不給錢。村民的錢收不上來,村里又沒經濟來源,你說不給人家地給什么呢?你知道原來咱村里的集體經濟很活躍,后來土地承包了,集體散伙了,集體沒了收入,遇到必須集體出資辦的事,如修機井、水渠、統(tǒng)計人口、搞計劃生育、隊長、會計的工資等開支,就拿集體財產頂,原來隊上的打面機、打糠機、軋面機、粉碎機、榨油機、抽水機、軋花機,還有10多個電動機,丟的丟,抵的抵,早呼隆完了,然后就下河伐樹,大樹現在也伐完了,就劃地。大文修路劃50畝,小武把全村房子刷白劃15畝,俊娃把村里電線架了,路燈裝了,劃10畝。大文在這塊地上建房子,小武在地里種樹,俊娃在那兒建了個養(yǎng)豬廠。”
“這樣耕地不是越來越少了嗎?”
“是呀,原來每人7分地,現在只剩4分了。”
“那大家都沒意見嗎?”
“現在誰去為爭那一點利益得罪人呢?再說地也不稀罕,都不想種地。”
“現在種地國家不收稅還給補貼,咋不想種呢?”
“你算算看,種糧食收益最高的是小麥,按最高產一畝一千斤、最高價一斤一塊二算,一畝地收1200塊。犁地、種子、化肥、除草劑、農藥、收割費是必須要出的,這些最低不少于300塊,而國家只補貼50塊,也就是說,最好收成一畝地夏季至多賺900塊,秋季至多賺500塊。如老天翻臉,給個天旱雨澇病蟲害,賺1000塊就不錯了。一畝地守一年,風刮雨灑毒日曬的,還不如出去打一個月工。多少有點地,收點糧食夠吃就行?,F在咱村上好多家的地都沒人種,荒著要罰款,都是托親戚或鄰居胡種的。到秋季就好了,外地來個商人已經談好了,收完麥就把咱村的大塊地全收了,說是種藥材什么的?!?/p>
“那以后咱就沒地了,農民沒了地那還行嗎?”我驚訝于哥對失地像去了包袱似的心態(tài)。
地是農民的根,失了根,農民的生活有保障嗎?我擔憂。
“照你說來好像錢并不難掙,為什么村上收個錢不好收呢?”
“一是沒人用心管這些閑事;二是戶口在這個村,部分人長年不住在村,有的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才回來一次;有的一家在外地做生意,在城里買了房,幾年回來一次。你到哪兒收他錢?即使找到他,他也不繳。他說,我沒讓你給我房子刷白,也沒讓你給我家門前修路??缮线呉蠼y(tǒng)一,誰給他墊錢?一個不繳,大家就跟著不繳,你說人家不要地能白干嗎?大家都知道人家沾光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睜只眼閉只眼過去算了。爭那點地分到自己頭上有多少?劃不著生閑氣、傷和氣。有那時間不如出外掙個現錢利落。電視上不是整天講要‘和諧嘛?!?/p>
哥越來越陌生了,哥年輕時是忌惡如仇的,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如今也變得跟父親一樣了。不知在外打工的侄兒回來是否跟他父親一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