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馬
現(xiàn)在沒有多少人知道周宗良了。但是他的確開創(chuàng)過屬于自己的時代。他當過德孚洋行在中國的總買辦,而且還算得上是法本集團的中國負責人。這個集團曾和克虜伯集團一起,是納粹的兩大經(jīng)濟支柱,同時它還是世界上唯一能夠和美國杜邦抗衡的化工集團。把今天某些成功不能復制的跨國公司總裁放在他面前,都是小巫見大巫。
他的牛氣還體現(xiàn)在自己在上海灘的置業(yè)上,一買房子,就買在了寸土寸金的霞飛路,也就是今天的淮海中路上。這條路在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是上海的時尚源頭,名店林立、名品薈萃,帶熱了人氣的同時,更讓自己的身價百倍增長。在這條路的黃金分割點,也就是今天的淮海中路與寶慶路的交叉口,你還能找到這座房子的舊址。它的總面積有4774平米,在今天都能算得上是上海灘最大的私家花園洋房。除了大,洋房在自身的配置上也很招人眼目。地板是雙層的,下面一層使用正方形木板鋪成,冬暖夏涼。周宗良所住的主樓,共有16間房,完全西式,綠色吊燈、黑色衣柜、黃色銅鉤,十分氣派。廚房相當大,有8個小灶,與正房相通,設置了一個窗口遞菜。盡管如此,似乎周宗良依舊嫌不夠住。1936年,正是他60剛出頭的第一年,他又造了兩棟洋樓,并在大院西北角建了一個100平方米的美式客廳,上面裝著霓虹燈,晚上柔和的燈光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氣氛。正面有一個雕花圓木鏡臺,放一張?zhí)珟熞危汗?jié),他穿長袍馬褂坐在上面,接受大家跪拜。即使德國公使夫婦來拜年也得下跪,他說,不管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到我這里都要服我的規(guī)矩——這種出人頭地的榮耀到此已經(jīng)無以復加。
這是一個典型的“寧波幫式”成功。說它是“寧波幫式”,一則周宗良本身就是寧波人。但和很多以草根身份闖蕩上海的寧波人不一樣的是,他是個富二代。其父在寧波經(jīng)營油漆業(yè),家境殷實。但他卻沒有富二代的一些臭毛病。日后,他又子承父業(yè),在1910年做了德商謙信商行買辦,包銷漢格斯廠生產(chǎn)的靛油,獲利甚厚。但這還不足以讓他如此家大業(yè)大。他挖到的第一桶金是在1914年之后,這一年,一戰(zhàn)爆發(fā),德國是這次大戰(zhàn)中“同盟國”一方。雖然直到1917年中國才對德、奧宣戰(zhàn),但戰(zhàn)爭的風波還是再所難免地波及到了上海的洋商。作為謙信商行的大班,扎羅門擔心財產(chǎn)遭受損失,在回德國前,將商行所有染料全部折成低價賣給周宗良。還將自己一筆巨款和多處不動產(chǎn),以周宗良名義寄存。等到1918年戰(zhàn)后,周宗良守信按約如數(shù)將巨款交還新任經(jīng)理魏白蘭。他的誠實贏得了德國人的信任。1924年,德商在上海成立統(tǒng)一的德孚洋行,洋行經(jīng)理由魏白蘭擔任,順理成章,周宗良主管公司的賬房間,成為德孚總買辦——這就要說到“寧波幫式”中最重要的樣式,那就是寧波幫在外闖蕩普遍講究誠信,即使是在亂世,他們也不會放棄對這種傳統(tǒng)道德品質(zhì)的堅守。這種看上去“做老實人很吃虧”的行徑,最后為他們在亂世中贏得了人心。
毋庸置疑,這種寧波幫式成功在成就了周宗良的同時,更成就了更多的寧波人在上海的成功。如果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上海,你會發(fā)現(xiàn)在上海的背后,站著一堆寧波人。在上海開埠之前,就有不少寧波人到這個“鄰居”家串門。因為只隔著一個杭州灣,對寧波人來說,去上海拓荒是個不錯的選擇。經(jīng)營糧食和糖業(yè)生意的方介堂、靠海吃海做長途海運的李也亭以及坐地買賣藥材的董棣林在上海先后成功,并大量地從自己的家鄉(xiāng),把親族和鄉(xiāng)堂帶到了上海,形成了商場上的“同姓軍”和“父子兵”,最終在早期的上海灘形成了三個寧波籍貫的著名商業(yè)家族:桕樹方方家、小港李家和慈溪董家。也正是這個桕樹方方家的后人,方介堂族侄方潤齋創(chuàng)辦了上海的第一錢莊——履和錢莊,而他的七弟方性齋更是成為了上海灘錢莊業(yè)的翹楚,人稱“七老板”。在上海開埠之后,寧波人更是紛至沓來,尤其是太平天國起義,讓受列強保護的上海,成了逃避戰(zhàn)火的寶地。上海之所以在近代發(fā)跡,除了被迫開埠改變了其封閉、落后的環(huán)境,更是因為江浙資本的大量流入。相應的,這在刺激上海繁榮的同時,又進一步吸引了更多資本。周宗良去往上海,已不再是抱著桕樹方方家、小港李家那樣的拓荒目的,而是主動投靠了。但不管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大量的寧波人活動于上海,既讓上海的生活變得寧波化,也讓寧波幫在上海成了最為重要的勢力。即使上海在今天成了國際化的大都市,言必世界,我們也不能忽視寧波幫對它的改變與塑造。
除了周宗良,我在《重新發(fā)現(xiàn)上海1843-1949》里還提到了榮德生、沈瑞洲以及董浩云,他們都在上海灘成就了自己個人的偉業(yè)。榮德生是“面粉大王”、“棉紗大王”, 沈瑞洲是“桐油大王”,而董浩云則是“船業(yè)大王”。在這幾個大王中間,依舊少不了寧波人,他就是1911年出生在定海的董浩云。說董浩云也許大家有點陌生,但說他是香港特首董建華的父親,大家都能恍然大悟。只是今天的定海,屬于舟山市,但其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和鎮(zhèn)海、鄞縣、慈溪、象山以及奉化,屬于舊寧波府。相反,今天屬于寧波市的余姚和寧海,還分屬紹興府和臺州府。所以行文中要說到寧波幫時,依舊得把舟山人劃歸其中。事實上,拋開上述的周宗良和董浩云,如果我們愿意從洋務運動開始時往回捋,寧波幫在上海的創(chuàng)造同樣比比皆是。像近代寧波幫的鼻祖,曾和盛宣懷一起做過李鴻章幕僚的嚴信厚,便在盛宣懷的支持下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華資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在銀行的決策層面,也就是九名總董之中,寧波幫占了三分之一,除了嚴信厚之外,還有身為五金大王、火油董事的葉澄衷,以及以誠信著稱,時有“道臺一顆印,不及葆三一封信”之稱的朱葆三。另外,其執(zhí)行層面的華大班——也就是華人經(jīng)理陳淦同樣來自寧波。這樣的地位,顯然是其他商幫難以比及的。只是,對寧波幫來說,他們在上海的表現(xiàn)還才開始。除了在中國通商銀行身兼要職之外,嚴信厚日后更是創(chuàng)設了中國第一家商會——上海商業(yè)會議公所,它在1904年改為了更為知名的“上海商務總會”。名字雖改,但嚴信厚依舊是總理。即使沒幾年他就去世,商會的領導層也是寧波幫占絕對優(yōu)勢。在多次換屆改選中,除第二屆總理曾鑄是福建人之外,總理、協(xié)理多為寧波幫中人,比如第二任協(xié)理朱葆三、第三任總理李云書、第四、五、六任總理均為周金箴。正因為這種絕對優(yōu)勢,以寧波人為主的銀行工會和錢業(yè)工會在上海商務總會內(nèi)部居于關鍵性的地位,這兩個工會也理所當然地控制了作為上海金融和貿(mào)易基礎的貨幣、信用和匯率。寧波幫也進一步掌控了上海的金融命脈。
在這里,我還必須要提到寧波幫中另外一位后起之秀——虞洽卿,他和朱葆三是中國商人當中,僅有的被上海當局拿來給道路命名以示紀念的兩位人物,這條虞洽卿路就是今天的西藏中路。和周宗良不一樣,他是個典型的草根,初次闖蕩上海竟是一個赤腳的形象,因為聰明能干,讓其打工的商家——魯麟洋行受益很多,日后便演繹出了“赤腳財神”的傳說。這個赤腳財神,顯然不甘是個小角色。他后來從魯麟洋行轉(zhuǎn)投華俄道勝銀行,接著又轉(zhuǎn)投荷蘭銀行,成為銀行的買辦。因為華俄道勝銀行和荷蘭銀行都參與庚子事變后的籌款銀行團,這也讓虞洽卿有機會參予借款的工作,與清王朝的皇親大臣攀龍附鳳。與此同時,他的草根出身,又讓他與底層群眾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甚至和上海的邊緣群體——青紅幫來往密切,黃金榮便是他的兄弟。正是上下逢源,兼通中外,他成了上海灘最為有名的“調(diào)人”。當法國人想通過越界筑路,試圖霸占寧波幫在上海的“四明公所”所在的地產(chǎn)時,他就成了寧波幫的談判代表。談判不成,他還可以發(fā)動上海的民眾罷工、罷市來聲援,迫使法國人最后答應不強占四明公所,是為民氣壓倒洋氣。這也是他在寧波幫中脫穎而出的一戰(zhàn)。日后,他還在上海成立了中國近代商人的第一支武裝力量——華人體操會,用槍桿子來保衛(wèi)中國商人的利益不受侵犯。接下來,他有感“列強利用銀行來盤剝中國,制約中國工商的發(fā)展”,在上疏其時還活著的慈禧太后之后,邀集朱葆三、李云書、周金箴等人創(chuàng)辦了上海四明儲蓄銀行,簡稱四明銀行——這也讓他成了中國民營銀行實踐的首批參與者。與此同時,昔日中國的金融老大,在庚子事變中逆市上升的山西票號,卻因循守舊,不思轉(zhuǎn)型,最終和清王朝一起,成了時代的棄兒。得承認,也正是虞洽卿在時勢的要求下從立憲轉(zhuǎn)向革命,讓陳其美領導的“上海起義”不僅有了財力的支持,更有他掌握的槍桿子的支持,這樣才有了“上海先動,蘇、杭應之,南京庶指日可下”這一方案得以完美實現(xiàn)的可能。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寧波幫不僅塑造了上海的面目,更影響了中國的歷史走向。
今天,很多人依舊在提晉商和徽商,我們不否認他們在商業(yè)上表現(xiàn)出的過人智慧,但相比較生發(fā)于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肌體之上的晉徽,成長于“八面來風”,深受西方市場精神熏陶的寧波幫,更能代表中國的未來。
不過,也正因為和近代中國緊密相連,讓寧波幫在“大眾點評”上遇到了很大的難題。畢竟,近代正是中國最為波折詭秘、最為家國情仇的一段歲月,社會的失控和規(guī)則的失范,往往會陷人于灰色甚至黑色的游戲規(guī)則之中,寧波幫的發(fā)家致富在遵循誠信的同時,也有各種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說寧波幫中有周宗良有董浩云有朱葆三有虞洽卿,同樣也不可選擇性地忽略了張嘯林。這位出生在寧波慈溪,在加入青幫之后,靠黑(黑社會)黃(賣淫業(yè))白(鴉片)三色巧取豪奪,逼良為娼而“榮列”“上海三大亨”。1937年日寇發(fā)動八一三事變,攻陷上海,他甚至公開投敵,最終死于非命,被人刺殺。我們在贊揚寧波幫的誠信、敢于冒險和創(chuàng)新的同時,也不能忽視它在時代之中難以避免的缺點。正所謂人無完人,幫也無完幫。即使是周宗良,他的成功在力弱的中國,固然讓人提氣,但也挑戰(zhàn)了國人的民族情緒。在那個時候,給洋人充當買辦,并不像今天去外企打工讓人艷羨,是要被人罵“漢奸”的;再說虞洽卿,固然在洋人面前不曾低頭,且在民主共和潮流中順流而下,然而,等到他們真正在上海乃至全國坐穩(wěn)位置,成為既得利益者之時,卻開始遠離民眾,并對民眾的訴求有了某種排斥。比如說在1925年的“五卅慘案”之后,由虞洽卿、宋漢章、傅筱庵、聞蘭亭、王曉籟、袁履登等人組成的“五卅委員會”,雖然向西方列強提出了十三條要求,但卻刪除了“撤退外國軍警、取消領事裁判權、保障工人權利”、“工人有組織工會與罷工的自由”等條款,顯示出他們對自己所屬資本家群體利益的關注,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西方列強的利益,畢竟在多年的交往過程中,他們之間的利益已經(jīng)全面捆綁。正是在這樣的心理基礎上,寧波幫又在1927年選擇與蔣介石合作,支持蔣介石發(fā)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這也成了寧波幫對自己的同鄉(xiāng)也是日后的中國獨裁者所獻上的“投名狀”。我們因此也就能看到,當蔣介石一步步走向獨裁之路時,背后總少不了以寧波幫為重要勢力的江浙財團的影子。
正是各種因素的影響,以及在政治立場的選擇上,讓寧波幫在建國后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里,成了比較尷尬的存在,在有意無意中被屏蔽,而不像晉商、徽商那樣,成了可以自由言說的對象。但不管如何,我們需要重新認識寧波幫,給予他們在歷史中應有的地位。另外,我們還需要重拾他們對誠信的堅守。而他們的智慧和經(jīng)驗同樣不過時。盡管周宗良等人早已隨風而去,但屬于寧波幫的時代,依舊還不曾結(jié)束。
(作者為知名新生態(tài)作家,青年問題研究者,致力于中國商幫研究以及城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