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也+譯
簡介:伊麗莎白·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美國詩人,1911年2月出生于馬薩諸塞州,未滿周歲時,父親因陣發(fā)性抑郁癥病逝,之后母親精神失常被送至療養(yǎng)院。詩人一生輾轉(zhuǎn)漂泊于加拿大、美國、歐洲和巴西等地。畢曉普是1949-1950年度美國桂冠詩人,并于1956年獲普利策詩歌獎,1969年獲國家圖書獎,同年任教于哈佛大學(xué)。1979年離世。
六節(jié)詩
九月的雨落在屋頂上。
暗淡的燈光下,老祖母
和孩子坐在廚房
圍在神奇牌小火爐邊,
讀著歷書上的笑話,
說著,笑著,藏起眼淚。
她想著她秋分時的淚水
和這敲打在屋頂?shù)挠?/p>
二者都已被歷書所預(yù)言,
卻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鐵壺在火爐上唱著歌兒。
她切下一些面包,對孩子說,
是喝茶的時候了;而孩子
正看著茶壺細密的淚珠
像瘋子一樣在滾燙的黑火爐上跳舞,
雨,也一定在屋頂上這樣跳著。
拾掇好了,老祖母
把智慧的歷書
掛在繩子上。歷書半張著,
像是一只小鳥,在孩子的頭上盤旋,
在老祖母的頭上盤旋
深褐色的眼淚,溢滿了她的茶杯。
她顫抖著,心想屋子
感到冰冷,于是向火爐丟進更多的木柴。
是時候了,神奇的火爐說。
我知道我所知道的,歷書說。
孩子用蠟筆畫了一所堅固的房子
和一條蜿蜒的小路。然后
畫進一個人,身上的紐扣像一顆顆淚珠,
孩子驕傲地拿給祖母看。
當(dāng)祖母圍著火爐
忙個不停,小小的月亮
秘密地滑落下來,仿佛一顆淚珠
從歷書的書頁間
落入孩子精心種植在
屋前的花床。
是種植眼淚的時候了,歷書說。
祖母對著神奇的火爐唱著歌
孩子又畫下一所不可思議的房子。
洗 發(fā)
寂靜在巖石上爆炸,
地衣在生長,
灰色的同心震動在蔓延。
它們約定
與月環(huán)相會,盡管
在我們記憶里,它們從未改變。
既然天堂永遠
與我們同在,
親愛的朋友,你卻變得
輕率而獨斷;
想想那些往事。時間不過
一場虛空,如果經(jīng)不起考驗。
星星在你的黑發(fā)穿行
排成明亮的一列
簇擁著,
如此筆直,如此迅疾。
——來吧,讓我在大錫盆里為你洗發(fā),
就像月亮,打碎了,還閃著光。
一個寒冷的春天
——致馬里蘭的珍妮·杜威①
再也沒有比春天更為美妙的了。
——約翰·霍普金斯
一個寒冷的春天:
草地上的紫羅蘭顯出裂紋。
有兩個星期或者更久,樹木遲疑著;
細小的葉子在等待
小心翼翼地展現(xiàn)自我。
后來,一陣暗綠的塵土
撒向你的蟲子和空曠的山丘。
一天,在一陣?yán)滟l(fā)白的日照下,
一頭小牛犢在山那邊出生了。
他的媽媽不再哞叫,
長時間地吃著胎衣,
一面破舊的旗幟。
而小牛犢很快站了起來,
看上去還很快樂。
第二天
天氣暖和多了,
白綠色的山茱萸滲出枝頭,
燃燒的花瓣,像是對接的煙蒂。
朦朧的紫荊站在一邊,
一動不動,可比起
別的任何顏色更像是在舞動。
四只梅花鹿練習(xí)跳過你的柵欄。
初生的葉子在莊重的橡樹上搖曳。
唱著歌的麻雀為夏天興奮個不停,
楓樹林里,候選的紅衣主教
甩響鞭子,這個沉睡的家伙驚醒了,
向南伸出數(shù)英里的綠色肢體。
他帽子里的紫丁香變白了,
直到有一天,像雪一樣飄落。
此刻,夜色里,
一彎新月來臨了,
山間變得分外柔和。高高的草叢上
躺臥著一只只母牛,懶洋洋地。
牛蛙叫著,
粗壯的手指撥著松散的琴弦。
月光下,對著你白色的前門,
最小的飛蛾,宛如一把把中國扇子,
打開銀白的身子,并為那些
淺黃、橘紅或灰色鍍上白銀。
現(xiàn)在,從濃密的草叢,螢火蟲
飛了出來:
上升,下降,重又飛起:
照亮向上的航道,
一起達到同樣的高度,
——像是香檳的泡沫。
——后來飛得更高。
而你幽暗的牧場將會帶來
這些特別發(fā)亮的禮物
在整個夏天,每一個夜晚。
注①:珍妮是美國哲學(xué)家、教育家約翰·杜威的小女兒,從事科學(xué)工作,終生未婚,畢曉普與她一直保持密切的關(guān)系。
三月杪
——致約翰·馬爾科姆·布瑞寧和比爾·納德,達克斯伯里
天冷而多風(fēng),這樣的天氣
不適合在綿長的沙灘上散步。
萬物盡可能向內(nèi)
隱退:潮汐遠去,大海皺縮著,
海鳥形單影只。
咻咻的冷風(fēng)從岸上吹來,
把我們的一邊臉頰吹得發(fā)麻;
吹亂了加拿大雁群
孤零零的隊形;
吹回低落而無聲的波浪,
卷起薄霧的屏障。
天空比海水更幽黯
——一片羊脂玉色。
沿著潮濕的沙灘,我們穿著膠靴,
循著一串巨大的狗爪?。ㄈ绱司薮螅?/p>
更像是獅子的爪?。?,走出了
很遠很遠。沒有盡頭的白練
翻卷成潮汐,又落入海中,
一波接著一波。最終,歸于虛無:
一陣陣蒼白的咆哮,巨人般從水面升起
站在浪尖,一個渾身濕透的幽靈,
向后倒下,怔怔地交出靈魂……
一根風(fēng)箏線——然而沒有風(fēng)箏。
我想一直走到原始的夢之家,
隱秘的夢之家,歪斜的房子
搭建在木樁上,木瓦碧綠,
像是某種洋薊,還要更綠些
(用小蘇打水煮過?)
為了防潮,用柵欄隔開了
——那是枕木嗎?
(這里很多東西讓人疑惑)
我想在那里隱居,什么也不做,
或者少干點什么,一直這樣,待在兩間空房子里:
用望遠鏡瞭望,讀枯燥的書,
古老的長長的書,寫下無用的筆記,
和自己說話,在霧靄朦朧的天氣
看著細小的水珠緩緩滴落,閃著光亮。
夜晚,來一杯美式烈酒。
用粗頭火柴點燃它,
美妙而輕盈的藍色火焰
搖曳著,在窗上映照成雙。
準(zhǔn)有一個爐子;煙囪
歪歪扭扭的,用鐵絲拉著,
沒準(zhǔn)兒還有電
——起碼,另一條電線在后面
松垮垮地拉著,把煙囪
整個系在沙丘后的某物上。
有一盞燈可以讀書——完美!但——不可能。
那樣的天氣,風(fēng)太冷了,
無法走得更遠,
當(dāng)然,屋子用木板封好了。
回來的路上,我們另一邊臉也凍僵了。
太陽只是片刻露面,
剎那間,光打在沙子的棱面,
寥落而陰冷的碣石
變得五光十色,
那些夠高的,都拋下長長的影子,
獨特的影子,然后收回。
它們戲耍著太陽獅,
除非躲在它們身后
——太陽走過沙灘歸于舒緩的潮水,
留下碩大而壯美的爪印,
或許,他從天空拍落一只風(fēng)箏來玩耍。
小習(xí)作
——致托馬斯·愛德華·沃寧
想想暴風(fēng)雨在天空不安地游蕩
像一只狗在尋找睡覺的地方,
聽,它正咆哮著。
想想它們此刻的模樣,紅樹林小島
——這粗糙纖維的家族
躺在黑暗里,渾然不在意閃電,
偶爾會有一只蒼鷺低垂腦袋,
抖動羽毛,發(fā)表一通含混不清的評論
周圍的水珠閃爍發(fā)亮。
想想那些林蔭大道和小棕櫚樹
全都站立成行,突然亮相時
像一把把柔軟的魚骨架。
雨在下。馬路邊
破敗的人行道上,野草從每條裂縫
探出頭來,濕漉漉的,大海變得清新。
暴風(fēng)雨漸漸消散,排成隊列的
小雨點,又迅猛地重新點燃戰(zhàn)爭,
每次都在“平原上的另一部分”。
想想有人正睡在小船的底部
系在紅木樁或者橋墩上;
想想他似乎安然無恙,沒有受到一絲驚擾。
地 圖
陸地躺在水里;綠色為它抹上陰翳。
影子,或是淺灘,就在邊緣
現(xiàn)出了長長的海草叢生的大陸架
那里,海草從綠色向淡藍搖曳。
是陸地俯身把海從水里舉起,
拉著它靜靜把自己包圍?
還是,沿著精細的棕褐砂石大陸架
陸地正從水下用力拖曳著海水?
寧靜中,紐芬蘭島的影子平躺著。
黃色的拉布拉多半島,這是喜愛月光的愛斯基摩人
涂抹上的。透鏡下,我們可以撫摸這些
迷人的海灣,仿佛它們將像花朵盛開,
又像是給那些隱形的魚,擺放干凈的魚缸。
海濱小鎮(zhèn)的名字跑進大海,
城市的名字橫越相鄰的山脈
——印刷工人在這里同樣感到激動
當(dāng)情感強烈,超乎它的初衷。
這些半島,在拇指與食指間取水
就像女人觸摸庭院里光滑的什物。
地圖上的海洋比陸地更平靜,
把波浪的形狀借給陸地:
挪威的野兔興奮地奔向南方,
從側(cè)面巡查大海:那就是陸地。
那些國家的顏色是分配好了還是可以選擇?
——最符合它們的個性或水土。
地形學(xué)并無偏愛;北方和西方相近。
但地圖繪制者的色彩遠比歷史學(xué)家們的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