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時,我一直幻想著逃離這個叫灤南的縣城。1997年,我還沒有談戀愛,在鎮(zhèn)上的稅務所當管理員。稅務所是座大四合院,庭前有走廊,庭后種櫻桃。門終年敞開,時有蘆花雞、約克豬慢慢悠悠踅進,轉悠兩圈拉泡稀屎,再扭著屁股溜達出去。我的工作是審理企業(yè)報表,敦促他們在征收期內繳納稅款。這很無聊。有時候,我們的副所長,一個會唱樂亭大鼓、會變魔術的中年男人,用一輛破嘉陵摩托馱著我到企業(yè)審理賬目。企業(yè)會計都是土會計,沒上過學,卻狡詐得很。還好,副所長蹺著二郎腿喝著茶水,很快就查出一大堆問題。會計們開始是矜持的,愛答不理的,通常在一旁剪指甲或看《人民日報》,等問題出來,他們的態(tài)度立馬變得殷切,彎腰賠笑低聲說著小話,連隱藏的金槽牙都閃閃齜露出來。
午飯免不了。這是最讓我難堪的時候。我們的副所長,多才多藝的副所長,很快就喝高了。一喝高了,他就聳聳比雞架還瘦的肩,搖晃著站起來,用毋庸置疑的腔調說:“我給大伙變個魔術,都給我看好了!”變魔術之前,他先像體操運動員那樣劈腿(兩條顫顫巍巍的麻桿腿生硬地劈成180度)、高抬腿(將穿著布鞋的左腳抬到耳朵邊)、彎腰(雙手撐地,頭顱從襠下驕傲地目視眾人,當然,我們在他眼里,肯定都懸掛在蒼蠅屎遍布的房頂上)。這些熱身動作一結束,魔術表演就開始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為其他的專業(yè)魔術師也像他一樣,在正規(guī)表演前都這樣熱身。這一度讓我對這個行業(yè)心存敬畏。
副所長最拿手的魔術叫“眼球變鋼珠”。他臉極瘦,像根干枯的絲瓜。好歹他的眼睛是五官里最生動怡人的:淡黃,看人時如木偶般咕嚕咕嚕上下左右劇動。他的眼珠又大又鼓,老讓我擔心稍不留神就從眼眶里擠滾出來。他的魔術其實也簡單,先讓大家檢驗他的雙眼皮——用他的老鴰爪子將耷拉著的后眼瞼猛然翻起,露出紅色內里和白眼球,來證明鋼珠沒事先藏在眼皮下;挽起袖口攤開雙手,讓每個觀眾都細細摸一摸,來證明鋼珠也沒藏在手心或袖口。之后他表情凝重地深吸口氣,左腳猛烈一跺,身體左傾,整個屋子都瑟瑟顫抖,旋爾大喝一聲,雙手在右眼角處抽搐著摳挖。此時他猶如一根柔軟的草秸被上帝的手指一點一點壓彎,上帝倘要再施一絲力氣,草秸似乎就要折斷。好不容易待到他的腰身彎成彩虹般的完美弧線,他驟然“哎呀!”一聲,眾人忙伸著脖頸再次觀瞧,這才發(fā)現,他皮包骨的手掌里赫然滾動著一顆核桃大小的鋼珠。
他的魔術也許只是一般障眼法,但因了漫長的前奏和煞有介事,讓整個魔術蒙上了一層肅穆的面紗。會計和老板的喝彩是少不了的,簡直將房蓋掀翻,連在桌底逛游的野狗也吐掉骨頭,癡癡凝望著突然間滿臉油光的魔術師。
而此時的我卻羞愧無比。也許我那時太年輕,好面子,覺得一個國家公務員在骯臟的飯店為渾身油膩的會計表演魔術,跟他的身份極不相符。似乎就連會計們的喝彩也隱隱透露出不經意的蔑視。此時我通常假裝去茅房,起身離開飯桌,然后坐在屋檐下悶悶地吸上一根香煙。那時是夏末,或即將立秋,天藍得讓人心碎;而隔壁庭院傳來蟈蟈的歡叫或母豬懶懶的呻吟聲。我想,何時能離開這個破地方?可即便離開去了倴城(縣城所在地),大抵也如此無聊吧?越想越發(fā)灰頹,忍不住給大學里的戀人打電話。她在營口,也分配到了一個稅務所。她在電話里的聲音陌生而疏離,仿佛我們從來沒有接過吻,我某處堅硬的器官也從未在她柔軟的肉里哭泣過。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熱的血,干凈的體液和皮屑,明朗的理想主義,明媚的光芒四射的青春,這所有的一切,都將會消散在縣城散發(fā)著紙漿味道的空氣里,消散在鄉(xiāng)村納稅人的喧鬧聲中。
“你不是喜歡寫小說嗎?”她被我騷擾了無數次后終于忍不住說,“沒意思了就寫小說吧?!彼胃吡松らT,仿佛不是說與我聽,而是說與她身邊的某個暗戀者,“我知道你寫得不好,都沒在校報上發(fā)過文章,可是你給我的情書,真的讓我流過眼淚呢。”
我掛掉電話,默默地從抽屜里掏出一摞摞的稿紙,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蟻頭漢字。我沒告訴她,其實畢業(yè)之后我一直在寫。無數個值班的夜晚,我光著膀子開著電風扇,一寫就寫到天亮。我那個精通奇門遁甲的老同事說,我們稅務所的院子里住著三位仙家:狐仙、白仙(刺猬仙)和柳仙(蛇仙),她們已在此處深居修煉多年,道行高深莫測。在那些不眠之夜,我多希望她們在我寫得疲乏無聊之時,現身陪我說說話,抽根煙,或者喝口廉價的本地啤酒??伤齻儚臎]出現過,哪怕是在黑沉沉的夢中。我只聽到風從檐角下急走,只聽到旁邊小賣部里男人響亮的鼾聲,只聽到野貓交媾時淫蕩的叫聲和夜行人匆忙的腳步聲。也許她們認為,我寫得太爛了。她們只喜歡貌若潘安、臉頰從不生青春痘的文弱書生。而我,太像一個粗蠢的舉重運動員了。
2
我或許寫得很爛。投了那么多稿,卻從沒發(fā)過哪怕豆腐塊大小的一篇。那時最愛的作家是蘇童。我曾經很瘋狂地想,他要是需要一名司機或保姆該多好:我可以給他開車、幫他做飯、打掃房間、發(fā)送郵件,到幼兒園接送他的女兒童天米,不給我發(fā)工資都行。這樣我就能天天守在這個偉大的天才身邊,觀察他如何寫出那些金玉般的長句短句。毫無疑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崇拜到了極致,另一個人就會成為他虛無的神。我讀遍了他的小說,訪談,評論,還將他一張從圖書館的雜志上偷剪下的黑白頭像貼在床頭——他的鄰居是趙雅芝。我甚至模仿他寫了十多萬字的小說。每次我都忐忑地騎著自行車到郵政局,買一個超大信封,將手寫稿鄭重地塞進去,再夾足郵票(以便退稿之用)。郵局里有我一個小學同學。每次去我都在門口偷偷張望一番,如果是他當值,我就悄悄溜回稅務所。我不想讓熟人知道我寫小說。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在寫小說。我覺得這是一個在旁人看來頗為費解的秘密。當然,這秘密對我而言卻光芒四射。我記得當時只收到過《收獲》的退稿信。那封退稿信被我藏在抽屜最下一層。偶爾我顫抖著手打開鎖,拿出來細細觀瞧,長嘆一聲安慰自己,瞧,你還是有天賦的,不然編輯那么忙碌,怎么舍得抽空給你回信?
那年印象最深的是,《作家》雜志推出了魏微、朱文穎、金仁順、戴來、周潔茹、衛(wèi)慧、棉棉她們。我只是在當地報紙看到了關于她們的照片和報道。我極為渴望閱讀到她們的小說。縣城只有一個書報亭,那里沒有《作家》雜志。這是多痛苦的一件事:譬如一個蹩腳的鄉(xiāng)村武術愛好者,每日里在家蹲馬步打長拳,練習鯉魚打挺,倏爾聽到京城里拳師顯赫的聲名,迫不及待想見識到他們精妙的拳法,然而卻始終無緣目睹。
等我在書報亭見到那張字條時,我已調離小鎮(zhèn)回到縣城,并在一個春天結了婚。新娘是個嫻靜、沉默的女人,最喜歡看動畫片和中央電視臺的兒童頻道。對于我在深夜里寫作而不是陪她在床頭讀《格林童話》或卡爾維諾的《意大利童話全集》,她沒有絲毫的責怪。開始我想對她隱瞞寫作的事,可據我了解,她祖父也是縣城頗有名望的文人,曾出版過一本京東官場故事集。我們結婚時他迷戀上了繪畫,每日于書房畫墨竹和燕雀。心情好時,老人家會騎百十多里的自行車,到市里的書畫市場賣畫。他最貴的一幅畫賣了兩百元。我們家的墻上也掛著老人家饋贈的墨竹。我從沒見過那么黑、那么茂密的竹林,仿佛連野風都不能從其間穿行。
那個春天,我總是步行到書亭買書。書亭的主人以前是我母親的同學。她有兩顆很美的金牙。后來的主人是她女婿,一個仿佛不會不笑的瘦子。那天瘦子對我說:“有個在村里開鍬廠的老板,稀罕讀書。給我留了號碼,說誰要愛讀書,就給他打電話交流?!?/p>
當時我覺得很可笑。一個老板?開鍬廠?喜歡看書?在我印象中,此人所在的村莊是個奇怪的鄉(xiāng)村,多年后我曾在小說《七根孔雀羽毛》里如是描摹過它:
家家戶戶都在大規(guī)模地生產鋼鍬、鐵鋤、斧頭、鐮刀之類與農活有關的器具,他們將這些農具拋光上油,再賣到緬甸、埃塞俄比亞、厄瓜多爾、哥倫比亞這樣喜歡種植罌粟和馬鈴薯的國家。他們的村子據說是全亞洲最大的鋼鍬生產基地,也是整個縣城包二奶包得最瘋、最明目張膽的地方:大老婆穿著黑棉襖在家里跟雇工一起割道軌、鋸鐵板,小老婆則在縣城里喂養(yǎng)私生子,或者到美容院做昂貴的面膜。按照我們桃源縣的說法,這個村子的男人普遍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左手握著丑陋冰涼的鐵軌,右手攥著小巧鋒利的鐮刀。
我當時未曾想到,這個叫L的男人下了多大勇氣才將那串阿拉伯數字歪歪斜斜地寫在皺巴巴的紙片上,等待著陌生人的敲門聲。我當時捏著紙片猶豫了片刻。“他人挺不錯,常來買書,好像也自己寫小說?!笔葑拥淖詈笠痪湓挻騽恿宋?。在這個縣城,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另外一個寫作者。當然我知道,縣城里有很多文化名人,他們中有小說家,有雜文家,還有戲劇家??晌覐膩頉]有跟他們打過任何交道。而現在,這個“好像也自己寫小說”的商人,讓我的神經驀然一跳。
很快我就忘了號碼的事。那時我從事全縣八十七家加油站的加封工作——就是給每臺加油機都安裝一個稅控裝置,這個裝置能統計每月進銷油量,以防止商人偷稅。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從鄉(xiāng)下回來,餓得很,又不想吃飯,還輪到我值班,就坐在木椅上,看窗外盞盞燈火,看著看著悲從中來。這可能就是我一輩子的生活,它面目可憎,從不介意面具下有個不安分的靈魂。這靈魂柔軟迷惘,它唯一的命運或許就是在時光中緩慢衰老,最后無望地死掉。我甚至想到了田納西·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里,布蘭琪緊緊抓住醫(yī)生的胳膊時說的話:
“我總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p>
我總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每讀此句,我都五味雜陳。我曾經參加過一次《人民文學》舉辦的筆會,在筆會上認識了南京、三峽、開封跟合肥的朋友。在短短的三天時間里,我跟他們徹夜長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那種爽到極致的感覺在我背著行李踏上回程的火車時戛然而止。哈代的《苔絲》里,鄉(xiāng)下小販杰克·德北聽牧師說他是名門德伯氏的嫡系子孫時,立馬變得神氣起來,要租輛馬車把自己拉回家。他覺得他的世界瞬息就改變了,再也回不到過去。我想我就是那個猥瑣、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小販德北。回來后我總是懷念那三個迷人的夜晚,想念那些交匯過的光影。我開始無休止地給他們打電話,一聽到他們的聲音,似乎就又回到了北京,在賓館里,隨心所欲地談論文學,談論人生。我記得連續(xù)有兩個月,我家的電話費都是八百多元,而我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七百元。
而那個晚上,我懨懨地去掏香煙,然后在褲兜里,掏出了那張已搓揉得不成形的紙片。我再次看到了那行歪歪扭扭的數字。我思忖半晌,撥了這個陌生人的號碼。
對方很快接了電話。他說灤南方言。從聲音判斷,比我大不了幾歲。
那是1999年的夏天。1999年的倴城像個哀傷簡約的符號——它是所有北方縣城的縮影。從1984年我們搬到這里,多年內它沒有顯著變化:彎曲狹窄的主街每到下班時就堵車,而主街兩旁是低矮破舊的門市:開理發(fā)館的溫州人、開川菜館的成都人、賣板鴨的南京人、開性病門診的廣州人、售熟食的東北人……這些操著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將門臉敞開,讓平鋪直敘的陽光打進,在他們或清爽或油膩的臉上投下或明亮或黯淡的影。在年復一年的買賣中,他們的腰佝僂了,皮膚泛著哀傷的牙黃色,指甲縫沾染著小城獨有的氣味:紙漿糊味、鋼廠的粉塵味、從遙遠海邊傳來的水底動物的腥味。有時我騎著自行車走在倴城,看著眾生萬象,瑣碎的幸福感會充盈滿我的內心。我知道,早晚我會寫出的他們心靈史。猶如上帝造人。
而那個有些炎熱的晚上,我和這個叫L的陌生人通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電話。在電話里我們談到蘇童,談到余華,談到格非,談到鐵凝,談到李敬澤,談到程永新,談到林白……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名字,讓我們的聲音都禁不住顫抖起來。我記得放下電話時緊緊捂住了嘴巴,喋喋不休的交談讓我窒息眩暈,后來我不得不將窗戶猛地推開,大口大口呼吸著櫻花若有若無的香氣。他在電話里邀請我說:“這個禮拜六,你來找我喝酒吧。我等你?!?/p>
我答應了他。我們像隱匿在這個縣城的某個神秘宗教的信徒,一直在找同類。而現在,我終于找到了一個。
禮拜六那天下起了大雨。我套上雨衣騎上摩托車,對老婆說,要去農村看個朋友。老婆沒有過多盤問。在我印象中,這個身材矮小的女人天生一副呆板面孔,旁人很難從她的言行中窺視到深匿的美德。半路上雨越來越急促,我的褲腳和鞋子都被打濕了。等我到了村莊,雨也停了。東問西問到了他家時,他的妻子正在庭院里跟工人們說話。這是個很美的女人,有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她笑著對我說,L去大隊了,他是村里的現金。一會兒就回來。你先去屋里吃水果吧。
我趴在立柜上看他們家的相冊。他長得英氣,個子也不矮。這在我見到他本人時得到了證實:一米八三,體格魁梧,五官是那種八十年代電影明星的周正英武。
“我好久沒有遇到對手了?!边@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這句話讓我費解。我想他的意思是,他好久沒有遇到可以說話的人了。
我記得他帶我到大隊旁的小吃部吃熘肝尖和燉大腸。一起吃飯的還有村會計,戴眼鏡,齙牙。他對這個齙牙男人這樣介紹我:“這是我倴城的朋友?!彼麤]有說更多的話,包括在吃飯時聊到小說,他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齙牙男人。我們三個人喝了兩瓶白酒后,他對齙牙男人說:“有事的話你先走吧。”如果猜度得沒錯,他不想讓村里的人知道他寫小說。這個猜度在日后得到了印證并讓我吃驚:他覺得寫小說會被村里人恥笑,理由很簡單:在村人看來,寫小說是不務正業(yè)的行當,類似于游手好閑者的坑、蒙、拐、騙、偷。
那天我們倆喝了五個多小時的酒。在幾乎沒有光線的房間,我們肆無忌憚地談著記憶里美妙的小說和有才華的作家。每個作家的名字都在暗黑中熠熠閃光,讓我們不時激動地站起來互相碰杯大口灌酒。有那么片刻我盯著他看,就像在觀察另一個自己。這男人的側臉隱在暗影處,眼睛顯得格外憂郁,甚至是有些陰沉。本來他的外在是陽朗的、散發(fā)著鋼水熱度,很容易讓人有種被炙烤的暖意,可當他跟你談起生活,談起日常詞匯,你才發(fā)覺他其實是個優(yōu)柔寡斷、膽怯羞澀的男人。這膽怯羞澀又并非體現在言談舉止,相反,它來自他嬌嫩純凈甚至是有些潔癖的古老靈魂。我聽到他慢慢悠悠地說,剛寫小說時家里還有稻田,晚上村莊輪流放水,他就臥在田壟上打著手電筒寫小說,夜游的青蛙、螞蚱、蚊子、蜉蝣不時蹦飛到他臂膀上。他還曾經在海上當過水手,他喜歡飯后躺在甲板上,凝望著夜空,凝望著白色的帆被獵獵海風吹得嗚咽碎語。
我們出了飯館。在雨中,在黑下來的村莊街道,我們繼續(xù)聊著小說。不時有野狗在幽暗處狂吠一聲,又懨懨閉嘴??諝饫锏蔫F銹味不再如晴天時嗆人,反倒有種類似蜂蜜的甘美。我很多年沒說過這么多的話了,即便在跟營口姑娘戀愛時也從未如此饒舌。那天晚上我住在他父親家。他給我燒水,讓我洗腳。我說算了不洗了。他說,你們城里人晚上都洗腳的,我知道。然后他大踏步走出去。過了幾分鐘他回來了,手里拎著一條新買的毛巾。
我的世界突然多了傾聽者,我開始真正仰仗陌生人的慈悲。當然,我的世界里也多了一個有節(jié)制的傾訴者。他給我看他的小說。他當時寫了很多小小說,還獲了《小小說選刊》的“金麻雀”獎。跟他的身材極為不匹配的是,他的小說唯美、幽暗,文字里始終彌漫著河流、昆蟲、莊稼的溫凈氣息。這氣息讓人沉醉。他骨子里是個危險的浪漫主義者。
我們成了好哥們。那時他還沒買車,都是騎摩托車來縣城找我。2000年春夏,我經常在單位幫他打小說,他像個監(jiān)控員工的老板坐在我身邊抽煙。有時我故意去掉我認為多余的詞語,他鷹隼般的眼睛立馬會發(fā)現,然后很嚴肅地糾正過來。
“你確定不把這個詞去掉?”
“這個詞去掉的話,語境就變了?!?/p>
“我不這樣認為。這樣會更簡潔?!?/p>
“聽我的好了,”他溫柔地給我點支煙,“聽我的,兄弟?!?/p>
打印完后我們就去喝酒。他酒量比我大。很多次我喝醉了,他還在神態(tài)安之若素地剖析某篇小說的結構。我們都對那種硬邦邦的寫實主義極為厭惡,我們都喜歡氤氳氣息的文字。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對過強的故事性有著天然的敵意與提防。我們都愛卡夫卡。我們都愛文藝電影。我們經常搭幫去市里的“影音小屋”。那里有成千上萬張影碟。我很意外地在那里淘到了大衛(wèi)·林奇的全集,里面有我找了多年的《像人》和《藍絲絨》。多年后看完顧長衛(wèi)的《立春》,我問自己,在中國,在中國的2856個縣城里,到底隱居著多少個不甘心的、丑陋的“王彩玲”們呢?
那時我還沒有發(fā)表過小說。他開始在一些省級刊物上發(fā)短篇。他不再寫小小說。他說他想表達的東西,小小說已經承載不了。我還記得他開始參加省作協的一些會議。我曾經去車站送他。那是個夏天,好像是2001年,車還沒有來,我們在站牌地下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
“這次開會有很多名作家呢,”他有些興奮,“以前只讀他們的作品,現在能看到他們的人了?!?/p>
“多好啊?;貋頃r好好給我講講他們的故事?!?/p>
“沒問題。就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瞧得起我?!?/p>
“你寫得好,他們都會尊重你。”
“但愿如此吧?!?/p>
“少喝點酒?!?/p>
“我知道?!?/p>
臨別時我們深深地擁抱。他上了汽車,還從窗口向我頻頻招手。
那時他像溫厚的兄長,沉默、寡言,偶爾有些偏激。比如他非常討厭我穿稅務服裝。有一次我來不及換便裝跟他去吃飯,他一直沒怎么說話,后來他眼睛乜斜著我說:“你穿這身虎皮,感覺都不是你了。”我才知曉他骨子有多痛恨那些公務人員。據我所知,他那個小小的工廠,要跟工商、稅務、電力、銀行、環(huán)保、質檢等十多個單位打交道。當然他也是場面上的人,絕不會傻到跟公家人撕破臉面。我到現在還記著他說那句話時的眼神。我知道我們骨子里是不同的。我比他更中庸、更溫和,或者說,更偽善一些,對人性的毛邊和污濁有著更虛無的包容和體諒。
3
我忘了老周是如何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了。好像是某次去文聯(2002年左右,我在《山花》和《莽原》發(fā)了兩個中短篇小說,他們聽說后邀我去文聯閑坐),見到了這個小胡子男人。他的胡子很黑,比他的頭發(fā)還油亮。不知為何,每次想到他,我就會想起記憶中的某幅斯大林肖像。這個小胡子詩人開一家廣告公司,生意很紅火。那天,在文聯,他說的一句話讓我刮目相看:
“詩人就是上帝的舌頭?!?/p>
那時縣文聯會舉辦些活動,譬如征楹聯大賽,紀念祖國華誕征文大賽。這時他們通常會把當地作者叫過來聚餐。我和L就是這個時候跟老周熟絡起來的。老周的廣告公司在文聯對面。他待在文聯的時間好像比待在公司的時間還要長一些。文聯的秘書長左藍是個不冷不熱的人。她長著圣女般安然的面孔,很少笑,當我們聊天時她通常安靜地傾聽。多年后她離開灤南,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在我印象中,這是個美好的人。而美好的人如果寫作,上帝通常會讓不幸與哀傷伺機吞噬著她。
L來倴城了,我通常會叫上老周,老周會叫上左藍,左藍會叫上老賈和唐小米。老賈在教育局上班,那時還在寫詩(他像條變色龍,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寫時評。開了博客后,他把登過時評的報紙名稱統統羅列在博客左邊,像將軍在檢閱參差不齊的士兵)。他長了對大板牙,笑起來時讓人莫名就忽略了其他的五官,仿佛你只是對著兩顆堅硬的牙齒講話。唐小米呢,那時其實還年輕。她只比我大兩歲,可在我印象里已經很老很老了。她是我們縣電視臺最資深的女主播。我在初一時就??此鞒值姆ㄖ乒?jié)目。她經常在屏幕上像知心姐姐般跟那些年輕的男性罪犯聊天,剖析他們的犯罪行為和社會背景、家庭背景,給他們懺悔的晶瑩淚珠一個特寫,然后抽泣著警告電視機前的我們,你們和他們,一定要做知法守法的公民。我從未料到她竟然寫詩,而且寫得猶如巫婆的咒語般妖嬈詭異。
那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如果真的有美好時光的話。你一直以為只有你在摸黑走路,你孤單,你渴望身邊有他人的呼吸,然而當一根火柴擦亮后,你才發(fā)覺,原來你身邊有很多和你一樣默默夜行的人。他們神情緊張,郁郁寡歡,和你一樣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孤單的靈魂。在小小的光亮里,你們發(fā)現了彼此,你們小心翼翼觀察著對方,揣摩著對方,其實腳步早就不由自主朝對方蹭去。你們知道,你們膚淺傷感的靈魂渴望對方的撫摸。
我們這幾個寫小說的,寫詩歌的,寫隨筆的,總是隔三岔五找個由頭聚會,仿佛過幾天不見,就怕失去了對方。我們通常去的小吃部是家涮魚坊。老周喜歡吃涮魚。老周還寫過很多首關于吃涮魚的詩歌。在我后來的小說中,那家涮魚坊總是成為某個故事的背景。當我需要兩個人談論到嚴肅的話題時(譬如愛情、宇宙、陰謀),我就讓他們坐到那里,一本正經地交談。
而我們從沒有一本正經地交談過。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跟L談論小說了。他總是很忙,那幾年鍬廠生意不錯,他那個小小的手工作坊每年也能賣出兩百多萬把鐵鍬。而唐小米跟左藍在一起,通常會討論化妝品、減肥心得,我極少聽到她們談起某個人的詩篇。老賈呢,身為教育局的職員,最大的夢想是當科長,因為局長沒有答應他的要求并放出狠話,讓他斷了念想,他就在酒后砸了局長辦公室的玻璃。這樣,他離科長的夢想就愈發(fā)遙遠了。整個酒桌上只有老周,只有老周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某本雜志上新發(fā)表的一首詩,談論著誰比誰寫得好,誰比誰寫得爛,而誰誰誰寫那么爛為何又那么出名。
我們都知道老周渴望出名。在老周看來,詩人是上帝的舌頭,而一個有名望的詩人,則是上帝喝完紅酒之后的舌頭。他當時最渴望的是參加“青春詩會”。每次吃飯他都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這讓我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這是比諾貝爾文學獎還要牛的獎項。在我們討論八卦新聞、股市、政治和縣城緋聞時,老周高亢地、近乎吆喝般地說著他的詩,說著別人的詩,說著別人的名聲以及不久后他的名聲。他一直堅信自己是這個時代最優(yōu)秀的鄉(xiāng)村詩人之一(當然我也這么認為)。我以前一直以為詩人是淡漠的,類似性冷淡者,但后來發(fā)覺事情并非如此。詩人的荷爾蒙分泌得似乎更旺盛,他們對這個世界“得”的渴望遠遠超越小說家。當我們倏爾沉默咀嚼著冷卻的菜肴時,老周還在那里高聲議論著一首他認為臭不可聞的詩歌:
“讓上帝寬恕他們的不檢點吧!保爾·策蘭說了,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p>
我們瞅瞅站在一旁、滿臉疑惑不解的服務員,告訴她,她可以離開了。
是的,那時我們總是為老周在公共場所談論詩歌而感到羞愧。尤其是L。當時我很難理解他為何如此憎恨在公共場合談起我們最熱愛的東西?,F在想想,原因其實很簡單:一個人越是熱愛某樣東西,他就越是渴望將它埋在不為人知的心底;如果他覺得熱愛的東西在旁人眼里是卑賤、孱弱的,那么這種埋藏當中則隱含了更多的自卑和傷感。他一直生活在農村,他不希望那些跟他一起長大的商人知曉他寫小說。他只希望他們知道他賣鐵鍬、知道他跟他們一樣熱愛女人、知道他賭錢并不比他們差勁。我記得他跟我提起過,村里某個億萬富翁的父親過七十歲生日。這個老人是氣功愛好者,生日那天搭了棚子,邀請一幫同好在臺上表演硬氣功。這個壽星佬還親自躺在一張?zhí)茨咀郎?,讓助手往肚子上壓塊巨石,然后命令手持巨斧的彪形大漢一斧砸下……“多丟人!兒孫滿堂,有錢有勢,竟干這么不靠譜的事,”他郁郁寡歡地說,“換成是我父親,我絕對不會讓他這么做?!?/p>
其實我當時倒是想說,這也沒什么。他喜歡硬氣功就像我們喜歡小說。他需要觀眾,就像我們需要讀者。那是他的自由。
那件事情發(fā)生時,我不止是錯愕。其實事后琢磨思量,發(fā)生這樣的事委實在情理之中。如若那次相安無事,日后也許會出類似睚眥。這是個宿命的結論,卻并不妨礙它的必然性。我喜歡薩特,《厭惡》《墻》《恭順的妓女》曾是我多年枕邊書,可我對他在《存在和虛無》中否認和反對一切決定論、并否認和排斥自然界中存在所謂的客觀必然性嗤之以鼻。那是秋天,具體是初秋還是深秋已無任何印記。不過肯定是禮拜六或者禮拜天。先是中午,我跟L、老周喝了酒,而且是沒有少喝。酒后,老周提議我們去另外一個縣城拜訪左藍。左藍雖在我們這里上班,老家卻在臨縣。我們打了輛出租車。在出租車上老周手舞足蹈地談論著詩歌。我跟L都沒如何說話,只有司機師傅忍不住偷偷瞥他兩眼。到了臨縣時左藍已備好酒宴。是在政府的招待所。里面已然坐了一大圈賓客。坐在主人位置的是個枯瘦的中年人,后來知道是縣政府的副主任,也是位很有名氣的散文家??磥硎撬孀笏{安排的伙食。我認識的還有市日報社的兩個記者和一位畫家。他們也恰巧來看望左藍。
那是一場奇怪的酒局。當左藍向副主任介紹我們,他只是淡淡地掃視我們一眼,鼻腔里艱難地甩出一聲“嗯”,然后眼神游離地拐到他處。左藍其實不善言談,她的熱情埋藏在看似笨拙矜持的話語后,如不細細體會,你會誤以為這是個堅硬、冰涼如大理石般的人。副主任開始給我們敬白酒,一喝一大杯。我們很快不行了,說實話中午的酒勁還沒過去。我們隱隱聽出副主任的話里似乎隱藏了什么機鋒??赡堑降资鞘裁矗渴潞笪覀冋l都想不起。我們知道,我們三個人,似乎是酒桌上不受歡迎的客人(多年后那位記者跟我提起,我們被冷落是有緣由的,可我早沒有探知的興趣)。“他們”,是的,好像有無數的看不清的“他們”,在逼迫醉酒狀態(tài)下的我們狐疑地審視我們所處的環(huán)境、我們的一舉一動以及他人微妙的面部表情……L和老周大概喝了一斤白酒,我喝了七八瓶啤酒。去洗手間時L猛地捶了我一拳說,小子,發(fā)現沒?他瞧不起我們,我們喝死他!我囁嚅著說我喝多了,吐了兩次,沒必要跟他較勁。
“你要不好好喝,就不是我哥們!”他壓著嗓子嚷道,“他憑什么瞧不起咱們?!他有什么牛逼的?”
我說官場中人都這樣,這是他的常態(tài),不一定針對咱們。我知道我在說謊,我鎮(zhèn)定自若說謊的目的只是不想在此地滋生是非。畢竟是左藍操辦的酒局。
回到酒桌上時老周正跟女畫家開玩笑。那是條蹩腳的黃段子。除了老周“嘿嘿”笑個不停,其他人俱如牧師般肅穆地咀嚼著食物。L這時站起來,端著酒杯大聲吆喝著打圈……我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
副主任派人把我們送回倴城。在車上L一直喋喋不休。我捅捅他,示意司機就是副主任的司機,可他仍不停埋怨咒罵。司機把我們送到國稅局門口回去了。L還在不停地說。我知道他一定憤怒到了極點。沒料到的是,他突然摟住我跟老周的脖子嚎啕起來,他的哭聲龐大悲壯,在午夜寂寥的街頭格外高遠。老周怎么也哭起來了。老周的哭聲粗壯沙啞,猶如腐爛的木棍用力摩擦著使用了多次的破砂紙。我的情緒很快也被他們點燃。我聽到自己的哭聲比他們的哭聲更為悲戚。那一刻我到底回溯起什么?真的不知。我知道的是,三個大男人在街上抱頭痛哭,很快招來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他拄著破拐杖披著麻袋片觀察著我們,然后也貓頭鷹鳴叫般哀怨地抽泣起來。
我對那個晚上記憶如此之深,仿佛是我這輩子最尷尬的一個夜晚。第二天我們單位的警衛(wèi)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家里沒事吧?昨晚你哭得太傷心了……我板著臉說,你認錯人了,那不是我。
那怎么會不是我?L哭著說:“我們斷交吧。你們被人欺負成那樣,誰都不敢吭聲!一個是狡猾的小公務員,一個是沒皮拉臉的色鬼,有什么意思?我們以后就當誰也不認識誰,各走各的橋!”
我們如何分開各自回家,全然忘卻。我記得翌日爬起來上班時頭疼欲裂。給L打電話,他沒接。給老周打電話,他說在公司忙得不可開交。下午,我收到L一封電子郵件,那封信很簡單,寥寥幾個字:
“我們不是一路人,以后不要再往來。保重?!?/p>
我覺得他的回信很可笑,不止是可笑,簡直是愚蠢。不過從那天起,我們真的有半年多未見。他在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打他的電話無人接聽,給他寫信也不回。他甚至很少來書亭買書。
那段日子,我和老周走動最為頻繁。他總是臨近中午時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去吃涮魚。跟他在一起,我會是個很好的聽眾。我們吃過多少次涮魚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老周曾經寫過一首《雨大了起來》,最末一節(jié)是:
雨大了起來,我和寫小說的張楚
縮在火鍋邊,談論著幾本刊物
打撈著幾只螃蟹
我跟老周在一起時,很少阻止他發(fā)表關于詩歌的高談闊論。唯一打斷過他的一次,是在趕往唐山的公共汽車上。應該是秋天,車廂里飄蕩著高粱的甜氣。我們去唐山參加一個詩人聚會。身旁都是酣睡的旅人。老周坐在我前排,不時扭過頭給我講解發(fā)生不久的詩人論戰(zhàn),據說學院派詩人和下半身詩人動了手。我向來對這種圈子里的爭斗不感興趣,何況是與我不相干的,因而只是間或“哦”一聲,目光卻盯著窗外。他越說越興奮,為了讓描述更生動,他猛然抬起胳膊伸出手掌,示范起詩人是如何動拳頭的。我留意到身旁的旅客都醒了,他們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只奇怪的動物。那種無以逃避的羞愧和不安就是這時從我胸腹騰空燃燒,我甚至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表演魔術的副所長,他們都讓我在眾人面前承擔起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關系重大的樞紐作用。這種被強行安排的位置讓我極為不舒服。我聽到我大聲說道:
“好了!我們聊點別的吧!”
老周訕訕地看我一眼后就蔫了。在長途汽車耐心的顛簸中他一直未曾回頭。有幾次他的脖頸輕微轉了轉,但很快果斷地伸直。我們一直保持著沉默。我喜歡這種秋天的沉默。
那時他瘋了一樣寫詩。那一年他足足寫了五六十首。我后來再也沒讀過那么好的鄉(xiāng)村詩歌。他很少投稿,只在縣文聯的報紙上發(fā)一兩首。他去了幾趟北京,據說是去給《詩刊》送稿子。我們都知道他想參加“青春詩會”。我們都以為,這一次是沒有問題了。
“我沒選上,”有一天他沉著眼瞼說,“哎,他們打過電話了?!?/p>
我說無所謂,以后還有機會。況且他們選出來的未必是好詩人。
“也只能這么想。”他蔫頭蔫腦地嘟囔著,嘴角的小胡子依然油亮地翹著。
我知道他心情不好,除了詩會,還與左藍有關。我們都知道他喜歡左藍。我們都知道這不可能。左藍的故事是典型的文學女青年的故事,在很多縣城都發(fā)生過。她那時已經變成一個心無雜念的修女。是的,修女,至少在我們眼里如此。她干凈素樸的衣服,老舊的發(fā)型,臉上略顯僵硬的線條,都證明了她是個不茍言笑的女人。她曾經遇到的情事讓她變成了我們遇到她時的模樣:一個刻板的、懼怕流言蜚語、懂得分寸的女人。老周總是口無遮攔地對左藍說,嗨,我稀罕你!左藍撇撇嘴說,一邊待著去。我們批評老周說,你胡扯什么!又喝多了吧!老周笑笑說:我是個詩人,我從不說假話。你們理解一個詩人的感受嗎?當我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一想到我是個詩人,我就驕傲地流下眼淚……
我相信老周是這樣的人。他看上去粗糙、口無遮攔,常有驚人之語,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個溫柔、敏感純凈之人。這樣的人是瓷器。
有天晚上我正跟他喝酒,他老婆打電話了。他在電話里跟女人吵了起來,然后站起來氣呼呼地回家。我怕他出事,也一起隨他回了家。他們的鄰居正在勸慰他老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無非是他醉后說過喜歡左藍,要跟他老婆離婚。他說了很多次,可都沒有離成。我問為什么。他振振有詞地說:“我沒錢。離婚要手續(xù)費。我跟她借兩百塊錢,她不借給我?!彼睦碛捎兄⒆影愕臒o賴和天真。那天我們都勸他跟老婆和好。他只悶悶地坐在床上,偶爾對女人尖厲的質問聲辯駁兩句,就連辯駁也是含混不清的。他老婆戴著玳瑁眼睛,臉是那種虛胖的白,在白熾燈泡下晃來晃去。我們都知道,她愛他愛得要死。老周曾寫過一首詩,我覺得是送給他老婆的:
你的身體?
這么多年,已聞不出你體內的芳香
沁人心脾,唯我獨有的芳香
我也記不清在你背上
到底寫過多少字了,反正
我還是沒有成為書法家
這么多年,引以為豪的,是我的舌頭
像架剪草機,越來越靈活
在你的身體上,春天的草坪上
肆無忌憚,發(fā)出嗡嗡響聲
雖然一株草也沒剪除
雖然你乳房松弛,腹部荒蕪
直到每個夜晚,讓我按摩這,按摩那
但這并不是我的過錯
寺廟塌了,佛,菩薩倒了
肯定不是因為我
4
2005年11月11日,老周一大早就興沖沖地打電話,說那天是他的生日,邀請大家中午聚聚。那天客人果然不少,文聯主席老邵,左藍、唐小米、老賈、老高、他的表弟、他生意上的伙伴小楊,還有L。
L在半年之后與我們重修舊好。那次老周去書店買詩集,跟老板鴰噪半晌,扭頭時看到了一個背影。據他說,那個背影如此熟悉如此親切,讓他懷疑是自己某位久未謀面的親戚。后來他驟然想起,那不是別人,正是跟我們割袍斷義的L。他說當時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才鼓足勇氣走上前猶猶豫豫地問道:
“來買書了,你?”
據老周說當時L扭頭朝他笑了笑,很安靜地笑了笑,然后默不吭聲。這讓老周有些尷尬,于是他只得打圓場般說了第二句:“中午別走了,找地方喝兩盅。哥幾個都挺想你的?!?/p>
L拒絕了他。拒絕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家里尚有別的事,脫不開身。
根據老周的描述,我覺得事情出現了轉機。稍后幾天我們給他打電話,邀他來縣城喝酒,他沒拒絕,很爽快地來了。我徹底忘記了久別重逢后的情景,也許在我記憶里,這位固執(zhí)的兄長從未跟我們有過罅隙,從未離開過我們。亦或者,連那個失聲痛哭的夜晚也只是我的夢境與虛構。它不曾誕生過: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喧囂刻薄的酒場,無趣惡俗的玩笑,嘔吐物,高速公路上汽車的尾燈以及抱頭痛哭的男人們,只是我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一次微妙蛻變。它不曾意味昭示著什么,它只能意味昭示著什么。
那天,小小的屋子顯得促狹喜慶。吃到一半時那條八斤的花鰱不夠了,老周就又咋咋呼呼地點了一尾。我下午單位要開會,就早早離席了。臨走前老周興高采烈地問我,如果代開二十萬元的發(fā)票,需要繳多少稅?看來他最近生意不錯。我一直希望他生意興隆,那樣他就沒過多時間去考慮形而上的狗屁詩歌了。
晚上跟一幫同學吃竹蓀鵝時,接到老邵電話。他聲音低沉,他說,老周在醫(yī)院,趕快隨我去看看!我沒聽太清,就站在馬路邊候他。老邵很快到了,騎著輛破摩托車。他表情凝重地說,老周出事了。那晚風大,我以為聽錯了,就問,是老周老婆住院了?老邵支支吾吾地說,他也不太清楚。等到了醫(yī)院急診室,我問老邵,老周在哪兒呢?他默默地指了指說,喏,就躺在那兒。
我這才發(fā)現,老周就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他的臉灰撲撲的,我竟然沒能認出。他直挺挺地躺在白色床單上,闔著眼,雙臂筆直地擺在身體兩側,身上穿的還是中午過生日時的衣服……我忽然意識到什么,連忙問老邵:“他怎么了?”
“……死了……”老邵搖搖頭說,“哎,已經搶救過了。”
“死了?!中午不還好好的嗎?!”我瞪著他,“今天是他生日??!”
“我們一直喝到下午四點,他回家去睡覺。等他老婆六點鐘下班回來,發(fā)現他在家里上吊了,”老邵摸摸眼睛,“這個混小子!真狠心哪!”
“他干嗎上吊?”
老邵搖搖頭:“不清楚。他一個字都沒舍得留。”
我很快聽到衰老絕望的嚎啕聲,是他的父母和姐姐趕來了……我捂住嘴巴默默地走到醫(yī)院門口,肆無忌憚地哭起來。急促的旋風來回拍打著對面鐵皮屋的廣告招牌,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我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聞著酒精味和各種軀體腐敗的氣味,不停抽搐。
警察和法醫(yī)也很快到了。
我給L打電話。我哽咽著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我知道他肯定要失眠了。他在電話里不停地嘆息,嘆息,然后是無休止的疑問和質問。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事后聽說,他老婆那天晚上下班后,發(fā)現門從里面反鎖,就大聲喊老周的名字。她的嗓門向來很大,可仍沒有動靜,打手機也沒有人接。她這才起了疑心,從鄰居家的院墻跳了過去。結果推開門時,發(fā)現老周將自己吊在了屋里的樓梯上……她說,他的脖子下還墊著棉墊,他肯定是想跟她開玩笑,想嚇唬她。如果他真的想死,還怕脖子被勒疼嗎……
葬禮很熱鬧。關于那個我再也不愿提及的葬禮,L曾經在一篇隨筆中這樣描述:
在一段時間里,我如此討厭死亡的氣息。而這種氣息卻無處不在,對我圍追堵截。他們都在哭。用哭泣來展示對生命的憐惜。如果是與我們莫不相關的人,他莫名的死亡或許會讓我們感到更加的莫名,引發(fā)我們的猜測。但這是一個朋友的死。這種死更像一種利器,你沒有抱怨命運的機會,而直接被迫近于利刃的鋒芒……
……葬禮結束的時候,唐小米還在哭。她說以后的聚會,再聽不到他的喧鬧了。她用了“喧鬧”一詞,來形容了他的性情。而我真的在市聲之外,聽到了一種豐盛的“喧鬧”。而在那一瞬,我有了種想把電話打給張楚的念頭,我想我們應該坐在一起,雖然那樣一種靜坐是缺席的,但顯得多么重要。他的死使我感覺到恐懼,使我那么快速地想起一個詞句:唇亡齒寒。在這個冬天即將來臨的季節(jié),大風又吹落了我身上的一件衣服。我想對他們說:自此以后,我們都不該輕易地失去。即使到頭發(fā)斑白,我們也應該坐在一起,談談情,說說夢。
老周成為這個縣城的熱門話題。人人都在討論他自殺的原因,人人都猜不出他自殺的原因,當人們實在找不出理由時,他們就說,哦,詩人自殺是很正常的,然后根據他們有限的文學常識,羅列出幾個臥軌詩人的名字……這樣,老周的死在他們看來,是一種近乎正態(tài)的、符合邏輯的死亡。他們也終于安心他的死亡,不再為一個人莫名的死亡而焦慮不安。有人知道我們是朋友,常常旁敲側擊地問詢他自縊的緣由。這時我通常感到一種巨大的憤怒,但是,這憤怒不是針對好事者,而是針對老周。
我覺得,他太雞巴懦弱了。
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老周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夜不能寐。我懷疑我的精神出了什么狀況。那是怎樣的一種恐懼?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感覺他站在我的身旁。那是如何的一種表情?渴望訴述卻又如啞巴般沉默;當我睜開眼睛,他就消失了,只有黑夜籠罩著房間,身旁是妻子和兒子溫柔甜美的鼾聲……我起身開燈讀書,讀著讀著睡著,然后在恍惚閉眼的剎那,他又站了我身邊……我猛然睜眼,燈管靜靜地亮著,由于電壓不穩(wěn)發(fā)出“滋滋”的微弱的聲響。萬籟俱寂如宇宙。
在他死后的一兩年內,我一篇小說都沒寫。我也沒寫過任何一篇關于他的文字。
他傷害了自己,傷害了這個世界,以及,那些和他類似的脆弱靈魂。他攪動了那些靈魂渾濁的谷底。
多年后,我在單位門口的地攤上吃豆腐腦時,遇到了他的老婆。她比以前瘦了。她買了兩塊錢的油條。我微笑著跟她打招呼,有一搭沒一搭問詢孩子的情況。老周去世后,她跟孩子就搬走了,據說住在她妹妹家。房子也不好賣。誰會買一棟自殺者的舊居?她目光閃躲地回答我說,一切都好,孩子上高中,她在超市上班……她騎著自行車匆匆離開。幾分鐘后我收到她的短信。她說:在我轉身離開的瞬間,我哭了。我又想起你哥。他真是個狠心的人,扔下我跟孩子在這人世間受苦。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流下來。
小圈子的聚會越發(fā)稀少。仿佛大家都在躲避什么,都在掩藏什么。他們談起老周時,通常嘆息兩聲,然后將話題漫不經心地引開。只有一次老賈喝著喝著酒,突然哽咽起來,然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我們都捂著自己的臉龐,仿佛是我們,而不是老周,徹徹底底傷害了他。很長一段時間內,每次聚會喝酒,我都會偷偷朝地上灑一杯酒。我知道老周貪杯。
那是岑寂的時光。左藍調離了縣文聯,去了另外一個縣城的博物館。老周的老婆跑到文聯,找她打過幾次架。在我看來,左藍是這件事中最無辜的受害者。
L也很少找我。即便我們面對面地喝酒聊天,我們也不曉得聊什么。他的眼神愈發(fā)憂郁,似乎總在為什么事發(fā)愁。由于金融危機,生意越發(fā)難做;女兒的學業(yè)讓他擔憂,而那個細高細高的兒子患有好動癥,眼睛總是不停地眨,每個月都要帶他去北京兒童醫(yī)院就診,回程時背著一麻袋草藥……小說離我們似乎愈發(fā)遙遠。他曾經說:即使到頭發(fā)斑白,我們也應該坐在一起,談談情,說說夢。可事實并非如此。我感覺他離我很遠,我們再也回不到初次相逢時的默契欣喜。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且是朝著我們未曾預知的路。有時想起那個跟他喝酒的下雨天,想起他隱匿在黑暗光線中的臉龐,恍惚竟是上輩子的事。
那是2005年。2005年的縣城跟1997年相比,仍然沒有太大改變,只是街上的豪車多了,關于二奶和小姐的消息再也引不起人們的好奇和譴責,相反,人們都開始羨慕有錢人,羨慕他們有更多的女人和兒子。多年后想起,那個年代正是所有美好、脆弱、柔弱的精神被擯棄的年代,赤裸裸的物質欲望、身體欲望和娛樂至死的精神正快速蠻橫地侵占著每個肉體的神經末梢……我,我們,以及未來的我們,都不曾想到過,這個世界真正的質變開始了,如果說以前的美德、道德底線尚有擁躉和教徒,那么之后的年代,所有的廉恥和美德都將被打入冷宮,真正的資本主義時代君臨了。我想起了老周的離世,想起了瓦爾特·本雅明。他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曾經做過如下論斷:
我?guī)讉€小時幾個小時地站在富爾維??蠢锇旱木吧?,在德·拉·加爾德圣母院看馬賽的景色,在圣心廣場上看巴黎的景色。在這些高處感受最深切的是一種恐懼。那蜂擁一團的人類太可怕了。人需要工作,這當然是對的,但他同樣還有另外的需要,其中之一就是自殺,這既是他本人的內在需要,又是塑造他的社會的內在需要,這比他的自我保護的內在引導還要強大。
有一天我窮極無聊,跑到云南米線館吃米線。當我打開瓶劣質白酒后,才發(fā)覺不遠處的桌子上,坐著我曾經的領導,那個會變魔術的副所長。他也發(fā)現了我,很開心地跟我坐到一起。他退休了,據說迷戀上了十字繡。人們都在傳說他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剩下的二十個小時就趴在桌子上,繡那幅長十米寬五米的《八駿圖》。由于懶得去廁所(怕耽擱時間),他已經患了前列腺炎和尿路結石。
“喝酒嗎?”我問他。我記得他酒量還不錯。
“我很多年沒喝了,”他的臉頰更瘦了,仿佛剛出土的木乃伊,“不過咱爺倆好久沒喝兩盅了,今天破破例吧?!?/p>
那晚他喝了三四兩就不行了,身子歪歪斜斜倒在一旁。我本來還期待他能給我變魔術,看來也泡湯了?!澳闫綍r的衣兜里,是不是總揣著幾個鋼珠?”我用力搖搖他的身子,“是不是?”
他貌似打起了酒鼾。我更失望了。我還記得變魔術之前,他像體操運動員那樣劈腿、高抬腿、彎腰。這些熱身動作甫一結束,魔術表演就開始了。我以為其他的專業(yè)魔術師也像他一樣,在正規(guī)表演前都這樣熱身。這一度讓我對這個行業(yè)心存敬畏。而現在,他趴在油膩的酒桌上,涎水順著嘴角緩慢地流下來。
我走出屋子回家。路過一塊荒地時,我不禁停了下來。以前那里是居民區(qū),因為涉及拆遷,居民全部搬走,但是房子還沒有拆干凈。一棟棟的房子像被野蜂拋棄的蜂巢,在夜里散發(fā)著孤寡的氣味。那是誰家的一塊草坪,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上面盛開的野花,只恍惚瞥到高而伶仃的野草在風中搖曳。那是深秋了,我豎起耳朵,聽著草叢里蟋蟀的鳴叫,以及一種“沙沙沙沙”的奇妙的摩擦聲。那是什么聲音?我半蹲下去,將耳廓緊緊貼到干燥冰涼的地面上。讓我失望的是,除了野草喏喏歌唱的聲音,什么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