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廬山瀑布
李 白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廬山瀑布
徐 凝
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
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送僧入廬山
曹 松
若到江州二林寺,遍游應(yīng)未出云霞。
廬山瀑布三千仞,劃破青霄始落斜。
《望廬山瀑布》是詩人李白的一首名作。全詩以飛動的氣勢,夸張的言辭,出人意表的想象,把巍峨俊秀、紫煙繚繞的香爐峰和那下掛千丈、飛瓊濺珠的黃崖瀑描畫得神采飛動、瑰麗壯觀,成為歌詠廬山瀑布的絕唱。
值得玩味的是:歌詠廬山瀑布的詩,古往今來不下千百篇,就拿唐代來說,李白之前的王昌齡,李白之后的曹松和徐凝就都曾寫過,但眾探龍穴而李白獨獲驪珠,曹、徐等人不但不能與之比翼,有的甚至還成為洗滌不盡的憾事。因此,比較一下唐代這幾首詠廬山瀑布詩,探討一下他們的得失,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一、李白的《望廬山瀑布》之所以成為千古絕唱,首先在于它選材的典型
大詩人筆下的“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給人的感覺是香爐峰與黃崖瀑連在一起,共為奇觀。實際上香爐峰與黃崖瀑雖然都在廬山南麓的秀峰,但兩者卻不在一起,至于有的注家把這兩句解釋成“瀑布從香爐峰上懸垂而下”,更是望文生義。實際上香爐峰在廬山西北,其峰尖圓,煙云聚散,如博山香爐之狀,黃崖瀑則在香爐峰東南的行龜峰與鶴鳴峰之間的山坡上??拷旋敺宓臑辄S崖瀑,靠近鶴鳴峰的為馬尾瀑。馬尾瀑為“之”字瀑,上細下粗,彎曲扭擺,狀如馬尾;黃崖瀑為“一”字瀑,從行龜峰前飛湍而下,如白練垂空,更為壯觀,歷代歌詠的廬山瀑布大多指此。
既然香爐峰與黃崖瀑不在一起,但李白卻把這兩者寫進一個畫面之中,這是不是有悖于事理呢?李白的描寫是有一定根據(jù)的:一是從觀察的角度上看,人們觀瀑一般是從秀峰圓門進去,跨過龍?zhí)?,沿觀瀑亭拾級而上,登上文殊峰的山腰,由東南向西北而望,這樣南面的行龜峰就與北面的香爐峰重疊到了一起。由于視覺上的差異,黃崖瀑就似乎從香爐峰前直掛而下了。二是詩人在用詞上極有分寸,已注意點出二者并不在一起。詩人首先用“遙看”,因為是遠遠地看去,這樣兩山才會在視線里重疊,瀑布才會掛到香爐峰前;另外詩人又用了“前川”二字,準(zhǔn)確地說明了瀑布不在香爐峰,而在香爐峰前面的山坡上。
詩人有意寫成“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這在選材上是有一番匠心的:第一,這樣寫更顯得背景開闊高遠,襯托出瀑布更高、更急,氣勢更大、更足。第二,這樣寫更富有浪漫情調(diào),更能引起讀者的想象。通過上面兩句詩,我們仿佛看見了一座頂天立地的香爐端放于層巒疊嶂之中,團團白煙裊裊升起,縹緲于青山之上,藍天之下,在紅日的輝映下化成一片片紫色的云霞。第三,把香爐峰與黃崖瀑放在一起,使這幅統(tǒng)一和諧的畫面之上,有青翠的山巒、紫色的煙霞,再配上飛瓊濺珠的大瀑布,而這一切都在紅日的輝映下光影搖曳,閃爍明滅。這樣就使全詩顯得更加絢爛多姿,從而增加了詩的色彩美。
由此看來,非香爐峰不能襯出瀑布之壯美,非瀑布不能點出香爐峰之神奇,兩者的結(jié)合使畫面背景廣闊,突兀生動,增添了浪漫色彩。這正是李詩在選材上的高明之處,也正是徐凝、曹松等詩的不足之處。
中唐詩人徐凝的《廬山瀑布》詩:“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眻雒娌荒芩阈?,描寫也還生動,特別是“一條界破青山色”,把瀑布的氣勢與色彩形容得都很夠味,所以袁枚稱之為“佳語”。但由于沒有闊大而神奇的背景作為襯托,老是在“瀑布”兩個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因此顯得單調(diào)孱弱,蘇軾貶之為“惡詩”雖不無過激之處,但也并非是無端指摘。
曹松的《送僧入廬山》:“若到江州二林寺,遍游應(yīng)未出云霞。廬山瀑布三千仞,劃破青霄始落斜。”在內(nèi)容上倒不是一味地寫瀑布,而是在瀑布之外又寫了東林寺與西林寺,寫它們都在云霞的籠罩之中。可惜的是,東、西二林寺同廬山瀑布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前者沒有成為后者的背景與映襯,后者也沒有使前者顯得更加神奇。結(jié)果兩者在畫面上既沒有很好地交融在一起,“瀑布”這個中心詩題也沒有在詩中得以突出,以致兩景相隔,形單影孤,缺乏李白《望廬山瀑布》那種動人的神韻。
二、李白的《望廬山瀑布》之所以成為千古絕唱,還在于它表現(xiàn)手法的多樣
在這首詩中,李白調(diào)動了比喻、夸張、映襯、想象等多種藝術(shù)手法,把香爐峰前的萬丈飛瀑描繪得雄偉壯麗,充滿了浪漫神奇的色彩。香爐峰,本來是座巍峨的青山,詩人卻由山名產(chǎn)生聯(lián)想,把它比喻成一座端放于天地之間的香爐,這樣繞山的云霧就變成了瑞腦龍涎的繚繞香煙。詩人的觀察聯(lián)想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因為這樣還只有形態(tài)而無色彩,于是詩人又在裊裊的青煙之中加上了紅艷艷的日光,變成了紫氣氤氳。紫氣,在傳說中是股仙氣,所謂“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所以“日照香爐生紫煙”一句,不但寫出了香爐峰之形、之色,而且還充滿了神奇浪漫的色彩。
至于“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兩句,更是夸張、聯(lián)想等浪漫手法的綜合運用。沒有“三千尺”這個極度的夸張,就不能襯托出香爐峰的高峻,也就不能描摹出黃崖瀑的壯觀。前面兩句已對香爐峰的高峻和瀑布的壯觀進行了一番描寫,為這句極度的夸張做好了鋪墊,因此讀起來不但不感到虛幻,反倒對黃崖瀑的壯偉之景更覺得真切生動。
在極度的夸張之后,詩人又加以神奇的聯(lián)想:這種壯偉之景,實非人間所有,那是銀河下瀉從九天而落的結(jié)果。這個聯(lián)想也確實神妙。在我國古代的詩詞中關(guān)于銀河的描寫不少,有的把它想象得寬廣難渡,所謂“明河可望不可親,愿得乘槎一問津”;有的又把它想象得清淺可涉,所謂“河漢清且淺,相去復(fù)幾許”。但這都是就河漢本身來想象的,像李白這樣把瀑布飛懸看成銀河下瀉的實屬少見,而唯其這樣一聯(lián)想,才在那壯偉的黃崖瀑上又涂上了一層神奇、飄逸的色彩,加濃了整首詩的浪漫氣氛。endprint
比較一下唐代的其他幾首廬山瀑布詩,盡管它們各有特色,但在表現(xiàn)手法多樣這一點上是不及李詩的。徐凝和曹松的瀑布詩在表現(xiàn)手法上也有獨到之處,像“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廬山瀑布三千仞,劃破青霄始落斜”等比喻和夸張,把瀑布之美、之壯都描摹渲染得較有興味,但卻缺乏李詩那種“疑是銀河落九天”的神妙而奇特的想象,因此也就缺乏李詩那種“筆落驚風(fēng)雨”的豪放之態(tài)和“詩成泣鬼神”的奇異之氣。
三、李詩能成為千古絕唱,還在于遣詞造句的準(zhǔn)確
李白的《望廬山瀑布》的第一句“日照香爐生紫煙”中的“生”字,不但把紅日映照之下的香爐峰上紫煙冉冉浮動、裊裊升騰之狀描摹得惟妙惟肖,而且也化靜為動,把原屬靜止的山峰寫活了;第二句的“遙看瀑布掛前川”中的“掛”字作用正好和第一句中的“生”字相反,它是化動為靜,描繪瀑布像一幅巨大的水墨畫懸掛于天地之間。因為是“遙看”,所以飛瓊濺珠之狀和雷奔鼓鳴之聲就不好細摹,只能通過這一“掛”字,將瀑布的懸垂之狀很形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樣既符合遙看,又能體現(xiàn)出壯觀。如果拿張九齡的《湖口望廬山瀑布水》來比較一下,就顯得張詩中“奔流下雜樹”“天清風(fēng)雨聞”不太真實了。因為湖口在九江東彭澤縣境內(nèi),離廬山秀峰約二十五里,站在湖口怎么能見到廬山雜樹,聽到瀑布發(fā)出類似風(fēng)雨的聲音呢?如果說這是詩人的想象,不能責(zé)之以不真實的話,那至少也可以說這沒有很好地體現(xiàn)出“遙看”的特色。
而“飛流直下”四個字,不但寫得很有氣勢,而且也交代了瀑布的形態(tài)、流向、速度、落差等,顯得準(zhǔn)確而形象。第四句“疑是銀河落九天”中的“落”字也很精妙,它既寫出了瀑布下瀉之狀,顯得很有氣勢,又暗寫了山勢之高峻,給人一種形象的空間感。
特別是詩中的“遙看”“疑是”兩個詞,不但寫了廬山,也寫了詩人,把詩人融入了作品。王國維在論及詩歌境界時說:“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李白此詩正是有我之境。在詩中,詩人在觀察,在遙想,在驚嘆,在贊美。通過“遙看”“疑是”等詞的運用,不但為我們勾勒出一幅雄偉、神奇的廬山瀑布圖,而且也刻畫出一個“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豪放不羈、神采飄逸的詩仙形象,這也正是張、徐、曹等詩所不具備的。因此兩者之間的差距就像是仙品與凡物一樣,盡管形似,但內(nèi)在的神韻卻迥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