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
母親要在小區(qū)對面的工地旁種塊地,這想法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自打我把她接來南方與我同住起,她就發(fā)現(xiàn)隔三差五總有些老頭老太太提著鋤頭鏟子在小區(qū)對面刨地。她跟我表述了想種地的想法,開始我不同意,我說你在東北都種了十幾年了還沒種夠啊。再者說小區(qū)對面是一個樓盤的幾期工程,不出兩三年,房子一準拔地而起,怕也種不長遠。我也是怕她身體吃不消,近幾年,母親的頸椎、腰間盤、手關(guān)節(jié)陸續(xù)亮起紅燈,種種癥狀表明她正一天一天向衰老靠近。有幾次做家務(wù)時,我聽她很不甘心地念叨著,這是要老了嗎?才五十幾歲。然后伴以一連串的責罵,對自己不中用的責罵。我聽著一陣陣心寒,淚就在心間串成珠簾。我知道不是她不中用,完全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太高。對于城市,她需要適應(yīng)的東西還很多。
這次過來本是準備幫我?guī)『⒌?。趁著小孩尚未出生,我真不想讓她太累。清閑幾天,哪怕程度上微乎其微。我知道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
母親每天負責買菜、做飯、洗衣這些家務(wù),也足以把時間排滿。她開始埋怨住城市動輒就要花錢,那時正值清明節(jié)又趕上H7N9病毒出現(xiàn),菜價飆升。她心疼錢。在東北,吃菜去園子里薅,油都是自己種的黃豆榨,自然不能相比,她心里始終拗不過那個彎。漸漸地,話都少了,似乎精神也沒了剛來與我重逢時的那股勁兒了。
我知道,無論她是出于節(jié)約生活開支的目的,還是那真的是她的喜好,我都不該再阻攔她了。我從岳父家借來了鋤頭(南方稱鎬耙)和鏟子,綁在我電瓶車上捎帶回來。
母親見了工具,喜出望外。
母親在一個春風和煦的四月天開始了她的工作。我下班回來時,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刨了很大一塊地了,她像個孩子似地跟我講地的準確位置,這一天都新認識了哪些人。她說和她的地做鄰居的那個老頭同樣也住咱小區(qū),在西南方向的一棟;她說聽說對面的村子里有人喂豬養(yǎng)牛,他們都在那搞糞水澆地;她又有點沮喪地說,這把鎬耙不好用,才刨一上午桿子就折了,鏟子的頭也掉了。于是,我和妻子去岳父家時又把工具捎了回去,岳父一聽,二話沒說跑到市場上買了新鋤頭和鏟子騎摩托車親自送了過來。
母親的精氣神當真好了起來,她的話也比以前多了。很重要的一點在于,她找到了一些她感興趣并認為我也該感興趣的話題,那就是種地的話題。甚至那些原本讓她生怵的、與說方言的南方人的交流障礙也變成了她生活中的奇聞樂事,成了一些生活的調(diào)劑。我發(fā)現(xiàn)支持她種地這件事,真做對了。母親是愛種地的。為了我和姐姐的學業(yè)、婚姻家庭,她在東北種了十幾年地。大約是我讀高中那會兒,她和父親在距離林場北面八公里的山里承包了七十多畝地,種了半山坡的黃豆。那些個暑假,我和姐姐就和他們一起奮戰(zhàn)在那幾十畝的山坡上,忍受著蚊蟲叮咬、忍受著風雨洗禮或烈日暴曬。一幅疲憊卻暖人心的畫面想必早定格在了母親心頭。一晃,十幾年了。現(xiàn)在,種地儼然成了母親的習慣,成了她的一種目標和奔頭,成了她的信仰。有了地,她的心也就有了底,活得也更有勁兒了。
和東北不同的是,現(xiàn)在種地,不再是東北那樣大規(guī)模的機械耕作,不再是為了生活拼死拼活死命地把自己扎進去,扎得人身心俱垮,忙得骨子里生痛。現(xiàn)在,或多或少多了點消遣的味道。讓我覺得,母親是在種地,更是在種生活。得到我的支持,母親琢磨著、規(guī)劃著又開墾了一塊,她的地加起來有我陽臺的四五倍大了。我支持她,為此準備了一個痰盂和一只塑料桶,讓她在地下室攢尿。我買了雨鞋,方便她雨耕。我們還一起買了鏟草的鏟子,買了菜籽,有黃瓜、香瓜,還有生菜、空心菜。母親一來,我下班后的時間就立刻被填充起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除了電腦電視外我有那么多事可做!
我還要和她一起下地,就像多年前那些暑假我和姐姐坐在父親的拖拉機上一起去干農(nóng)活一樣。我即便干不好、甚至不太會,只要我在她身后,她就不是一個人。果然,我剛進地,她就停下了鋤頭沖旁邊的老頭說,這是我兒子。她說得很有些驕傲,我看看旁邊那些開墾者,老的、更老的,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母親埋怨這南方的鎬耙太沉、不經(jīng)使喚,我試了試,果不其然。我知道對于南方她有太多需要適應(yīng),而我又何嘗不是呢?母親把我?guī)нM生活里,而一旦被帶進,我竟發(fā)現(xiàn)我要適應(yīng)的并不比她少。
母親在手里忙著,不忘了聊地里的事。她說你看著吧,等到下午那婦女準得跟另一個老頭打起來。我說什么情況呢,母親說前幾天那婦女隨便在旁邊摟了幾下草就自以為算占上地盤了,可這幾天她那地盤被另一個老頭給開墾出來了,她剛才過來還在嚷呢。母親分析說,那女的也不講理,你起碼得刨出一部分,要不然誰知道是你的啊!說著,母親指了指她的身旁,那里又被她占了塊地方,刨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坑。
這樣的話題越來越多,我也從一開始的毫無興趣漸漸變得好奇、喜歡打聽了。我覺得母親豐富起來了。我本想帶她進入另一種她沒體會過的所謂的城市生活,可她始終束縛著、仍舊堅持著她自己。但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再是一個被動的過客,她正“以退為進”似地一點點地融入新鮮的生活,或者說改變著我業(yè)已習慣的日子。這個過程,是從土地開始的,是從無論南北無論任何地域的土地開始的,是從我們腳下踩著的這塊土地開始的。土地是母親的命、母親的根、母親的精氣神。
有一次聊天,聊到我小舅子訂婚——妻子突然提起這邊的一個習俗,說這里年輕人結(jié)婚時,婆婆都會把一樣金子傳給兒媳,無論輕重貴賤。母親聽了沉默著進了廚房,我瞪了妻子一眼趕緊跟了過去。我說媽你別當話聽,她(妻子)那個人就是沒啥心眼、心直口快,想到哪說到哪,她真沒那個意思。母親卻說,我也早尋思著把我那項鏈給你們,另一個給你姐。我說不用的,她要我給她買,那是我爸買給你的。母親卻說,還能帶棺材里?
我聽著,心里猛地一緊,異常難受。我一下子想到了東北那片一望無際的地,盛夏的那片綠,寒冬的一床白,厚重、蒼茫、遼遠,就像母親的心。我知道,有朝一日,母親會走出我們的生活。但她留給我們的,其實是那樣一片地。終有一天,那片地會幾度易主,歸去來兮、田園將蕪……但我一定會帶著我的孩子再去那里,指著它對他說,寶貝,這是你父親來的地方,我和你的爺爺奶奶曾在這里,蹦跶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