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泉》說的是一個有關戴綠帽的懦弱男人最終打死和她老婆偷情的發(fā)小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媒體的社會欄里或是《知音》《女友》上見多了。它的通常演繹方式可以讓我們憤怒,讓我們快意,讓我們驚恐,讓我們蔑視,并且在蔑視的同時為這樣的故事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而暗含猥瑣的慶幸。總之,它會讓我們對人性感到失望??墒悄阕x了《噴泉》,卻會忘卻這個故事所必然包含的道德教訓、道德評價。你所感到的,是這三個事主,他們各有各的魅力。懦弱的老安,初始的隱忍,未嘗不包含著對自己妻子、哥兒們的寬容和理解,而后來的爆發(fā)亦堪稱人性的自我超越和本我勇氣的激發(fā);主動“出墻”的妻子,其實也是敢愛敢恨,忠實于自己內心的情感,充滿了執(zhí)著和不顧一切的力量;至于“欺”了朋友妻的張龍,既恪遵了最后的道德底線,同時又沒有一味逃避、推卸責任,他試圖對哥兒們,對女人都有所承擔。也就是說,通過這樣一個故事,你簡直能感受到人性的光輝。
反正我父親是不會看這樣的小說的。如果我非要他看,他會說什么呢?他一向瞧不起文學家,他會說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怎么到你們筆下就生出了花呢?真是能糊弄人?。∥蚁牖蛟S有一大群人都會這樣說。在他們眼里,生活就是那么簡單,就是那么刻板,就是那么清清楚楚,就是那么明明白白。他們回避一切的混亂和曖昧,他們拒絕一切的傾聽和探究。他們喜歡下結論。比如在我父親眼里,作為兒子的我,只有兩種人生的可能——成器或不成器!所以面對作者筆下的這個故事——缺乏文學意識缺乏審美情懷的人會不理解——那不就是個偷情招致報復弄出人命的事兒嗎!
小說的開始——“那些水,”每天下了班,老安要在鎮(zhèn)中心街邊抽幾支煙,看噴泉,“又薄又亮又滑,綢子似的,從水管里面變魔術”——就好像不經意間闖入了一段生活?!皬堼埧偸侵苯踊丶?。被煤塵浸透的帆布工作服硬挺挺的,他就像從盔甲里面鉆出來,院子里兩個大號洗衣盆里的水曬了一整天,暖洋洋的,有幾次他身上的泡沫還沒沖干凈,吳愛云就從后面把他抱住了”——到這里,都沒有先交代吳愛云其實是另一人的妻子,看到后來才明白。這說明什么?這說明作者并不想要造成一種“老安的妻子和另一個男人親熱”的閱讀效果。因為這樣的閱讀效果潛藏著道德評判、是一種事先的界定。作者只想傳達“一個叫吳愛云的女人和一個叫張龍的男人親熱”,而這也正是從吳愛云的角度傳達出的信息。你想呀,吳愛云會傳達“我是老安的妻子,我在和張龍偷情”的信息嗎?作者不急于說明吳愛云的身份——但她絕非故意賣關子。小說就是這樣不慌不忙——因為生活亦是如此——直到吃飯時吳愛云對老安說的那句“你娶了我,高不高興?”我們這才明白過來。但這句顯然不是為了說明吳愛云身份而存在的,它不過是恰好提供了這個信息而已。因此我們讀到這句雖會有所明白,但不會離開那三個人一起喝酒吃飯談笑的生活場,而進入某種既定的理念、情緒。一切都是未知。這正是《噴泉》閱讀過程的最大魅力,也是生活的最大魅力,我們不知最后的歸宿在何方。而有限的未知則是——他是否和她在一起了他和她是否被他發(fā)現了之類。這種有限的未知,早就濫了,其實又有什么意思!
篇幅所限,我只能分析這個開頭的場景。由此可見,作者的功力可不僅僅在于情節(jié)的經營。應該說,故事的題材、大致的情節(jié)終究是有限的。有一派文學批評能將所有故事歸結為有限的若干原型。但是他們卻不能解決這樣一個問題,那就是有限的原型究竟如何演繹出無數的故事,而且還能讓我們并沒有頻繁地感到似曾相識。將原型故事不斷拓展,不斷豐富,當然是個辦法,但是由原型而生出的各種“變形”也還是有限的。那么無限的豐富的生活究竟如何從有限的故事中呈現出來呢?當然,你還可以說作者自己也可以有自己的語言風格、情感態(tài)度。不錯,這也是一個辦法,借他人的故事澆自己心中的塊壘嘛,就好像莎士比亞可以借一個早已有之的復仇傳奇演繹出一場人文主義的大戲。除此之外呢?就這篇小說來說呢?我覺得還有一個重要的方法,那就是保持敘述的距離,隱匿作者的態(tài)度,讓故事,讓人物自我呈現。小說家其實也應該是一個傾聽者,是他領著我們一塊聽。如果我父親亦能如此,相信我在他心目中絕不會僅是成器或不成器那樣簡單!
讓一個故事自己呈現,讓一個故事自己發(fā)光,而不是用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視角、價值判斷的光去照耀這些故事,那些豐富、本真的東西才能呈現出來。照藝術照的人難道沒有這樣的體會嗎?強烈的燈光盡管可以讓我們的臉看上去更美,卻消弭了我們臉上各自的歲月痕跡,而讓我們都變得差不多了。
至于小說標題為什么叫“噴泉”——或許她的意思也是這故事其實不是她說的,而是自己噴出來的?
金立群,文學評論家,博士。