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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8 12:04沈瀟瀟
文學港 2014年10期
關(guān)鍵詞:西貢大頭越南

沈瀟瀟

沈瀟瀟

從杭州經(jīng)停香港飛到西貢,已是薄暮時分。順便提一下,我不喜歡以胡志明市來稱呼這座城市,這稱呼如同一個貼歪了的標簽,讓人別扭。我心目中的西貢,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筆下《情人》里的西貢,是彌漫著浪漫、傷感和曖昧氣息的西貢。這種氣息,只屬于西貢,屬于堤岸。其實多數(shù)越南人,尤其是越南南方人也習稱西貢。

在機場迎接我的,是大學時代做了我四年上鋪的老同學袁大頭,還有他的兩個狐朋狗友。大頭本名袁杰勇,因為頭顱大,相貌頗似民國銀元上的袁世凱,同學們就給他取了綽號“袁大頭”,簡稱“大頭”。記得剛被這樣叫時,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皮,憨憨地說:“頭大福大,吉人有吉相,我認了?!钡谒哪甏髮W生活,這個自稱有吉相的吉人,連寢室室長這樣的芝麻官都沒挨著過。如今,按他的說法是:兜里也有幾塊銀元響丁當了。家伙,說話也越來越有大頭味了!

一見面,我就挨了大頭一拳,令我肩頭肌酸疼了好一會兒。接著就大

呼小叫著和我擁抱。搞出這么大響動,好像是老友久別重逢似的,其實半月前還剛剛在杭州碰過面。正是這次碰面,我被他拉下水,今天才會來到西貢與他同流合污。同來接機的還有他的兩個狐朋狗友。顯胖的那位是福建石獅人黃善德,綽號“黃鱔”,在這里經(jīng)營著一家瓷磚廠,越南城鄉(xiāng)幾乎家家戶戶都鋪瓷磚,脫鞋進室,干干凈凈,所以生意不錯。顯瘦的那位是浙江溫州人趙水貴,綽號“水鬼”,在這里做機電生意,開始主要倒騰摩托車。中國摩托車在這里曾一度風光,但現(xiàn)在已成了質(zhì)次價低的代名詞,甚至有人還認為騎中國摩托會影響到身體健康,所以市場大部被日韓摩托所占?,F(xiàn)在“水鬼”把目光轉(zhuǎn)向農(nóng)村市場,兼營柴油機、水泵等農(nóng)機具什么的。兩人都是典型的人來熟,對我表現(xiàn)出來的親熱程度并不亞于大頭。大頭說過,在西貢,雖然華人華僑不少,面孔相似,語言熟悉,但要找到真正可以稱兄道弟的朋友也是很難的。他這么多年漂在越南,要好的也就“黃鱔”“水鬼”這兩位,反之也一樣。我來越南加盟他們的隊伍,給他們帶來的興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們幾個熱熱鬧鬧地寒暄著,不遠處站著一位越南女子。她不聲不響,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在我印象里,越南女子就是那種婀娜苗條的身材裹著飄逸的奧黛,斗笠下明眸灼灼、長發(fā)如瀑的樣子。她們?nèi)崆槊}脈,又嫉惡如仇,在中越戰(zhàn)爭期間,素有愛民傳統(tǒng)的解放軍就吃了她們不少的虧,比如明明看到她還在給孩子解衣喂奶,不提防卻從她手里嗖地飛出枚手雷來。眼前的這位女子雖然早已過了如花年華,但一襲合身的奧黛掩映著玲瓏有致的曲線,別有一番少婦風韻,也基本符合我對越南女子的想象。在我與大頭他們說笑擁抱間,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好幾次駐留在我臉上,而一與我的目光相撞,便倏地彈了開去。

“來來來,”大頭把我拉到這位女子面前,介紹雙方:“這位是阮玉蘭,你可以叫她蘭妹。這是我的好朋友陳立彬。你們兩人以后就是搭檔了?!?/p>

阮玉蘭羞澀地綻開一絲微笑:“您好,彬哥?!?/p>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越南女人說漢語。漢語從她的口里說出來,好像經(jīng)過了水的過濾,很柔潤的感覺。對一陌生異國女子,我一時還不習慣稱兄道妹的,稍有點窘迫。

我們一伙男人說笑著往外面的廣場走去,阮玉蘭跟在后面。大頭去停車場開車,我們在路邊等候。突然,我手里的包被人猛烈一拽,一輛摩托擦過我飛馳而去,我本能地喊出:“哎哎,我的包……”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直文文靜靜的阮玉蘭猛地躥出去,伊里哇啦地大叫著向摩托車方向追去。錯愕間,聽到警笛鳴叫,又傳來“叭、叭、叭”的槍聲,再后來,見遠處聚起一圈圍觀的人。正詫異間,大頭的奔馳商務車已滑到了身邊?!包S鱔”拉了我一把:“別擔心,我們在車上等。”

約過了一刻鐘,阮玉蘭回來了,把手提包遞給我:“你看看,少了什么沒有?”我迅速檢點了一下,護照和數(shù)碼相機都在?!澳俏覀冏甙?。那人死了?!彼卣f,神情與剛才伊里哇啦地大叫的樣子判若兩人?!笆裁??人被打死了?”我不由驚叫。她只瞥我一眼就轉(zhuǎn)過了頭??创箢^他們的表情,也好像剛才壓根兒沒發(fā)生過什么事。

從機場出來的路上,我腦子里老轉(zhuǎn)著的那個飛車搶包人的臉——確切地說,我并沒看清那張臉,只感知那是一張男孩子的臉。在我印象中,越南男孩子都是機警靈敏的,他們能像獵豹一樣穿越崇山峻嶺,也能像松鼠般敏捷利索地騰挪在竹林樹梢。現(xiàn)在,這樣一個身手利索的男孩跨上飛馳的摩托車搶包,又被同樣身手利索的警察擊斃了。大家竟無動于衷,這樣的事似乎很平常。

大頭一邊開車,一邊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西貢。他對我真夠仗義的。在前兩個月,在我跌入人生低谷的日子里,他專門屁顛屁顛地從越南往返杭州兩次,動員我去越南幫幫他。他這樣說是為不傷我自尊心,實際上是想幫我一把。說起來,我和大頭還真不只同窗和上下鋪的舊情:當年,我們曾經(jīng)共同追求過同一個都沒追到手的英語系女孩子——他曾為此攬著我的肩膀稱:我們是情敵,這說明我們的審美口味相同。當年,我

們又是系文學社的社員,雖然他只不過是在大一時寫過不超過三首每以“啊”字開頭的抒情屁詩,但有年上街他卻走在文學社隊伍的最前頭。后來,他辭職下海,單槍匹馬去越南闖蕩,也是我們同學中的唯一。

夜幕始降,喧嘩熱鬧的西貢街路上遍地摩托,我們的車就混在浩浩蕩蕩的摩托車洪流中穿行。過十字路口時,往往前面已亮起紅燈,潮水似的摩托還在往前涌,直到另一路的摩托涌出來,這隊才暫停,待機再涌過去。這范兒比“中國式過馬路”要大氣磅礴多了。更嘆為觀止的,是那些把小排量摩托騎得風快的女子,頭盔五顏六色,奧黛下擺飄舞翻飛,驚艷無比。大頭手忙腳亂地操縱著方向盤,又不時點一點剎車和油門,還不時騰出一只手來為我指點沿途街景,手、腳、嘴一刻都沒閑著。倒是在機場廣場上曾一時咋咋呼呼的阮玉蘭,一路無話。

在自由之路一家餐廳,大頭一伙為我接風。菜既有經(jīng)典越南菜,如有咖喱蟹、甘蔗蝦、椰子刀魚、生春卷等,也有兩三道中式菜,是怕我一時不習慣特地點的。大頭處事粗中有細,這在我們同學中是有點名氣的。

大頭和“黃鱔”“水鬼”想必是常在一起聚的,席間沒絲毫拘束。接風宴進入到尾聲,大家都有點醉意了。特別是“黃鱔”,酒量好、酒風爽,最先進入狀態(tài)。見服務員過來續(xù)水,他要搶先買單,給大頭喝住了:“你特別有錢還是咋的,今天是我做東!”“黃鱔”啪的一聲,把錢包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罵道:“錢他媽的是王八蛋!”

我有點吃驚。到后來,我才了解到這位石獅人的心路歷程。那年,他在高中復讀一年后,與應屆生的妹妹同時考上了大學,她的分數(shù)還略高于他。但因家里窮,只能供一人上學。父母重男輕女,他也沒謙讓,只在心里起誓,以后混出個人樣好好報償妹妹。想不到次年夏天,外出打工的妹妹不幸死于工傷事故。原本體弱多病的母親因過于自責,郁郁寡歡中染病不起,還沒等他大學畢業(yè)就去世了。父親后來也再娶成家了。一個家從此分崩離析。也是因為窮,他在中學、大學時對心儀女生的追求,都有始無終。畢業(yè)后,他心無旁騖地鉆入了賺錢的門道。等他有錢了,年紀也大了,但仍有姑娘主動追他,他覺得這些女的都是沖著錢來的,跟她們玩是玩了,結(jié)婚的感覺卻是沒了。所以,他每次喝多了就要罵錢,跟錢過不去。

“黃鱔”罵完錢,拌著舌頭,拉起我的手:“哥們,你一來,咱們的隊伍就勢力壯了,你是我的鐵哥們……聽說你的女人跟人跑了?祝賀你重返自由!無家才可以處處家,無妻才可以人人妻……”

大頭趕忙拿起“黃鱔”手邊的錢包,拍拍他的臉,“喂,今天你買單,好了吧!”

“黃鱔”揉著被自己錢包拍過的臉,一點也不惱,嘻嘻地笑著,口里流著涎水:“還是勇哥看得起我?!?/p>

謝天謝地,我的老同學總算沒把綽號給帶到越南來。付了錢,“黃鱔”頭一沉,鼾聲便起。

席間,阮玉蘭一直在默默吸啜著一罐飲料,卻總沒見她喝完過,菜也吃得不多,難怪越南女子都長得這么苗條。聽說,對男人的事不瞎摻和是越南女子的美德之一,看來不像是假的。

又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二。只要還有一口氣,國軍第一兵團司令官黃杰麾下的二等兵陳宏燦就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兩年前,也是臘月二十二,他跟鄰村的菊花姑娘成婚。記得那天特別寒冷,母親早起推門出來,不由驚叫了一聲:家門口的七石大水缸里結(jié)了至少一寸多厚的冰,把水缸都撐破了,水流一地——也結(jié)成了一地的冰坨坨。不好!母親當即跪倒在冰坨子上,臉朝南山喃喃祈禱“南山菩薩保佑、南山菩薩保佑”,并連磕三個響頭。起身時,潑喇喇一聲,膝蓋處兩塊布片已粘在了冰坨子上。母親忙呸呸呸往地上連啐三口,以解晦氣。果然,當晚就在他和菊花姑娘牽手拜堂時,他的叔叔風風火火地闖進祠堂,說了聲“黑皮來了”,一把拉起他往祠堂后的山上逃去……

可同樣是臘月,在富國島這鬼地方,白天氣

溫竟高到三十多度。他做夢都沒料到,自己在二十歲之前還沒有走出過家鄉(xiāng)小集鎮(zhèn),這短短兩年里,竟一逃再逃,最后困在了這個懸在泰國灣上的荒島!

那場倉促的婚禮本就是為了逃——逃壯丁。那年冬天,經(jīng)過徐蚌會戰(zhàn),國軍大大失利,共軍已打到了長江邊上。村口的一棵千年古樟上新貼出了張“二抽一”的布告,覆蓋上了半年前貼上的那張“三抽一”的舊布告,縣上兵役科的警察(因制服的顏色鄉(xiāng)親們背后稱“黑皮”)逼著與鄉(xiāng)親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保長、鄉(xiāng)長領(lǐng)路,在各村亂竄,見青壯勞力就抓,嚇得青壯勞力躲的躲、逃的逃。陳宏燦是陳家三兄弟中的老大,這年正二十歲出頭,剛成為父親的好幫手。為逃避被抽丁,在臘月二十二這天與菊花姑娘匆匆成婚。自恃新婚,總不至于被抓壯丁,卻不料還是被“黑皮”攪了婚禮。在山上避了三天風頭,看除夕將近,又悄悄溜回了家。不料還沒和媳婦溫存兩天,被突然出現(xiàn)的“黑皮”抓了個正著。在兩個“黑皮”的挾持下,他掙扎著朝驚恐萬狀的母親和媳婦菊花大喊:“等我回來!”

在新兵集訓地,陳宏燦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家和新婚的菊花姑娘。村里也出現(xiàn)過有人當了兵后逃回來的,村東的陳三麻子就是個逃兵油子。他第一次被抓壯丁到逃回家,家里那幾袋政府發(fā)放的撫恤糧還沒吃光。嘗到甜頭,他后來就串通保長專門干這營生,抓抓逃逃樂此不疲,為家里騙來不少撫恤糧,也解了保長無丁可抽、無法交差的難處。無奈如今新兵被管得比犯人還嚴,陳宏燦根本找不到逃跑機會。時局又急轉(zhuǎn)直下,按部就班的集訓已不敷時需,只經(jīng)草草集訓,他就被充入到長江防線。異地入防是當年國軍應對逃兵越來越多的對策之一,這次他就和部分從華東招募到的新兵被部署到了湖北黃石附近的華中江防前線,駐地近三國時的赤壁。團長向全體士兵訓話:當年八十萬曹軍就敗在這里,有長江天塹,共軍就是想飛也飛不過來。共軍飛不飛得過來,不是陳宏燦所關(guān)心的。他只想逃回家去,只想去見媳婦!

進入駐地的第三天凌晨,驟然響起的緊急集合號把陳宏燦驚醒,這個從沒打過仗的新兵驚恐地以為是對岸的共軍打過來了,挎著槍抖抖顫顫地跑到操場上,才知共軍還沒來,是巡邏隊抓了三個逃兵。可憐的逃兵被五花大綁著跪在隊伍前,長官又訓話,“黨國有難,匹夫有責,臨陣脫逃,格殺勿論”云云。訓話畢,逃兵被當場正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活人被槍打死,但不是在戰(zhàn)場上。他被嚇壞了,生怕被長官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也把他拉出來給一槍崩了。保命要緊,若命都丟了,哪還有機會回家見爹娘媳婦?他暫時撂下了逃跑的念想。沒料到,他暫壓下了逃的念頭,隊伍卻從此一逃再逃。當對岸萬炮齊鳴、萬船進發(fā),這支還沒和渡江共軍打個照面的部隊就接到白崇禧的命令向南撤退。戰(zhàn)火紛飛,他卻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一場真正的戰(zhàn)斗,就一直在逃逃逃:從湖北逃到湖南,從湖南逃到廣西……

南方正是淫雨連綿的雨季,北方的毛澤東已經(jīng)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了新政府成立。陳宏燦被裹在三萬多官兵及眷屬、地方警察及游雜人員中,在中越邊境的原始叢林里像無頭蒼蠅亂竄亂撞。隨著尾隨而來的共軍越來越近,混亂中,大家越過了邊境姑姆山口。羞愧啊,隊伍一入法國殖民地越南境內(nèi),所有武器均被法軍沒收,連手表、鋼筆、錢幣、手電筒等也不放過。原來黃杰司令官跟法軍達成了“假道入越,轉(zhuǎn)回臺灣”的協(xié)議,隨后法方因忌憚前留法學生、中國新政府總理周恩來的“放水”指責,把徒手官兵押到蒙陽和來姆法郎兩地拘禁起來,不再提“啟運回臺”。

真是苦??!蒙陽的拘禁地是廢棄煤礦,三面高山夾出一塊狹窄的盆地,只有正午才能照到陽光;礦渣遍地,雜草叢生,瘴氣彌漫,蚊蠅鼠蛇肆虐,甚至沒有一個能遮雨的草棚。他們只好用竹枝樹枝和被單麻袋搭成窩棚棲身。每人每天的配給是主食四兩,汲海水或受廢棄煤礦污染的水煮飯,軍人們根本吃不飽。萊姆法郎也在礦區(qū),地形也比蒙陽開闊些,但衣食住行和蒙陽一樣糟糕。官兵和眷屬們水土不服,營養(yǎng)不良,缺醫(yī)少藥,疫病傳染流行,每天都有幾具尸體抬出去,多的時候一天有十幾具,短短兩三個月營區(qū)里出現(xiàn)大片亂葬崗。媽的,還是被共軍生擄了去強!

上峰一直在向他們打氣:蔣總統(tǒng)一定會派船

來接他們?nèi)ヅ_灣。但陳宏燦對陌生遙遠的臺灣并無興趣,一心只想回到浙江遂安老家,回到父母和那新婚就別離的媳婦身邊。他做夢都想逃脫這個被法軍囚禁的人間活地獄。但關(guān)押地四周敷設鐵絲網(wǎng),法軍在進出道口都配置崗哨,還進入營區(qū)巡邏,再加上峰一心想把隊伍帶到臺灣邀功,內(nèi)部的管訓組織嚴密、紀律嚴明,逃出集中營幾無可能。完啦,今生今世恐怕甭再想回老家、見父母、見媳婦了!

蒙陽和萊姆法郎靠近中越邊境,親華反法武裝在此地越來越活躍,為防不測,法越當局幾個月后把集中營遷移到泰國灣中的荒島富國島。官兵們登島后的頭一件大事就是墾荒。火燒煙熏,填溝平洼,伐木取藤,興建棚屋,開荒種地,養(yǎng)活自己。孤島與世隔絕,法國佬的神經(jīng)松弛了許多,除了嚴控碼頭和船只,其他還是比較松懈的。沒有了船,這些被軟禁的中國軍人難道還能飛過海峽去?

今夜就是要飛過海峽去!

十多天前,陳宏燦偶然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小海灣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不知是從哪里漂來的廢棄破木船。他如獲至寶,悄悄把這喜訊告訴給了幾個密友。大家認為這是天意,商定利用這條船來秘密逃離這囚籠似的富國島。隨后幾天里,他們偷偷把船上的幾個破洞補上,又偷偷做了幾把船槳,并精心選擇了一條能躲過法軍崗哨視線的逃亡路線,隨時等候機會出現(xiàn)。機會終于出現(xiàn)了:今天泰國灣上無風無浪,臘月二十二的下弦月要等到下半夜才能露臉,更重要的是上半夜輪到陳宏燦在營地門口值勤,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夜幕如一塊灰不溜秋、臟兮兮的大抹布,已經(jīng)開始掛上茫茫的泰國灣上空。陳宏燦在哨所里眼巴巴地望著天空,盼望著這塊大抹布快點變濃變黑,再把整個富國島和泰國灣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熄燈號響過,白天在島上開山伐木、筑路造屋,累了一天的官兵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到了約定的時間,幾條黑影從各自的營房悄悄溜出來,摸到了營房哨所。五個人一齊,就快速越過營房門口的平地,隨即消失在黑魆魆的熱帶叢林。

一伙人走在崎嶇的林中小路上,有幾段甚至沒有現(xiàn)成的路。好在正是旱季,路雖崎嶇但不泥濘,再說他們對這條線路的地形已偵察得了如指掌,雖然叢林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會迷路。經(jīng)過處,時有三五成群的鷗鳥被驚起,在夜空中響起幾聲驚慌的啼鳴。陳宏燦走在隊伍中,心臟歡快地跳動,一個聲音在胸膛里左沖右突:回家!我要回家……

“到了!到了!”

前面?zhèn)鱽砹藥ь^者小聲的呼叫。經(jīng)過近一個小時候的行走,這里除了他們這伙,愣是鬼都沒一個,但秘密逃亡的氣氛還是使大家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音。天光幽暗,但鉆出樹林還是讓大家眼前豁然一亮。那條寄托著他們逃生希望的小木船,靜靜地擱淺在小海灣的泥涂上,像一個守信的姑娘翹首等待著心上人的到來。他們涌上前去,推動著心愛的小船像一條泥鰍滑向海水。當海水浮起船身,大家小聲歡呼著一個個先后爬上船去。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船上沒有一支船槳。為了安全起見,他們事先將船槳藏在叢林里了。因為興奮,他們竟把這給忘了。大家自嘲地笑著,忙又下船去找船槳。

老天真的很幫忙,剛起漲的潮水可謂是順水推舟。陳宏燦奮力劃著槳板,心里百感交集。從去年3月第一批從蒙陽集中營被送到這里,到今天已在這個荒涼炎熱的島上被軟禁了整整十個月。其間,他和他的戰(zhàn)友砍樹建營房,飽受毒蟲叮咬、走獸襲擾,還總是吃不飽飯,身邊也總是有人水土不服、感染病疫而亡,而他卻幸運地生存了下來,今夜又有了逃脫噩夢的機會。

不知什么時候,鐮刀似的下弦月從天邊緩緩往上爬,海面上閃爍起細碎的銀光。回頭望望,富國島已遠遠地拋在了遠處,朝前看,黑糊糊的岸線已越來越近。望著下弦月升空,陳宏燦知道新的一天已經(jīng)來到,而這新的一天正是家鄉(xiāng)傳統(tǒng)的祭灶節(jié)。他記得在遂安老家,每逢這天母親就會央人寫一副上聯(lián)為“上天奏好事”、下聯(lián)為“下界保平安”,橫額是“一家之主”的對聯(lián),貼在神龕兩側(cè)。還要用稻草扎一個草馬,和被一年煙熏火燎得臟兮兮的舊灶神像一起燒掉,意味灶神騎著馬上天庭去了。燒前還不能忘了用一塊黏

稠的糖粘在灶神像的嘴上,這樣他回天宮向玉皇大帝匯報該戶人家一年來的表現(xiàn)時“嘴甜”。做完這些,在沒有灶神監(jiān)督的幾天里,一家人放開肚子暴飲暴食,盡情娛樂,也放縱自己犯些平常不敢犯的小錯。若這次能成功逃出魔窟,那么離回到老家的日子也更近了一步……

小船的底部傳來沙沙的摩擦聲,航速驟然慢了下來。大家不約而同地活躍起來,因為他們知道船底已觸著了灘涂。陳宏燦先跳下船去,海水齊大腿深,踩著的是堅實的沙灘。船上少了一個人,船身隨之上浮。他推著船向岸邊靠近,很快船底又擦著了灘涂,于是又有人跳下水去……不一會兒,小木船靠岸了。這一處荒涼的海灘在富國島的西北方向,是越南和柬埔寨的交界地帶。柬埔寨和越南同屬法屬印度支那聯(lián)邦,海岸上也沒什么警備。離海灘不遠是高大茂密的熱帶雨林。出來之前,他們想了幾套應對上岸遭遇意外不測的方案,現(xiàn)在用不上了,謝天謝地!

半明半暗的月光下,陳宏燦向遠處那黑糊糊的島影投去了最后一暼。心里輕輕喊了聲:再見了,富國島!

五條影子如箭射過灘涂,隱入密密的雨林。

我來越南的職責是幫大頭看管他在堤岸的一家針織服裝廠。這幾年國內(nèi)的紅木價格嗖嗖地往上瘋躥,大頭移情別戀,忙于穿梭越南、老撾、緬甸和浙江老家倒騰紅木,間或也在緬甸玩賭玉,早就沒有精力管理這家廠子了。

堤岸是西貢的“唐人街”。在大學時,我曾經(jīng)是那樣地迷戀杜拉斯的《情人》,那個戴男式呢帽的法國白人女孩,有著純凈而放肆的眼神,在湄公河渡輪上遇見一個膽怯敏感而富有的中國情人:他們躲在堤岸晦暗潮熱的房子里用無助的性愛來體驗愛情,讓肉體的滿足來驅(qū)趕彼此的孤獨。我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來到這里,來到這塊留有杜拉斯足跡的土地。只是堤岸昨天的繁華已恍如夢境,眼前的嘈雜凌亂怎么也難以跟杜拉斯筆下的浪漫、傷感、憂郁聯(lián)系起來。人也一樣,當年那個做著文學夢的學子如今又在哪里?我在這里,他肯定不在這里。我還記得杜拉斯寫在《情人》扉頁上的那句:“我一生都不會停止對你的愛,至死不渝”,但于我,在這個將逝的春天里它已失去了適用對象。

我很快習慣了稱阮玉蘭為蘭妹,這在越南是一種習俗。她是大頭聘來的助理,現(xiàn)在我成了大頭的替身,她也就成了我的助理兼翻譯。原來,此廠最初為來自浙江象山縣爵溪鎮(zhèn)的一個老板所開設,登記在他的越南小情人名下。爵溪是聞名遐邇的針織之鄉(xiāng),有不少國際品牌的T恤都在那里定牌加工。有一年春節(jié)后,象山老板被老婆限制出境,從此失了信息。他在越南的小情人求之不得,在關(guān)閉了幾個月后,合法地把這登記在她名下的資產(chǎn)換現(xiàn)。大頭也來自服裝之鄉(xiāng)的浙江寧波,在越南也斷斷續(xù)續(xù)兼營過一些服裝生意,便把廠低價盤了過來,又聘來做服裝生意時的合作者——也就是蘭妹,協(xié)助管理業(yè)務。原來的廠規(guī)模小,他接手后添了些新設備,召回流失的熟練工,并從家鄉(xiāng)一家大針織廠偷偷聘了個兼職的板樣設計師——實際上就是個出賣商業(yè)秘密的臥底,工廠重新開張了。

但在工商登記上蘭妹卻是工廠的合法所有人,也就是說廠子只是從一位越南女子的手中轉(zhuǎn)到了另一位越南女子的手中。我問大頭:那你不是有可能重蹈那個象山老板的覆轍,成為又一個冤大頭嗎?大頭搖搖頭,對我細細分析:一這是低價轉(zhuǎn)讓,越南內(nèi)資企業(yè)轉(zhuǎn)讓手續(xù)簡單方便,雙方報價高低也沒人來追究,若是內(nèi)資企業(yè)轉(zhuǎn)為外商投資企業(yè)手續(xù)繁瑣不說,不但評估值會高出一截,手續(xù)費、稅費也會水漲船高,再包括一些越南官員貪得無厭,明敲暗詐、雁過拔毛是拿手好戲,這樣轉(zhuǎn)讓總費用幾乎要增加一倍。也就是說,要獲得一紙法律的保障,還得白白再送出去一筆相當于現(xiàn)在轉(zhuǎn)手此廠的錢。“這才是真正的冤大頭呢!與其多花一倍錢,我還不如拿這筆錢去做別的生意賺錢合算?!倍翘m妹是大頭做服裝生意時的合作伙伴,懂服裝,是他在越南生意伙伴中最誠信的一個,百分百靠得住。

越南女子她們率性、溫柔,被譽為“東亞美女”。在長期男尊女卑風氣的熏陶下,與其說她們富有家庭責任感,還不如說養(yǎng)成了一種屈從的

奴性。不管是在法殖時代、美軍在越時期,還是如今隨著越來越多的曾有納妾傳統(tǒng)的臺商和中國大陸商人涌入,為了使家人擺脫貧困,她們甘愿付出自己的青春。在越南農(nóng)村,還流傳著“家有女兒賽過家有田產(chǎn)”的說法。我不禁問大頭:

“蘭妹不會是你包養(yǎng)的情人吧?”

大頭一下子嚴肅起來:“你瞎說什么呀!就算我袁杰勇可能是你說的那種人,但蘭妹絕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作為老同學,我聽出大頭說的是實情。

“還有,”大頭以玩笑的口吻說:“我不是叫你來幫我了嗎,在你我的眼皮底下,諒她也不敢做手腳?!?/p>

我再次領(lǐng)略了大頭的粗中有細。大頭在幫我一把的同時,也多少有他對自身利益的考慮。這樣也好,我也多少減少了點寄人籬下的感覺。那就好好干吧,為了自己,也為了大頭。

那天蘭妹在機場那奇怪飄移的目光至今仍讓我納悶,而跟她的合作卻是意想不到的順風順水,大頭也就徹底放心當起了甩手掌柜。紅木生意火爆賺錢,對在緬甸的賭玉也有點小著迷,他是越來越忙了。我?guī)状翁嵝阉麑€玉這種“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生意不要太投入,他當面應承,實際上照干不誤。好在這小子的運氣也不錯,半年多里幾次瞎眼貓碰到死老鼠,輸贏相抵還是大大地發(fā)了一筆,遠比辦針織廠來錢。

我和蘭妹又要內(nèi)部管理,又要購置原材料,了解市場需求,走訪下線銷售客戶,幾乎天天形影不離,忙忙碌碌。大頭閱人用人的眼光真是不錯,她對工廠是敬業(yè)的,對他是忠誠的。

天道酬勤,大半年過去了,針織廠的效益相當不錯。一方面得益于現(xiàn)在的越南城市人口膨脹很快,人們的穿著越來越時尚;另一方面得益于大頭獨具慧眼聘用的兼職打樣師,他源源不斷地偷出他所任職企業(yè)的流行款式,使我們的產(chǎn)品及時跟上國際時尚潮流。最重要的是蘭妹非常接地氣,開拓當?shù)厥袌鲇幸惶住?/p>

我喜歡上了西貢。一幢不經(jīng)意的法式建筑、一杯口味醇厚的咖啡,使得這個東方小巴黎擁有了獨特的古樸浪漫。寬闊的西貢河和湄公河翻涌著發(fā)亮的波濤,街頭人流和摩托車陣熙熙攘攘、浩浩蕩蕩,那街巷間林立的咖啡館霓虹閃閃爍爍,都是這座東亞大都會的激情律動。我也喜愛已作為西貢一部分的堤岸,雖已不復當年的繁華熱鬧,但那成片的舊建筑給人以歲月滄桑感,其中眾多的中國寺廟,中式民居的立面、門楣和屋頂上那些出自中國傳統(tǒng)戲劇和故事情節(jié)里的畫飾、雕塑,讓我覺得很溫暖。西貢的陽光正在驅(qū)散自這個春天以來彌漫在我心里的那團陰霾,這是大頭所希望的,也是我所不曾料到的——至少沒料到會這么快。如果說在這里還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我剛到這里時,在街頭遇見一些來這里旅游的同胞,三五成群地在大街上閑逛,我便會倍感親切,會主動上去打聲招呼。但那些人立刻因此而緊張,一副敬鬼神而遠之的戒備樣子。以后我再在街上看見國內(nèi)來的同胞,就冷冷地視而不見……

越南人也過中國的春節(jié),工廠放假了。這里的春節(jié)是真正春天的節(jié)日,處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大頭回寧波老家過年去了。我無家可歸,也不想歸。我喜歡這里北緯十度的溫暖陽光,而不想回到國內(nèi)的冬天里,我想在這座我開始喜歡的城市里平靜地度過我生命中第一個獨自度過的春節(jié)。

意外的是,蘭妹在年初二下午就來找我,說是否一起去給那些客戶拜個年,趁此落實一下新一年的業(yè)務。她的敬業(yè)讓我驚訝又感動,同時我也樂于想借走訪零距離感受一番這里的民情風俗。

在蘭妹的陪同下,受訪的那些客戶對我不回國過年,卻來給他們拜年道喜,非常感動。令我愉快的還有:平日在工廠里總見她不茍言笑,這幾天中我所看到的她的笑竟比這大半年所見到的總和還要多。走訪結(jié)束,我確信明年工廠發(fā)展的勢頭會更好,有一種成就感。為感謝她,也犒勞自己,我在堤岸最好的中餐館訂了餐。

平時,我沒見到過蘭妹喝酒,不過這次我給她斟大頭從國內(nèi)帶出來的茅臺,她沒有拒絕。碰過幾次杯,她的臉上有幾分酒色,反增添了幾分嫵媚。

“彬哥,我猜這些天你心里一直有個問題?!碧m妹突然低著頭說。見我一愣,她又說:“你一定在想,我為什么過年不回家?!?/p>

“我……”我有點驚訝。在大年初二她來跟我說一起去拜訪客戶時,我才想到她為什么不好好在家過年,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這時我才想起,平常是沒怎么見她離開過工廠,也沒聽她提起過家里人什么的。

“您想聽我說說嗎?”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蘭妹的目光灼灼發(fā)亮。這目光,與她那天在機場的目光疊印在一起,使我有一種恍惚的感覺。我雖不想探及到她的家事隱私,但我實在是好奇,并且酒精的作用在慫恿這種好奇,我斟酌著詞句: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p>

“怎么說呢?反正今晚我也有說的欲望?!碧m妹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放下?!拔遥錾谝粋€不幸的家庭。很小的時候,我就感知到我母親和父親沒有一點感情。后來我才知道:我母親的婚姻是被逼的。那一年美國人離開了南方,北越共產(chǎn)干部進來了。因為我外公曾是前西貢政府的一個小官員,北越來的干部說我們一家人是美國人的走狗。一家人被送進了再教育營——也就是勞改農(nóng)場。有一天,一名管教干部找我媽媽談話,說:想離開這里,前提是要在思想上脫胎換骨,一心跟黨走,對管教干部絕對服從,考驗你的時候到了。說完,管教干部把我媽媽領(lǐng)進一間竹棚。竹棚里坐著一個北越干部,看上去比我媽媽大好多歲,一只眼睛在戰(zhàn)爭中被打壞了,臉上有個大疤,兇兇的樣子。管教干部宣布我媽媽和這個北越干部結(jié)成夫妻,這竹棚便是婚房。我媽媽本能地想逃,管教干部一把拽住我媽媽,警告:像你這樣的身份能嫁給一個黨的干部,是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如果不從,說明還沒有轉(zhuǎn)變反動立場,將繼續(xù)改造下去,并威脅還要將我外公槍斃……”

沒料想平時那么柔美沉靜又能干的蘭妹,居然還藏匿著這樣一肚子苦水,聯(lián)想起自己生活上剛剛過去的那一場變故,我不禁心有戚戚。

不料,蘭妹這時話題和語氣同時一轉(zhuǎn):“彬哥,謝謝你!今天你讓我有了訴說的機會。還有,陪我過了生日。”

“你的生日?”我倏地從座位前站起來,“蘭妹,你稍等,我去去就來?!?/p>

也許是法國殖民的遺風吧,這里的大堂吧有蛋糕和法國香水賣?!吧湛鞓罚√m妹!”我把閃爍著藍光的香水包裝盒放在蘭妹的面前,隨后侍者把已經(jīng)插上蠟燭的蛋糕擺放到了桌上。她倏地雙手捂臉,沒有一點聲響,好一會后,等她的雙手移開眼睛時,蛋糕上搖曳的燭光已照亮了她淌滿淚水的臉龐:

“彬哥,謝謝!我這輩子是第一次有人陪我過生日,我媽媽也沒有過。因為媽一想起我的生日,就會想起自己的屈辱?!?/p>

此后,蘭妹就頻頻斟酒,頻頻跟我碰杯,攔也攔不住。我看出她開始醉了,忙叫服務員過來買單。

逃兵陳宏燦一行五人時聚時散,幾天后摸進了堤岸。逃出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打聽過,堤岸是西貢最富庶繁華的地方,窮的富的華人都在這里謀生,在這里華人容易生存。果然,到這里后,幾個人仗著年輕力壯,很快就在堤岸華商的工廠或商鋪里分頭打上了工。但堤岸只是他們預定計劃中的一個中轉(zhuǎn)站,他們打算在這里賺到足夠的錢后繼續(xù)北上,再偷越邊境,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日思夜想的家。對他們來說,堤岸是一條分界線,如果此前還算是逃亡,此后將是回國返鄉(xiāng)之路。

收留陳宏燦的是祖籍廣東潮州鶴山的一位王姓米商。早年,王老板的父親從老家逃難到越南時身無分文,靠打工度日,后來租房開了間小雜貨店。經(jīng)過數(shù)年辛勞,積攢了一筆錢,他看到當?shù)厥a(chǎn)稻谷,便改行辦起了一家碾米廠,后來又辦起了米行,把米銷往國內(nèi),由此步步發(fā)跡。子承父業(yè),到王老板手里,王家在堤岸米谷業(yè)中已小有影響。他在經(jīng)營上手法翻新,不但陸續(xù)新開了數(shù)家碾米廠和米行,同時恢復了其父親主營米業(yè)后關(guān)閉的那家雜貨店,還和人合伙再開了家小錢莊。陳宏燦后來才明白了王老板為什么在谷米主業(yè)外還要經(jīng)營雜貨店、錢莊的個中奧妙。越南

稻谷業(yè)主要掌控在華商手中,單是設在堤岸、西貢的幾十家碾米廠、米行,十有七八由華商經(jīng)營。從稻谷收購到加工出售、出口諸環(huán)節(jié),競爭頗為激烈。但有了錢莊,每當青黃不接當?shù)氐巨r(nóng)缺錢之時,錢莊就適時向他們放貸,并且約定如收獲時向王氏碾米廠銷售,利息可優(yōu)惠,稻谷可以抵所貸本金和利息,這樣就與農(nóng)民形成了一種穩(wěn)固的放貸預購關(guān)系。因同時經(jīng)營著雜貨店,每當下鄉(xiāng)收購稻谷時,可讓伙計順便捎帶些農(nóng)民需要的日雜用品下鄉(xiāng)銷售,或用日雜用品交換稻谷,這一方面不但可產(chǎn)生利潤,更是拉近了與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在稻谷收購競爭中占據(jù)了主動地位。

精明的王老板又心地善良,凡是老家來越南謀生的鄉(xiāng)親,凡是講鶴山話的,一律免費招待食宿,直至找到工作為止,雇用的工人大多是窮苦華人。當時法越當局規(guī)定成年華僑每年都須繳一次“身稅紙”,對一些靠賣苦力謀生華僑來說,這也是一筆昂貴的費用。若繳納不起,就會被抓起來,挨毒打,坐牢房。陳宏燦一進碾米廠,王老板就主動掏腰包替他繳納了“身稅紙”。

陳宏燦也更賣力地替王老板干活。一陣日子下來,他向王老板吐露了想回國的心思,并討教辦法。過了兩天,王老板拿來一張華文報紙給他看。他在浙江老家時讀過幾年小學,識字雖不算多,但在報上讀出個文章的大概內(nèi)容是不成問題的。從這份報上,他得知國內(nèi)正在轟轟烈烈開展一項叫“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的大運動,主要對象是“國民黨殘留的反革命勢力”。這張報紙還刊登著一張血淋淋的照片:一名當過保長的國民黨黨員在游街公示后被就地正法。正是夏天芒果上市季節(jié),濃烈的甜香味在堤岸的街巷間彌漫。他捏著這張華文報紙,卻手腳冰冷,心里彌漫了無邊的恐懼。

在隨后幾天里,陳宏燦一直去買這張華文報紙,在報上細細尋覓來自國內(nèi)的“鎮(zhèn)反”消息。從報上看,“鎮(zhèn)反”風頭越來越緊。一同從富國島逃出來的戰(zhàn)友,也從不同的渠道得知了國內(nèi)的風聲。風聲鶴唳中,幾個人幾次相聚,商量來商量去,越商量越分析就越害怕。這幾個當過國民黨兵的窮苦人,自動對上了“國民黨殘留的反革命勢力”的號,料想回去不但沒好果子吃,而且還會連累親人。

原以為冒死逃脫了集中營,就有了回家的希望,現(xiàn)在也算是自由身了,卻是有家回不得!陳宏燦心里比在集中營里囚禁更悲苦,整日憂心忡忡,茶飯不香,身上一下子掉了十多斤肉,甚至想死的念頭都有了。

這天完工后,王老板把陳宏燦叫到自己的家里吃飯。一頓大飽大食后,剛才還客客氣氣的王老板卻突然變臉,指著他的鼻子臭罵。陳宏燦驚呆了,自從進入碾米廠來,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老板罵人,特別是罵得這么兇狠。對好心的王老板,他是一直如對父親一樣敬重、感恩。在痛斥聲里,他的腦子急劇運轉(zhuǎn),對自己近期在碾米廠里的所作所為細細想了個遍,但仍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在哪里做錯了,對不起老板了?

“看看!什么熊樣子!哼……”

陳宏燦下意識地看看自己,除了人瘦了許多,其他并沒有什么??!

“年紀輕輕的,路長著呢。你說說,哪個地方不活人?”

陳宏燦這才猛然醒悟,一下子淚流滿面。他算是開竅了:自己沒在戰(zhàn)場上成為炮灰已是萬幸,當年王老板的父親都要尋到這里落腳謀生,自己既然已陰差陽錯到了這里,為什么就不能安下心來在這里謀生呢?再說,兩年多沒和家里通音信,父母和媳婦早以為自己已經(jīng)成為槍下鬼了呢。那又何必再回去,讓親人惹上是非呢?就算原來的自己死了吧,現(xiàn)在活著的是另一個陳宏燦了!

陳宏燦的情緒剛剛平復,身體卻突然患上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急病,人還是瘦瘦的,肚子卻膨脹得像個滾圓的大西瓜,飲食難進。兩天下來,除了肚子仍然鼓脹,其他部位又瘦了一圈。不到一周,臉上、身體上都青一塊紫一塊的,不用說路走不動,就是喘氣也很費力了。王老板很自責,認為是那一頓晚餐及那頓臭罵惹的禍,用車拉著他到處求醫(yī)拜佛,卻都不見效。就在這當兒,米行隔壁雜貨店里的一位盧姓越南姑娘給王老板送來一個偏方,說她在鄉(xiāng)下的哥哥一年前也生過這樣的病,也是四處求醫(yī)無效,家里把他的后事也準備了,最后有一個土郎中開了這個藥方

給治好了。王老板死馬當活馬醫(yī),讓人按此方配齊藥后,搗碎成泥敷在陳宏燦的肚臍上。果真靈驗,陳宏燦一連好幾天打嗝放屁,肚子漸漸癟下來了,身體慢慢復元了。他十分感激盧姑娘的救命之恩。而這位越南姑娘也早已對他暗暗關(guān)注多時了。戀情,在這對異國青年男女之間熊熊燃燒起來了。

盧姑娘的父母卻堅決反對這門婚事。更客觀地說,也不是因為他們家完全嫌貧喜富,一個很現(xiàn)實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家也太貧窮了,家里的兒子娶不起媳婦。他們早有用女兒來為兒子換親的盤算。在越南,男尊女卑觀念深入人心,女子慣于逆來順受,盧姑娘為了哥哥能成婚,替盧家傳宗接代,不得不屈服于父母,嫁給了一個當?shù)厝恕?/p>

在出嫁三天前,這個情濃又無奈、剛烈又柔弱的盧姑娘偷偷跑到陳宏燦的住處,把自己的初夜決絕地交給了她所鐘情的人。直到后來才知道,這一夜她懷上了中國情人的骨肉。

王老板看陳宏燦精明能干又誠實忠厚,又得知他已打消了回國念頭,便把一個潮州老鄉(xiāng)的女兒介紹給了他?;楹?。王老板又撥出自己的一家碾米廠歸他們夫妻獨立打理,承諾三年內(nèi)不計廠房設備租賃費,有盈利歸他們夫妻所有;若他們經(jīng)營順手,以后也可轉(zhuǎn)讓過去。王老板是存心要幫他一把。陳宏燦發(fā)誓要活出個人樣來,夫妻倆早起晚睡,殫精竭慮,碾米廠的經(jīng)營頗有起色。

這年收稻時節(jié),陳宏燦帶伙計下鄉(xiāng),遇到一位愁眉苦臉的地主——他新收成的稻谷,堆積成山,還來不及收藏突遭暴雨。幾天時間里,濕谷上長出了嫩芽,天卻還沒見放晴的跡象。主人慌了,急欲將這批稻谷盡早低價出手。但盡管價格一低再低,幾個前來看過稻谷的收購商都一個個婉言拒收。眼看著綠芽還在無聲息地長,若再遲幾天,說不定會顆粒無收。當陳宏燦走進他的莊園,他心里已不抱多大希望,再一次把價錢壓低了許多。

陳宏燦當兵前家里就有幾丘梯田,對稻谷種收也在行,他先繞著幾堆小山似的稻谷走了一圈,伸手用力一扒,果然至少有一手指深處的稻谷都不同程度地發(fā)芽了。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跟在自己后面的谷主人。主人心里一陣發(fā)毛:這筆買賣看來又要黃了。這時候,陳宏燦的手掌像一把刀似的直插那堆扒開的綠芽中,稍頃他感覺到手掌部位是熱的,而指尖觸到處卻是涼涼的,由此判斷受潮發(fā)熱發(fā)芽的還只是表層的稻谷,底下的大多數(shù)稻谷還是好的。他心里有底了。

“按你的價,我收了?!?/p>

主人早已等不及了,雙方馬上寫契畫押,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馬上起運。

起運的過程,果然證明了陳宏燦的判斷準確,這一筆大生意讓他獲利不菲,由此,他生意上的信心大增,也更用心投入。

一年后兒子的出生,給陳宏燦帶來了莫大的喜悅。他給兒子起名基龍,基是老家陳家橋陳姓的輩分排行,龍寄托著他對兒子的希望。又過了不到一年,他從王老板那里把碾米廠給轉(zhuǎn)讓了過來,王老板還允諾轉(zhuǎn)讓款可分幾年付清,這使他有能力也學樣開起了一家小雜貨店。在越南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生活走上正軌,他甚至都已習慣了西貢都市階層的生活方式:早晨起來喝一杯冰咖啡,晚上又以喝一杯冰咖啡來結(jié)束一天的忙碌。

“娘的,在西貢呆了這幾年,國內(nèi)的冬天就受不住了?!贝箢^沒過完元宵節(jié)就回到了西貢,稍作安頓,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起也是剛回到西貢的“黃鱔”“水鬼”,上酒店豪吃一頓。

這些年大量涌進越南的華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別看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幾年闖蕩下來,有些錢了,平日進出做派很有點威勢。也別看他們能在咖啡館里與越南女子自如搭訕調(diào)情,甚至偶爾還能熟門熟路地摸進居民區(qū)與小暗娼廝混……但他們還只是浮在當?shù)厣畋韺拥呐菽?,根本沒法融進主流社會,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大頭就對我說過一件親歷的事:有一次他和一個當?shù)厣馍系亩嗄旰献髡摺⒁彩嵌嗄甑呐笥岩黄鸪鲩T,在路上汽車被當?shù)匾或T摩托車擦刮,發(fā)生了點爭執(zhí),明明是騎車者無理,但那個越南摩托車手仗著自己是當?shù)厝?,硬要敲詐一筆修理費。那

同行的朋友竟沒站出來幫他說一句話。但即使遇上諸如此類的事,他們在越南人面前仍不敢有怨氣,而且還要千方百計去巴結(jié)他們。在這些華商的眼里,當?shù)厝嗣}就是商業(yè)資源,即使眼前還用不著,以后總有用得著的時候。如果他們結(jié)識的當?shù)厝耸钦賳T,那更被視作是錢權(quán)交易的對象。這種情形在東南亞地區(qū)很普遍,有的華人華僑自我吹噓什么自己掌握著當?shù)厥裁串a(chǎn)業(yè)的命脈,甚至掌握著當?shù)氐慕?jīng)濟命脈。其實,只要人家政府一個法令,他們再多的財富也會頃刻化為烏有。這樣的悲劇已不止一次地上演過。華人在外多是執(zhí)著于賺錢的經(jīng)濟動物,卻絕對是不堪一擊的政治低能兒。于是這世界上便有了眾多的唐人街,他們就只能跟同一文化圈內(nèi)的所謂自己人混。而自己人之間,彼此往往又是競爭對手,表面上和和氣氣,暗地里無不防范,以至勾心斗角。所以實際上的圈子也就很碎片化,像大頭來越南這么多年,真正能混在一起的也就“黃鱔”“水鬼”。

我們四人相聚,基本上不談生意上的事,因為我們彼此的相聚,就像在戈壁中找一塊綠洲,在茫茫大海中尋求一座孤島,目的就是想在生意之外找一個彼此人性相融的空間。但大家一旦圍坐在了一起,彼此能真正相融的公約數(shù)的值也相當小。所以,到頭來一場聚會也就大抵是些無聊的話題和豪吃狂飲及卡拉OK、桑拿等尋歡作樂罷了。雖然聚會時常常感到無聊,但沒有了這種聚會又感到更無聊,所以聚會一散又開始期盼下一次聚會。

這次由大頭作東,他慷慨地給我們每人分配了一個陪酒女郎。席間,大頭眉飛色舞,大談緬甸賭玉的經(jīng)歷和見聞。這一年里,他賭玉賭得順,跨國紅木生意做得火,印度尼西亞、斯里蘭卡、老撾、泰南地區(qū)以及緬甸南部都有他的足跡。生意做到這個程度,錢就會滾滾而來,想少賺都不行。他多少有點夸張的說辭,把那群陪酒女郎說得一驚一乍的,爭先恐后地向大頭敬酒??磥?,她們今晚的火力算是瞄準這個冤大頭了。

大家雖然是朋友,但都還不肯在場面上示弱。見大頭說得眉飛色舞,“黃鱔”慢慢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是我們中的國際問題專家,一談到國際問題,那就基本上沒有別人插話的份了。同時他又是我們中的著名愛國者,平日都穿國內(nèi)帶來的服裝,特別是喜歡穿有中文字樣的T恤,有一股大中華的沙文氣。他最痛恨的是日本人,在他面前千萬別提日本二字,一提便來氣,一氣就辱罵個沒完。不知怎的一說,就說到了釣魚島和南海爭端,說到了在這些沖突中怎么也繞不過去的美國。

令我意外的是,“黃鱔”突然用越南話問自己身邊的那位陪酒女郎:“你恨不恨美國人?”這位陪酒女郎不明所以,但還是很快地點了點頭。他又問:“你恨不恨日本人?”她又點點頭,接著他又問:“你恨不恨中國人?”她只是抿著嘴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再問:“在美國人和日本人之間,你更恨誰?”想不到這引來其他幾個姑娘不約而同的回答:“當然是日本啰!”

“黃鱔”轉(zhuǎn)過頭,改用帶著濃重閩南腔調(diào)的普通話對我們幾個說:“你們看,她們也跟我一樣恨日本人,雖然日本沒有真正地與越南交戰(zhàn)過,當年日本占領(lǐng)了越南的幾個地方,是經(jīng)過當時的法國殖民地當局同意的,幾乎沒動過刀槍。而美國則是在越南大地上真正用過飛機大炮狂轟濫炸的,并且大量使用的化學“橙劑”,給戰(zhàn)后越南人帶來了難言的遺害,有多少人因此殘疾或喪失生殖能力!但是他們更恨日本人。”他哈哈大笑著總結(jié):“你們看,日本人就是討人嫌?!?/p>

“黃鱔”這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位出色的演講師或是刁鉆的電視主播,剛對我們說完,他又問那班女郎:“那你們說說,是美國人可恨還是中國人可恨?”

女郎們的身子倒像是成了一條條黃鱔,風擺楊柳似的扭動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忸怩起來。

“你們看!”“黃鱔”興奮地對我們?nèi)碌溃骸澳銈円詾樵侥先撕廾绹??其實許多人并不恨,特別是南方人不恨。我有一個越南朋友就這樣告訴我:美國人當年來越南,是為了支持南方的政府,而不是為了占領(lǐng)越南,所以后來他們離開了,我們也就不太在意了。你看看,這就是許多越南人、特別是越南南方人的想法。有的南方人還說:要是由美國支持的南越而不是由中蘇支持

的北越來統(tǒng)一越南,現(xiàn)在國家就會發(fā)展得更好更快呢!聽聽這話!我們認為中國對越南有情有義,其實越南人最痛恨的就是中國人。歷史上,越南長期是中國的附屬國,我們以為是關(guān)系緊密親善,而越南人認為是自己長期忍氣吞聲受中國控制。我們當年勒緊褲帶抗美援越,他們說你們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國家把他們推在前線當?shù)謸鯊姶竺绹亩芘坪团诨?。而對那場中越?zhàn)爭——我們所稱的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就更不必提起了。現(xiàn)在又有南海島嶼之爭,你說,越南怎么會不恨中國?其實,越南人恨中國人,超過他們恨美國人、日本人。只是今天我們在這酒席上是付費的主人,所以這幫婊子才不敢放肆說出真話來?!?/p>

“黃鱔”說這段話時,用的是閩南腔調(diào),夾雜著許多閩南詞語,為的是讓陪酒女郎們聽不懂那關(guān)鍵性的幾句。溫州人“水鬼”曾經(jīng)不無自豪地對我們說過:在當年中越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上,對方使用的步話機是我們當年支援給他們的,與我們所用的是同一型號。戰(zhàn)爭一打響,我們的通話呼叫,我們的軍事部署全部被他們竊聽到,毫無軍事機密可言。更新裝備已不可能,首長急中生智,用參戰(zhàn)部隊里的溫州人替換所有的通訊員。這樣一來,我方講的“溫話”,對方每一句都聽到了,但每一句都聽不懂?!包S鱔”此刻用的也是這一招。

“別說這些大話題了?!薄八怼辈荒蜔包S鱔”的顯擺了,上來打斷了他的演講。

“好好好,不說這些,那就說說你的播種機計劃吧。”“黃鱔”大概也覺得自己的愛國主義教育也進行得差不多了。他這一說,我們幾個都笑開了。因為他點中了“水鬼”的要害。

“水鬼”是個男性崇拜狂。他的最高理想就是妻妾成群,兒女成隊。他在家鄉(xiāng)已有一堆她老婆和小三生的兒女,目前正在爭取找個白種女人生幾個男雜種來。他的理論是:前人創(chuàng)造的財富死不帶去,都留在地球表面。那么,誰遍布在地球表面的后代最多,享受到的地球上財富,還有資源,就最多——這才是最大的買賣!

“水鬼”大聲反擊“黃鱔”:“不管你錢賺得再多,但你至今還沒有一條小‘黃鱔’,你他媽的做的是世界上最虧本的買賣!”

鬧哄哄中,由于起初一段時間里陪酒女郎的輪番進攻,大頭最早進入了醉態(tài)。他這時提出玩一個新花樣:要陪酒女郎脫衣比奶子大小。他臉上帶著紅暈,提出比奶的規(guī)矩:哪個陪酒女郎的奶子小,就由相應的主賓罰喝一杯酒。若是被檢查出哪個陪酒女郎是經(jīng)人工隆胸過的,那就罰陪酒女郎,并且要連罰三杯……提議立刻得到“黃鱔”“水鬼”的熱烈響應,而那幾個婀娜苗條的陪酒女郎則是咯咯地笑得花枝亂顫。她們知道,今晚她們將從這些中國商人身上獲取不菲的小費了。

“夠了!”我突然從座位前站起來,砰地扔掉手中的酒杯,怒吼了起來??粗鴰讉€人驚愕的表情,我對自己的舉動也驚訝了。近一年來,我混跡于漂在越南的華人圈子中,看他們非常拼命地賺錢,也看到他們拼命尋求聲色刺激,我有時簡直懷疑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漂在越南,并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到這塊聲色之地來恣意放縱自己……像大頭、“黃鱔”“水鬼”這樣的,在這個群體中并不算極端,至多只是隨波逐流罷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也不可能完全獨善其身。但此刻我卻暴怒了,眼淚也奪眶而出——因為我突然想到了蘭妹!

“他醉了、醉了?!贝箢^說話已硬了舌頭,卻仍記得為我打圓場。

5月的一天,陳宏燦突然在報上讀到一則消息:因韓戰(zhàn)因素,經(jīng)美國斡旋,法越當局同意富國島上三萬余中國官兵及眷屬離越赴臺。臺灣海軍第一批三艦船已在出發(fā)途中,將于5月23日抵達越南……

陌生的臺灣對陳宏燦沒有吸引力,但這則消息還是使他陷入了莫名的惆悵,再次勾起了他的思鄉(xiāng)夢。這兩年多在西貢,回老家去已成他心中遙不可及的奢望,但他常常在夢中回到遂安老家,夢見那里的山川田園,夢見父母和媳婦菊花,夢見那長長的潰逃之路,夢見在蒙陽、在富國島的拘禁生活……夢醒后就輾轉(zhuǎn)反側(cè)再難入睡,在黑暗中睜著眼胡思亂想:要是當年沒有被

抓壯丁,他如今會是怎樣一番樣子?要是抓了壯丁后他沒有隨部隊逃到越南,那今天他又會身在何處?他不知道父母親是否還活在世上,甚至那在夢中和記憶里的菊花姑娘的容顏也已越來越模糊了。畢竟,從結(jié)婚到他被抓壯丁離鄉(xiāng),一共也只有五六天時間,并且其中有三天他還獨自躲避在山上。他也無法想象在他長年杳無音信的情形下她是怎么過的,也無法知道自己和她是否留下了骨肉——一想到這里,心里便有一份深深的內(nèi)疚以至罪孽感。唉,這輩子已無法還清這筆債了,只有下輩子去加倍償還。

不過,陳宏燦還是慶幸自己當年從富國島逃了出來。海峽兩岸互視為仇敵,如果去了臺灣,回老家就更不可能了。如今在西貢,回老家定居已不可能,但在有生之年悄悄回去一趟,遠遠地望一眼老家和親人呢?他到底是不死心。

與孩子嬉戲玩樂,是陳宏燦最大的快樂。稍有空閑,他會讓孩子騎在脖子上去逛街、去逛公園。熱鬧繁華的堤岸區(qū),沿街擺滿形形色色的零食小吃攤,也有華人女子或越南女子挑著小擔一路叫賣的,小擔里有像雞血一樣紫紅色的糯米飯,中間夾著椰絲和土砂糖,有煮得爛爛的加椰汁糖的苞米粒,有油炸糖面裹著的香蕉等等。孩子愛吃什么,他就給買什么。其中他最喜歡給買的是在浙江老家夏天常見的薄荷木蓮羹,那涼絲絲甜蜜蜜的味道,晶瑩剔透柔滑清亮的樣子,在兒時是那樣使自己著迷。孩子們喜歡吃,他也常常嘗上幾口。品味著這特別的滋味,他似乎覺得回到了童年,嗅到了故鄉(xiāng)的味道。但一種無所依著的漂泊感,總是伴隨著他。這種感覺是隨時可以被觸發(fā)的。有一次,他帶兒子在西貢動物園玩,看到大草坪上有法國小孩在興高采烈地追逐嬉戲。他便也讓兒子去草坪上玩,卻馬上有管理者趕過來大聲呵斥,并被罰款。在法國殖民者的眼里,華僑和當?shù)卦侥先艘粯?,統(tǒng)統(tǒng)是二等三等公民。有時就連三等公民也不是,因為他只是僑居越南的僑民。在這種屈辱的時候,會想到遙遠的故鄉(xiāng)和祖國。但一想到他已經(jīng)回不去那里了,又是另一種失落。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感到自己眼前所擁有的財富算不了什么,他甚至情愿自己失去這一切,而只要能回到故國,回到老家。

1954年雨季來臨前的奠邊府戰(zhàn)役,胡志明領(lǐng)導的越盟軍隊在中國軍事顧問團的直接幫助下,打得高傲的法國殖民統(tǒng)治者不得不低下頭,在日內(nèi)瓦簽下了宣告殖民統(tǒng)治結(jié)束的協(xié)議。陳宏燦對法國人沒有任何好感,當親眼目睹了法國三色旗從印度支那總督府穹頂上緩緩降落的一幕,他像所有的越南人一樣喜悅高興。他還買來一大摞鞭炮,一連三個早上在家門口噼噼啪啪地燃放。

在法國人投資的產(chǎn)業(yè)隨著軍隊撤出而不計成本地撤出時,陳宏燦果斷出手,低價收購了一座橡膠種植園。在察看橡膠園時,他驚訝地看到在一棵橡膠樹下橫躺著一具赤身裸體的法國女子的尸體,尸體已開始腐爛,但仍看得出她死前已被割掉了雙乳。而從她脖子上的一個繩索,大概可以猜測她是被人吊死在這棵樹上的!這情景使他油然想起了他不久前在西貢街上見到的場景:一對法國男女被泄憤的越南民眾圍堵、追打、侮辱,而其中那女子在廣庭大眾下竟被扒光衣褲,任人百般羞辱。他為一些越南民眾的過激行徑震驚,同時他也強烈地感受到了近百年來法國殖民統(tǒng)治者在越南人民心中種下了何等樣的仇恨種子!也許,這就是中國人常說的惡有惡報吧。他命人埋葬了這個法國女人,心里暗暗祈禱:但愿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永遠和諧相處,永遠不要有征服和被征服,也永遠沒有這種駭人聽聞的冤冤相報。

買下橡膠園不久,吳庭艷政府突然發(fā)布了禁止外僑經(jīng)營越南十一種重要工商業(yè)的法律,其中包括碾米和橡膠業(yè)。陳宏燦如遇當頭一棒!為了生存和生意,他不得不像許多華僑一樣花錢買到了越南國籍。那天晚上,從來滴酒不沾的他破例喝酒了。自從內(nèi)戰(zhàn)中逃入越南境內(nèi)的那一天,或者說從富國島逃出來的那一天起,臺灣的“中華民國”和大陸的共和國都已遺忘了他們這一類人,但他日日夜夜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而今天,他卻把自己變成了越南人!

“我對不起列祖列宗啊!”半醉中,陳宏燦淌著淚水反復念叨這句話。

法國人走了,美國人又來了,也帶來了空前

慘烈的南北方戰(zhàn)爭。美國支持南方,中國、蘇聯(lián)支持北方。戰(zhàn)爭烽火連燒十多年,三百萬越南人死于戰(zhàn)火。1970年后一連串空前的失敗,使原先與當年法國人一樣驕橫的美國人不得不回到談判桌上。1973年1月27日,隨著《巴黎協(xié)定》簽署,美國承諾“將不繼續(xù)對越南南方的軍事卷入或干涉越南南方的內(nèi)政”。

但南北越雙方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一直沒有消停。

1975年的雨季來臨前,陳宏燦就可以在堤岸的家里聽到西貢郊外時起時伏的槍炮聲了。一天,他驅(qū)車路過美國大使館街區(qū),被堵在了那里。那個亂啊。才叫做一鍋煮開的稀粥!直升飛機像蝗蟲在樓頂天空盤旋,等美軍陸戰(zhàn)隊員們砍倒了使館內(nèi)的大樹,才好不容易在使館樓頂平臺降落。在使館大門外排著亂哄哄的長隊,排隊的都是驚恐萬狀的南越政府官員及其眷屬,還有與美國官兵有瓜葛的“吧女”和混血兒。他們高舉著自己的身份證明要求搭機離開。使館官員把一些他們能確認的官員、家屬以及他們的越南朋友拉進使館,同時又拼命把一些試圖翻過鐵絲網(wǎng)的越南人從墻頭推下去。在這亂紛紛的現(xiàn)場他得知,就在幾小時前北越軍隊突襲西貢機場成功,使美國人的運輸機群一下子癱瘓,也使原先龐大的人員撤離計劃徹底流產(chǎn),只有靠海軍陸戰(zhàn)隊的直升機降到使館屋頂,把逃命者運到海上的航空母艦。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美國人,此刻卻是如此狼狽,要不是身臨其境,真是難以想象。

好不容易沖出大使館前的人群,陳宏燦心急如焚地向堤岸家里趕去。但一路上已不是出來時的情景,幾乎所有通向西貢外部的陸路全被驚惶失措逃跑的車輛和行人塞滿,沿途看到的水路也是擁擠不堪,甚至當船已離岸,絕望的人群還鳧水過去,像螃蟹一樣爬滿了渡船的甲板和艙頂。直到黃昏,他才回到家。

“你總算回來了!”在家門口,妻子和一位同從富國島逃出來后也已致富的戰(zhàn)友急切地迎了上來。這位戰(zhàn)友已在這里等他小半天了。戰(zhàn)友告訴他,不少華商因害怕被越共“共產(chǎn)”正在紛紛外逃,他已準備移居海外,來邀他同行。沉思一番后,他謝絕了戰(zhàn)友的好意。他想。以后的越南和中國一定友好,華人的日子也許會有好的變化,甚至回故土看看的愿望也能實現(xiàn)呢!戰(zhàn)友說:你這是幻想。他鄭重地說:我這一生不能總是一個“逃”字吧!好友見他態(tài)度堅決,便道聲珍重,匆匆握別。

南方的工商資產(chǎn)者逃的逃,隱的隱,昔日繁華的西貢一下子變成了一座死城。逃還是留?陳宏燦面對現(xiàn)實開始動搖了。就在這當兒,新政府重量級領(lǐng)導人出來講話,公開承諾南方的經(jīng)濟制度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至少三年不變。他這才有點心安。果然,市面隨后也開始出現(xiàn)活氣。

不久,有新政府的工作人員上門來進行戶口調(diào)查登記??瓷先?,這是位充滿自信的年輕人,像新成立的政府一樣躊躇滿志。陳宏燦填到國籍一欄時不禁犯難了,遲遲下不了筆。當他從表格上抬起頭來,年輕人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求助意思,熱情地問他有什么問題。他向年輕人解釋:自己在1956年屈從于吳庭艷政府頒布的法令加入越南國籍是被迫的,是違心的,希望能回歸華僑身份。年輕的登記人員不假思索,笑著說:反動政府的所有法令都是非法的,應該把它顛倒過來。他聞言大喜過望,就在國籍欄里當即填下了“中國”兩字。年輕人離開后,他立即打電話問了華人圈子里的幾個好朋友,他們大多也同他一樣改填了中國籍。他慶幸自己先前沒有隨好友逃往海外。他相信,中國幫助越共打敗了南方政府,新政府一定會善待在越華人。

當天晚上,陳宏燦又一次破例在家中喝了酒,含著熱淚對妻子兒女說:

“我們又是中國人啦!”

這天,我和蘭妹在西貢的幾個主要商場轉(zhuǎn)了一圈,以直接收集些市場信息。逛完商場,時間尚早,她問我是否想去看看西貢河。我欣然同意。

從那座前法屬印度支那聯(lián)邦總督府旁經(jīng)過,忽地想起胡適說過的“歷史是小姑娘頭上那根任人打扮的小辮子”,我不禁一笑。蘭妹問我笑什么,我把胡適的話告訴給她,又說:“不是嗎?

一座同樣的建筑,不同時期卻有總督府、總統(tǒng)府,獨立宮、統(tǒng)一宮這些不同的名字?!彼J真地說:“建筑可以被改名,但在歷史里,在戰(zhàn)爭里,每個人曾經(jīng)的命運,那些曾經(jīng)的苦難卻是真真實實的存在,是不可改變和裝扮的?!睂τ谒?,這不是泛泛之談,而是切身感受。此刻我不想接這個話題,她也沒再說下去。

穿過幾個街口,西貢河就在眼前了。在南國早春綠意蓬勃的原野里,它像一條綢帶逶迤飄向遠方。

漫步在河邊,我說起在中國,在我所居住的城市杭州,也有一條大河,叫京杭大運河,是世界上最長的人工運河。

“世界上最長?它有多長呢?”蘭妹仰起臉看著我,一臉的好奇。

“比蘇伊士運河長十多倍!這是1400多年前一個叫楊廣的皇帝,動用了兩百余萬人,花了多年時間,才開鑿貫通的。”

“這皇帝偉大!”

“可他是一個亡國之君,是民眾眼里的昏君、暴君。”

“怎么會這樣?”

“許多人認為,他耗費巨大國力民力開通這條近2000公里長的運河,只是因為他想去遠離京都的南方看一朵瓊花。對,一朵傳說中的花,世上獨一無二的美麗之花。”

“有這么浪漫的皇帝!”

女人的看法總是獨特。

“但當皇帝來到她的面前,她便立即凋零了,因為她恥于見暴君?!?/p>

“呵!”

“其實這只是一種無稽的傳說。實質(zhì)是因為大舉開鑿運河在當時是勞民,多次乘龍舟巡幸江南是傷財,致使民怨內(nèi)亂蜂起,最終這位皇帝被自己的禁衛(wèi)軍勒死于運河邊?!蔽译S手扯過一片蒿草,在手指間纏繞著?!爸袊臍v朝歷代有多少個皇帝啊,他能聚國力開出這條使后世受益無窮的大運河,堪稱偉大。如果沒有這條大運河,就不會有隨后的唐朝大繁榮。但是,傳說中關(guān)于他和瓊花的故事,已把這位皇帝牢牢釘在歷史的羞辱柱上了!”

“一個暴君,偉大的皇帝……”蘭妹喃喃地說著,眉頭一皺一皺?!斑@么說來,歷史真像是你們那位胡先生說的小姑娘頭上的小辮子了!”

沒想到繞了這么一大圈,又繞回到胡適的話上來了。

這時,太陽正從西貢河的遙遠處徐徐下沉,河面染上了晚霞。大自然總是有攝人心魄的力量,在這美麗莊嚴的落日瞬間,我們都選擇了沉默……慢慢地,太陽沉入了水面,薄霧開始絲絲縷縷地升起,兩岸綠野也變得蒼茫起來。

靜靜的西貢河讓我想起大運河杭州段里咬尾的貨運船突突地駛過,我轉(zhuǎn)換話題:“像這樣自然寧靜的河流,在中國的城市里已很難再找得到了?!?/p>

“那你就留在這里做西貢人好了。”

“現(xiàn)在不就是嗎?”

蘭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一閃,又倏地移開。這神情去年春天她在機場時就曾出現(xiàn)過。

我們開始往回走。

蘭妹忽然問我:“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什么日子?”我隨口問。

“想想,一年前?!碧m妹提示。

“一年前……”我望著蘭妹晶亮的眸子,大腦馬上急劇地運轉(zhuǎn)起來?!班?,對了!去年的今天,我來到了這里?!?/p>

蘭妹神情活躍起來:“要慶祝一下,今晚我請你吃越南菜?!?/p>

乘上出租車,蘭妹告訴司機去Tib。我說別去這么高檔的地方,她調(diào)皮地說:今天你得聽我的。在一條小街口下了車,穿過一條竹林掩映的小街,迎面是一座中式的庭院大門,門內(nèi)是法式風格的別墅建筑。這就是Tib了。我知道這里是越南現(xiàn)代音樂大師鄭公山的舊宅,他過世后,由他妹妹改造成了餐廳。餐廳名頭不小,大堂、餐廳和過道上掛了不少國內(nèi)外政要和名流來此用餐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放大裱裝過的紐約時報,上面有布什、霍華德與Tib老板娘的合照。

“可是,你想得到嗎?因為創(chuàng)作反戰(zhàn)歌曲,他的音樂曾遭南越政權(quán)禁播。南北統(tǒng)一后,他又被新政府判處勞動改造,但最后被平反了。他去

世時,西貢有數(shù)萬人送他出殯……”蘭妹說完,隨著正在播放的音樂輕輕哼出幾句:

盡管今日你不能到訪西貢

盡管今日我無法踏足河內(nèi)

我的心中卻信念依然

祖國和平之日終會到來

……

我知道,這里一刻不停地播放著的歌,都是鄭大師的作品。

蘭妹點了幾個這里的招牌風味菜,有青春菠蘿蜜,碳烤大頭蝦、色拉春卷等。在等菜的間隙,她問我中國菜跟越南菜有什么不同。我想了下,先問她:“我們中國有道菜叫青龍過江,你猜猜這是道什么樣的菜?”

“青龍過江?”蘭妹托著腮幫子看著我:“你們中國人還吃龍?”見我含笑不語,又微微皺皺眉頭:“不對呀,龍是你們的圖騰,你們不會吃它的……對了,準是把一條長長的青色的魚煮成湯,叫青龍過江——我猜對了吧!”

我不由地笑出聲來。蘭妹佯裝生氣:“我不猜了,你在笑話我!”

“這道題難猜,直接告訴你答案吧:這青龍過江,就是在一碗湯上放了一根青蔥。”

蘭妹愣了愣,忽有所悟,便咯咯地笑出聲來,說:“青龍過江,一根蔥的湯,你們中國人真有意思!”

“所以,在我看來,中國菜和越南菜的不同,一個像是語文教師做的,一個像是數(shù)學教師做的?!?/p>

蘭妹含笑不語,用眼神示意我往下說。

“越南菜特別講究定式,譬如什么菜是用來做湯不能炒的,什么魚只能燒,什么魚只能煮,紅燒肉一定要用放胡椒,鴨子只能用來煮粥,雞肉一定要配香茅,就像數(shù)學公式那樣標準明確。譬如菜名不搞花樣,一看菜名就大體知道這菜的原料、配料或者做法,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樣明了,如剛才點的幾個菜,青春菠蘿蜜就是很新鮮的菠蘿,碳烤大頭蝦就是用火碳烤出來的大頭蝦,色拉春卷就是用色拉配料的春卷,對吧?”

“語文教師做中國菜,數(shù)學教師做越南菜,太有意思了!”

服務生過來問上什么酒。蘭妹興致勃勃地點了一瓶威士忌。我想起那次在堤岸中餐館她喝茅臺后的醉意,不由脫口而出:“不要烈性酒了吧,就來點這里的特色米酒?!彼蟾怕牫隽宋业脑捦庵?,臉忽地一紅,但仍然堅持要威士忌。她說:“我知道你會喝,你多喝一點,我少一點?!庇盅a充:“我外公是會喝酒的,他在西貢市政府做事時常喝的就是威士忌,后來景況不如以前了,但媽媽逢年過節(jié)還會買幾瓶威士忌給外公送去。我不會喝酒,但我特別喜歡威士忌酒瓶被打開的一剎那間,那彌漫開來的獨特馥郁芬芳?!?/p>

開瓶,斟酒,真的,我沉浸在威士忌彌漫開來的獨特馥郁芬芳中了。

“彬哥,我先敬你,慶賀你來西貢一周年?!蔽殷@訝地看著蘭滿杯的酒,她會意一笑:“你們中國有句什么話來著?哦,叫舍命陪君子,今晚我就保證把這一滿杯喝完,其余都是你的了?!?/p>

我笑起來,想這叫什么舍命陪君子,不過我說:“你今晚喝一杯我同意,但我至多只能喝半瓶,你要替我把關(guān)?!?/p>

“一言為定!”蘭妹拿杯子跟我的杯子一碰。

碰了幾次杯后,精神松弛了,思路活躍了,想起那天在機場以及在餐桌上她奇怪的目光,我說:“接機那天,你給我的感覺好別扭?!?/p>

“你說什么呀?”蘭妹本能地辯解。

我故意加重語氣:“我覺得你并不歡迎我來,對我有戒備?!?/p>

蘭妹這才急了:“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那又是為了什么?”

“真對不起。”蘭妹沉默了一會才輕聲說:“那天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一個人,你太像他?!?/p>

不知為什么,我竟有點小緊張:“誰?”

“我哥。”

我一下子放松,“開玩笑吧,我一個中國人,怎么會像你哥?還有,我怎么沒聽你提起過你還有個哥???”

“你不會想到,我哥是華僑……他真的是我的哥。但我又多么不希望他是我的哥哥啊……”我聽得云里霧里。蘭妹卻已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

了。從她的神情,我看出她早已想對我說這些了?!拔腋玳L得比一般越南人高大英俊,雖只比我大一歲多,卻像是一個大哥哥疼我,從不讓我受其他小伙伴欺負。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親哥哥。那一年我九歲,他的親生父親來認他了,我這才知道他并不是我的親哥哥。他是在1978年,也就是華僑遭難那年,陳伯伯一家出逃前托付給我媽媽寄養(yǎng)的。那時他還不到一周歲。本來,我那北越干部出身的父親是不會同意接受的。但他和我媽媽結(jié)婚數(shù)年,卻未有生育,懷疑是受了美軍戰(zhàn)時噴灑的橙劑之害所致。他想,或許這次華人被驅(qū)趕之后再也不會有重返越南的機會了,于是默認了。他原名陳立平,到了我家就改叫阮立平了??赡苁瞧狡礁绲牡絹?,給我家?guī)砹撕眠\吧。媽媽后來竟有身孕了,那就是我。雖然越南人也像你們中國人一樣重男輕女,但我父親從此開始對平平哥不冷不熱了。因為他對自己有了信心,想再生一個兒子。但父親一直沒有如愿。后來我才知道,是媽媽瞞天過海偷偷到醫(yī)院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媽媽要保護平平哥。”

“陳伯伯領(lǐng)走平平哥后,我傷心極了。好在他家離我家并不遠,我們常有來往。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都戀上了對方。我們慶幸我們不是親哥妹,否則怎么會有這甜蜜的戀情?但是這戀情首先遇到了父親的反對,理由是華人或華僑雖有錢,但社會地位低,與他們通婚,子女在就學、參軍、進政府機關(guān)等方面會受限制。對于父親的反對,我可以忍受。因為這時候的他因受橙劑毒害影響已患上了絕癥,將不久于人世。我雖然恨他,但他畢竟也是這個時代和這場戰(zhàn)爭的受害者:他依靠強權(quán)體制得到了美貌的母親,但沒有得到母親的心;他作為北越共產(chǎn)黨的一分子,取得了對美、對南方戰(zhàn)爭的勝利,但戰(zhàn)爭帶給他的卻是身體的致命傷害。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不忍心再頂撞他?!?/p>

“父親去世后,我本以為我們的愛情可以見陽光了,卻沒想到又遭到了媽媽竭力阻止。我哀求,我責問,媽媽卻只是流淚不松口。更想不到的是,平平哥在他父母那里也一樣碰了壁。看我要死要活的,還是我媽媽流淚說出了真相:原來,我媽媽是陳伯伯的父親和我外婆的女兒,和陳伯伯竟是同父異母兄妹!也就是說,平平哥的爺爺也是我的外公,我和平平哥是陳家三代以內(nèi)的血親,我們的婚戀為法律所禁止,也無法繞過倫理、甚至優(yōu)生科學?!?/p>

“怎么會是這樣?”我為蘭妹的不幸深深嘆息。

“媽媽告訴我,當年我外婆和我外公好上時,因為雙方家里窮,又因為我外公是華人,家里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最后由我外婆的父母作主,拿我外婆為她的哥哥換了親。換親時,我外婆已懷上了我媽媽。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也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在災難臨頭之際陳家會把平平哥托付給我媽媽寄養(yǎng),而媽媽又為什么那樣寵愛平平哥,因為她的血管里也流著陳家的血。”

我不禁唏噓不已。人有多渺小啊,任何個人在時代的洪流里只不過是一粒沙子、一粒塵埃,它會被洪流裹挾到何方,是自己的意志所不能控制的。這也許就是命運!

“那你以后就一直沒結(jié)婚?”我忍不住問。

“不是沒想過,問題是我的心里卻從此再安放不下別人了。”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句,但沒說出來:蘭妹,你要安放得下我!

說完這些,蘭妹如釋重負,歡快地向我伸來酒杯:

“彬哥,為過去已經(jīng)過去干杯,為我們的相遇干杯!”

蘭妹的話讓我看到我們共同的感情方向,我的心也霎時歡快起來……

1978年之春的腥風血雨,令陳宏燦猝不及防。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局勢怎么會變成這樣?堂堂一國政府竟會這樣一次次出爾反爾?

“反動政府的所有法令都是非法的,都應該把它顛倒過來”,那個年輕政府工作人員說的話還響在陳煥燦耳邊,新政府卻宣布1956年加入越南國籍的南方華人不能再恢復為華僑身份,也就是說新政府還是實行前“反動政府”的法令政策!這還不夠,新政府見經(jīng)濟形勢有好轉(zhuǎn),竟拋

棄“三年不變”承諾,一夜之間頒布法令封閉所有銀行,凍結(jié)或沒收存款,隨之發(fā)動了“打擊買辦資產(chǎn)階級、掃蕩壟斷市場”運動,凡被定性為“買辦資產(chǎn)階級”的,其財產(chǎn)一概被沒收充公。所幸的是,調(diào)查甄別下來,他在美國人撤走后的那段市場混亂、物價飛漲的日子里,并沒有像一些商人那樣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總算沒被劃成“買辦”。運動一個接著一個,在隨后的“廢除資本主義私營工商業(yè)運動”中,所有的私營工商業(yè)者在劫難逃,華人工商業(yè)主首當其沖。政府武裝人員肆無忌憚地闖入華人住宅,財產(chǎn)被抄家沒收,或被以不可想象的低價征購。人被驅(qū)趕到新經(jīng)濟區(qū)當農(nóng)民或投入監(jiān)獄,被殺的事也幾乎天天發(fā)生。

這樣的混亂,程度遠超過1975年美軍撤出時。陳宏燦這才為當時沒有聽戰(zhàn)友的話逃往海外而懊悔。但這次想逃沒上次容易了。若是明逃,政府規(guī)定每一離境者須支付一筆不菲的專門費用,還要附加諸如乘船費、燃料費及其他七七八八的費用,并且必須以黃金、美元支付。此時的陳家的資產(chǎn)已大大縮水,如果繳納了這些費用,一家人到了國外差不多只能進難民營了。

陳宏燦與幾個同樣境況的朋友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鋌而走險:合買一條船偷渡出逃。據(jù)電臺上收聽到的各種相關(guān)消息分析,他們擬定目標是逃往澳大利亞,或者是設在阿南巴斯島的難民營,然后再根據(jù)各自的門路投親靠友。出逃人群中,打算去美國的最多,因為在南方政府時期,美國是和越南南方關(guān)系最為緊密的國家,在美軍撤出南方時,有好多華人也移居到了美國。其次是逃往法國。他則選擇了去加拿大,因為幾年前勸他一起逃離的戰(zhàn)友就落戶在那里。

就在準備出逃的前一天,陳宏燦決定讓兒子陳基龍帶著兒媳和妹妹一起出逃,自己和妻子留下來不走了,又擔心不滿周歲的孫子經(jīng)受不起海上折騰,也不同意孫子跟著出逃。為保證安全,他把孫子托付給靠得住的越南朋友寄養(yǎng)了。

“你們先逃出去再說。我和你媽媽都這把年紀了,事情已到這一步,留下來也不怕有更糟糕的情況了。如果你們逃出去后過得好,我和你媽媽還有平平再找機會出去。萬一這里的局勢變安定了,你們在外面又過不好,有我們在這里,你們也可以再回來。再說,平平寄養(yǎng)在這里,我們在,也可以有個照應。”他沒有說出來的一層意思是:他這樣做,也是為了讓有限的黃金和美鈔盡量用在兒子兒媳和女兒逃亡后的生活上。

在一片漆黑的夜里,一艘機帆船滿載著陳基龍和妻子及妹妹幾十名華人,離開海岸向東駛?cè)?。小孩子們興奮一陣后睡去了,大人們一整夜驚恐不安,生怕被當局發(fā)現(xiàn)緝捕。直到天空漸漸發(fā)白,估算船已遠離越南領(lǐng)海,大家這才都松弛下來,聚在艙板上一邊喝水、吃干糧,一邊聊了起來,有的說起各自在國外的親戚的狀況。在逃離前的每分每秒,他們都生活在恐懼中,現(xiàn)在條件雖艱苦,卻感覺自由已在前面招手。有一位在西貢中文學校任教的顧姓音樂教師,甚至抱著吉他,坐在船頭幽幽地彈唱:

嗚喂——

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船兒呀隨風蕩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

人總會因為某首歌,甚至只是其中的一段旋律或者一句歌詞,瞬間引起共鳴或者傷感,從此再也無法忘卻。至今陳基龍最聽不得的歌就是這首印尼《船歌》。它會使他想起那場悲慘的逃難之旅,想起那位歡快又憂郁的音樂教師——他和他年輕的妻子最終在那次逃難中葬身魚腹了。

一會兒,陽光隱去,海面漫起了濃霧,一些人躲進船艙去休息。駕船的人也關(guān)了馬達,進了船艙。確實,經(jīng)過一夜的駕駛,他也累了。船在風平浪靜的大海上漂蕩,正應了那《船歌》里的情境。只有幾個小孩子還在艙板上追逐玩耍著,只有那音樂教師和妻子在船頭依偎彈唱著那憂郁的歌,只有陳先生和她妻子還在艙板上,在那憂郁的歌聲里惦念起那還留在西貢的父母親和年幼的兒子。他在想:這樣風平浪靜,本也是可以帶孩子出來的……

“有船!”陳基龍聽到隱隱傳來馬達聲響,霍地站起來。之前,曾聽說有美國等國家的艦船在附近海域游弋,專門救援逃離越南的難民。他們

敢于乘一條小機帆船出海偷渡,前提就在于期望在海上漂流中遇到這些救援船只。上帝保佑,救星來了!船頭那對夫妻還跑進船艙,向大家報告這令人振奮的消息,所有的人都來到了艙板上

馬達聲越來越近,一艘比他們的船大許多倍的鐵殼船刺破濃霧靠了過來。它不是兵艦,或許是一艘過路漁船,或許是一艘運輸船。能有大船來搭救,是小船上人們的一致期盼,他們朝著大船歡呼。大船上拋下來一張粗繩編織的網(wǎng),一群大漢順著這張網(wǎng)如天兵天將下凡,降落到小船上。還沒等小船上的人們明白過來,他們就被槍、刀逼住了。

陳基龍渾身發(fā)顫:天哪,海盜!

真是海盜!海盜們開始對小船進行洗劫。他們對小船上的人逐個搜身。小船上的人們隨身攜帶的黃金和美鈔,包括女人身上的首飾,都被一一搜走。一個海盜在一名婦女的胸罩里搜到了一疊美元,于是命令所有的婦女脫光衣服接受檢查。大多數(shù)女子抖抖瑟瑟地脫去衣服,但也有幾個不肯脫。當一個長著刀疤臉的海盜上前去扯拉一個不肯脫衣的女子,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音樂教師上前阻攔。刀疤臉不由分說一槍托砸過去,音樂教師像是拳擊場上被對手打暈了的拳擊手,在甲板上搖晃了幾下,掙扎著向施兇者撲過去。等他近身,刀疤臉又是重重地砸過去一槍托,音樂教師被砸倒在艙板上,昏了過去。刀疤臉還不肯罷休,上前攥起音樂老師的一條腳往船舷邊拖拽。女人大聲哭叫著,不顧一切地撲向刀疤臉,人群騷動起來。海盜們哇哇叫喊著,朝騷動的人群腳下掃射。在海盜的淫威下,一船人眼睜睜看著那音樂教師被扔進大?!藫湎虼铣驴慈?,只見丈夫被海水一激,蘇醒了過來,本能地游向船邊,但船身滑溜溜的怎么也抓不住。于是,他又掙扎著向船尾游去,試圖想抓住舵板。女人哭叫著,向海面伸著雙手,向船尾踉蹌移步。船上的難友們向船邊涌去,卻被海盜鳴槍攔住。正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出現(xiàn)了:女人發(fā)出一聲凄厲慘烈的嚎叫,跳進了滔滔大?!嫔弦黄朔?,一條兇猛的鯊魚正咬住音樂教師的大腿,而另一條鯊魚正箭似的向這里射來。人們狂亂地喊叫著,不顧一切地抓起身邊的物件往水里扔,兇猛的鯊魚哪里忌憚這些,死死地咬住它們好不容易尋得的獵物不放……

這對剛剛還相依在船頭彈唱著《船歌》的年輕夫婦,就這樣葬身大海,葬身魚腹了!慘絕人寰的一幕并沒有使這伙兇狠的海盜手軟,他們帶著所能搜刮的值錢物品回到大船,揚長而去。

海盜船已遠去不見了蹤影,但那血浪翻涌的海水,那凄厲的慘叫聲,如一把鈍鋸久久地在人們的心里來回拉動著。猝不及防的劫難,使幸存的人們一個個像丟失了靈魂的行尸走肉,癱倒在艙板上或船艙里,不知所措。等緩過點神來,所有的成年人都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行動方案。

第二天,又遇到了另一股海盜。這是一場更為喪心病狂的洗劫——這股海盜見船上已沒有多少油水可撈,竟把船上的婦女通通擄到了他們的船上。誰要不從,槍口就對準誰的腦門。

上帝啊,我們作了什么孽,為什么讓我們遭受如此苦難?作為一個男人,卻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妹妹,陳基龍捶胸頓足,仰天干嚎,痛不欲生。但他想到了還留在西貢的父母親和年幼的兒子。為了他們,他必須活下去。

船上的油料和糧食也被第二股海盜洗劫一空,沒有動力的船在海上漫無目標地漂流,剩下的人陷入了絕望之中,有的人失聲哭泣,哭得無力了就沉沉地睡去。木船在海上又漂浮了整整兩個晝夜。先是經(jīng)歷了風雨,木船隨時可能傾覆,風雨停息后又是烈日高懸,曬得人蛻皮。當快散架了的木船終于擱淺在沙灘上時,這些可憐的人都已奄奄一息了。

陳基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當他神志清醒過來,已在越南政府的勞教集中營里了。原來,風和海流又把他們漂回到了越南海岸。天!

大頭忽然從緬甸伐木現(xiàn)場匆匆趕到西貢。我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將我和蘭妹的感情進展告訴他,他像一年前在機場接我時一樣,一拳過來直打得我肩頭肌發(fā)疼:“陳立彬啊,你小子得感謝我拉你到越南來!不錯不錯!”

大頭的“不錯”,不知是指蘭妹不錯,還是

我不錯,或者我和蘭妹走在一起不錯,想必是三者皆有之吧。我也覺得,這真不錯!

大頭這次來西貢,是因為越南政府新出臺了限制紅木出口政策,他的好幾個集裝箱紅木滯留在口岸了。他要去找一個人求助。此人在西貢很有門道,是個傳奇人物。據(jù)說在他父親手上,已積攢起可觀的財富,但1978年的劫難使他家一貧如洗。過了沒幾年,他竟又迅速躋身富豪圈。有人說他靠走私香煙、倒賣汽車重新起家,也有人傳說他販過毒品,甚至有人命案?,F(xiàn)在,他已經(jīng)淡出商界,不過問具體商務,只是偶爾和朋友運籌下一兩個項目,照樣很來錢。他屬于大隱隱于市的一類人物。

當大頭說出他的姓名,我驚訝了:“陳基龍,你要找的是他?”

大頭更驚訝:“怎么,你認識他?”

我說了蘭妹的身世,他呆住了,好一會后才說:“我怎么從沒聽她說起過這些?!庇肿猿暗匦α耍骸八趺磿艺f這些呢?”又隨之興奮起來:“這么說,陳先生是蘭妹的親舅舅啰!這就更好辦了!”

不知為什么,蘭妹沒有興趣摻和大頭的這等爛事。出于對陳先生好奇,我隨大頭一起前往。

陳先生的家是一座中式宅第,三開間,前后兩進,前進是兩層樓,后進的平房是廚房倉儲等附屬用房。青磚黛瓦,前后兩個寬綽的青石板天井。圍墻很高,站在院中往上看,就是一塊方方正正的天,這也就是所謂天井的由來吧。我跟著大頭來到這里時,他正和一位朋友下中國象棋,已進入殘局。我們就在一旁看他們把棋下完。在中學時,我曾經(jīng)跟一位同學的父親學過象棋,得過縣少年象棋賽的冠軍。那同學的父親原是省象棋隊的隊員,退役后回原籍擔任了縣少體校的象棋教師。以后,我雖不大下棋了,但偶爾也會翻幾頁棋譜,推演幾盤棋局。從殘局看,兩位實力相當?!昂蜑橘F,和為貴”,那位朋友見我們到來,再下了幾著就起身認和告辭了。

陳先生閱人到底不一般,剛才下棋時只瞟過我一兩眼,但在送別那位棋友后,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兩位小弟,你們一位是看熱鬧,一位可是看名堂啊?!彼侄⒅遥骸澳鞘欠駨慕窈?,我陳某人,又多了一位棋友,?。俊闭f著,顧自大笑起來。

聽大頭談完正事,陳先生還真邀我下了一局棋。他的棋藝還是上乘的,常有高明之著,但因沒受過正規(guī)訓練,也偶有自顧不暇的漏著。那局棋纏了好久,還是我輸了。除了我因久不摸棋有點生疏,也有初次碰到陳先生不免有點拘謹?shù)脑颉O峦旰?,他說:“后生可畏,今天你小弟只發(fā)了七分力,暫時讓我占先了。以后還望不吝賜

教!”我再次感受到他敏銳的洞察力,或許這就是歷經(jīng)磨難給他的饋贈吧。

走出陳宅,我不禁對大頭說:“這位陳先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p>

大頭按了按我的額頭:“你有沒有發(fā)燒?”

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

沒想到次日就接到陳先生電話,說隨時歡迎我去他那里下棋。就這樣,我成了他每周交手一次的棋友。他對我的光顧有一種格外的熱情,對我的稱呼也從第一次客套的“小老弟”改口直呼“立彬”。

可以說,我和陳先生很快就成了忘年交。

我和蘭妹一起出現(xiàn)在陳宅,是在一個月以后了。是蘭妹主動約我的,這恰好跟我想到一塊去了。我的想法是:看到我們相攜登門,陳先生應該會明白什么并高興的。

果然,蘭妹一進門,陳宅里就蕩漾起一家子的氣氛。大家在敞堂里一起說話。陳嬸說,因為知道我們要來,她已通知她兒子過來一起熱鬧熱鬧。這個立平的同父異母弟弟,目前以澳大利亞投資商的身份在爺爺被拘禁過的富國島考察設立一家旅游度假村的可行性,大概午飯時分會趕到。“要不是立平、立睿在法國,今天應該是大團圓的日子!”立睿是她和陳先生的小女兒。她喜吟吟地說著,又責怪蘭妹不常來看她。也是,蘭妹平常并不是太多光臨這里,大概是避免觸景想起往事吧。說了一會兒,陳嬸拉著蘭妹去后面的廚房了。她們還要幫保姆一起準備飯菜。

我照例先和陳先生在天井里下棋。今天陳先生下棋不像是平常的風格,似有點心不在焉。果然,他輸一局后,把棋枰一推:“今天我的棋太臭,還是說說話吧?!?/p>

我一直對陳先生的發(fā)家史好奇,過去幾次想問而沒問,這時就順勢把外邊流傳的一些猜測、說法講給他聽。

“你也相信這些?”陳先生擺擺手,“那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胡扯。其實很簡單,我那年逃難沒逃出如來佛的掌心。從勞改集中營出來后,開了家小咖啡館,也確實賣點走私香煙,能溫飽過日子。不想有一天,咖啡店里來了一位和我一同逃難的華僑富商,他這時已是法國公民。難友相逢,分外親熱,在深入交談之后,他邀我一起開發(fā)一塊土地。你不會想到,那塊政府以極低價格出售的地塊,竟是當年關(guān)押我們的勞改集中營。這就是我的第一桶金。”

“那段日子真是難忘呵。”陳先生的話匣子打開了,“在集中營里,我不知道為什么而活著。兩年后從勞教集中營出來,妻子和妹妹仍然音信全無,后來我和在勞教集中營結(jié)識的一個女孩結(jié)了婚。之后的五六年里我沒有找過父母,我不忍心讓老人家看到我的窘境,更不忍心老人家知道兒媳、女兒慘遭蹂躪和失蹤的消息。直到我又活得像個人樣了,我才出現(xiàn)在父母面前,除了認回平平,還給他們帶來了一對可愛的孫兒女……稍可寬慰的是父母親在最后幾年的生活是安耽的,看到了兒孫的出息。如今,我的孩子們已成婚,親家都是我那次海上逃難的難友。對了,平平在柬埔寨邊境還有一個橡膠園,下個月他就要從法國飛過來,看望我們,也照看橡膠園。”

說到這,陳先生嘆了口氣:“立彬啊,你別看我現(xiàn)在過得還不錯,其實心苦。全世界的華人,沒比在越華人更悲苦的了!你想想,華人依靠勤勞和智慧積累了自身財富,為當?shù)匕l(fā)展作出了貢獻,但長期受到法國殖民者的歧視。后來又趕上了南北戰(zhàn)爭,打得雞飛狗跳,華人經(jīng)濟七零八落。好容易等到了南北統(tǒng)一,又被共了產(chǎn),中越又爆發(fā)了戰(zhàn)爭……現(xiàn)在講經(jīng)濟開放,華人的日子似乎又穩(wěn)定了,但我們?nèi)孕挠杏嗉?。你看這些年,南海爭端時起時伏,政府暗暗鼓動國民敵視中國,差不多每個星期天都有人去中國大使館前示威。軍方甚至有人揚言,若下次中越開戰(zhàn),就打到北京去。雖然越南高層這樣說有出于緩解國內(nèi)矛盾、轉(zhuǎn)移國內(nèi)視線的考慮。但中國周邊形勢真有風吹草動,如日本、菲律賓等一旦輕舉妄動,說不定越南領(lǐng)導人真的會頭腦發(fā)熱,跟中國徹底翻臉,那華人的又一次劫難就不可避免了。所以,我把子女全送到了國外,身邊一個不留。難道我不希望過子孫繞膝的日子?是華人在這里缺少歸屬感啊?!?/p>

午前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天井里,從廚房方向偶爾傳來蘭妹她們的三兩聲歡聲笑語。我在一旁

靜靜琢磨著陳先生的話。過了一會,我聽到陳先生好像隨意問起:

“蘭蘭跟你常在一起,她說起過她的身世了吧。”

“她還說了她和立平的往事?!蔽疫@樣說,是借此暗示我和蘭妹的關(guān)系。其實,陳先生是何等人士,不用我的暗示,從我和蘭妹今天一起登門,他就應該感覺得到了。在平常和我邊下棋邊聊天時,他雖然只是偶爾提到蘭妹,但看得出他作為一個長輩對她的呵護。他和我一見如故,成為忘年交,恐怕也有蘭妹這層關(guān)系在起作用吧。

“她是陳家的骨肉。緣分都是注定的。這孩子苦啊,唉——”

陳先生的嘆氣,使我頗為納悶,他應該已明了我和蘭妹的關(guān)系,但怎么沒見他因此高興起來?難道他覺得我配不上她……

“你是浙江遂安人吧?”

我聞言著實吃驚不?。核彀沧鳛橐粋€實體縣,早在幾十年前就淹沒在新安江水庫——現(xiàn)在叫千島湖的萬頃碧波之下了,小部分沒受淹的,也已并入淳安。遂安已塵封在歷史檔案里了。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父親一代就響應政府的移民號召,從新安江上游的遂安遷徙到了下游地區(qū)的富陽。連大學的同學也只知道我來自富陽,是的,我確實是來自富陽,出生在那里,遂安只是我的原籍。但陳先生怎么會知道這些呢?

“你說話有幾個音帶有遂安話的口音?!?/p>

我更驚奇了。雖然我出生在富陽,但在我所在的村里,移民們的日常交流幾乎還是老家遂安的方言。我是移民的第二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免有所沾染。問題是陳先生生在越南、長在越南,怎么會聽得出我話里少量殘留的方言口音呢?

“我聽出你的口音與家父有相似的地方?!?/p>

我一驚。蘭蘭是對我說過她的外公,也是陳先生的父親,是在戰(zhàn)亂中隨部隊逃到越南的,難道……

陳先生不顧我的驚訝,繼續(xù)說下去:“家父一生都希望回家鄉(xiāng)去看看。更早的時候是根本不可能去。后來到了能去的時候,他的身體又不允許他去。家父是在五年前臨終時,囑咐我代他去老家遂安看看。我聽說遂安大部已淹在水底下了,淹了五十多年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遂安縣陳家橋那個小地方。”

陳家橋,那是我奶奶、我父親遷來富陽之前的老家小村??!我全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陳先生依然自顧自地往下說:“我還記得家父給我背誦的幾句陳家橋的陳氏輩分詩:……創(chuàng)宏基,立偉業(yè),耀本宗,榮社稷……家父是宏字輩的,我基字輩,你和立平都是立字輩的?!?/p>

我突然記起陳先生有一次有意無意地問起我爺爺,我說我從沒有看到過爺爺,連我父親也沒有見過他。聽奶奶說,爺爺在和她結(jié)婚幾天后就被抓了壯丁,以后就再也沒有任何音信,有人說已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也有人說已去了臺灣……此刻,我一切都明白了!

“叔叔!”我叫過一聲,淚如雨下。淚,只因蘭妹。

叔叔耷拉著眼皮,推了推棋枰,無力地說:

“賢侄,我們再下盤棋吧?!?/p>

又是西貢機場。

去年春天,大頭、“黃鱔”和“水鬼”興高采烈歡迎我到來的情景還浮現(xiàn)在眼前,而沒料到在這個夏天,我們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四人中已有一人不在了——他已變成了灰,被裝在大頭叫人特制的紅木骨灰盒里。這個來自福建石獅,平日都穿從國內(nèi)帶來的服裝,以炎黃子孫自豪的黃善德,我們這個小圈子里常常非與人爭辯出個長短高低不可的“國際問題專家”、每次聚會又總是第一個醉并搶先買單的可愛朋友“黃鱔”,就在一周之前,在中越船只在西沙南海鉆井平臺發(fā)生沖撞后的次日,被一伙闖進他瓷磚廠的越南人砸死了。本來,這伙闖進磁磚廠的尋釁滋事者,已被廠內(nèi)的部分越南工人擋出了大門,但聞訊趕到的“黃鱔”卻一時雄辯癥發(fā)作,竟在現(xiàn)場向這群人講解起南海問題的由來。慘劇由此發(fā)生:有人把一塊棱角尖銳的瓷磚原料石拍上了他的頭……

“黃鱔”的骨灰盒一直由“水鬼”抱著,他

堅持不讓中國大使館派來的工作人員插手,更不讓越南方面故作姿態(tài)派來護送的人員碰一下它。在來路上,在候機廳里,他不時把自己的臉貼到骨灰盒上,好像在與好友傾心交談??粗八怼?,我不由得想起那次聚餐,“黃鱔”當著幾個越南陪酒女,嬉笑怒罵,談笑風生,惹得“水鬼”不耐煩了——這個欲以自己的后代盡量多地遍布地球表面,從而更多地享受到前人財富和地球資源為“最大的買賣”的溫州商人,曾這樣揶揄“黃鱔”:“不管你生意錢賺得再多,但你至今還沒有一條小‘黃鱔’,你他媽的做的是世界上最虧本的買賣!”如今,他在跟已裝在盒子里的好友說著什么呢?他還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嗎?他是在為自己說過的話而懺悔呢,還是在為“黃鱔”沒有在地球表面留下哪怕只是一條小“黃鱔”而痛心疾首?

大頭捧著一顆碩大的頭顱一語不發(fā),嘴里叼著一支沒點上火的香煙。在這次“5·13”反華排華事件中,他的紅木生意也受到了損失,其中“黃鱔”的慘死,對他造成了強烈的刺激。而一個多月前,他剛剛承受了妻子車禍身亡的災難。他幾天前向我們宣布:他將金盆洗手,不再做紅木生意,也不再玩那“一刀窮,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賭玉。反正這次離開西貢后,他將不再踏進越南領(lǐng)土一步。他已想好,回到寧波后,潛心做一個專門收藏明清甬式紅木家具的收藏者,到時建一家私人博物館。至于在西貢的針織服裝廠,我這個粗中有細、講究兄弟義氣的老同學,想送給蘭妹,本來廠子注冊時就登記在她名下的——也正因為此,在這次“5·13”事件中工廠沒有受到任何沖擊。

蘭妹此刻緊挨我坐著,從她和我相握的手,我感受到了她身體和內(nèi)心的一陣陣顫抖。這樣的分離,對于她、對于我、對于大頭,都情何以堪?對這位隱忍不露、命途多舛、執(zhí)著真情又精明能干的女子,我曾以為會是我最后的感情歸宿。但命運早已注定我們只有一份兄妹的緣分,這謎底的揭開實在太過滯后和殘酷。本來,我已萌生了在她和大頭之間撮合的念頭,只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我知道大頭對她一直是有好感的,否則也不會讓她來幫助經(jīng)營他的針織廠,但這種好感還限于信任的程度?,F(xiàn)在大頭單身了,是有可能把這種好感往上提升的。想不到世事無常,大頭卻要永遠離開西貢了。那天,她一口回絕了大頭饋贈廠子的好意。說廠可以留著,她會繼續(xù)幫他經(jīng)營。若真不想要了,她也可以幫他轉(zhuǎn)讓兌現(xiàn),反正她是不想要的。我極力慫恿大頭把廠留著,我想若這樣,他和蘭妹之間就會有一條紐帶牽連著。

我的叔叔陳基龍也到機場來送行。他表示,過些日子他就會和蘭妹一起去浙江,去看看他父親也是我爺爺夢繞魂牽的老家遂安陳家橋,即使它已淹沒在水底下了,他也要找到那片水面。他又盯著大頭的眼睛說:到了浙江,他和蘭妹一定會去寧波看望袁杰勇先生——也就是大頭。作為陳家的后代,我與叔叔心有靈犀一點通,本能地體察到了我叔叔含在此話里的殷殷期望。我想,大頭對此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大頭至少到此刻還沒說出他的針織廠是留還是轉(zhuǎn)的決定,這說明到現(xiàn)在為止它還是留著的。我在猜想:這是否是大頭的又一次粗中有細?

廣播里響起了登機的通知,蘭妹默默地把面前的行李提起遞給我。

“你看看,少了什么沒有?”不知怎的,我耳邊忽然傳來一個遙遠的聲音——這是去年春天蘭妹在這里問過我的一句話。彼時,那失而復得的小小手提包里,并沒少了什么;此刻,當我從她手里接過滿滿的行囊,卻覺得缺失了許多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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